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東京,五訪神田,如入寶山,雖非空手而回,苦恨未饜所欲;安得腰纏十萬,日夕神遊於此?
第二次在細雨濛濛中獨訪神田,買完了書去理髮,客滿候補,放下東西到理髮店旁邊的巷子裏去買菸;日本的自動販賣機到處都是,偏偏這條巷子獨付闕如,走了好一段路都未找到;却意外地發現了「內山書店」。我少年在上海沒有去過内山書店,不圖垂老在海外發現,亦是奇遇。內山書店的房子還很新,格局不大,不過有兩層;樓梯口掛着一副藍底白字,五六尺高的對聯,是魯迅的筆跡,寫他自己的詩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這種用藍布染成白字的製法,有人說叫「友禪染」,出於京都,與「西陣織」齊名,只是比較大衆化。我在京都買過一個這種染法的隨身携帶的眼鏡盒,亦是藍底白紋,取出來一比較;對聯就顯得粗糙得多了。細想一想,恍然大悟,此聯的複製品來自魯迅的家鄉紹興:紹興的白花粗藍布,與「友禪染」是同一製法。這副對聯定價五千日幣,合臺幣一千一百餘,我沒有買。
二月十五日上午在桃園中正機場的免稅商店,買了兩瓶威士忌、一瓶白蘭地,踏上西北航空公司的班機,初訪東瀛——「聯合文學」舉辦日本文學之旅。我是不須納費的團員;但我此行最大的目的,是到東京神田去訪書。數年前,承王壯爲先生贈一閒章,文曰「酒子書妻」;因此有人戲稱我此行爲「携子覓妻」。
駒先生對中國人有一分特殊的感情,因爲他的尊人在津沽行醫,他就出生在天津,乳母是本地人;自言「我是吃中國人的奶水長大的。」至於對去自臺灣的朋友,更感親切,亦自有故;蔣總統經國先生,在行政院長任內訪日,卽由駒先生陪伴接待,蔣總統晉見日皇時,擔任翻譯官的亦就是他,這回相晤,一再問到蔣總統的健康狀況,關切欣慰之意,溢於詞色。有此一段不尋常的淵源,所以他對在臺灣結交的朋友,常常當作「自己人」看待;我到東京的第二天,他請我在「魚河岸的石松」這部影片的背景地帶吃魚喝酒,問到前述問題,他說SAKE應該熱飲,比較不容易醉。我問他:酒量好的,能喝SAKE幾許?他說:最好的可盡兩大瓶;但能喝一大瓶,已算雅量。他早年便有此量。又說土佐地方的女人,以善飲出名;笑着警告我,如果到了土佐喝酒要當心。https://m•hetubook.com•com
「喏!那個穿中式棉襖的。」
在二樓見到一個又瘦又小,面有病容的老婦,獨坐在櫃枱中;我猜想她是内山完造的親族,一問果然,她用生硬但能達意的華語對我說:「内山先生的弟弟,是我的『愛人』」。原來是內山完造的弟婦。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口中,出「愛人」二字,聽來實在有些刺耳;我說「內山太太,你知道不知道,現在中共高幹的『愛人』,已經改稱夫人了。」她報我以木然的一笑。
眞正領略到地酒之妙,是在目黑車站東口,聯合報駐日辦事處附近的「千石家」;陳澤禎兄徇我之請,就近在千石家請我初試河豚。那裏所備的地酒,超過一百種,詳細列明特性,如酒精度數、甘味成分等。SAKE都是新酒,釀造技術無甚高下,品質的好壞,取決於兩個條件:一是水,各地皆有「名水」,須經通產省認可;二是米,米需揀選,一石米揀出六斗來製酒,便是佳釀,如只揀出四斗,更是出類拔萃的上品。
七、海外内山
我在日本訪書,是訪國內不易物色的、文史方面的著作;這要找舊書店。日本稱舊書爲「古書」;大阪鬧區有一條街,專賣古書,書雖古,店則甚新,明耀璀璨,毫無舊之色,但中文的古書,却無覓處,只買了一部明治年間的「肉筆浮世繪」。不過有件事讓我開了眼界,不可不記。
那天晚上重回大阪,與大春費了好久的工夫,才找到那條古書街;街不長,望衡對宇,清一色賣古書。我與大春相約,各走一面,找到中文古書,相互通知。走了一家又一家,失望一次又一次;正在沮喪時,大春笑容滿面地奔了來,拉住我輕聲說道:「去看『解放軍』!」
