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淀殿母子

家康下令一支部隊包圍庫房,要他們等天亮再說。此情此景早已不是那種壯懷激烈的戰鬥,完全是圍困和逮捉逃進庫房的小偷之陣勢。期間淀殿採取了最後行動,她要大野治長獨自走出庫房,懇求家康饒了淀殿和秀賴性命。然而家康不予理睬。
只見他小小聲說了這麼一句,就逕直回到裏面去了,所謂接見,不過如此。排在後面的將士既沒聽見他的聲音,也沒看到容貌,大家惴惴不安地竊竊私語:「照此情形,怕不能把自己寶貴的生命獻給這個人了。」大家都非常失望。
「看起來完全像個小孩兒!」
「大御所的意思是……」
左衛門強詞奪理地辯解道。這麼一來連治長也不好再說甚麼了。由於從小生活環境的關係,秀賴沒有和男人說話的習慣,也不喜歡和男人說話。和女性講話時他就很自然,毫不拘束。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讓這妓|女擔任和秀賴聯絡的傳令兵,是為了這目的才帶著她的。經織田左衛門這麼一說,本想勸他幾句的治長也沒詞兒了。看來秀賴這個人,就連在他的親屬織田左衛門眼裏也僅是這麼個人物。

本多正信用這番話把阿玉打發回去,這些人其實早就從家康那裏知道這齣戲的梗概,他們不過是這滑稽戲中的角色罷了。女人們就像小孩兒似的,受了他們的愚弄。
「啊唷,這可是個苦差使啊!」
「這是愚鈍。」
「你們這樣對貴人很不禮貌啊,快快把陽傘收起來!」
此時發生了一起所謂梵鐘銘文事件。那口澆鑄完畢的方廣寺大佛殿梵鐘上,有一段請僧人清韓撰寫的銘文,其中有「國家安康」「君臣豐樂」的字句。按照家康的說法,這段銘文把他的名字「家康」兩字從中間割開,是設下一個叫他身首異處的詛咒,而「君臣豐樂,子孫殷昌」的字句,準是「以豐臣氏為君主,享受子孫萬代昌盛」之意無疑。他認為,「倘如是,則秀賴殿下反叛之意昭然若揭。」因此,他質問大坂方面的真意如何。
半入還說道:「至於秀賴,就只能稱為不可思議了。」
家康完成對大坂的包圍,自己親臨前線指揮。當他的部隊於十月二十二日開到近江草津驛北面的永原,先前派去打聽大坂城內動靜的探子前庭半入趕回來報告說,大坂城內的將士個個都對淀殿不滿。據地說,由於淀殿親自發佈軍令,因此各方面矛盾四起,城內秩序大亂,指揮不靈,許多將士不想幹了。
這就是淀殿的回答,唯有這一點是她堅持不變的原則。她自身不能去江戶當人質,同樣重要的是,秀賴決不能在戰士面前現身,而該閉門不出,這兩條是同等重要的鐵則。如果有朝一日非要推翻這原則,她毋寧選擇死亡也未可知;不,確切地說,她準會選擇死亡。不得已之下,大藏卿局與其他女官正榮尼以及二位局、饗庭局、阿茶局、阿古局等人商量之後,決定派個人代替秀賴去見將士,以滿足他們的要求。
這期間,豐臣家的處境變得益發艱難了。
從伏見到京都,走的是竹田街道。行到半路,只見藤堂高虎和池田輝政跪在前面的道路兩旁迎接。兩人雖然早已是家康的大名,但身處在這個時代、這個時期,上下關係似乎有些含混不清之處,在他們看來,家康好像只是上司不是主君;相反的,跟豐臣家之間則是一種完完全全的主從關係,因此對秀賴行了跪接大禮。不過這終究只是表面形式。他們的忠誠之心早就飛離豐臣家了。在轎旁護衛的清正,一見到兩人便招呼道:
「我知道了。」
「她是用來和秀賴殿下進行聯絡的聯絡員嘛!」

