殺人和吃人的譬喻

好了,兩個問題一轉折,把梁惠王扣住以後,正文來了。孟子於是說:「那麼,現在的君主們,廚房裡存放著許多肥美的肉類,馬廄裡養育壯碩的馬匹。可是老百姓卻吃不飽,一個個面黃肌瘦的;在城外郊野,還有人餓死在路旁。這種情形對照一下,可不等於是縱容驅使禽獸去吃人嗎?」
在這裡,我們又看到孟子談話的高明了。真是剝繭抽絲,逐步層層深入。等到梁惠王肯定了他的這個問題以後,冷不防,話鋒一轉,逼進一步問道:「好了,你既然說用棍或用刀,都是一樣殺人。那麼我再請教你,用刀和用暴虐不良的政治殺人,是不是就有所分別了呢?」
孟老夫子這一逼,可把一個梁惠王逼得轉不過彎來了,也許當時被問得愣了一下,梁惠王心裡總不肯承認在施行不良的暴虐之政的。但是因為自己身為施政的一國之王,只好眨眨眼,搖搖頭說:「當然也沒有什麼兩樣啊!」

「以刃與政,有以異乎?」和*圖*書
孟子見他那樣誠懇,所以答覆梁惠王的話,也是誠懇地講實在話,一點沒有虛偽客套。他以問為答地說:「一個人用棍子去打死人和用刀子去殺死人,有什麼分別麼?」孟子這個問題,可以說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所以梁惠王可以不加考慮地立即答覆孟子:「當然沒有什麼分別啊!」雖然用的凶器不同,但殺人的居心,和殺死人的結果都是一樣,這有什麼不同呢?
曰:「無以異也。」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
孟子這幾句話,反映了春秋戰國當時政治和社會狀況的大概,同時巧妙地指責了梁惠王與他下面的這些大臣和幹部。另段「率獸食人」,也等於說你梁惠王的這些大臣們,和猛獸差不多,你如今就好比帶了一批野獸,在那裡吞食老百姓的骨肉啊!所以他又勸梁惠王說:我們看到禽獸互相殘殺,弱肉強食的時候,都會非常厭惡,憎恨他和_圖_書們,巴不得殺掉他們。而我們民族文化,作之君,作之師,作之親,你是一國的君主,也等於是全國老百姓的父母,應該像對自己兒女一樣,去愛護照顧老百姓。可是,你現在實施的政治,還免不了好像帶了一群猛獸去吃人似的暴虐,那麼老百姓又怎麼不感到厭惡,你又怎麼算得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呢?
今天在富庶社會中過安定日子的人,或者體會不到這種景象的悲慘,而認為冰櫃裡多存一些肉,養上幾匹馬,又算得了什麼?殊不知,在古代沒有冰箱,也沒有冰櫃,而內府中的人多得很,儲存的肉類不能不多,但是存久了會變質發臭,就只好扔掉。這就是所謂的「朱門酒肉臭」。至於養馬,現在大家都坐汽車了,不知道養馬的耗費。以前養一匹壯馬,比十個人的生活費還多。要給它好的豆料、雞蛋,還要喝酒,有時候是上好的名酒。那種跑馬場的賽馬,還要喂整枝的人參。戰馬當然也要吃得很好,「馬無夜草不肥」,夜晚要派人去遛馬和-圖-書,還要給馬洗澡,真是一筆大耗費。現在有些人不買汽車,因為汽車每個月的油料和保養費太高了,但比起養馬來,泡車的耗費又小得多。何況當時的諸侯,並不是光養一匹馬,而是養許多馬。大夫幹部們也養許多馬。還有成千上萬的戰馬呢!瞭解了這些情形,計算一下所需的費用,那麼就知道孟子所說的「率獸食人」一點也不假了。
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草。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車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
孟子在這次談話中,把孔子的話舉出來,他說:「孔子曾經說,第一個製作陶泥人用來陪葬的人,不會有後代吧!」因為他雖然沒有用活人去陪葬,但所做的hetubook.com.com陪葬陶泥人和活的人一樣,在心理上,還是存了以活人陪葬的想像——正如許多標榜素食的人,跑到素食館裡,大吃素雞素鴨。誠然,所吃到的仍舊是豆腐、豆皮、豆乾、麵粉之類,如果心理上存了吃雞吃鴨的念頭,就和吃葷沒有兩樣。既然這種用代替品假設,而存有一點活人陪葬的心理念頭都是不可以、不應該的,又怎麼可以活生生地使老百姓們餓死呢?
曰:「無以異也。」
實際上孟子是指責梁惠王上樑不正下樑歪。領頭在那裡率獸食人的,就是他梁惠王。只是不便直接指責,才引用孔子這個「始作俑者」來隱喻,指責梁惠王領導無方,自己王府裡那麼奢侈,領導大臣們也競相浪費,而老百姓們則無飯可吃,竟然餓死。
孟子始終是遵奉孔子的學說的,最後他還是引用孔子的話來作結論。
這段文章的記載上,顯示出來,梁惠王大概受了孟子的影響,每談一次話,態度就好轉一次。這次的談話,比以前幾次更好得www.hetubook.com•com多了。他一開口就說:「我願意虛心地專誠向你請教,聽取你孟先生的意見。」所以他也沒有提出什麼問題來發問,只是希望孟子給他一些意見,今後治國該怎麼辦。這種態度,看來的確是虛心而誠懇的,存心要向孟子請教。
在這裡,先要提出一個題外話來研究一下。原文上,孟子引用孔子的話時,是用「仲尼曰」三個字,為什麼不用「孔丘曰」或「丘曰」呢?我們知道,孔丘是孔子的姓名,仲尼是孔子的字。依古禮對長輩,是可以稱字或號的,甚至於對同輩的人,也只稱字號而不稱名的,絕對不能連名帶姓一起叫。孔子是春秋時人,孟子是戰國時人。時間上,孟子已經是晚輩了。而孟子是子思門人的學生,子思又是孔子的孫子,所以孟子比孔子當然是再晚又晚輩了,所以他應該尊稱孔子的字號。即如在《禮記》中子思稱孔子,也稱仲尼,這是中國的古禮。但是到了後來,漸漸變成對長輩不能稱字號了。尤其是對自己的父親或祖父,直接稱號,反倒要讓人覺得大逆不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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