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沒有兄弟嗎?」
嬉野疑惑地抬起頭,她似乎沒聽懂甚麼是坂東武者。
立刻,鮮血迸裂——他砍了近在眼前的一個紅直垂。
「要我當尼姑?」她怯怯的問。
「我恨這世界,所以我要當聖人,來滿足我的五慾。」他說著前後矛盾的話。
接下來要備妥尼姑的法衣。
就連源氏排名第一的部下鎌田家的嫡長子正近,都拋棄了塵世,當起怪異的僧侶了。而原屬於源氏的坂東武者們,現在也都各自成為平家的家臣,接受平家的統治,受平家保護私有領地或莊園。
「很容易,妳會默默的跟隨我嗎?」
「甚麼事?」
幫嬉野煮飯的廚子是個老婦,這日,她在灶間聽到了這一席話。
「今天……」正近恢復阿彌陀如來般的表情,說道:「我有事情拜託妳。」
事實上,九州肥前的河野家族裏,真的傳說自己是孝靈帝最後的子孫。
「不可以!」
「甚麼?」正近慌忙揮手辯解:「我是服侍阿彌陀如來的人啊!」
正近說完突然警覺起來,因為他從來沒讓嬉野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是坂東武者。
「是我,聖人。」正近湊到窗邊小聲說道。
不只如此!他還把純白的五條袈裟從頭上套下,蒙住臉,類似叡山荒法師裹頭巾的方式。
「對了!我都沒聽妳提過父親的事。」
「不好吃嗎?」
「吃魚是一種復仇嗎?」
才不過十天,這件事就在京都城裏傳開了。正近窄小的河濱小屋內,聽法的信徒爆增到無法容納的程度。
當時,和尚不可犯女戒,不只不能娶妻,甚至不可跟女人接觸,這才是國家認可的僧侶。僧侶必須受戒、接受位階,登入叡山南都的僧籍中,也就是所謂的「官僧」。而正近則是「私僧」,擅自剃光頭,穿黑衣。他並沒有僧籍,所以可以自由娶妻生子。
最後,叔父與姪子數度刀兵相向,但還是沒有結果。
她輕易的明白,世人都被正近的小把戲騙了。
他沿著河濱往下游走去,想快點找到嬉野。
「嬉野,有人敲門!」
「會下地獄嗎?」
「坂東武者所走的路,一定下地獄。」
偶爾再被人問起,她總算有話可答了:
「要我的命嗎?」
「拙僧亦不知。拙僧說法、唱佛號的時候,身體已坐於淨土之中,身旁有大慈大悲的阿彌陀如來。我無暇注意當時是否有類似毘沙門天的下級佛天(下級的佛法守護神)在聽法。」
餐盤上,放著位於內陸的京都難得一見的海魚。這是從日本海經過丹波的鯖街道運來的鯖魚,通常只會出現在貴族的餐盤上。
「對。有燈光照著魚肉,才顯得好和*圖*書吃。可是,更好吃的方式,是跟眾多同伴一起喧鬧著吃。舌頭真是奇妙!」正近話鋒一轉:「我真是可憐。被尊為四条聖人後,本來是連魚肉都聞不到的。大家可能做夢都沒想到,我這四条聖人會在京都郊外的松原裏,頂著和尚頭吃著鯖魚吧!我避人耳目地偷吃,其實跟在黑暗中吃魚沒甚麼兩樣。」
「不是普通尼姑。」
可是,正近既然被尊為「四条聖人」,為了保護名聲,還是必須守住女戒,所以世人都不知道嬉野之事。
人們不可能沒注意到這個引人注目的年輕尼姑。
正近慌忙揮著手。不當聖人,就等於將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出來,一定會被平家逮捕。而且,就是因為當聖人,才可以像現在這樣奢侈,否則大概只能餓死河濱。
到了夏天,嬉野的頭髮稍微留長了,她面對人世的智慧,也隨著頭髮而增長。
(小時候,我就認為僧侶好像是壞人的工作。)
嬉野點頭。正近站起來準備煮開水,嬉野也跟著幫忙。
正近說,並提出送她一棟房子和一個煮飯下女的條件。嬉野答應了。
