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自傷淪謫
——「柳如是別傳」讀後感之一

這首七律的題目是「丁酉七夕」;據梁文所錄如下:
現在要談起句了。「萬里重關」指政府所在地的臺灣;而在民國四十六年時,自知已不可能逃出廣州,回歸臺灣。既然如此,就不必問程途遠近了,此脫胎義山詩:「斑雕只繫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既然駐馬不行,又管它好風吹向西南還是他處?
這首詩一望而知有本事在內。第一聯很明顯地以失身於盜的薄命女子自況。司空圖馮燕詩:「唯將大義斷胸襟,粉頸初迴如切玉」,節烈佳人,凛然堅拒的神態如見;但既失身,「粉頸」便只有「低垂」了。少陵詩:「低垂氣不蘇」,此爲「言難盡」三字之所本。
萬里重關莫問程,
今生無分待他生。
低垂粉頸言難盡,
右袒香肩夢未成。
原與漢皇聊戲約,
那堪唐殿便要盟。
天長地久綿綿恨,
贏得臨邛說玉京。
寅恪先生另一首詩,亦是七律,且不說是何題目,只先談起句:
有趣的是,寅恪先生晚年詩註:「昔年撰王觀堂先生輓詞,述清代光宣以來事,論者比之七字唱也。」此「論者」非他,卽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冠首的「天魁星及時雨宋江——陳三立」,寅恪先生的尊人散原老人。光宣詩壇魁首,又是以父論子,故嚴苛如此;而寅恪先生不諱此段掌故,且特爲表而出之,自亦有悔其少作的意味在内。
這首詩的異文,卽爲「砍頭與刖足」一文的主要内容,全詩如「柳傳」所載如下:
「然脂」二字,在寅恪詩中不一見。「然脂暝寫,弄墨晨書」,語出徐陵「玉台新詠序」,本意爲晚間點燈作書,但此「暝寫」之「暝」,實爲不欲人見之意;無疑地,寅恪先生自以爲可能是在作「鐵m.hetubook.com•com函心史」,故每用「暝寫」之典。「可封侯」者,封「管城侯」;伉儷情深、戲謔之情,隱苦志於詼諧,更見沉痛。
右袒典出漢書高后紀:「(周)勃入門,行令軍中曰:『爲呂氏右袒;爲劉氏左袒。』軍皆左袒」。民國三十七年十二月,政府派專機,接出胡適之、梅月涵、陳寅恪諸先生,而寅恪復又入粵,不願隨政府一起行動,或者像那時大多數的學人那樣,到美國暫住,以俟大局稍定;這便是「右袒」。而右袒非壯士之鐵臂,爲美人之「香肩」,則竟是自薦枕席!自薦又未能同夢,則成棄婦。此寅恪先生自道與中共始亂終棄,故有「低垂粉頸言難盡」的萬千委屈。
寅恪先生遺恨綿綿;而大陸上的學者專家懷有寅恪先生同樣希望的,一定也不會少,我想政府應該有一個能滿足他們希望的辦法拿出來。
「平生所學惟埋骨」,意謂在中共統治之下,斯文道喪,所學無可傳,則惟有隨身以沒。「埋骨」謂葬身是香山;而暗中有義山:「埋骨成灰恨未休」。埋骨二字,在寅恪先生詩中亦不一見。結句「嶺南已是八年留」之「嶺南」,原作「炎方」。炎方見梅,意不可通,故用「十月先開嶺上梅」意以改。結句有「此身猶在堪驚」之意;應死不死,居然八年之留;則此八年之中的心情,亦就可想而知了。
