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秀吉要出師時,小一郎在上京期間染病,病情非常嚴重。七十八歲高齡的母親阿仲這時已晉升到從一位,住在大坂城裏,她生怕這個兒子比自己先去世,就給當地各神社、寺院捐了土地,祈求小一郎早早康復。秀吉動身前去小田原戰場時,特別讓乘轎繞了點路,來到小一郎的京都宅邸登門探望。
秀吉說道。照秀吉的解釋是,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豐臣政權採取這樣的原則:過去的權利,由於百年來的戰亂應看做已付諸流水;這個新政權會重新饋贈他們土地,然而這和過去毫無關係。本著這一原則,秀吉對朝廷也重新獻上曾經是皇室公卿的土地。朝廷的主公貴族都極為高興。雖說他們的遠祖享有過榮華富貴,然而這幾代來,卻一直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貧困生活。相較之下如今真是好多了。不過,奈良門跡的那些貴族卻對史上有過的權利十分固執。
大和各家寺社對小一郎說。然而由於時過境遷,這種前一時代的土地所有權可以說早已分化而變得無效了,向豐臣政權算這筆帳乃是找錯了對象。真要算帳,恐怕只能到戰國時期曾任意侵佔別人領土、而今屍骨已寒的英雄豪傑墓穴裏了。
「靠金子。」
秀吉下定征討的決心,方針是盡可能在短期內解決,因為東邊還有德川此一大敵。為此,決定採取如下戰略:投入一支大軍,發動排山倒海的攻勢,使敵人膽戰心驚、喪失戰意。制定好這場戰役的計劃之後,秀吉便把小一郎叫來。
「把土地還我!」
秀吉之所以稱「神國」,乃因為大和地方神社寺院所屬的土地甚多,因而世人都這麼稱呼它。這自然很難說是一種尊稱,特別是秀吉現在這樣說,多少帶點揶揄和「這地方不好對付吧」的語氣。與此同時,對受秀吉委託扛下這爛攤子的小一郎說這話,多半也帶點慰勞之意吧。
「你別來!」
小一郎不同於其他大名,他在這問題上不能不傷腦筋。在戰國時期一百年間,天下六十餘州中原屬寺院、神社、皇室及公卿等的土地,全被當時各國的大名侵吞了,戰國大名的經濟地位正是建立在此一基礎上。是豐臣秀吉結束了群雄割據的時期,建立了統一政權。
二十多年來,小一郎跟隨秀吉參與了所有戰役,唯獨天正十八年(一五九〇)秀吉指揮的小田原之役例外。
「快好起來吧。你要是出啥差錯,咱豐臣家的天下可怎麼辦?」
不久,大軍如小一郎所言很快橫渡了明石海峽,在阿波的土佐泊港登陸,在那裏建造一座臨時城池做為根據地,接著便不斷派出軍隊,擴大佔領的地盤。與此同時,由毛利的軍隊從伊予(愛媛縣)方面、宇喜多秀家率領的側翼部hetubook.com.com隊從讚岐(香川縣)方面,分別進入四國,以每天攻克一座城池的破竹之勢不斷前進。
秀吉如此通告元親。然而元親不肯服從,他與東海的德川家康結盟,一東一西兩相呼應,與秀吉為敵。
秀吉當然也覺察到了。雖說今天是率師出征的良辰吉日,仍不由得落下男兒淚。看到哥哥這般光景,小一郎慌張說道:「這可是不吉利的啊!」連忙叫來吉田神社的神官,請他為哥哥念誦咒文,免去災禍,破除不祥。
秀吉說。這是要親自出馬了。不僅是嘴上說說而已,直到這時期,秀吉的行動一向很機敏,他立刻動身來到大坂的堺,先從這裏派了一艘快船,立即差人把自己的行動通報身在阿波國一宮城軍旅的小一郎。
「有點難弄吧!」
他不能把這些找上門來的人冷冰冰地頂回去,因為和其他地區不同,這些大寺院是門跡院寺。所謂「門跡」,是皇族或高級公卿出家的寺院,亦即它們和京都的朝廷是一家人,拒絕這些人就是拒絕朝廷。豐臣政權是建立在擁戴朝廷的基礎上,小一郎是政權成員之一,自然不能那樣做。
「你問我怎麼辦,我總不能把鳴戶海峽的漩渦一口吞掉吧!只要有智慧和勇氣,自然能渡過去的。要看準海潮的情況,把船隻綁在一起,組成船筏以防被海潮沖散。船筏一字排開,每艘船上的槳櫓按口令統一動作,奮勇搶渡。除此以外哪有甚麼別的辦法呀!」
小一郎的葬禮於去世後第六天在郡山城舉行,眾多公卿和各方大名齊聚一堂。據說光是聽到噩耗後從四面八方聚來的百姓就有二十萬人。參加葬禮的各方大名無不感到,大納言這一死,一直以來照射豐臣家上空的艷陽,已經開始迅速西斜了。事實上,從這一天算起,時隔九年,當關原之戰前夕這一家族分裂時,大坂城裏不少年長者還以十分惋惜的口吻悄悄議論道:
