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忠笑了出來。
這一天,義經發現教經的目標是自己,下午就趕緊把早上穿的盔甲換掉,換上一件樸素而不顯眼的盔甲,而且還上了小船,所以教經找不到他。
「伯父已經請求他饒命了嗎?」
「就算那個能登守是鬼,我們三個人一起跟他打,也應該不會輸。」
「逃跑太卑鄙了吧!」
「有甚麼好悽慘的?」
「殿下,請看那個!」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幫你說情。不過,我覺得很困難,你可別抱太大希望,我會試看看的。」
義經面對這個自傲的俘虜,儘量不傷害他的自尊心,選擇了適合他的船,掃乾淨船室安置他。時忠對這種處置很滿意。
「要逃離關東人之手,就只能逃往海浪下的城市,來,走吧!」
「跟我打吧!跟我打吧!還是源氏都沒人了呢?」
「能登守殿下!」知盛在海風中喊叫:「造太多罪孽,會變成子孫的業障,別再亂來了!」
如果沒有獲得神器,不只是後白河法皇,甚至也關係到鎌倉的威信。
「右府(宗盛)。」時忠主動跟他說話。
「跟我一起來吧!」
能登守教經急了,如此一來,只好登上較顯眼的源氏船,一艘一艘找。
他一移動,周圍濕漉漉的,讓時忠覺得有點麻煩。
「他要是武門出身,搞不好比清盛更早得天下。」
「我能保住性命嗎?會不會被殺呢?」
觸目所及,整個海灣都是白旗飄盪,白旗大聲喊著往前划來,要迎擊的平家船幾乎都只載著白骨。有些搖著櫓移動的船,也都是往反方向想逃離戰場。
他們一個個戲弄她,並疊在她身上,使她動彈不得。
「全族的人和所有女性,是你們該覺悟的時刻了。武士們、女人們,快點準備殉身吧!」
「殺了我吧!否則就生擒我,把我逮捕去鎌倉,帶我到賴朝面前。」
所謂的「人」就是平家的貴人。
「你是平家一族的總帥,既然戰敗了,就算有人要救你,也還是會被拉去都大路上,然後在鴨之瀨的水鏡中,人頭落地。」
是已故清盛的女兒、先帝高倉院的皇后、安德帝的生母,若不是傳說中世上最婉麗的平德子,不可能有那麼華麗的裝束。她穿著藤蔓花樣的禮服十二單,髮上插著翡翠髮插,為了跳水而上了船舷,可是,一定是在一剎那間猶豫起來了。
「大將要愛惜生命。」
只剩一艘船還在戰鬥,那就是表弟能登守教經的軍船。只有這艘船似乎還不知道已經敗了,仍精力充沛地闖入源氏船團中進行殺戮。船邊井然有序的立著盾牌,盾牌上插著無數支源氏射來的箭,他們還是繼續前進著。紅旗翻動,旗上的紅色有如沾上血一般鮮明。
剛開始,俘虜只有時忠父子,可是,慢慢的,送來時忠這條船的族人越來越多,後來連宗和-圖-書盛父子也送來了。宗盛連跟時忠打招呼都沒心情,逕自在角落裏發抖,不只是恐懼,也因為寒冷,因為他落入海中,衣服都濕了。由於他比別人加倍的胖,所以濕答答的樣子也比別人更可憐。
「混蛋!那是內侍所。」
他想。
「去海浪的世界。」
(那一定是建禮門院。)
她一說,幼帝起疑了。
教經重新提好太刀。但是年輕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跳到隔壁的船上,像隻蝴蝶般。
當源氏武者發現裝著神鏡的唐櫃「內侍所」,想要碰觸時,他大聲斥喝:
教經繼續追趕。義經輕飄飄的跳向其他的船,一艘跳過一艘,終於越來越遠。
甚至還有人說:
「好冷!」
在這猶豫的瞬間,渡邊昵拉開弓。他不是要射殺她。他只想射穿門院的紅色裙襬,把裙襬釘在船舷上。他想施展這種巧藝。
「可是……」
教經緊追在後,跳往隔壁的船,瞬間好像落下大石似的,船搖擺得很厲害。教經為了保持身體平衡,暫時用力岔開雙腿站著。這時,義經已經在另一艘船上了。
御座船的女人們也都忙著準備跳水。
「我要拋棄這條船。」他對自己的部下說:「等我一上了源氏船,你們就快划走,快逃吧!」
賴朝把尋找神器的重任交託給義經。
義經與麾下的部隊包圍御座船,圈子越縮越小,希望他們能投降。
他說著縱身跳入海中,濺起水花,然後冒了一點水泡,可是三個人都沒有再浮上來。