另一方面,家康命令各方諸侯出人,動員兵力超過三十萬,規模相當於關原之戰的兩倍。攻打一座城池而動用如此規模的兵力,史無前例。發佈動員令前,家康要求各地大名寫下表示「對將軍絕無貳心」的效忠信。原豐臣家系統的全體諸侯都遞交了,連福島正則都不例外。只是家康對正則不放心,沒讓他去前線,而是命令他留守江戶。其實家康的擔心完全沒必要,正則可沒單純到甘願拋棄四十九萬八千二百石封地,而去充當豐臣家的殉葬。開戰之前,他對秀賴釋出最後的善意,這是一封規勸秀賴「臣服德川家」的書信,正則叫使者面述:「絲毫不可與關東抗衡,應速將淀殿送江戶做人質。此外,請勿寄望在下。如若右大臣殿下(秀賴)要在大坂城內據守抵抗,在下將與江戶將軍並駕齊驅,統率大軍直搗大坂。」淀殿聽了勃然大怒,把來使趕了回去,她最厭惡的莫過於去當人質了,對政治方面後果的擔憂倒還在其次。她對福島正則派來的使者說道:「我是信長公的外甥女,當初要我做太閤的側室我都已經不願意了,現在竟要我去侍候家康,這樣的事情,哪怕只是想想都教人渾身不舒服。」使者聽了頗覺奇怪,家康要求她到江戶去當人質,可不是要她陪睡啊,不管家康如何好奇,總不至於染指一個早已年過四十且態度傲慢的女人吧,他並沒有這方面的嗜好。可是,淀殿卻似乎只會用這樣的方式——通過自己的肉體——思考問題,因而終於說出那些措辭激烈的話。考慮政治問題,需要的是冷靜沉著、敏銳和周密,這些淀殿一樣都沒有,過去也從未做過。只是命運逼使她處在要思考政治問題的地位上,而身在其中的她,一言一行不過是當下感情的產物而已。
將士們都這樣說。猶如乾渴的人盼求甘霖似的,將士們熱切地期待秀賴出https://m.hetubook•com.com現,他們多次派人到大坂城請求。幸村認為,只要秀賴那杆金葫蘆軍徽往前線陣地一插,敵軍中原豐臣系的大名和士兵遠遠望見定會怯陣,如果趁機接連組織幾次衝鋒,說不定會打開一個奇蹟般的僥倖局面。
所謂的冬之陣,就家康看來,不過是依仗包圍、威嚇和外交這三樣手法而結束的。家康試圖攻打了一下大坂城,想不到浪人防衛得出乎意料地堅固,情況並不像情報描述那樣。看來,浪人中有所謂的良將直接指揮,這些人儘管對豐臣家的內部情況很是失望,一旦打起仗來卻會豁命去幹。之所以豁出性命,是因為對浪人來說,即便離開大坂城去到其他地方,也不會再有幸運的餘生等著自己了,為此,不管是勝是敗,他們早已下定決心把大坂城當做葬身之地。家康提議雙方進行和談。
不久,庫房外的人看見裏面冒出一股白煙,看來庫房中的貴人這才下了自刎的決心。眼見火越燒越旺,終於吞沒了屋頂。不久屋頂塌落下去。燒燬的廢墟中留下二十多具男女遺骸,這一丈多見方的廢墟竟成了豐臣家的葬身之地。時間是元和元年(一六一五)五月八日午前。
治長是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之子,理所當然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又找淀殿商量。
「淀殿住在城的哪一邊啊?」
家康想道。將士戰死,城池陷落,全城已被敵軍佔領了,唯獨城主和他的母親卻還躲在燒剩的庫房裏苟且偷生。這情形大大違反當時的義理。
然而,就連對這些來自前線的懇求,淀殿也表示反對,說是太危險了。當幸村派出的不知是第幾回急使到達時,大野治長終於沒有通過淀殿,逕自來到秀賴面前懇求他自己作出決斷。出乎意料,秀賴竟一口同意了。
對家康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條情報更令人歡欣鼓舞的了。城池的失陷不因外來武力,而在內部不和,這是古往今來的鐵則。做為部隊統帥,沒有比得到這樣的秘密情報更教人興奮的了。「快說說,有些甚麼事啊?」家康欠身詢問大坂城內的實際情況。前庭半入作了詳細的報告,最主要的情況是:在大坂城內,淀殿的侍女似乎比部隊的將官更有權勢。
「左衛門大人」。
「要是現在秀賴公能親自出馬的話……」
「再忍耐一陣子就好了。」
清正在轎旁跪下右膝,接著托舉雙手,抓住轎廂的拉門。轎門發出拉開的吱呀聲。
「七十郎,把他斬了!」
秀賴從轎廂裏出來了。
「他母親不讓他出來。」
他命令她用手裏的長柄大刀砍下值班士兵的首級,七十郎照令行事。被一介妓|女砍掉腦袋的守城士兵自然是倒了大楣,其他浪人對左衛門這種做法大為氣憤,便向他們的大將訴願。真田幸村、後藤基次、長曾我部盛親等七位大將,為此向大野治長提出抗議,治兵也覺得大將的話言之有理,於是極力勸說左衛門。