山本書店的老闆,儀觀甚偉,正襟危坐,看上去像日本軍閥時代的「陸軍三長官」。他跟李嘉兄熟悉,所以招待親切,我寫出我急於要訪的一部書,是李天馥的「容齋千首詩」,此人順治十五年進士,官至武英殿大學士。他這部詩集,對於我考證董小宛入清宮始末的幫助極大,鄧之誠著「清詩紀事初編」,敍其詩云:「體格清儁,自注時事,足爲參考之資。別有古宮詞百首,蓋爲董鄂妃作,自序『昭陽殿裏,八百無雙;長信宮中,三千第一。愁地茫茫、情天漠漠;淚珠事葉,夢蝶生涯。在昔同傷、于今共悼。』語意甚顯。……明言悼亡,後來因有避忌,宮詞遂未入集。」和_圖_書
千代田區爲「皇居」所在地;皇居之北,便是神田,行政區名爲「文京區」,是東京也是日本最重要的文教中心,僅以高等學府而言,有明治大學、日本大學、東京醫科齒科大學、順天堂大學、日本齒科大學、法政大學、共立女子大學、東京電機大學,以及駒先生所執教的二松講舍大學等。供奉孔子的「湯島聖堂」,亦在此區域;聖堂西南,便是明治大學,密邇的山上飯店,是日本有名的作家、藝術家常喜光顧之地。
這個機會不可錯過,但趕了去,已不見蹤影;誰知到了第二家,一進門,大春就拉一拉我的衣服,以目示意。
在千石家還發生一件趣事,那裏的經理備紙筆請我題字留念,我卽席作了一首七絕,題款是「千石家主人屬」;誰知眞正的千石家主人與經理大起交涉,說他不是「主人」,這首詩他無權保有。那經理與澤禎兄極熟,託他請我照樣再題一紙,送我一瓶地酒爲「潤筆」,酒名爲「越乃寒梅」,出在前日本駐華大使芳澤謙吉的家鄉新瀉縣;這瓶酒只得普通大瓶的一半容量,並有「限額專賣」的字樣,是一般料理店中不易嘗到的「首席」地酒。我將這瓶酒轉贈李嘉兄,他說他和-圖-書在家從不一個人喝SAKE;願爲我保留着,等我下次去日本同飲。
但「古宮詞百首」既未入集,則鄧之誠又何由得見?因此,我認爲「容齋千首詩」在康熙年間,即有兩種版本,初刻本有宮詞,發覺不妥,抽版另印,卽爲公開的版本。鄧之誠所見的是流傳極少的初刻本;我想覓的亦就是這個初刻本。
可是我失望了,山本所出示的只是大陸所印的鉛印本;還不如我所見的光緒木刻本。此外我又開了幾部書名,如李天馥同時的李霨的「心遠堂詩集」等,一無所得;只買了些此間所無的文史著作。
二度宿大阪以後,全團轉往伊豆;這是額外的行程,需另納費。我因爲大阪訪書,一無所獲,嚮往神田之心更切;所以雖納了費,自願犧牲「溫泉鄉的一夜」,脫隊獨闖東京,寄泊新宿王子飯店;房間小而價錢貴,時值日本各大學入學考試,旅館奇貨可居,新宿王子做買賣不規矩,單人房收雙人房的錢,李嘉兄力主要地爲良,承他代覓千代田區一町目,英國大使館旁的DIAMOND HOTEL;而且堅持要爲我預付數日宿費,盛情可感之至。
二、立吞處
我張目四顧,看不到穿軍服的人,只好低聲相問:「在那裏?」
三、地酒
第三次訪神田,與駒先生同行,到了内山書店斜對面,左派的「東風書店」,我在那裏沒有買書,只買了送人的刻字刀,還想買印石;駒先生說:「他的石頭不好,我有,我送你。」第二天不但送了我幾方壽山石,還送了我一方端硯;是他旅行廣東時,在高要縣買的。
我們的行程是,第一天到大阪;第二天宿京都;第三天自奈良復回大阪,時已入暮,風雨交加,與大春衝寒上街覓飲;經過一家門只半開的商店,招牌上大書「立吞處」三字,入內一看,是一家以賣酒爲主的雜貨店,衣冠楚楚的「上班族」,六七個人一堆,不下五六堆,各自圍着一具橡木酒桶,一手挾公事包,一手舉杯互邀;佐酒的是極簡單的食物,大致爲硬殼果,咀嚼有聲,形相不雅。所謂「立吞」者如此;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日本人喝酒的方式。
一、「携子覓妻」
五、舊而不古
六、初識神田
穿中式棉襖何以能證明是「hetubook•com.com
解放軍」?走近了才看清楚,此人戴着一頂綠色軍帽、上綴「紅星」;帽子兩旁,另有佩上去的好幾個「徽章」。這副形容,在我看是「出洋相」,但日本人可能已司空見慣,不以爲奇。大春告訴我,帽子旁邊的「徽章」,是參加某一種活動的紀念章,以多爲榮;這是童子軍的花樣,不道「解放軍」亦然。
四、他鄉故知
李嘉兄在酒國中的段數很高,喝酒講究溫度,他喝伏特加酒杯都要冰過,但喝SAKE不溫,認爲溫熱了,不易品嘗到眞味。這個習慣與衆不同,我曾向一位日本朋友請教,究竟應不應該熱飲?