「那個小鬼很懂分寸。」他小聲對兒子中將時實說道。
他的母親二位之尼站了起來,妹妹建禮門院似乎也很清楚知盛的意思,拿了兩個硯台放入懷裏,以便增加沉入海底的重量。女官來到她身後,梳理她的頭髮。只有長兄宗盛突然變得很焦躁,在附近來回踱步。
他躍上源氏船後,下級武士就跳入海中逃跑。而教經一知道義經不在船上,就跳上別艘船。
——公卿自古以來都是不自殺的。
「伯父,怎麼樣?」
可是卻受到挫折——
「在哪裏?」
時忠則愁眉苦臉地說:
「在源氏武權下被立的新帝,很可惜只擁有一半的資格,只是半帝。」
「不,我恐怕和你不同。」
幼帝完全瞭解了,他沒有不悅之色,只朝東方合掌。
時忠跟著平家一族逃到西海,可是他完全不|穿盔甲。
他命令部下筆直衝向源氏船團。他們緩慢地划著,最後進入中軍。這個男人的膽識,大到簡直像檢非違使在搜索犯人。他對著源氏船喊著:
對政治很遲鈍的義經,多少有點不解,因此對找神器不太熱心。他的不熱心,在攻下屋島後遭到賴朝責罵。義經雖然不熱中此事,不過,展開壇浦之戰後,他的作戰計劃就不只是戰鬥www•hetubook.com•com,還包括尋找神器,因此作起戰來就辛苦多了。
即使如此,源氏還是無法對他出手。
宗盛移動屁股,膝行而來。
二位之尼指著眼前排在船頭前進的源氏船說:
「你還逃?回來!」
他眼睛細長,非常好看,但面無表情,身上穿著沉重的裝備,抱著弓,竟然還能敏捷的跳躍,毫無慌亂之色。
「我是能登守,九郎在那條船上嗎?」
教經先抬起一隻腳,把那名部下踢入海裏,然後把安芸太郎抓起來,接著又抓住弟弟次郎。他緊緊的把哥哥夾在左臂下,弟弟夾在右脇下。
昵射出箭——
一切都是顧及神器安全的處置。
義經很焦急,他自從度過戰鬥危險期之後,便不斷對部下說:
「划!」
有個善用大刀的男子安芸太郎實光,來自土佐國(高知縣)安芸庄的海邊村莊,他在義經攻擊屋島以前就臣屬於源氏,聽說他的力氣是三十個人的總合,坂東武者沒有人比得過。他的弟弟次郎也是個大力士,部下中某人也很自豪於自己的力氣。
「你變重了!」她說。
平家全族中,也有幾個人倖免於死。平家的總帥平宗盛好像到最後都沒想要自殺,二位之尼跳水後,他還在船裏晃來晃去。可是,身邊的武士看到他後,叫著:
宗盛抬起頭,似乎很驚訝。他很意外時忠竟然在這裏,因而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而且,時忠雖然是俘虜,卻穿著乾淨且毫無皺摺的衣服,傲然而坐。
教經立在船頭,大步跨腳,無休止的射箭。敵人都感到害怕。教經的船一接近,源氏船的櫓聲也變得快速,四散逃走。
「快點阻擋!」
「我很會游泳。我兒子也繼承我的血統,很會游呢!」
「伯父,你不擔心嗎?」
武藏房弁慶正好看到二位之尼,抱著穿山鳩色御衣的幼帝跳入海中。
他守護著自己的尊嚴。他討厭武士,認為他們拿起武器站著打仗的樣子,就像狗一樣。
知盛想。
「知道了!」
——有公卿中少見的膽略。
他嘗試最後一次衝刺。這一天,教經穿著紅底錦緞直垂,唐綾護胸盔甲,可是不知道為甚麼,他扯掉盔甲腰下的圍兜,露出身子,這樣行動就比較敏捷。他的盔甲也丟到海裏,頭髮鬆散,讓海風吹著頭髮,樣子十分可怕。
宗盛要求伯父時忠為他唯一關心的事情占卜。時忠無言以對。別說宗盛了,時忠自己都得為保住性命到處求援。
幼帝這時候才八歲。
時忠是清盛之妻二位之尼的哥哥,是她娘家的當家。雖然一樣是平氏,可是不是武家的平氏,而是公卿派的平氏。由於妹婿清盛獲得權勢,因此他在宮廷也得勢,甚至官升大和圖書
納言,以清盛的政治顧問身分到處施威,在宮廷中,大家怕他更勝於清盛。
二位之尼是宗盛、知盛、建禮門院的母親,是這一族婦女的統治者。她的死亡裝扮是淡黃色的二衣,白褲旁的開口夾在腰部,將三種神器中的神劍插在腰帶上,神璽之箱則頂在頭上。然後她叫來外孫,亦即還是孩童的天子,把他抱起來。
「我是公卿。」
「別讓他們自殺,在他們自殺前抓住他們。」他說。
