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一知道義朝死了,就已逃離京都,只知道她剛開始是在雪地中逃往清水寺。那是平治二年正月的事情。常磐牽著八歲的今若與六歲的乙若,抱著去年才出生的牛若,爬著夜陰、清水的上坡路,到達參籠所,對著觀音寶像,站在燈前徹夜為三個孩子的前途祈禱。
法師走後,長成蹲在竹簾下,茫然的看著細雨中庭園內的樹木、泉水。源義朝、平清盛這兩個具有戲劇化命運的男子都愛過的女人,為甚麼會成為一個平凡官差的妻子呢?
(大概很有趣吧?)
平家式的想法在這尼姑身上發揮到極致。對禪尼來講,賴朝只是素未謀面的源氏之子。而禪尼自己的親生兒子家盛,很小就夭折了。
長成很羨慕這一點。例如義朝的父親為義,總共有四十六個孩子,其中甚至有些還叫不出名字來,不過,長子義朝與八子為朝,都可說是較為出色的。
其實,他們兩人也等於是流氓頭子。
「我不敢請求您們饒了我三個孩子,可是,先殺了我吧!我無法忍受日夜歎息的生活。」她說。
義朝好色不讓其父。他跟常磐在一起時,才剛過三十歲,可是卻已經有了好幾個兒子,而且還是跟不同女人生的——
對清盛而言,源氏的首領已經被斬首了,占有源氏留在世上的情婦常磐,讓她赤|裸著處於寢室中,被自己聞著膚香,撫摸肚臍,觸碰私處,隨心所欲的撥弄,這才開始品味到勝利的真正感覺吧?這並不是變態,而是藤原系貴族怎麼樣都無法想像的英雄豪傑般的體驗。
她受到全京都人士的注意,是在十三歲之時。
(這兩人真是物以類聚啊!)
「好,送去給他。」清盛立刻做了決定。
「人稱他是『睡著等死的男人』,不會唱歌,不會書法,只會稍微吹點笛子,〈春鶯囀〉這首曲子吹得還不錯,唯一的優點就是老實。」
常磐的身分,不過是九条院多子的打雜女傭,是最下級的侍女。當時,藤原氏的權勢強大到可以為了選一名幫小姐打雜的女傭,而使得整個京城都沸騰起來。
清盛也不例外。
在京都尋常百姓家中選出一千名美女,於其中挑選出一百人,然後再過濾至儘剩十人,最後,從這十人中剔除九人。這千中選一的美女,就是常磐。
「義朝心愛女子https://m.hetubook.com.com的皮膚,是甚麼樣的呢?」
長成當時的想法是,源義朝就只配跟打雜女傭在一起。當然,一想到十年後的現在,經過保元、平治之亂,武家身價暴漲,平家竟然還一統天下,真是令人深切感受到今昔的差異。不管怎麼說,源義朝和常磐在一起的那段時期,武家給人的感覺的確類似「與打雜女傭同一階級」。
源氏的首領是為義、義朝,平家的首領是清盛。
他雖然板著臉坐著,但已經淚流滿面,連自己都感到不快。他已經失去審判者的資格了。
長成那幾天一想到那顆人頭,身子就直發抖,怕得連飯都吃不下。
但是——
(誰會得到常磐呢?)
「別哭,好好把話說完!」
清盛已下令嚴密搜查,既然不知道她的去向,便抓走常磐的母親關屋,將她帶到六波羅役所嚴刑拷問。
清盛後來召常磐前來六波羅,拉她進入塗籠,享用她的身體。就結果來講,這也可說是放了她三個小孩的代價。
九条院是太后、公主等人的住處,沒有捲入政爭之中。她們馬上讓常磐換上乾淨的衣服,並借車給她,送她到六波羅。
「好像跟源義朝搞上了!」
(武家全都是有德者。)
他死得並不尋常。在被後人稱為「平治之亂」的政爭中,天皇、上皇、公卿與源、平兩家分屬兩派。後來,源氏敗給平家,義朝只得逃離京都,成為落難武者。不料逃到尾張之後,卻被自己的家僕殺死,而且還是死在澡盆裏。
長成回想著。
那一年,九条院舉行選美。
「甚麼樣的男人?」
(真是世事難料啊!)
(娶這種女人,會不會引來凶事呢?)
(真像大夢一場!)
「你記得真清楚。後來京都的人知道常磐離開京都,生活艱苦,都不禁掩袖哭泣。」
「就這麼回事吧!」
(選美鬧得市井沸騰啊!)
京都所特有的多話個性,一定會讓清盛一邊緊抱著常磐,一邊惡意的如此詢問吧!
(傳說中美得驚人的常磐,是甚麼樣子的女人呢?)
清盛是「武士」這新興階級的首領,他說:
(而且,要是平家倒了,轉為源氏當權,我的和*圖*書狀況也不會太差吧!)