淀殿怒不可遏,她對且元已經忍無可忍了。她立即招來秀賴眾側近一起商討對策,結果決定叫且元切腹。為了貫徹此一決定,首先差人把且元叫來。且元知道若應|召前去,必定凶多吉少,便帶著親屬和部下武士全副武裝退出大坂城,逃進自己的居城攝津茨木城,閉城不出。這期間,當家康看到淀殿和其他女人的一舉一動都忠實地按照他的劇本演出時,心境又是如何呢?毋寧說為她們笨到這種程度而感到噁心吧。且元退出大坂之後,立即派使節上關東,正式投效家康旗下。在這時代,自保乃天經地義之事。用後來的江戶時代才深化為倫理道德之本的忠義思想要求此時的且元,恐怕是不合適的。
他們對淀殿說道。這種話估計誰都不會相信,唯獨對淀殿和她的侍女有用。清正等人說,只待家康一死,以後就好辦了,對豐臣家而言,要緊的是無論如何得避免戰爭。這也是淀殿最害怕的一點。她不止一次地問清正:「這麼說,如果秀賴殿下上京,家康就會息怒了吧?」「是的,是的。」清正連聲回答:「要是秀賴殿下能到京城見一下家康,豐臣家和德川家就能相安無事。」清正如今已是家康的大名,從他的立場出發這樣擔保。淀殿除了相信清正,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順便一提,之後的兩年內,幾個與豐臣家關係較深的大名相繼去世,他們是六十五歲的淺野長政、六十九歲的堀尾吉晴、五十三歲的加藤清正、五十歲的池田輝政以及三十八歲的淺野幸長。退一步說,即便他們都還活在世上,也無人擁有足以保衛秀賴的政治力量了,就連加藤清正也不例外。何況一旦有事,他們首先考慮的恐怕是如何自保,不太可能拿自己大名的封祿和部下家臣團的命運在這場賭局中孤注一擲。
家康差點叫出聲來。眼前的秀賴長得很魁偉,身高大概超過五尺八寸吧。膚色白淨,目光炯炯,是個儀表堂堂的偉丈夫。他僅僅這麼一站,就使人覺得彷彿有個發光體向四周放射光芒似的。秀賴魁梧的身材完全像他外祖父淺井長政,假使頭腦聰慧這點也一樣,那就非同小可了。
家康早已在門口迎接。三十多位大名全跪伏在門前庭院的白沙上,等待秀賴從轎子裏走出來。
總之,十九歲的秀賴一行進了京都,隊伍之華美與太閤生前如出一轍:一千名士兵分兩列行進,各舉著有秀吉行列特徵的玳瑁裝飾長矛,火鎗隊的鎗套則全是用華貴的虎皮製成。京裏的百姓已經多年沒見過這樣的行列了,他們瞧著從面前通過的www.hetubook.com.com豐臣家儀仗隊,絢麗奪目,回想起昔日太閤殿下在世時那種日正當中般燦爛輝煌的情景,無不感動得落下熱淚。那時候,京都的百姓在感情上可以說絕大多數是傾向豐臣家的,街頭巷尾傳唱的一首童謠裏,就是這樣的歌詞:「待到十五歲,築垣防豺狼。」意思是等秀賴殿下長到十五歲成人時,得趕快加固大坂城的防衛,以防家康把城搶去。如今這位秀賴早已成人,十九歲的他帶著一支與先父秀吉同樣的行列上京來了。京都百姓目睹這一切,說不定會覺得如在觀看一場動人戲劇一般。當人們看到兩手提著寬褲、緊跟在秀賴乘轎旁那身高六尺有餘的彪形大漢清正,準會為他的赤膽忠心感動,對這位大丈夫更生幾分敬佩之情吧。清正這號人物,在當時早為百姓崇敬,就連德川家的江戶城,居民也編了首歌謠傳唱:「江戶無賴漢,碰碰也沒啥。紅鬃烈馬跑,千萬別擋道。」
由於這個緣故,秀賴出來露了一次臉,但僅此一次。這僅有的一次接見並非到通衢要邑巡視,而是把級別在士以上的軍官,召集到本丸的大廣間和鋪著白沙的院裏。因為人數太多,擠得水泄不通。秀賴出來之前,首先有人把過去秀吉一直使用、旗杆頂端裝著個金葫蘆的軍徽扛了出來,讓在場的人瞻仰一番。將士們看著回想起當年種種,不由得燃起熊熊鬥志。然而在此之後,秀賴出場的時間卻極為短暫。