很意外的,教經一臉哭喪的表情。
「這麼慘嗎?」
「你不是平家一族的總帥嗎?別像田鼠蓋著田土般彎著腰,別這樣!要有從一位前內大臣的威嚴。」
平知盛將令旗丟往海裏,他要趁還有餘力時,準備自殺。對知盛來講,日本史上最豪華的一族,最後的結局必須配得上他們華麗的身分。
教經不知道找了幾艘船,終於看到一個膚色白皙、身材矮小的年輕人。
知盛來到船首,眺望海面。
「我不要死!」
「教經,來啊!」義經看著他。
「都是你跟著人去跳海,才會這樣。像你這麼膽小,若一開始就讓源氏逮捕,就不會弄濕衣服了。不過,你真厲害,竟然沒溺水而死。」
「我會跳下水是無可奈何的,別講這些,先談我的性命……」
教經不得不放棄。既然如此,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只剩下死亡一途了。源氏有數百艘船聚集在附近,圍成一個圓圈,教經就在這個圓圈裏面,動彈不得。
大家這麼認為。
「神器恐怕被供奉在御座船上吧?別射御座船!別亂殺人!」
——不是平家人,就不是人。
「你是誰?」
他不跟大家採取相同行動。源氏武者上了御座船後,他傲然的態度也絲毫不減。
這時,攝津源氏渡邊黨的船全力划進,首先靠近御座船。
時忠趕快回答。即使宗盛如此狼狽,他要是懷恨自己,打自己的小報告就糟了。為了防止這一點,還是要收服他。
「跟你一樣被捕了。」時忠笑也不笑地說。
後白河法皇曾提到這件事,賴朝也一直很囉唆的叮嚀著。如果拿不到神器,最傷腦筋的就是後白河法皇了。法皇因為安德帝被平家帶走,才不得已立另一個孫子即位,也就是後鳥羽帝。嚴格來講,他是偽帝。自古以來,帝位都是神授的,沒有神器就不能即位。世人也都很清楚這一點,有人很囉唆的說:
立刻把他推入海中。宗盛大叫一聲,在海上浮沉游著。他的兒子清宗也被推入海裏,但清宗也善於游泳。父子兩人都是輕裝,於是輕鬆的游著,就在無處可去時,義經的部下伊勢三郎義盛看到他們,從水裏把他們拉起來,成為俘虜。
飛箭漂亮地釘住門院的衣服,可是門院已經往下跳了。由於裙襬被箭釘在船上,所以她身子倒立,接著,箭斷了,她沉入海中。這時,昵的船來到旁邊。
「是的,你在海裏游泳的時候,我就請求過了。」
「拿耙子來!」昵說和圖書。
「快划!用耙子把他們一個個救起來。」
「尼要去哪裏?」幼帝問。
「伯父!」
「建立軍功是很好,但最重要的是找到神器。找到神器的人,可說是這次最大的功臣。」
他們說著便把船划過去,跳上教經的船。
教經一說,義經就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不過,還有個例外。
教經氣憤得對源氏喊叫著:
「那不是伯父嗎?你為甚麼在這裏?」
「你看,是神的懲罰。」
「不要啦!妳要去哪裏?去海裏嗎?妳還年輕,太可惜了!」
他的頑固,使他即使面對壇浦海戰的慘烈戰鬥,還是衣冠束帶,始終坐在御座船的內侍所前不動,臉色也絲毫不變。當全族開始跳水時,也只有他不離開座位。
他想在敵陣中被射殺而死,可是卻沒有敵人要殺他。
「好吧!」
「我是平大納言,我不逃,可是你們不准碰我。」他低聲說。
——到此為止了!
渡邊黨的渡邊昵帶著重藤弓及十三束的箭,站在船頭。船破浪前進。
可是,三種神器中,就是找不到神劍。跟二位之尼一起落海的神璽,和箱子一起浮在波浪中,使他們能夠撈起。神鏡也順利取得,一個女官抱著放神鏡的唐櫃正要跳水時,很幸運的被源氏士兵阻止。
戰爭進行到此一地步,就應該自殺,不應該瘋狂殺人。
義經靠了過來,一知道她是國母,便斥責武士們,然後鄭重接待她,帶她上平家的唐船。海浪中還救起了四十幾個女官,也一併收容在船上。
「快點覺悟吧!」
他一說,教經立刻回頭。
「對!」
可是源氏的士兵怕他,不願意接近他。教經一直往前衝。他從這次會戰一開始,就在找一個人:九郎義經。他在知盛授命下要取義經的性命,可是戰爭結束了,他還是不知道義經在哪裏。
沒多久,按察局、大納言局翻起和服褲裙,從船側翻落。
(能登守真厲害啊!)