「所以說,請您回復到戰國之前那樣嘛!」
「已經能這樣起床了嗎?」
「你當總大將!」
「說句笑話。」
「倘使大納言還在,就不至於鬧到這般地步啦!」
「土地所有權的事,你看著辦就是了。」
在京城稍有復原之後,小一郎回到居城大和郡山,繼續養病。當秀吉打完小田原這一仗不久,即該年的十月前後,小一郎病情再度惡化。秀吉和大政所請各地神社、寺院為他祈禱,然而卻沒有顯著效用,大政所還因過度悲傷病倒。秀吉為了盡量使病中的母親寬慰,決定為小一郎舉行大規模祈禱(儘管他自己並不相信這種事),並懇請朝廷,向神社寺院派出為小一郎祈求康復的御使,想必認為敕使親自登門祈求,https://m•hetubook.com.com諸神佛多少會重視一點吧。共選派了九位御使,在同一天同一時刻從京都御所出發,分別到上下兩賀茂、愛宕、鞍馬、多賀、八幡宮離宮、石清水等著名神社和寺院的神佛前,為小一郎祈福。然而小一郎的病情絲毫未見好轉。這一年的歲暮,秀吉輕裝便服從京城下郡山,來到小一郎的榻邊探望。可這時的小一郎已經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見他臉部肌肉微微牽動了幾下,大概算是對兄長來訪的微笑致意吧。秀吉膝行向前了幾步。
從四國班師回朝後,小一郎掉換了封地,從紀州轉到大和。與紀州一樣,大和是個情況複雜的國度,土地大多屬寺院、神社等宗教勢力所有,不是興福寺的,便是春日神社的。加之戰國百年間,這些土地都為筒井氏和松永氏等侵佔,豐臣政權成立後,土地所有權的訟訴和糾紛依然接連不斷。由於這些訟訴糾紛大多與京城的皇室牽連,因就某種程度而言,大和地方要比紀州更難治理。
小一郎一邊緩緩吸口氣,一邊回答,他以黃金代替土地,這辦法竟出奇有效。上門告狀的人一拿到黃金,立刻心平氣和。不久前,在佐渡和全國各地金山挖出大批黃金,用這種金屬做為正式的流通貨幣,在日本是從秀吉開始的。而小一郎透過和奈良門跡那些貴族打交道,早就懂得黃金這玩意兒的大用。聽了小一郎這番話,秀吉大笑起來,他對這種處理方法很是滿意。
「我自己去!」
「鳴戶海峽的漩渦怎麼辦?」
不光是應付奈良那些棘手人物,小一郎也很善於調解豐臣家各大名間的不滿和衝突。有些因得罪秀吉而被疏遠的大名,要麼找北政所,要麼找小一郎,請求他們在秀吉面前說情;此外,遭到秀吉身邊親信官僚排擠而感到困惑的大名,也會請小一郎調解。這種時候,小一郎總是親自封官僚辦公處所查問事情真相,如果確是官僚有錯,他就毫不客氣地嚴加申斥。因此在大名和公卿之中甚至有人這樣說:
小一郎當然不好直截了當這麼對哥哥說。他命令文書官措辭盡量委婉,起草了一篇呈文,大意是「動身來前線之事望能暫緩」,這篇呈文如下:
現在要推回本文中間那個時期——秀吉不惜散佈自己是天皇後裔的傳說,做為當上關白之準備。正如前述,這期間小一郎在治理紀州方面逐漸取得政績。
小一郎非但不是貪得無厭的人,為人更是仗義疏財。可鄙的恐怕是那些小一郎在世時以種種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向他索取金銀財寶的人。
「是有一點。」
「他們說的這事兒可真不好辦哪!」
「只允許你留下土佐一國,你要放下其他三國歸降!」
小一郎的官位也在征討四國後的hetubook.com.com第二年升上從三位參議,以公卿身分獲允昇殿。接著在翌年天正十五年(一五八七)九州之役結束後,又升到從二位,任大納言。因此,世人通稱他「大和大納言」。
「這是因為沒有退還神佛原有的土地而遭報應啊!」
秀吉激動地說。這話叫小一郎感動得涕淚縱橫,淚如泉湧。小一郎也許覺得,秀吉這句話正是對他一生的評價吧。
「主上是那麼說的嗎?」
找上門的人大多都是為了這目的,就連小一郎分給家臣的封地,他們都會說:「您把那個村子隨便分給別人可不行啊,一百年前那是本寺的領地,您要看證據的話我這裏有。請您務必還給我們。」如果一一照他們說的辦,小一郎在大和的領地恐怕會喪失殆盡吧。況且他們這麼說,究竟有沒有法律根據呢?