不過,神田的精華,應該是集中在神保町的新舊書店。全日本最大的書店三省堂,即在神保町一丁目,占地四千多平方公尺,出售的書籍約廿五萬種、一百萬册。此外售新書的大書店,還有東京堂及書泉;規模亦非臺灣的書店可及。
日本的清酒,便是飲者所熟悉的SAKE,在臺灣只知道甚麼「冠」甚麼「宗」的少數牌子,而且都是大瓶。到了日本,才知道自己孤陋寡聞。日本各地皆有SAKE,名爲「地酒」;有一「合」裝的小瓶,每瓶日幣六百圓,販賣機中,即可買到,有冷有熱,瓶蓋卽爲酒杯,到手便可「立吞」,相當方便。
日本的洋酒很貴,但他們自己製造的威士忌很够水準,白蘭地則較差。日製威士忌中最有名的一個牌子叫SUNTORY OLD,分爲特級、一級、二級共三等。包裝很講究,售價亦還公道。我在日本除了喝清酒,便常喝這種威士忌。
神保町的古書店,不下一百餘家;分門別類、各有特色,賣中國古書的專家是山本書店,爲我訪書的第一對象。那天承李嘉兄陪着我,自旅館出發,沿着英國大使館圍牆向北走,經內堀通至靖國神社前面的靖國通,折而往西,不遠便是神保町。
我第一次得聞「地酒」之名,和-圖-書是在東京;那天李嘉兄深夜見訪於旅舍,少不得把杯話舊。在這時候,只有「居酒屋」可供買醉。所謂「居酒屋」有別於「料亭」而言,有酒亦有肴,大致都設在地下室,設備比較簡單;食物不甚講究;價錢當然亦不會太貴。李嘉兄一入座便問有何好酒?侍者介紹一種酒,牌子彷彿叫「青春美人」,總之是個很新潮的名字,問起來才知道是「地酒」。
按:此爲董小宛卽董鄂妃的確證,小宛封妃,寵冠後宮,歿後又封后,因以趙飛燕相擬;小宛先爲孝莊太后女侍,而長信宮在漢朝爲太后所居。「愁地」、「天」言小宛與冒辟疆兩地相思。「淚珠事葉」謂日夕以淚洗面。「夢蝶」句更爲明顯,人知其葬於如皋影梅庵,而實在宮中,疑眞疑幻,全不分明。「在昔同傷」者,冒董同傷生離;「于今共悼」者,清世祖與冒辟疆共悼死別。序中一小段已明確如此,則「古宮詞百首」中,更不知有多少具體資料?因此,我會設法借得光緒年間刊本「容齋千首詩」細閱,知爲李天馥門生毛奇齡所輯;集中無古宮詞百首,而墨釘甚多,可知爲將原板挖去忌諱之語而重印者。
我這位朋友,是曾任日本交流協會高雄事務所所長的駒正春先生。有一年我在高雄演講紅樓夢,他來聽講,又託人介紹相識,說得一口極好的「京片子」;談起來才知道他是北大留學生,唸的雖是經濟,却聽過我姑丈兪平伯先生的課,因而敍世誼訂交,每逢他到臺北時,必共盤桓;回日後,歲時通問不絕,這回我到東京,自然要約他一敍契闊。
原來的打算是,往返六日,三瓶酒差可供旅途之需。不料在大阪旅館爲人順手牽羊,摸走了我的白蘭地;在京都,爲張大春在一條食街上失手打碎了一瓶,涓滴不曾到口,還得設法清除碎玻璃;不過,餘下的一瓶威士忌喝得很愉快。——京都料理有名,稱之爲「京料理」,清淡雋永的「湯豆腐」;色彩鮮豔,配上切得極細的蘿蔔絲的生魚片,無愧於「優雅風流」的形容。客中寒夜、在朦朧的燈光下,與大春劇談縱飲,確是一大樂事。女侍,或許是店主,年可四十,著一領深藍色的和服,薄施脂粉,舉止嫻雅,那種如飲醇醪的中年婦人的豐韻,更足爲「京料理」生色。記不得是袁子才還是王次回的詩:「徐娘風味勝雛年」;不圖在異邦才領略到這句詩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