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幽冥之卷

鍾會道:「不過是我所長之計而已。」
鍾會笑道:「這是大哥所稱之中計,我智不及此。」
此時正好一聲雷響,轟隆之聲綿密不絕,鍾會暫時住口,待雷聲盡滅,才又道:「……曹操與劉備皆是心機深沉之人,曹操稱劉備乃天下唯一與之比肩的英雄,乃是藉機測試,若劉備因此而歡喜,那表示他不過膚淺之人,並無奪天下之心;但若劉備因此心驚,那表示他心中另有盤算,當即刻除之。劉玄德自然也知道這點,他聞言驚而落著,實已露出馬腳,但他立即稱是為雷聲所驚嚇,不但將落箸之舉帶過,更假裝怯懦無膽,不敵區區雷聲;曹操因此對劉備放鬆心防,令他帶兵出征,縱虎歸山……世人多稱曹孟德奸巧機靈,但我卻說劉玄德城府之深,更在曹操之上!」
姜維道:「人數多少?」
鍾會道:「大哥豈不知我命胡淵率兵北上漢中?」
說話之時,二人已走到蜀宮正殿,殿門口士兵向二人行禮,推開殿門,讓二人進去。殿內並無人,只有階上巨大的龍壁,張牙舞爪地迎接二人到來。
鍾會微微一笑,道:「大哥或有不知,鍾家門下部曲眾多,奇人異士所在多有,其中又以鍾偃、楊針、劉信三人為最。鍾偃乃我族弟,性沉穩,我教其兵法戰術,為我練兵作戰,將來可為領軍將帥;楊針本是河北大盜,武藝出色,心思縝密,異容、開鎖、下藥、竊盜等江湖伎倆無一不我使他為刺客、為間者,凡見不得光的勾當,多由楊針出馬。」
鍾會一笑,道:「哈哈,大哥不信這玩意兒,我又怎麼會信?自古以來自稱『以德服人』者,多是無德之輩,所謂王道者,權謀而已。」
姜維點頭道:「此節亦是我等起事大患,我注意久矣,聽說西涼軍以胡烈父子為首,素來忠於司馬家,若知賢弟將起事,恐怕不但不從,反而會起而攻之。」
姜維問道:「那衛瓘病勢如何?」
姜維失聲道:「此乃司馬昭賜衛瓘手諭,賢弟從何得來?」
姜維道:「那這究竟是……?和*圖*書
姜維奇道:「難不成賢弟真要說服淮南西涼諸將?如此不但曠日廢時,更容易走漏消息,現下賈充大軍壓境,若有將領與賈充裡應外合,對我等極為不利……姜某以為成大事者不能心慈手軟,當立刻誅盡逆者,則賈充不足慮,衛瓘亦不足慮矣。」
姜維道:「我曾聽朝中耆老道,昭烈皇帝性格深沉,有統御權謀,但他待臣下以誠信,往往推心置腹,故能令臣下誓死效忠。」
姜維拱手道:「於成都西側掘一大坑,將淮南西涼兵將一夜盡數坑殺,然後以河洛蜀中之兵起事,是為上計;誅盡淮南西涼將領,再將其軍分成小股,由我等親信帶領,使之不能串聯起事,是為中計;監禁諸將,逐一探詢其心意,從者活之,不從者斬之,是為下計;若要說服諸將軍隨我等那是萬無可能之事,乃下下之策。」
鍾會笑道:「大哥跟隨諸葛丞相多年,確實有其謹慎之風,這點我倒不及了……」他轉過身,緩緩地往正殿方向走去,姜維尾隨其後,約莫一步之遙。只聽鍾會續道:「……我初見衛瓘為監軍,雖知其是為我而來,但並不以為這癆病鬼能有何作為,因此沒有將他放在心上,現在我方知……衛瓘不過是個障眼法,是司馬昭那老狐狸故意讓我鬆懈心防的幌子,待我驚覺……媽的,賈充大軍已至關中……哼,若不是鄧艾先露了口風,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鍾會道:「一名信差昨日已動身,餘下一名待我召集諸將之後,便會啟程。」
鍾會對此一問置若罔聞,他轉過身,繼續往正殿走去,道:「這手諭,便是楊針的傑作……衛瓘那廝雖病倒,但早有防備,我幾次前往探病都被擋了下來,連門庭屋頂均有人守著,刺客難以近身;我初時只怕衛瓘將有行動,打算派兵硬闖,但一連數日均不見變化,遂料定衛瓘確實是臥病在床,且病得不輕,難有作為。」
「正是。昔日劉備為呂布所逼,投奔曹操,一日,曹操忽然招劉備煮酒賞梅,並論天下英雄;和圖書劉備遍舉袁紹、袁術、呂布、孫策、劉表等當代強豪,曹操均不值一哂,卻說當世英雄,惟劉備與曹操而已,劉備聞言大驚,手中竹箸不禁落下,此時正好一聲暴雷響起,劉備遂推說是被雷聲所嚇,因此落箸於桌……」