其他俘虜中,還有平家最年長的大納言平時忠。
「不!你想錯了。伯父,想想平治以前吧!那個時候,源義朝戰敗身亡,父親平相國(清盛)戰勝了,他應該把源氏一族全都斬首,可是有人求饒,於是他饒了義朝幾個孩子的性命。現在的賴朝以及他弟弟範賴、義經,都是因為相國的憐憫,才得以在世上存活。難道賴朝忘了這份憐憫嗎?」
在這個時代,源、平兩家合起來,恐怕仍沒有人比得上能登守教經的武勇。教經已看出戰敗,決定赴死,為了送自己一份死亡禮物而拚命奮戰。戰勝的源氏武者避開他,不想白白丟了性命。既然已經贏了,不活著拿賞賜太划不來。
「你們真可愛,來得好,現在陪我死吧!」
在平家鼎盛的時候,他曾經說過一句名言:
時忠也想起這些,用力點頭。用過去的恩情來求饒,打動賴朝的心,這未嘗不是救命的辦法。
(只是無用的殺生。)
他是那一世繁華的代言人。
「真悽hetubook.com.com慘!」
「是九郎嗎?」
(神器有那麼重要嗎?)
他站在船上叫喊著,可是沒有一條船應聲出來。
平家一族一個個死去。知盛回到自己的軍船,為了跳水,在盔甲外再穿上一套盔甲。乳母的兒子伊賀平內也跟他一樣穿了兩層盔甲,主僕二人手牽著手跳入海裏。門脇中納言教盛背著錨,身上捆著繩索跳下海,小松新三位資盛和還殘留著少年氣息的弟弟少將有盛一起跳水。只有擁有左馬頭官銜的行盛不願意自殺,寧願戰死,他自己划船殺入源氏之中,全力戰鬥而死。
宗盛訴說著自己的遭遇,最後還加了一句:
義經慌了。他跑了過去,想全力阻止他們自殺。
知盛想。
「我們雖然同樣是桓武平氏,可是,自古以來都是兩個不同的支系。因為葛原親王的兒子高棟被打入臣籍,賜予平氏之姓,才有我們公卿平氏。而武門平氏是另一支系,是從葛原親王的孫子高望開始,受賜平姓,來到關東成為上總介,他的後代突然得勢,才有了現在的平氏。也就是說,兩者截然不同。這些淵源,我已經告訴九郎了。」
時忠認為,用這個方法,鎌倉可能會饒了自己一命,但宗盛就不行了吧?若對照宗盛提及的平治之亂,宗盛就等於位在義朝的位置,是發起戰爭的人,自古以來,根本沒有發起戰爭者會被赦免的例子。
他說了這些話後,便離開軍船,上了御座船,拿起掃把,用力把座墊掃出去,宣告戰爭結束,要大家有所覺悟。
(再找一次!)
這個對任何事情都無能而膽小的胖子前內大臣,就只有游泳最高明,這又怎麼說呢?善於游泳救了他一命!
「還問我是誰?」宗盛誇張的仰著頭。
太陽西斜,山、海的顏色都已轉濃。海峽的戰鬥還在繼續著。平家的船零散飄盪在夕陽餘暉下的海面上,任何人一眼都可以認定他們戰敗了。
「有甚麼不同?」
他還掄起拳頭打在源氏武者的鼻梁上。看到對方噴出鼻血,才把那下級武士趕出去,說:
他伸長耙子,先耙到她的頭髮,用力拉過來,然後伸手把她拉上船。她已經昏倒了,可是又馬上醒來,喊叫抵抗,想要再度跳海。武士們粗暴的抱住她:
他叮嚀各將領。
「因為你是總帥,你應該一開始就有這覺悟才對。」
根據後來被源氏救起的按察局所說,幼帝拜過東方的伊勢大神宮後,又面向西方,朝正要前去的淨土合掌。二位之尼還誦唱了辭世之歌。
突然,昵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團華麗的色彩,令人懷疑不是世間之物。是女人!她想要跳海,正站在御座船的船舷上。
「伯父,請別只求你一個人保住性命。求你也用三寸不爛之舌,幫我向九郎求情吧!戰爭是我弟弟知盛要打的,我宗盛從頭到尾都不知情,請這麼告訴他。宗盛對你的恩情會銘記在心的。」
然後,二位之尼和幼帝一起沉入海底,水花濺起,接著,按察局也隱身浪潮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