家康心中暗自琢磨。想著想著,突然心境開朗起來。從家康所處的政治立場來說,這教人有點不可思議。但是家康喜愛體格魁梧的年輕人,不只是他,這種喜好可說是當時人們的一種習性。也許正是這種習性使家康突然變得愉快起來吧,此刻,只見家康領頭向後廳走去。秀賴帶著隨從清正和年歲尚輕的拿刀小姓木村重成(秀賴乳母之子),大踏步緊跟在家康身後。走過寬闊的長廊,穿越白書院的前方,不一會兒,一行人進入了叫做「御座間」的後廳。
對家康來說,和談破裂是計劃中事。他再次動員六十餘州的全體大名,命令他們調集大軍集結畿內。在上述的詐計——這種哄孩子式的辦法連計謀都稱不上——之下,大坂城早已成了一座毫無防備的裸城。既然如此,家康就用不著打自己不擅長的攻城硬仗了。
「清正不才,願意親手牽著,陪右大臣殿下(秀賴)上二条城去,以生命維護殿下安全!」之所以口出此言,是因為在大坂的府衙中流傳著風言風語,說家康可能利用這機會殺害秀賴。對淀殿來說,戰爭這種大規模場面已經超出她的思考範圍,倒是秀賴被利刃所刺、倒在血泊中這種具有現實性的想像,使她更加恐懼。
家康沉吟半晌,不久,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說:
「這是為甚麼呀?」
這一喜訊立即傳到秀賴的騎馬侍衛、親兵、傳令兵等近衛軍裏。人人因而精神振奮,鬥志高昂。衛士早在櫻門內側列好整齊的隊伍,恭候秀賴。這支近衛軍的軍容是秀吉傳下來的,金葫蘆的大軍徽,鋸齒流蘇的金色旗幟,十面橙黃色長條軍旗,一千支嵌有玳瑁的長槍,秀賴那匹膘肥腿壯的坐騎太平樂則配上一副淡黃馬鞍。當馬伕把坐騎牽出來時,在場眾人看到這光景,都不由得回想起太閤盛時的場面,有些士兵甚至感動得哭出聲來。
這是家康當天最關心的事。他幾乎是屏息凝神地等待秀賴下轎。這個完全在大坂城裏長大的秀吉遺孤,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臉。這也是秀賴首次在歷史上留下有關他身材、風貌的記載。
且元離開淀殿之後,家康編導的這齣滑稽戲仍繼續上演。對家康而言,且元稟報的那番話,才是關東方面在外交上的正式要求。他認為大坂方面非但對這些要求置若罔聞,甚至竟敢命令擔任使者的且元切腹,這是對關東方面的挑戰。
家康乍聽前庭半入的報告,實在難以置信。家康覺得,照這情況看來,在二条城見到那儀表堂堂的美男子,不過是身材高大而已,至於內容,說不定倒如世間風傳的那樣,是個「草包」。
左衛門搖著頭向淀殿撒嬌說。到頭來還是決定由他代替秀賴去城內各處視察。這位左衛門生來就吊兒郎當,而且看出父親有樂私通德川方面的跡象,所以根本無意認真做這種荒唐事。順帶一提,有樂及其子左衛門長政,日後成了德川家的大名,在大和芝村有一萬石封地,他們的家譜一直持續到明治維新。
(全書完)
鎗聲似乎讓裏面的人陷入絕望。
「殿下要親自出馬啦!」
家康對和談提了個條件,要求填平大坂城的外堀(護城河、濠溝),淀殿母子同意了。家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動數萬人投入填堀工程,剎那間不僅填平了外堀,而且進入城內,把二之丸和三之丸外圍的內堀也填了,不只如此,城內各處圍牆和櫓也都拆了個精光。淀殿聽到此一消息十分意外,她派了名叫玉局的侍女前去抗議。這位阿玉據說是大坂城內屈指可數的美人,正當妙齡,又有才氣,她來到現場,見到填堀工程的負責人、家康手下將領成瀨隼人正、安藤帶刀,他們一個個口出猥語,對她百般調笑,教她無地自容,填拆工作則照常進行。阿玉無可奈何,只得上京向家康的軍師本多正信提出抗議。正信聽完,連連點頭稱是。
「這是可能的。」
「不行!那可不行!」
「長得怎麼樣啦?」
秀賴態度明確地回hetubook.com.com道。這口齒清晰的答話,使家康對秀賴的妒恨之心高漲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年老本身原就已令人感到輸了三分;而年輕這件事,在老人的眼裏就意味著驕傲。家康當下拿定主意:非得在自己生前除掉這年輕人不可!
