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的自然對數

「佩德,別幼稚好不好。旋轉燈之類的東西都是騙騙傻瓜的。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覺得他們是把我們給催眠了,所以他們叫我們睡,我們就睡了。」
「呃,不用了,我想也沒有這個必要吧。」我想起了爸曾經說起過的什麼昏睡病注射,於是我又問道,「長程基金會有沒有為這種注射替我們保過險呢?」
「不過,我也不是一個頑固不化,一成不變的人。」他聳聳肩,輕鬆地說,「無論如何,天下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
「不是這個,難道還是馬貝兒小姐的電話號碼不成?少廢話,給我好好聽著。跟著我唸。三點一四一五九。——」
在此以後的兩小時裡,我們從一個又一個的資料收集人員那裡通過,捺指印、抽血、對無數個無法用「是」或「否」作答的無聊問題答了是或否。體格也檢查得很徹底。這是一項經過仔細策劃的混帳工作,它要一個人在一間室溫較正常低五度的房間裡光腳站在地板上折磨他,並且還儘問他一些讓他臉紅的問題。
「不用管它有多少。」她放下了那些紀錄,並且還把它們遮起來,同時又拿起另一疊卡片。「你們見過這個嗎?」
當然見過,因為那是標準的萊氏測驗卡,每一所中學的心理班都備有一套,凡是能得高分的,差不多就等於說又有個聰明傢伙想出了一種矇騙老師的辦法。其實,佩德就已經弄成了一套簡單的欺騙方法,那是當我們那位氣不勝氣的老師硬將我們拆開,讓我們跟別人一起做測驗,使我們的分類降到不及格的邊緣的時候想出來的。因此我已經心理有數,知道佩德和我絕不是具有超感覺力的怪物,那麼這些萊氏測驗卡不過是對我們再來一次無聊的測驗而已。
「不是,我是理學博士。你問這個幹嘛?」
「我也有同感,兩樣都有。」佩德說,「我們在柏克萊站停一下,吃份三明治吧。」
「呃,既然長程基金會替我們保了險,那就打吧。不過請您把要打的藥名寫下來,簽個字就行。」
「喲,亞博士,怎麼問我呢?您才是心理學家呀!如果您像我似的,受了這麼多罪,您也會犯疑心的。」
「也許兩樣都有吧!不過無論怎麼說,我還是喜歡金髮美人!」此話一點兒也不假,因為毛娣就是金髮。佩德和我和毛娣約會已有一年的歷史,要說「固定」都可以了,雖然在我這方面說來,我不過是被毛娣的同窗好友朱海達糾纏不放而已。跟海達聊天,她問來問去總不外那一句話:「你是不是並不認為毛娣是個空前絕後的大美人?」因為我認為事實的確如此,而又說不出口,所以我們的談話始終談不出什麼名堂。
「噓,輕點,他們會聽見的。」
「不是,不是,我絕不是那個意思,他們帶你進來以後,馬貝兒給了我那張記著數目字的紙條,我就把它唸給你聽,然後——」
「如果能由我作主,我要把他們殺死一m.hetubook.com•com半。」他的聲音不高,以免觸怒旁人,佩德和我是用一種特別的悄悄話交談的,別人聽不清楚,我們兩個則毫無問題。「好悶啊!你悶不悶?」
「我之所以用四位數,是因為她給我的就是這個。你記不記得我唸這個數目字給你以前,她說些什麼,」
我隨著他走下自動履帶,雖然已經不那麼餓,可是卻更糊塗了。佩德答覆我的根本是我不曾問過的問題。
「佩德在外面大廳等你,他說你明天可以來。你是可以來的吧?」
「湯姆,我們這下可上了老當了!」
說著說著話,他忽然又輕輕吹起了口哨,我便也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不用說,當然看到的也是一對雙胞胎,不過這一對都是看一眼不錯,看兩眼更好。她們是一對紅頭髮的姐妹花,年紀比我們小,卻又不太小——大概是二八年華,可愛得像兩頭波斯小貓。
我還在猶豫不決。爸一向就不贊成打針,除非逼不得已,否則絕對不打;就連那年我們接受腦炎預防注射,他都大鬧特鬧了一場。「請問您是醫生嗎?」我問她。
「沒什麼。」
「真的,佩德?你真以為我們該那樣做嗎?玩笑歸玩笑,假使讓他們發現了我們不誠實,他們一定會大發雷霆,說不定把給了我們的又一古腦兒要回去。」
「那是二的自然對數。」