「可是,」他又補充:「只有源氏能消滅平家,因為藤原氏是文官,沒有兵力。」
「反正是黃昏時刻,妳可以在市區把他們甩掉,只要讓人知道妳往北方去就行了。」
「我會。」
「有人在家嗎?」
被留在屋中的嬉野和廚子最倒楣。紅直垂重新佈好包圍隊形後,敲壞門窗,亂箭便往屋裏射。不久,太陽升起,整個松原天色大亮,他們蜂擁而入。
「不好吃吧!」
「那位獨居在九条宇賀松原的女人,可不是普通人。她是西國某武士家的女兒,追溯她的家譜,聽說還是孝靈天皇的後裔。」
「我也講不清楚。我只知道,像這樣捲起黑袖子吃魚,吃完後墜落地獄深淵,並擁抱著妳,是我發洩胸中積鬱的唯一方法。」
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傳到後來,大家都說,鞍馬寺的毘沙門天每天在空中飛來四条河濱聽法。
「妳只要說『回鞍馬』就可以了。人們光聽到『鞍馬』兩個字,就會產生無限想像。那種想像帶有力量,會變成事實,很快流傳開來。然後,妳不要再在四条出現,就躲在這裏,讓頭髮漸漸留長。」
嬉野是肥前武士的女兒,陪同父親來京都辦理土地訴訟事宜,不料隨行人員在路上陸續病死,父親才剛到京都,也因相同的病死去,只剩嬉野孤身一人,不得不當妓|女維生。她站在外面拉客那天,正好碰上正近。
最後,傳言更加https://m•hetubook•com.com戲劇化了:
「還好啦!」他用紙擦著嘴說:「慾望真是無止盡啊!女人也一樣。與其讓妳住在這麼僻靜的小地方,而我躲著京都數萬人的眼睛,沿河濱偷跑來這裏,還不如留在市區,光天化日下住在一起,那不知會有多快樂!」
一進門就是泥土地,右邊是上木板地的邊沿,那邊沿的橫木非常高,顯示出從屋外看不出的特別質感。上了木板地,在寬廣的地上放置著五個座墊,這也是一般庶民家所沒有的,也透露出這個家的生活有多優渥。
「我有一個弟弟,可是,他身處遙遠的家鄉,無法跟京都聯繫。」嬉野繼續說道:「平家最好滅亡!這樣一來,就可以收回亡父的領地,說不定還可以再見到留在家鄉的弟弟。源氏……不會再捲土重來了嗎?」
京都人不愛轉述單純的真相,他們對操縱語言有一種藝術性的興趣與嗜好,謠言在人們口口相傳中,變得更加精巧細緻,自然也遠離本來的面目。
(大家一定會對她談論不已吧?)
「當我的女人吧!」
河野家族中,嬉野的亡父河野次郎不諳世故,叔父越智十郎卻對局勢很敏感,一聽到在平治之亂中,平家把源氏趕了出去,並控制宮廷的傳聞,他馬上從遙遠的九州西部來到京都,到六波羅役所拜會,發誓要當平家的家臣,並要求平家保護他的領地。
嬉野準備好食物。
他往房間角落跑,拿起藏在那裏的太刀。他把刀藏在嬉野這裏,是為了以防萬一。
「真是奇妙!」他邊剔著魚肉邊說:「若在黑暗中吃這麼好吃的魚,會怎麼樣呢?嬉野,妳覺得呢?」
嬉野才十七歲,未經世事,只感到十分奇特。
「這說得有點誇大了,其實,我要妳做的事很簡單——希望妳不要當人。」
嬉野的聲音轉小了。連這麼不涉世事的女人,都知道「源氏」這個武家集團的稱呼以及悲慘的結局。
「妳聽到了嗎?」
然而,她本來並不是妓|女。
平家當然答應了。結果,越智十郎搶來的土地,就名正言順成為他的財產。
(南無不可思議光……京都沒有這樣的女人。)
「目前還不會吧!」正近答。
「是這樣嗎?」大家都十分佩服。
「該怎麼應付追蹤者呢?」
常常有人問老婦:
「這裏是京都南方,毘沙門天一定是回到北方。北方有鞍馬山,妳要往北方走。」
她對正近說出平常絕口不提的事。
然後,他靠近窗邊,從縫隙中往外看,驚訝地發現外面竟有這麼多火炬,可見來人之多!他馬上跑回嬉野身邊。