大坂城府衙有這麼一號尊貴人物。他是織田有樂齋(信長之弟)的嫡子。與淀殿是親屬的有樂和兒子一起住在大坂城裏。他不僅出身名門織田家,而且是官居從四位下的前侍從,倘若叫有樂的兒子左衛門出面接見,大坂城內的將士想來也會高興的。照淀殿的眾女官解釋,將士仰慕的是秀賴尊貴的身分,如果秀賴不行,那叫個身分尊貴程度僅次於秀賴的年輕人出去走走也行。
聽了他的一番話,淀殿自不用說,就連在大坂城廚房裏洗洗刷刷的廚娘都大為震驚。據他說,駿府(家康)的要求有三:一、把淀殿送到江戶做為人質;二、秀賴搬出大坂城,遷居他國;最後一條是,秀賴親自下關東乞和。且元說,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方式可使家康息怒。然而,且元雖去到駿府,卻沒有受到家康接見,儘管他再三懇求,家康卻始終拒見。因此,且元在駿府逗留期間無法完成使命,後來只得求見家康身邊的謀士天海和尚等人,這才好容易得到似是家康旨意的回覆。可是,由幾位女官組成、稍晚來到關東的使節團,家康卻爽快接見了,這位「駿府的大御所」興高采烈地對她們講述種種趣聞逸事,言談間流露出這樣的意思:鐘銘事件乃區區小事,老夫毫不介意。這反倒教女官們迷惑不解。家康說:「秀賴殿下是將軍家(秀忠)的女婿,因此相當於我的孫子,再加上淀殿和將軍夫人又是姊妹,念在這些情義,我也決不會對他抱有不良之心。」女官聽了都十分高興。
且元畫了一張大坂城內圖向家康說明。為了攻打大坂城,家康曾從荷蘭商人那裏購得三門佛朗機大炮,現在他命令把大炮拖到前沿陣地,並於十二月十六日早晨讓三門大炮齊發,其中一發炮彈打折了天守閣的一根柱子,另一發打中淀殿所住宅邸的侍女房間,把茶櫃炸了個稀爛。淀殿的府邸有個規矩,每天早晨,為首的侍女聚集在此一起飲早茶,正在飲茶的當兒,炮彈落下了,結果在場侍女有的大喊救命,有的狂奔竄逃,亂作一團。就連淀殿也被捲進這混亂的漩渦裏,害怕之餘,終於屈服於家康的要求,同意和談。
然而事態發生變化。因為家康向昔日豐臣家的家老——現已改變了效忠的主君,在德川陣中——片桐且元打聽:
之後,敵軍如潮水般湧進城內,城池事實上已經陷落了,可是看不見淀殿和她的兒子。家康命人在城內搜索。到夜裏,片桐且元得悉,淀殿母子及其側近,躲在燒剩的一座儲存乾糧的庫房裏面,便將此事報告家康。聽到這消息,就連對這母子的秉性瞭若指掌的家康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此一家族滅亡了。縱觀全局甚至令人覺得,豐臣家的榮華富貴,猶如秀吉這個天才帶來的一片五彩浮雲。
此刻,家康最寵愛的兩位公子義直和賴宣就在面前,秀賴看了他們一眼之後,微微一笑(直到此時,臉部表情才有了變化)。
兩個使節團回大坂後,分別向淀殿稟報,然而內容卻完全不同。片桐且元開口說:
淀殿心裏的疙瘩逐漸解開。她忽而側頭思量,突然臉上露出明朗的表情。「高台院的話,總不會不利於秀賴殿下的,我們只好聽從她的勸說。」淀殿這麼嘟囔了一句,這時就連原本不喜歡這女人的清正也不禁感動落淚,並且脫口而出:
由於地位對等,雙方同時向對方行禮。少頃,北政所——如今已入空門、法號高台院的寧寧——從裏面走了出來,坐在家康和秀賴之間,擔任雙方調解人的角色。從級別看,位居從一位的高台院是在座中最高的。
他們要求大野治長等人讓他們見見秀賴公。
說是淀殿擔心秀賴的安危,不管甚麼情況都不准他到大坂城內走動,因為說不定有來歷不明的人混雜在浪人中。但話說回來,一個虛歲已二十二的豐臣家當主,竟然唯母親之命是從,做為一軍的統帥而不能自由行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隼人和帶刀等人,都是些冒冒失失的傢伙,本人一定去教訓他們。」