「他跟家盛好像,就當作是慰藉家盛亡靈吧!放了那孩子好嗎?」她哭著求清盛。
不過,這個想法,可不能告訴守不住口風的法師,他只是一再點頭。
常磐哄那孩子入睡之後,再被清盛抱在懷中時,是甚麼樣的心情呢?這一點藤原長成一直無法理解。
長成在選美結束兩年後聽到這消息。那時常磐已十五歲了。
附帶一提,清盛這女兒後來被稱為「三条殿」,善彈琴、書法,風靡一世,不久成為大納言藤原有房的妻子,遠離源、平的爭亂,一生過著貴族女性的幸福生活。
後來,常磐母子四人藏匿在清水山內某個塔頭僧處,可是隔天晚上便離開寺院,遠離京都,沿路在山中徘徊,最後進入大和,躲在一個叫宇陀郡龍門的鄉下伯父家。
淀川沿岸橋本宿的妓|女,為他生了惡源太義平;下級官差修理大夫範兼的女兒,為他生了朝長。此外,他在往返東國與京都途中,愛上了熱田大宮司藤原季範的女兒,她為他生下了賴朝。
至於常磐的言行舉止,更是楚楚可憐。她直嚷著——殺了我、放了我母親!
「武門之子太可怕了。」清盛以這理由拒絕。
武家不是貴族。
京都中的人都交頭接耳議論著。
大藏卿藤原長成已經變成一個宿命論者了。
指頭法師也點頭稱讚。男人夢想中最想做的事情,清盛做到了。
當時,武家分為源氏與平家兩派。
「有沒有地方可以安置常磐?」
義朝留下的孩子都已安排妥當:哥哥今若進了醍醐寺,弟弟乙若寄養在叡山,即將出家。只有最小的牛若,因為還要吃奶,所以留在常磐身邊。
十年前,長成也曾前去祝賀,在院子裏看過常磐。雖然是年僅十三歲的少女,卻已經美得如魚籃觀音再世,令人看了不禁屏息。
長成回想著藤原伊通舉辦的選美。這場選美,是否象徵著藤原氏貴族最後的繁華景象呢?
貴族藤原伊通成功的使自己的女兒多子(九条院)獲選為近衛天皇的皇后。為了慶祝此事,他想挑選一名絕代空前的美女當多子的侍女。
(身體都還沒成熟吧?)
他在審判中這麼說。這不是單純的體貼人情,而是多少有點好色。
(物以類聚啦!)
如果清盛的孩子是男孩,當然會成為平家的公侯,並與源氏對hetubook.com.com
立吧!不過,幸好是女兒。
他一定是懷著這種孩子氣的興趣,剝掉常磐的衣服。
前幾天,清盛把指頭法師召來,要他想辦法。
「長成應該會讓常磐幸福的。法師,一定會吧?」
「常磐,抬起臉來。」
可是聽法師表示,是清盛指名將常磐送給自己,此事應可視為走投無路時的幸運之卦。跟常磐結合,會使自己也獲得受平家保護的好運吧?
她跪拜低誦經文直到天色既白的景象,成為京都人口中的美談,久久傳誦不已。
女人有身體,有伴隨身體而來的情慾,可是沒有理性吧?
「放了她吧!」
「在遠州和備前都有莊園,可是,最近負責看管莊園的武士工作懈怠,年貢常常沒有交。」
他慌忙起身辭行。
常磐又幫清盛生了一個兒子。然而,清盛似乎已經厭倦了她的姿色,或者應該說,本來清盛對她有興趣,是因為她是義朝的情婦,現在她成了自己眾多小老婆之一,他當然興趣大減。
常磐雖擁有美麗的身軀,但沒有相對的教養。不過,她卻能背誦普門品三十三卷以及法華經三部。
就藤原長成的觀察,清盛本來就是個好奇心很重的男人。
「他有多少財產呢?」
「好!我來教訓教訓他們吧!另外,我想在山城再給長成一個莊園。」
清盛好像一時想不起長成是何許人。
她數度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使得身邊才剛滿六歲的乙若擔心的對她說:
長成回想起義朝的首級被人從尾張送回來,掛在六条河原的獄門前示眾的情景——
「因為我只是繼母的身分,所以你看不起我,哎,要是你父親(忠盛)還在世的話,你就不敢這樣對我了!」
即使是源氏和平家的首領,也都只有卑微的官位,在藤原氏眼裏,只不過是站著走路的狗罷了。事實上,他們也正像狗似的,在藤原氏的權貴之門中進出,負責看門狗的任務,只要回報一點小小的官位,就會令他們欣喜若狂。
(在女人的觀念中,可能沒有源、平之分吧?)
當時,長成曾垂涎不已地想著,卻又對此事冷笑置之:
常磐替義朝生的三個孩子,分別處於少年、幼童、嬰兒階段。
法師就是靠這類事情在貴族社會中生存的。
「我馬上去六波羅。」
義朝死了,源氏的武家地位瓦解,平家控制住京都與各國,開始搜捕義朝的族人,一逮捕就處以死刑。
長成對指頭法師確認自己的記憶。
「這個時候,義朝都怎麼做呢?」
常磐www.hetubook.com.com到達之後,清盛決定親自審問。他一開始就對常磐很有興趣。
「就拜託你去答覆他吧。」
他這麼想著,不覺間來到了審問處——此事日後成為這個男人永遠的敗筆。
「了不起的男人。」
(武家的世界實在殘酷啊!)