「是的www.hetubook•com.com
,目前正銷聲匿跡的源氏。」
「很貴吧?」
「聽到甚麼?」
正近的計劃如願以償。
「『那個』源氏?」
他快速穿上黑色僧衣,用粗草繩綁住衣服的腰部,捲起寬袖子夾在背後,以方便逃跑。
「剃頭。」正近回答。
正近跳了起來,心想不妙。他是隱世而居的源氏,又是德高望重的清僧,被人在此地發現可不好。
「她女兒也因此懷恨在心,便住在離六波羅殿不遠的九条宇賀松原,想要用一把太刀替父親雪恨,所以每天都徘徊在六波羅街上。」
「嬉野,看來我的身分暴光了。抱歉,我沒把過去的身分告訴妳,現在也不需要隱瞞了。我是源氏首領排名第一的部下鎌田兵衛尉正清的長子正近。我現在要逃離這裏。平家不會對女人下手,妳好好在這裏生活吧!」
嬉野的亡父河野次郎,因而在家鄉沒落了。
因為她是正近的女人。
「我要回九条嗎?」
十一點時,正近對嬉野這麼說。
(原來我的女主人也是有身分的人。)
坂東士兵喜愛殺生,嗜好復仇,都是無法往生極樂世界的人——京都人都這麼說。不過,正近認為,或許他們還比僧侶好。
「聽說她逝去的父親,因為平家而失去了財產,因此懷恨在心,於是跟一群隨從在六波羅殿前互相對刺而死。」
「要做甚麼呢?」
正近將柴火丟進爐灶中時,不禁想著,以前源氏的首領義朝十分欣賞自己的純良,可是,自從脫下盔甲,成為河濱聖人,開始傳講人們見都沒見過的極樂世界後,自己就變壞了。
「我會先對眾人說,我做了個夢,毘沙門天出現在夢中,表示想知道融通唸佛的好處,想聽我說法。然後我再說:『恐怕毘沙門天就站在這法場的某個角落,跟眾人一起聽法吧!』那麼,眾人應該都會相信才是。因為在良忍上人的時代,鞍馬的毘沙門天就已經現身過,將自己的名字登錄在唸佛者名冊中。很快的,狂熱份子必然會注意到妳起身回去,並且跟蹤妳。」
「聖人,毘沙門天真的化身為尼姑來聽法嗎?」
正近一問,嬉野睜大眼睛不說話,慢慢點頭。那種天真爛漫的表情,帶著佛的法相。
正近一律回答:
「進行得很順利。」
京都的市井小民,幾乎沒有人會照實傳話。他們總是彼此觀察對方的動靜,互相打探,用巧妙的方式來散佈聽到的傳言。幸好在京都市井中發展出的豐富語言,比其他鄉下地方還出類拔萃,最和_圖_書適合傳述謠言。
第二天,正近幾乎在同一時間到達,讓嬉野穿上法衣。只見嬉野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清秀的尼姑,連正近都忍不住看呆了。
「你可以不當聖人啊!」
嬉野住在更下游處,離九条有段距離的宇賀松原。其實,應該說是正近讓她住在那邊才是。
「原來如此。」
「為甚麼呢?」
「當聖人賺錢也一樣。」
正近絕望的話,聽在嬉野耳中好像在讚美平家。
不過,河野次郎還是不死心,他帶齊了同鄉熟稔的武士所寫的介紹信、證明等資料,變賣了僅剩的田財家產當旅費,帶著嬉野再度來到京都,不巧卻染上夏季傳染病而亡。他可說是個缺乏生存手腕的人。
「是當毘沙門天的化身。」正近說著,一會兒工夫便剃完嬉野的頭髮。
「伸出頭來。」
「那……」
平家拒絕他的投訴,次郎只好黯然回鄉。
老婦很高興。雖然不是太高的身分,可是,也算是偏遠地區莊官的女兒。儘管是在偏遠的鄉下,畢竟還是出生在有點名望的家庭裏。
「那塊土地是我的家臣越智十郎所有,不會錯的。」
某日,天色未明時,將近一百個人包圍了宇賀松原,然後逐漸縮小範圍,鎖定嬉野的家。
「雖然是在偏遠地區,可是在肥前,也算是中等人家的孩子。她是因為土地訴訟的事情,來找平家幫忙,結果平家不受理,因此他們的土地才被別人拿走。」
(當僧侶的妻子嗎?)