「我們都是為了輔佐秀賴公才投奔大坂的。而秀賴公卻深居後院,足不出戶,我們連他的風采都還未曾領略呢,這樣的一軍之帥,真是古往今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哪!」
天色大亮,庫房裏卻鴉雀無聲。看起來顯然是在等待家康發善心呢。
這一年,秀賴已經虛歲十九,個頭高大得不好說是少年。再說,他已是一子一女的父親了——生母都不是正室千姬,而是他身邊的侍女。
秀賴坐在朝南與家康相對的座位上。這是一次地位對等的會面。清正則坐在離秀賴身邊不到二尺處。今天,他偷偷在懷裏藏了一把短刀。因為按規定,在進入客廳時是不許隨身佩刀的。
原聽說秀賴是個愚魯之輩,事實全非如此。此人聰明機靈,看來不會甘居下位,受命於人。
淀殿聽完雙方的稟報後得到這麼個印象:直接見到家康的老女報告為真,且元那番話則甚是荒誕。看來他是上了關東那些謀士的當,與其說上當,不如說與他們是一丘之貉,正在密謀些甚麼。本來嘛,說甚麼要我淀殿去當人質,叫秀賴遷出大坂城等等,這像甚麼話和圖書啊!
翌年春天,和談破裂。
秀賴的坐轎從大手門進了二条城,不久就來到家康住處的門前。
守城將士不喜歡受女流監督,異口同聲說:
不一會兒,包圍庫房的一批士兵好似等得不耐煩了,一起舉鎗向庫房開火。這是家康的指示。子彈儘管未能打穿庫房牆壁,但鎗聲已足以將家康的意思通知裏面的人了。德川家的士兵也暗地盼望庫房裏的貴人能按照日本的慣例,以自刎為自己留下壯烈犧牲的美名。
家康面北就座。
「想不到您已經長得這麼高大了,真是可喜可賀啊!老夫已到風燭殘年,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啦。」接著又說道:「老夫歸天之後,小兒右兵衛(九男義直)和常陸介(十男賴宣)還望多多關照。」
且說秀賴離開京都回去了。送走秀賴之後,家康回房休息。這時本多正信進來請安,連臥室都能進入,正是家康給這位老謀臣的特權。正信是來聽聽今兒個晌午時分會見秀賴的感想。
最後,不得不動用武力了。
家康在榻榻米上走著,把秀賴送到隔壁廳間,邊送邊抬頭瞥了一眼秀賴,以敬語高興地說:
召集而來的大批浪人,受令於這些女人及其兒子們。其中最多的是因關原戰敗而沒落的大名及其親屬,他們率領自己早先的部下投奔大坂。主要人物有:長曾我部盛親、真田幸村、毛利勝永、後藤基次、仙石宗也、大谷大學、增田盛次、平塚左馬助、崛內氏弘、明石全登等。這些新招來的浪人,外加豐臣家的直參,大坂城內的人數估計已增加到十二萬人以上。其中女僕有一萬人,大多數是侍奉秀賴和淀殿的侍女系統。這件事恰好象徵著女人主宰一切的大坂城之內情。
「各位,辛苦了。」
因為是自己人,淀殿便用輕率的口吻託付道:
人們原本就認為家康擅長野戰,說到攻城,連他自己也感棘手。世人知道家康的這一弱點,大坂方面對此也一清二楚,秀賴和淀殿因此一口回絕家康和談的提議;另一個拒不和談的原因,是家康提出和談這件事增強了他們獲勝的希望。
後來,當眾人再度提出要求時,聽到了這樣的回答:
於是,這兩位原本對家康忠誠不貳的外樣大名,此刻也不得不撩起寬褲,和清正一起跟在秀賴坐轎的兩邊行進。
「請二位也一起來保駕!」
對這些浪人士兵以及由浪人提升的諸將領而言,這種潰滅也許是無可奈何。既然城池已失去防衛能力,他們只得採行自殺性戰法,拋開城池到野外較量了。自從護城河填平後,豐臣家的將士已深知前途無望,正是這種絕望的心情,使他們在城外的各處戰場上表現得異常勇猛。據說在日本的戰爭史上,不曾有哪場戰役的死傷像夏之陣那麼慘重,由此即不難想像這些傭兵如阿修羅般殊死戰鬥的情景。在四天王寺口進行的最後一場交戰中,他們不止一次把家康的軍隊打得潰逃。這個戰場的指揮者是真田幸村等人,真田雖然感到大勢已去,但就連他也彷彿從這短暫的局部性勝利中看到一絲希望。