秀吉回到乘轎後,回想小一郎的生平,不禁再次掉下眼淚。不過這之後,小一郎的病情有了點起色,在小田原前線的秀吉聽到消息,立即給母親大政所寄去一信,信中寫道:
小一郎是豐臣政權在大和的代表,對這些人的種種請求他盡量做到洗耳恭聽,對那些合理的要求有時也還他們一點土地。但人的慾望沒有止境,小一郎越客氣,他們就認為軟弱可欺,於是找上門來的人摩肩接踵,不絕於途。
且說小一郎一邊派尾藤知定隨身攜帶上述呈文趕往京畿,與此同時又傾注全力發起總攻擊,終於在一天之內突破城池周邊,奪得水源,準備讓城裏人乾渴而亡。在這樣的陣勢下,除了各種軍事行動不斷,又向守城將領谷忠兵衛勸降。忠兵衛去到身在阿波白地城的主將元親跟前,親口訴說難以抵抗的情形,終於促使元親下了投降的決心。
有個同是奈良的宗教貴族,《多聞院日記》一書的作者英俊,在這年正月二十三日的日記裏寫道:
秀吉對他說。令秀吉意外的倒是,想不到做為行政長官的小一郎竟還是個理論家,有如此犀利的觀察和分析。秀吉心想,不知他何時練就了這種細緻思考問題的能力。
小一郎用幾不可聞的細聲說。秀吉為了聽清他在說甚麼,把耳朵湊近他嘴邊。
渡海到四國的兵力號稱八萬。小一郎先坐船渡過海峽,登上淡路島,然後以福良港為前進基地,召集了九百艘軍船。
秀吉弄不清他到底在說甚麼,但還是答道:「是的,是的。」揣摩那意思,小一郎好像是在講三十年前,秀吉第一次從清洲到中村衣錦還鄉的事。直到次月二十二日,秀吉才省悟到大概是這麼個意思,那時小一郎已經去世。講這話的那一天,在小一郎的腦海裏,或許曾清晰浮現三十年前兄弟倆第一次見面時故鄉蔚藍的天空吧。
小一郎的語氣粗獷,與往日溫文爾雅的他判若兩人。
「m•hetubook.com.com你說的我明白了。可實際上你是怎麼處理的?」
事實上當然不是甚麼優哉遊哉。縱使是秀吉親自出征,這種程度的膠著戰況,客觀來說恐怕也是勢所必然。不過正因為對方是小一郎,秀吉也就特別容易發牢騷,而且難免誇大其詞。
兒子我非常高興。
「你那個神國怎麼樣啦?」
「那……那一天,哥哥……」
若此,則愚弟終生感恩不盡。萬望兄長厚愛,專此奉懇。
小一郎率領的主力部隊包圍了一宮城,這是長曾我部軍在阿波的最大要塞。由於一宮城的守將谷忠兵衛防守嚴密,以致久久未能攻陷。不過這是一開始就預料到的,小一郎早已做好準備,打算在攻一宮城時多花費一點時間。
「豐臣家是靠了這位大和大納言才保住江山的。」
「小一郎這個人就是這點不好,幹甚麼總是那麼優哉遊哉像賞花似的。」
並不時地點點頭。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極力避免讓秀吉擔心。
「看來難關已經過去了。」
不過此一時期的豐臣政權尚未完全掌握日本列島全土。秀吉征服的疆域以近畿為中心,另外包括東海的一部份,以及北方和中國地方;餘下的奧州、關東、四國和九州等仍在其他勢力的控制下。秀吉的當務之急是攻佔四國,從土佐異軍突起、以長曾我部元親為首的勢力,已經征服四國的大部份領土。
然而,豐臣政權的黃金時期卻沒能延續多久。
小一郎面對信使石田佐吉(三成),僅說了這麼一句便沉默不語。他心想,這真教人受不了。自己的前半生不過是哥哥的助手,如今好不容易才獲准一手處理事務。正當小一郎為征討四國而鬥志昂揚之際,不料哥哥又要親自來了。這種場合,要是往昔,他準會順從哥哥的吩咐,可唯有這一次,小一郎卻試圖進行小小的抵抗。
大納言秀長大人死了。查其金銀,計有金幣五萬六千枚,白銀在兩間四角見方的屋裏直堆到屋樑上,不計其數。這無限的財寶如今已不能為物主所有。真是個要財不要命的人啊!可悲且可鄙!