「和尚可以為平家效力嗎?」她突然以充滿恐懼的表情問。
雖然平常老婦的口風很緊,不過,這點小事情,她還是會積極的告訴旁人。
他說著就往下跳到泥土地上,打開門鎖,腳一抬往門外衝。
她不是個美女,不過,她的臉色很蒼白,透明到看得見藍色的靜脈,黑眼珠則大得有點不太協調。光是這樣,她的臉就給人一種黑白分明的印象,看到她的模樣,人們會感覺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氣氛。
正近敲著河濱松原裏那棟房子的門。他必須小聲的敲,因為他可是人盡皆知的聖人。
正近很感謝嬉野。四条聖人的名聲越來越大了。
運氣不佳的是,四条聖人鎌田正近從前天晚上就住在這裏。
「很類似。」
「目前,除非大地崩潰,否則平家大概不會滅亡。」正近黯然地說:「而且,本來只是武家的平家,現在還當上了公卿,獨占了大臣、大將、大納言、中納言、參議等官職,連還沒成年的孩童都擔任右近衛少將、左近衛少將等。他們掌握武力與權力,還行船往來於大宋國(中國),財寶豐富,這一族怎麼會滅亡呢?」
嬉野跟廚子是不可能存活的。和*圖*書
她開了門。
自源氏滅亡,正近被打敗後,平家搜括各國的財富,享用史上空前的榮華富貴。在義朝麾下的鎌田正近,則變成奇怪的聖人,在京都的河濱蓋了一棟小屋,靠慰藉平民之心過活。而他舒解心情的方式,就是吃一些過去當權時沒有吃過的佳餚美酒。
「可是,他們如果跑來問我呢?」
一個月前,正近在萬里小路的三条角撿到嬉野,那時她正在街上拉客。
「我已經是孤身一人,只要你不拋棄我,我甚麼都願意做。」
每當有人這樣問,她就很困擾。她想,現在總算有足以誇口的材料了。她舌根蠢動,等待著幾天後的機會。
不愧是坂東武者中的殺人高手,他才跑十步,便又砍了一個人。在跑出松原這段時間內,他每十步就殺一個人,屍體七橫八豎倒在地上,掩映在未明的陰暗天色中。
「我要妳先答應我。」
嬉野沉默了。
其實,這種事情十分常見。地方武士爭鬥的火苗,通常都起於土地問題,而嬉野家這種情形可說是典型。
嬉野很驚訝,可是,她極力克制自己,保持鎮靜。她不想違抗正近。在這廣大的人世裏,她只能靠四条聖人活下去。
正近在萬里小路揀到她時便這麼想。
根據嬉野所說,她死去的父親河野次郎直政,出生於肥前藤津郡嬉野小莊園裏的莊官之家,家裏有一點私田,也算是個土財主,由於幼年喪父,由叔父越智十郎代管財產,不料長大後,叔父仍不肯將代管的土地交還。
正近也是因為源氏敗亡,而失去位於坂東的領地,成為無依無靠的男人。他很能瞭解嬉野亡父的心情。
後來,平家在京都崛起,一統天下,也成為地方武士權益的代言人。諸國武士競相要求加入平家陣容。
正近在鴨川邊洗了臉,卸了妝。這時期的和尚有個奇怪的風俗:登壇講經時,必須上點淡妝。
「如果死去的父親也有這種手腕,晚年就不會那麼慘了。」
「平家會滅亡嗎?」
當然,這謠言也傳入京都少年警察隊那幫短髮少年耳中。
「去剝掉那個孝女的假面目。」他們興奮地說。
結論是:這女人真是孝女啊!
不知道有幾十個人問過正近相同的問題。
「起碼可以讓我紓解一下心情。」
「從明天開始,接連三、四天,妳要參加我的四条法壇。做法很簡單,只要混在群眾中聽法就可以了。」
「我只是個女人,不太瞭解詳細情況……」
後來,次郎來到京都,向六波羅役所投訴。
衣物間、牆壁、地板……到處都插滿了箭。在無數亂箭中,嬉野和廚子只不過是被射中的物體而已。
——妳家女主人是甚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