對秀賴的評論,傳到家康他們耳裏的盡是這類的話。儘管在生育子女方面他比起父親秀吉更富於活力,但在去不去京都這種關係到自身安全和豐臣家存亡的重大事情上,秀賴卻完全聽從母親的吩咐。
「左衛門,你到城內去轉一圈,怎麼樣?」
清正這種無所顧忌的態度事後令家康很不愉快,但是家康並沒有馬上整治他。家康死後,加藤和福島兩家都毀於江戶政權之手。
不一會兒,膳食端上來了。德川家的直屬重臣板倉伊賀守以及永井右近、松平右衛門大夫等人,神情肅然、舉止端儀,膳盤高舉過首,敬送至諸人面前。秀賴按照清正事先的交代,對連續上到面前、豪華至極的「七五三」主菜一概不下箸,就連酒杯也只在嘴邊碰一碰做個樣子,滴酒不進。會見可說完全只是儀式,雙方都一言不發。不久,酒過三巡之後,清正對秀賴建議:「殿下的母親大人想必在大坂久等了,是否就此告辭了吧。」這時,家康才啟口說話,他用極開朗的語調說道:「說得是啊,殿下的母親大人想必在大坂等得焦急了,這就請殿下快回去稟報吧。」說完便站起身來,與此同時,秀賴也站了起來,他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
淀殿點了一下豐腴的下巴,好不容易答應了。
秀賴連一首絕命詩都沒有留下。不只絕命詩,在他二十三年生涯裏,沒有留下任何足以使人推測他的為人及志向的材料。秀賴的生和死,猶如一道虛空的幻影,就連他的死,也肯定是別人幫他完成的吧。此情此景確實淒涼,然而這種淒涼怕是入不了詩歌的。
淀殿異常激憤。叫秀賴上京,這不就儼然是主君對家臣的態度嗎!事實上,秀賴若在這種情況下前往拜謁,從當時的社會慣例來說,等於簽了一張充當家康大名的賣身契,淀殿當然難以忍受。但是清正和幸長以「已故太閤的親信」之身分,耐心地說服淀殿。要說通這個女人,就不能損傷她的自尊心,因此多少得扯點謊。
在驚恐中,他們覺得既已走到這步田地,只得趕緊做好打仗的準備了,於是便大規模徵募浪人。負責徵募工作的是在且元離開後當上豐臣家家宰的大野治長。片桐且元是秀吉壯年時起用的家臣,大野治長則直到秀吉晚年才侍候秀吉,因緣不深,比起與秀吉之間的關係,似乎其他色彩更濃厚些和圖書。治長是淀殿乳母大藏卿局之子,次於治長而身居重要軍職的,是秀賴乳母之子木村重成;也就是說,屬於淀殿侍女系統的人,自然而然都參與機要工作。這種情況大概是淀殿和大藏卿局的勢力造成的。
就這樣,家康找到了藉口,有了開戰的名目。家康不失時機地下達剿滅大坂的軍令。
據半入說,淀殿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局信不過招募來的浪人,企圖用監視的辦法統率他們。為此,雖是女流之輩,淀殿和大藏卿局卻也佩戴飾著金銀的腰刀,侍女則拿起長柄大刀。侍女們個個武裝起來,打扮得金光閃閃,在城池各處入口和通衢大道上放哨巡邏。探子半入還說,招募來的浪人大多參加過征朝戰爭和關原之戰,面對這樣的督軍,反而鬥志盡失。
他每天在城內巡視一回。左衛門全副武裝,只見他披戴著大將軍用的華麗鎧甲——無數鍍金鐵片以紫紅色線一塊塊穿起來做成,由七、八名騎兵前呼後擁地護衛著一路前行。但他漸漸感到厭煩,就把一名愛妓也帶上了。妓|女名叫七十郎,左衛門讓她披戴紅色鎧甲,佩著大小一組刀鞘全紅的兩把寶刀,外面還罩著紅色母衣,打扮得全身通紅,活像一團火。一行人在大坂城的七個城門口來回晃盪。一天夜裏,左衛門發現一個值夜哨的士兵在打盹。