秀長謹上。此次主上發兵,征討四國,弟蒙厚意,代兄長率大軍渡海,嗣後即向阿波和讚岐派出勁旅,兵分數路,勇往直前,旌旗所指,敵人望風披靡,不日之內,連克敵城池多處。我軍神威令天下震驚,主上英名為世人敬畏。然至今敵之殘部仍負隅頑抗,近聞主上因之欲親自出征,此雖秀長能力不足所致,然亦不免甚感驚訝。斟酌再三,深覺主上親征此彈丸之地,抑或反有損體面,對身為兄長代官之弟某亦不啻恥辱。且出師以來,雖已過了些許時日,然絕無違反兄長本意之處。關於此次親征,如能暫緩啟程,則秀長幸甚幸甚。務請仁兄成全秀長報效之心,賜弟以再立戰功之機。和-圖-書 「這事兒,小一郎能成!」
「真是一個能幹的人哪!」
某日,小一郎上大坂城向哥哥請安。秀吉問他:
從這時起,連秀吉也不再稱呼這位竹阿彌的兒子為「小一郎」了,開始對他使用敬稱:
通曉水軍情況的將領對小一郎說。小一郎卻一反低聲細語的習慣,哈哈大笑道:
秀吉不放心地打量瘦了一圈的小一郎,一邊問道。只見這位弟弟一個勁兒地微笑回答:
四國終於納入秀吉政權的傘下,這是小一郎率軍開戰五十多天後的事,可以說是歷史上為數不多的一次速決戰。之後不久,秀吉升任關白,實現多年來的夙願,緊接著又在源、平、藤、橘四姓之外,創設了豐臣姓,表面上則採由朝廷賜姓豐臣的形式。不用說,小一郎也在這次四國戰役後拋棄原先羽柴之姓,而稱做豐臣秀長了。
秀吉告辭離開時,小一郎一手搭在兒小姓的肩上,直送到大門前。
「你是……繩子的馬鐙……來的呀。」
即便在這種時候,小一郎也謹遵對兄長的拘謹態度,要人把病榻整理了一番,又整頓了衣冠,在臥榻邊等待。
小一郎回答得很簡單。事實上,小一郎也曾大傷腦筋,幾乎每天都有與皇室貴族有關的大乘院、一条院等寺院及春日神社等找上門來,向小一郎訴苦、告狀,而且一樁比一樁棘手難辦。
然而,由於感受到來自東邊的德川家康的威脅,身在近畿的秀吉擔憂討伐四國的戰爭演變成持久戰。這種恐懼很快轉化成對小一郎的不滿。
秀吉命令道。小一郎聽到這話,先是仰起臉,繼而歪著頭思忖了片刻,不一會兒,他那豐|滿而白皙的臉上便升起紅暈,顯得十分激動。自跟隨哥哥以來,二十年了,二十年來經歷過許多戰鬥,當總大將卻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呢。
聽到大納言身體康復了,
秀吉說。他看中弟弟在這方面的才幹,把大和委託給他。秀吉賜給小一郎的封地不光大和,還包括伊賀和其他地方,共有一百萬石。居城位於大和郡山。
小一郎終年五十一歲。死後興福寺等奈良寺社的人極力詆毀他:
「大納言殿下」
小一郎壓低了嗓門。照他的意見,哥哥倒不如改姓源氏,當征夷大將軍,開設幕府,建立純粹的武家政權。在這方面豐臣政權有點不倫不類:秀吉當上關白,秀次和小一郎及豐臣一族都成了公卿;一方面是公卿,一方面又統率著各地大名,統治著六十餘州。就公卿身分這點而言,和奈良門跡屬同一階層;既是如此,就得和他們站在同一立場,對他們的要求、說法做出回應。以上便是小一郎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