現在,可以談結句了。既然此身決無脫牢籠之望,則以身在之地視臺灣爲人天永隔,因而接「唐殿」之後,順理成章地以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兩句,約爲一句;而「贏得臨邛說玉京」的「臨邛」,顯指「臨邛道士」;與玉谿詩中每以「臨邛」喩司馬相如未遇之時,毫不相干,「玉京」者仙人所居;「贏得臨邛說玉京」,卽言長恨歌中「忽聞海上有仙山」一節。寅恪先生作「長恨歌箋證」,不證此節,以和圖書語涉荒唐,無可徵信;而此詩獨又徵此典者,明明指斥臨邛道士吹牛哄人。楊妃馬嵬之死,遺恨綿綿,而臨邛道士謂其仙家生活如何如何。大致去過大陸而回到居地,說大陸如何如何好的,包括金庸在内,都是「臨邛道士」之流。
「陳寅恪先生全集」附錄中收有「佚詩」若干首;又讀聯副去年十一月廿六、廿七日吳詒用及十二月十四日梁錫華兩君談寅恪先生的詩,痛惜此公「一生負氣成今日」。寅恪先生有遺少思想,是個不必爲賢者諱的事實;他的高足楊聯陞,說他生前自謂「生爲帝國之民,死作共產之鬼」,這明明是反對中華民國;但從民國三十六年起,即有悔意,證據便是「憶松門別墅故居」那首詩中的「一生負氣成今日」;及至三十九年陷匪以後,心情大改,至四十六年則以不得來臺爲天長地久,綿綿之恨。而作「柳如是別傳」,極力寫錢收齋的「復明運動」(「柳如是別傳」第三册第五章,篇幅計三百七十頁之多),更具極深的寄託。玆就吳、梁兩君所談,說寅恪先生詩兩首。
第二聯言始亂之由來。「曾與漢皇聊戲約」的漢皇指漢武。寅恪先生論詩之用典,有古典、今典之說,這句詩的古典是漢武生於七夕;今典則以毛澤東的沁園春而言,自是指毛。「曾與漢皇聊戲約」者,我原來的推測是,大致毛澤東要求寅恪先生加入共產黨,或者至少留在他的「地盤」中;寅恪姑妄許之,而亦有條件,不外政治民主之類。那知毛澤東居然得寸進尺,竟要他生死不離,如「七月七日長生殿」,唐明皇與楊玉環之夜半私盟。這卽所謂「那堪唐殿便要盟」,著「那堪」二字便知寅恪先生早就自悔誤上賊船了。
按:寅恪先生晚歲詩功已深,可說合「雙山」於一手,「雙山」者白香山、李義山。香山爲表,取其老嫗都解,以詩代史,可以流傳久遠;義山爲裏,則凡用典,皆具深意和*圖*書。首句「紅雲碧海」指出時地,而又在「重樓」置酒爲壽,豈不美哉?然而曉瑩夫人是「織素心情」;織素一典有多種解釋,此則明明用張載詩:「織素縫衣獨苦辛」。如此心情之下,猶復摒擋置酒,故須賦詩「奉謝」。
第一首題作「丙申六十七歲初度曉瑩置酒爲壽賦此酬謝」。此據吳文「砍頭與刖足」所引;「柳如是別傳」中所載,則爲「丙申五月六十七歲生日,曉瑩於市樓置酒,賦此奉謝」。自應以「柳傳」爲準。但五月之五,疑誤排;因下一題爲「丁酉陽曆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丁酉爲民國四十六年,陽曆七月三日爲陰曆六月初六。與寅恪先生中表而又爲郞舅的俞大維先生亦說過:「寅恪先生,生於前清庚寅年六月」可證。
這首詩盛傳一時,主要的原因是,羅振玉以委瑣齷齪之故,逼死了他的兒女親家王觀堂,爲清議所不容,乃竟有「名父之子」而又爲名教授的陳寅恪作此一詩,並作長序,說觀堂「一死從容殉大倫」,而「大倫」者,卽爲「白虎通」所提出的「三綱六紀」。試想連溥儀都看不起的羅振玉,竟因此得解此圍,則對這首「輓詞」安能不大捧特捧?