有人對他做出這樣的評價;但也有人說,非也,我看過那人的字跡,相當漂亮,筆力不凡,看來不是蠢貨。不過另外的人又接口說,秀賴公從襁褓時起,周圍就全是婦人,而且撫養的方法又都照公卿那一套。不僅如此,大坂城之外的世界他一無所知,為了與家康會見,他去過一次二条城,除此之外,活了半輩子,僅看過一回城外的景物:小時候去住吉的海邊揀貝殼,這是他唯一一次出城遊玩的經歷。由於是在這樣特殊的環境長大,因而他連在大批武士面前站一陣子都不敢。也就是說,做為一個男子漢,這也許可說是一種畸形了吧。但是,就連為秀賴辯護的人也希望得到秀賴親自的督勵,他們極力主張要見到他的理由是:如果不出來接見,那麼本來有希望的仗也打不勝的。真田幸村、後藤基次等浪人頭領把這要求轉告了大野治長。
據傳,此時正信跪進幾步之後進言道:「大御所不必擔憂,敝人有一妙計。若依此行事,管保教他變得愚魯。」但不知這傳說真假如何。正信的所謂妙計,是指暗地裏吩咐隨千姬從關東嫁到大坂的侍女,設法讓秀賴沉湎於酒色淫樂,使他喪失意志。聽說果真下達過這樣的密令,但依筆者看來,無論是一直尊重現實的家康還是他的謀臣正信,都不是這等天真幼稚之人,不至於把自己的希望寄託在這種並不高明的謀略上。
衛士列隊在門口等候良久,然而他們都白等了。大家翹首盼望的秀賴沒有從本丸的樓上露面,不知是何緣故,他終究沒出現。有人說是淀殿知道後不許他出來,也有人說是大藏卿局加以阻止,因為她聽說在秀賴出馬的同時藏在大坂城內的奸細將發起暴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秀賴終究沒出來。不久,真田幸村戰死前線。
這事使大坂方面大為騷動。不過淀殿和身邊侍女一方面議論紛紛、心中不安,另一方面又覺得這只是誤解,解釋清楚後風波自會平息,於是便一味致力於解釋,當即派了片桐且元前去駿府的家康府邸。光這樣還不放心,且元動身十來天後,淀殿又派身邊的女官大藏卿局做為正使、正榮尼和二位局做為副使前往。
幾天之後,秀賴於三月二十七日從大坂出發,在天滿坐上御座船,順著淀川北上。為了保衛秀賴的安全,清正佈置得十分周密。首先,他設想萬一在京都發生不測時該怎麼辦。為此,他從部下中精選五百名身強力壯的武士,讓他們在京都城裏閒逛,另外在伏見佈置了三百人。為了加強淀川兩岸的警衛工作,包括淺野幸長派來的一批人,共動用了由一千名火鎗手、五百名長矛手、三百名弓箭手組成的部隊,與秀賴乘坐的御座船一起北上。清正身邊則只帶了三十名喬裝打扮的僕從和士卒,都是從戰功赫赫的軍官中選出的勇士。另外,清正還事先與同為秀吉一手培養、經常與他相提並論的將領福島正則商量,請他從福島家抽調一萬名兵力,從廣島趕赴大坂,以防備意外事件發生。正則自己則駐守在堪稱京都咽喉的八幡,不像其他大名那樣上二条城,只是對家康方面稱病請假。對家康這方而言,加藤和福島的舉動著實教人不快;然而從加藤和福島方面來看,昔日在關原戰場上他們曾為家康出過死力,立過汗馬功勞,因而有此自負,為了秀賴的安全而採取此種稍嫌過火的保衛措施,在他們看來並沒有甚麼不對。秀賴在伏見的碼頭下船,改乘轎子,清正和幸長一左一右緊貼著轎子前行,兩人都已是大大名的身分了,卻像衛士一般,兩手提著寬褲左右胯骨處的開口,腋下挾著青竹竿,忠誠而機敏地徒步護衛轎子兩側。一行人來到伏見時,由家康派來的十二歲的九男德川義直和十歲的十男賴宣出面迎接,兩人在路上向秀賴一行點頭招呼,清正一眼瞧見前來迎接的義直和賴宣都各自叫侍從撐著陽傘,便提醒他們道:
僅僅三天的交戰,豐臣家就全線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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