(常磐怎麼樣了呢?)
他們還擁有很多女人。
清盛沒有判刑的標準。既然他被池禪尼的奇怪論調所迫而放了賴朝,也就不可能只為難常磐。況且常磐柔美的體態,也動搖著他的心。
下級官差們議論紛紛。
指頭法師拍著手,既然如此,事情就要趕快進行了。
他是平家的族長,平家的族風幾乎可說是濫情。他能立刻下這決定,不是因為無情,而是認為長成很適合。常磐只因為美貌,就在源、平相剋之中受盡命運的折磨,但是,她也需要休息啊!
長成是個無法有任何作為、無力地活著的人,他只有興奮的想像這一切。
然而,他繼母一聽,就發狂似的又吵又鬧:
「真是感激不盡。」
牛若兩歲時,源氏的首領義朝,以三十八歲的英年早逝。
常磐不可能長期躲在大和。
他對常磐一直不曾厭倦,連續和她生了今若、乙若、牛若三個兒子。
清盛只好閉口不言,饒了賴朝一命,只將他放逐伊豆,算是從輕發落。
眾人都很驚訝,因為義朝的長子惡源太義平在逢坂山被捕後,在六条河原被斬首。
清盛才走到門口,常磐就已經哭得昏天暗地,像朵雨夜花,而九条院為她穿戴上的華麗衣裳,也為這情景增添了許多效果。
(那是久安六年的事吧!)
但是,即使在那時,武家不僅在軍事上,連財力也都比一般朝臣強。
那時,有個意想不到的人替賴朝求情,那人就是清盛的繼母池禪尼。
而貴族子弟們則似乎故意不理會這回事。他們雖好色,但目標是同樣身為貴族的小姐。他們通常是不會跟打雜女傭扯上關係的。
他一開始聽到常磐的名字時,因為想起她是背負源、平恩怨於一身的女人,不禁背脊發涼:
頂多不過是十年前的往事,可是,對藤原氏貴族而言,似乎像個遙遠的繁華夢。因為十年來,由於平家、源氏這兩派武家勢力忽然抬頭,京都不斷發生戰亂。後來,在平治之亂中,源氏沒落,平家興起,甚至進出宮廷,壓制藤原家,宮廷中的要職全被平家全族獨占,平家甚至成為日本六十多州的統治者。
「也放了他們三個吧!」他說。
常磐聽說這件事後,立刻趕來京都,前往hetubook.com•com以前工作過的九条院御所。
後來,清盛在六波羅附近蓋了棟小房子,讓常磐搬進去住,偶爾也會偷偷去她那邊過夜。
在法律上,也就是以國家的制度來講,他們並不是統治各國武士之人,「武士的首領」只是私下的稱呼。各國武士其實就是地主,他們尊源氏、平家的首領為爭取眾人利益的代表,駐守京都,為眾人的利益辯護。於是,兩派首領經常出入藤原氏貴族的府邸,盡力周旋,以便為地方爭取更多權益。
「太好了!」
他頭上的肉已經剝落腐爛,可是不知道為甚麼,眼睛就是不閉上,反而掙得斗大瞪視著天空。地基般排列的牙齒,則像要吞沒大地似的森然發光。只剩下首級,卻還能將怨氣留在世上,這種氣勢是一般朝臣所沒有的。一樣是日本人,可能義朝是不同的人種吧?
「一定會的。」
他們的勢力範圍劃分得十分清楚——源氏擁有東國,擅長騎馬戰;平家盤踞西國,善於海戰與貿易。
常磐的母親名叫關屋,由於她是混跡塵世的市井小民,所以常磐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長成也認為這是值得高興的事。
(可怕!)
這景況使得平家的審問者都落淚了。更令人驚訝的是,還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半途離座。跟強悍、報復心重的東國源氏武者比起來,西國平家武士的共通性就是容易掉淚。平家這種纖細的性格,使得日後《平家物語》的作者有了美麗動人的主題。
義朝似乎特別寵愛常磐。
所以,從藤原氏的立場來看,答應源氏、平家首領的要求,也可相對的要他們在政爭中為藤原家出兵打仗。
「原來如此。」
審問結束後,清盛對執行官說:
可以說,歷史在這一剎那便決定了。
長成如此認為。所謂有德者,不是有品德的人,而是有錢人的意思。
如果常磐長得很醜,清盛應該不會這麼情緒化地處置她吧?這個推論是有證據的——
可是,清盛已有過一次奇妙的例外:放義朝的三子賴朝一條生路。賴朝十二歲就從軍,跟父親一起落難東國的途中,因為疲勞及暴風雪,與父親一行人走散了。他在美濃被捕,然後被送到六波羅來。
「您覺得大藏卿長成怎麼樣?」他立刻回答。
對常磐來講,生小孩是個令人驚歎的自然原理。在常磐的肉體中,根本沒有源、平之分。
這並不是甚麼大問題。
「請送我跟孩子到六波羅去救我母親。」她拜託九条院的人。
法師代長成言謝,隨後便前來一条坊門拜訪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