萬里重關莫問程,此生無分待他生。
如果我說這首詩的題目是「七夕」,懂詩的讀者必將斥之爲胡說八道。千餘年來,七夕詩篇,不知凡幾,而各有寄託:如李義山每每強調鵲橋之功,因爲在「牛李黨爭」中,他曾爲令狐綯出過調停疏通之力。但凡所寄慨,不論是咫尺天涯也好,會少離多也好;鵲橋也罷,乞巧也罷,都不能脫離牛郎織女的故事;銀河盈盈一水,何來「萬里重關」?雙星相會,一年一度,怎說「此生無分」?然則,何以有此渺不相關的兩起句?後面自有解答,且先錄全詩,從第三句說起。
就全詩的結www.hetubook•com•com構而論,起句奇峯突起,而又與以後六句若斷若續,始終處於最凸出的位置,可知寅恪先生在這首詩中,特爲要表達的正就是「萬里重關莫問程,此生無分待他生。」而所以說得如此決絕者,有一客觀因素上的絕大限制。民國四十六年的國防部長是俞大維先生,兪先生常常坐了T–33噴射敎練機到金門前線去視察;有一次我問兪先生說:「我知道部長是仿明朝本兵行邊的制度,親自到前線去部署指揮;但坐了教練機去,豈不太危險?而且似乎也沒有如此頻頻往還的必要。」他回答我說:「我也知道危險,但不能不常去。因爲我要讓美國人有這麼一個印象:臺灣海峽是中華民國的內海。」試想,有了武曲星在臺灣;中共還能讓文曲星的寅恪先生也能回到臺灣?自然監視特嚴。
原詩第二聯實爲「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爲詩欠砍頭。」傳抄時以「砍頭」字樣太刺|激,故或以「口」代「砍」;則又嫌刺目,故改爲「笑亂頭」。何謂「笑亂頭」?此爲有意改成不通。
我從十餘年前,得讀寅恪先生的「論再生緣」開始,卽有不得一親風範之恨。五年前得讀「陳寅恪先生全集」,受益眞正不淺;今年春節,塊然獨處,讀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幾於廢寢忘食,最大的收穫是,我的推翻孟心史先生的「定論」,考出董小宛卽爲祔葬清世祖的端敬皇后,竟獲寅恪先生「認同」;且指出錢牧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第三十七首「和老杜生長明妃一首」,以昭君擬董小宛的靈感,乃得自姜白石「疏影」詞:「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並引冒辟疆「影梅庵憶語」,說董小宛愛梅愛月爲證;則連「影梅庵」的來歷亦有着落了。
陳寅恪先生生前在學術界的地位,乃「敎授之教授」,已成定論;而當別論者,是他的詩。民國十六年端陽前兩日,王國維hetubook.com•com先生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寅恪先生旣作七律一首以輓;復爲長歌當哭。這首梅村體的古風,一開頭便是「遺少」的口吻:「漢家之厄今十世,不見中興傷老至」,以下敍「依稀廿載憶光宣,猶是開元全盛年」,恭維張之洞「總持學部攬名流」,由荃孫、嚴復引出「海寧大隱潛郎署」的王國維(觀堂);然後舖敍光宣時事,觀堂東遊;結果是「高名終得徹宸聰,徵奉南齋禮數崇」,成了小朝廷的「南書房翰林」,這已經近乎滑稽了,而又有「君期雲漢中興主,臣本煙波一釣徒」之句,實在想不出王觀堂與查初白有甚麼關係。
第二句亦用義山詩:「他生未卜此生休」,但彼此心情迥不相侔,「他生未卜此生休」爲全然絕望之語;而「此生無分待他生」,則猶寄望於來生。此生雖作「共產之鬼」;他生則必爲「民國之民」。寅恪先生的心事,至此大白!
紅雲碧海映重樓,
初度盲翁六七秋,
織素心情還置酒,
然脂功狀可封侯。
(時方撰錢柳因緣詩釋證)
平生所學惟餘骨,
晚歲爲詩笑亂頭。
幸得梅花同一笑,
嶺南已是八年留。
最近看到大陸上有一篇追念寅恪先生的文章,證實了我的推測。據說毛澤東曾命周恩來向寅恪先生要求,無論如何要留在大陸,居住之處,由寅恪自擇。周恩來並建議在三處中選一處,一是北平、二是廣州、三是廬山。散原老人原在廬山有別墅;周恩來已派人修得煥然一新。又爲他在廣州宿舍前面修了一條白石甬道,因爲他已失明,有白色甬道的反光,行路較便。寅恪先生詩中常常懷念北平,但却選擇了廣州,爲甚麼?爲的是「銀河隔水只盈盈」(清初丘石常句),一有機會,便可逃到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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