姜維蹙緊雙眉,在殿上緩緩踱著步,直踱到第四回,方才舒展眉頭,高聲道:「借刀殺人,一石二鳥之計,賢弟果然高明!」
鍾會停下腳步,轉過身,道:「大哥看重了那癆病鬼,倒是看輕我……我鍾士季一向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上回要借鄧艾殺了那癆病鬼沒成,這回我卻要他死得不明不白。」說著從懷中取出一份綢書,遞給姜維。
鍾會笑了笑,他背對著姜維,緩步走上陛階,輕聲道:「不,我計已畢,再無保留。」
鍾會嘿嘿一笑,道:「想不到大哥對衛瓘如此忌憚,竟將之列為三患之首。」
「賢弟指的是昭烈皇帝與魏武皇帝煮酒論英雄之事?」
鍾會放緩腳步,續道:「我知衛瓘並未帶醫者入蜀,若此下重病,必定要大夫診治,當下對其部曲稱蜀漢御醫尚在宮内,可為衛監軍看診……其部曲一聽果然答應,但也僅許大夫一人進入而已。我遂命楊針喬裝為大夫,入內查看情勢,若有可趁之機,便取那癆病鬼性命。」
鍾會冷笑道:「嘿,楊針說那癆病鬼得了極重的風寒,氣若遊絲,昏迷不醒,但還死不去;衛瓘房內有一與他容貌神似之人守著,料是衛瓘兄弟,那人片刻不離寢房,觑不著下手時機,楊針遂開了一劑治風寒的帖子,卻故意略去甘草一味,若衛瓘真服了藥,不出三日,便要他虛火上升,疾咳而死。」
鍾會道:「我事前便告訴楊針務必找出手諭,楊針一入寢室,見房內有一竹囊,便知要緊事物全在囊内……楊針說那竹囊高五尺二寸,內分三層,每層一尺五寸,三層相疊不過四尺五寸,有七寸之差便是暗匣,這種『囊內匣』的伎倆實是尋常不過,對楊針絲毫不困難;他趁寫藥帖時引來衛瓘兄和-圖-書弟的注意,一手持筆,一手便竊得了手諭……哈哈,別說大哥您,連我也不相信,單用一隻左手,便能打開竹囊、開啟暗匣、揭開封條、取出手諭、再將封條貼回,還要令身旁之人不知不覺……哈哈,楊針確實高明至極。」
鍾會沒有說話,他將手伸出廊外,讓雨水在他掌心積成一個小水窪,然後緩緩地握緊拳頭,看著水珠自指縫間流出,輕聲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隨容器而方圓,卻不傷於刃,不攫於手……我在想,劉禪是否也有其父之風?」
姜維輕撚鬚髯,續道:「我聽說衛瓘現下臥病在床,其部曲將賓館守得密不透風,賢弟幾次前往均不得其門而入,此人必有所密謀,否則何以如此防範?我以為,此人臥病是假,拖延是真,賢弟這三天觀望,只怕正好遂了他的願了。」
鍾會倚在迴腸廊的欄杆邊,看著這場弱肉強食的景象。姜維便站在他身後。
姜維微微頷首,道:「那匈奴左賢王劉信,又有何本領?」
鍾會拱手道:「大哥過獎了。」
鍾會陰柔一笑,道:「有大哥這句話便好,卸下我心頭最後一塊大石。」
雷聲隆隆,大雨滂沱,數隻杜鵑棲在屋簷下,抖去滿身的雨水,哀哀啼著「不如歸去」的故事;一隻肥大的蟾蜍自草叢中蹦跳而出,昂頭張目,嗅著了春天的氣息;那蟾蜍陡地張口,長舌彈射而出,沾著葉上一隻捱過寒冬的飛蟲,收入口中,大力咀嚼著。
鍾會走到龍壁前,輕撫著龍鬚。此刻他並不願面對姜維,他深知姜維的能耐,此下若是多說一句,多使一個眼神,只怕那尚未說出來計策,會從哪兒洩露了。
「大哥可曾聽過『聞雷落箸』之事?」鍾會道。
姜維微微蹙眉,不再說話。
鍾會仰天大笑道:「想不到我所做的,竟是大哥的下下策,這倒是我不智了。」
鍾會雙手負在身後,看著那龍壁道:「古有云:『以力服人者霸,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兵戎相見,成王敗寇,事所當然;但若以德服人,那確實是聖hetubook.com•com人之道,非常人能及。」
姜維道:「但現下手諭已在我等手上,衛瓘又豈能……」
