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問題,當然就是梁襄王提出的「天下惡乎定」,這個定天下的問題。他問的是如何「定」天下,並不是說如何「安」天下。就中文的含義來講,這一個「定」字與「安」字,用在這裡,就大有分別了。如照曾子所著《大學》一書的觀念來講,「定而後能安」,也是有它程序上不同之差別。
如果要認真講來,古文寫作的文法和邏輯,實在是很認真的。只是古今文法運用不同,就顯出它的邏輯也有點矛盾。尤其古代由於印刷不發達,所以古文盡量要求文句簡練,一個字往往代表了一個觀念,含意又深又多,於是後世就難得讀懂了。
我們大家都很欣賞《三國演義》上所描寫劉備三顧茅廬問計於和-圖-書諸葛亮的一幕,此景此情,也正是梁襄王當時的寫照。只是劉玄德冒著寒風大雪,三顧諸葛先生的茅廬之中,他所表現的誠懇和謙卑,首先便具備了一副「君人之度」、「有容德乃大」的卓越風範,不得不使那高臥隆中的諸葛孔明,為了感遇知己,而為他破格出仕了。
我們只要瞭解了前面梁惠王所說,他自己國家的處境,和他個人心理上的煩悶,便可知道梁襄王父子當時在戰國互相吞併局勢上的困難和不安。再看一看《戰國策》上所記載蘇秦說梁襄王的一段,對於魏國當時情勢上的分析,便可知道梁襄王問孟子的「天下惡乎定」的問話,並沒有錯。錯只錯在他問孟子這個問題和*圖*書時的誠心和態度而已。
例如宋代歐陽修奉命修《唐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學士們,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條狗。歐陽修想試一試他們寫史稿作文章的手法,於是請大家以眼前的事,寫出一個提要——大標題。有一個說:「有犬臥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有一個說:「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歐陽修說,照這樣作文寫一部歷史,恐怕要寫一萬本也寫不完。他們就問歐陽修,那麼你準備怎麼寫?歐陽修說:「逸馬殺犬於道」六個字就清楚了。這便是古今文字不同的一例,再看第一個人的文句,就好像明代一般文字的句法。第二人的,好像宋和-圖-書代的句法。其實,時代愈向後來,思想愈繁複,文字的運用也就愈多了。
儘管孟子說(魏)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但是照這段《孟子》記述的文字來講,其中含有中國傳統文化上政治哲學兩個大道理,必須特別留意,不可只為了一句「不似人君」的評語,就輕輕地蓋過去,認為孟子對梁襄王的問題,並沒有用心去答覆。其實他說梁襄王「不似人君」是一回事,他以誠懇的教化對人,又是一回事。
孟子深深知道這種心理的錯誤,所以他不從如何「定天下」的霸業思想上去答覆梁襄王的問題。他要從王道的思想上去誘導梁襄王行仁政開始。所以從表面看來,便大有牛頭不對馬嘴,所問非所答的hetubook.com.com味道,自然就不能投當時人主們的喜好了。由於古文寫作,重在濃縮簡化,對此要點語焉不詳。因此我們在此加以申論,才能把孟子弘揚傳統王道學術思想的精神,更明顯地表達出來。
第二個問題,便是孟子所提出天下「定於一」的重心。孟子只是說天下定於一,並沒有說只靠一人來定,或者說定在哪一個「一」上。這句話看來真是相當含糊,因此也難怪梁襄王為之茫然,於是顛倒了它的邏輯,跟著便問:「孰能一之?」哪一個人才能一定呢?因此,孟子只好將錯就錯,他知道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梁襄王很難懂得這個高深的政治哲學,於是把它向當時時代病,極其需要的一劑消炎藥上去引導,希望他施和_圖_書行仁政,所以就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其實,天下真正好殺人的並不多。不敢殺人,與不好殺人的人很多。難道那些不好殺人的便都能統一天下嗎?這個道理,上面已經約略講過,不必重複討論。
梁襄王所問的如何能定天下,這正是周秦以後千餘年來,生當亂世,每一個具有武力,具有野心者的初心動機,也就是所謂霸業思想的原動力。天下一定,便可化家為國,「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巨。」家天下的威權,便從此建立。劉邦做了皇帝以後問他的父親,我掙的財產比哥哥多吧?李世民要起義,他的父親李淵對他說,希望你這一舉,便能「化家為國」。這些觀念,也都是由一個「定天下」的觀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