鍾會沉默片刻,取過那手諭又讀了一遍,然後從懷中取出火褶,在那手諭一角點起一道青燄,只見火燄緩緩爬滿了整道手諭,鍾會手一甩,將那燒著的手諭丟入院子裡。只聽鍾會緩緩地道:「雖無手諭,但仍可一試;這批將領隨我未久,除了河洛一帶兵將之外,其餘對我均無忠誠,一經挑動,便有可能與我為敵。誠如大哥所言,兵將不齊。」
姜維接過綢書,只見上面寫道:「敕命衛瓘為蜀中監軍,節制鎮西將軍會,若有不軌情事,生殺不奏,便宜行事。」書末蓋上一個小印,印文為「河內司馬氏」乃司馬家家印。
姜維拱手道:「我以為眼下有三者為患,而劉禪並不在此間。」
姜維拱手道:「賢弟手下有如此奇人,何愁大事不成?衛瓘此刻必已魂歸西天,毋怪賢弟如此從容。」
鍾會轉過身,緩緩地道:「劉禪為何降鄧艾,至今我仍不解,鄧艾軍力不及,多半是依局勢之巧,逼得劉禪不得不降。今日鄧艾受擒,我卻不知……劉禪是否仍甘心為人臣?」
姜維撫掌道:「果然妙計,但不知這手諭……」
姜維拱手嘆道:「賢弟果然不愧子房之譽,足智多謀,思慮周密,我不知賢弟早有安排,還妄自操心,卻不知……賢弟可還有別的計策?」
姜維一愣,道:「咦?」
鍾會止住了笑,道:「有趣,不知是哪三者為患?」
姜維問道:「賢弟已定下計策?」
姜維站在鍾會身旁,皺眉道:「難不成賢弟要以德服眾將?」
姜維心中掠過一絲陰影,腹間隱隱作痛,他右手悄悄移至背後,握住佩劍劍柄,只聽得鍾會續道:「今日我設宴邀請劉禪,為的就是明白此點;我在宴席對他大加折辱,實是試探其氣度,若是他拔劍而起,那證明他不過是一介凡夫,爭一時榮辱,看不到遠處;但今日劉禪對我所加的侮辱卻是逆來順受,即使看見『昏庸敗國』這四字,也沒有半分慍怒的神情m.hetubook.com.com,這是否意味著此人城府極深,與劉玄德聞雷落箸,有異曲同功之妙?」
鍾會點點頭,但並未說話。
姜維道:「胡淵之軍已行,賢弟需要兩個信差了。」
鍾會點了點頭,道:「鍾偃早謂我『河洛軍可用,淮南軍可攏,西涼軍當除』……趁現在衛瓘尚在假死,我等得先處理此節,卻不知大哥對此事有何意見?」
鍾會臉色一沉,搖了搖頭,道:「初時我看輕了衛瓘,險些釀成大禍,一過不二,這回我卻不敢大意……衛瓘久病成醫,若他清醒見了那藥帖,當能識出破綻,我這陰殺之計,只怕不成。」
姜維暗呼口氣,鬆開握劍的右手,笑道:「賢弟未免高估劉禪,此人不過是唾面自乾之輩;今日他受辱而不怒,本是意料之事,只怕他當下正沾沾自喜,稱自己修養過人,不與凡人一般見識,賢弟將劉禪比做昭烈皇帝,是有些不倫不類了。」
鍾會看著姜維,忽然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大哥現在定想:『這廝難不成是失心瘋了,竟為一個阿斗,三日之內毫無行動,這豈是成事之人?』」
姜維道:「兵勢雖大,但統兵者並不足為懼,老夫以為,眼下還是以安內為先。」
生意盎然,但肅殺仍在。
鍾會道:「不該是我當如何,卻是問那癆病鬼當如何;若我是衛瓘,此刻必用假死之計,虛設靈堂,召齊諸將弔唁,然後伺機擒我,便如對付鄧艾一般。」
姜維道:「我道這是賢弟分化之計。」
鍾會道:「我派人查訪,共起河洛一帶七鎮大軍,約莫十萬人。」
姜維道:「鄧艾設下之計巧妙非常,司馬昭入其彀中而不自知,惟衛瓘能看穿其計,更能擅專擒之,可見此人智勇兼備,行事果決,非常人所能及。我本欲借鄧艾之手以除之,不料衛瓘卻能以百人老弱擒下鄧艾,其手段高明,姜某自嘆弗如。現在此人尚存,便如我肋中之刺,不先拔除,將來必有大害。」
姜維道:「若是如此,則賢弟當如何?」
姜維道:「衛伯玉者,一患也,兵將不齊,二患也,北軍壓境,三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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