於是我目不轉睛,盯著那些卡片看。卡片換來換去,大約有一個小時之久。有時,我似乎是在接收,有時又似乎是在發送什麼,至於對我個人來說,又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因為他們始終也沒有告訴我們有多少分。
「有沒有叫他們簽個保證書什麼的,還是又當了一次冤大頭?」
「但是,總要合理——」
「誰說些什麼?」
在這一堆人裡,年齡最長的是一對成年男士,大約三十出頭年紀;我還看到一對十二歲左右的小女孩,由母親帶著,但是最多的還是二十上下的。於是我獲得了一項結論:遺傳調查所抽樣是依年齡分類的。正想到這裡的時候,已經輪到了我們,有一位職員問:「請問尊姓大名?」
她微笑著對我們說,「孩子們,請坐,我是亞諾德博士。」她舉起了那兩張像片和一束打了洞眼的卡片,「標準的雙胞胎,同是右心位,這應該是一個極有趣的案例。」
她一邊給我注射,一邊輕柔地說,「也許會像被蟲子叮似的,有一點點痛。」她的聲音甜甜的。
「『長程探索部:現給予7L435-6湯姆.巴業特和佩德.巴業特(同卵孿生)各注射含正常鹽份之蒸餾水十分之一西西。基金會亞諾德博士具』
「耳機跟這個有什麼關係?實際上,房間裡並不是墨墨黑的,至少在你進來以後不是。她把數目字舉在一塊板子前面,這塊板子上裝著一盞燈,使我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得見那些數目字和她的雙手。」
現在,我聽見門又開了,接hetubook•com.com著一股強光射進來,照得我睜不開眼。亞博士說,「今天就到此為止了,湯姆——非常謝謝你,希望明天同一時間再見到你們哥兒倆。」
下一個禮拜三的下午,在貫月大廈的第四十層樓上,我看到了有生以來從來沒見過的那麼多的雙胞胎。我一向不喜歡雙胞胎在一起,他們會使我眼花。可別說我自相矛盾;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也是其中一份子的這一對雙胞胎——我只見過佩德一個人。
「你的就你的,有什麼希奇!過來,別擋了別人的路。湯姆,打開來看看嘛,我倒想看看她給我們的是什麼夢幻藥。」
「您既然不是醫生,又怎麼知道它無害?」
「放鬆一點,不要逞強。如果你覺得睏,那就對了。」她坐了下來,我正好藉著透視儀的餘光看到她的臉,這才發現她長得真是夠美的,雖然她的年紀已經不輕——至少有三十出頭了。她人也不錯,她溫溫柔柔地對我說了一些話,不過我已經不記得她說些什麼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佩德剛好踏上下降電梯,他在我下方大約十呎的地方,整個下降四十層樓的時間他都可以用來考慮他的答覆。當到得樓下,我站在他身旁的時候,他卻改變了話題:「他們給你打了一針?」
她咬著下唇,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如果你喜歡由醫生來打針的話,我就去給你請一位醫生來。」
她將所有的燈通統關掉,只剩下了透視儀上的一盞。
「當然有啊!」
「不錯。」
「湯姆,我的老同胞兄弟,是她告訴我要我做什麼,也就是把那些數目字唸給你聽。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清晰,簡直就是刺耳的女高音?你難道沒聽見?」
「且慢,且慢,現在我的女朋友馬貝兒要我告訴你一連串的數字,我們應該先照他們的意思把事做完才對,他們總是付了錢的呀!」
「哼,你想考我?你這是顧左右而言他。這種最基本的方法論,大一就學了。」
他搖著腦袋,「不可能的事。就算我可能被催眠,你也不會。那兒根本沒有催眠用的傢伙。何況我絕對沒有被催眠。沒有旋轉的燈,沒有手碰手——我那位馬貝兒小姐甚至都沒瞪著我的眼睛看。她只不過替我打了一針,叫我放鬆,等藥性發作。」
佩德沒有立即答覆,這與他過去的行徑不大一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湯姆,你有把握嗎?」
「那就是你我不在同一間房間。那一定是因為你離得太遠了,雖然我可以發誓他們確是把你送到了我的身邊。我能確定你在那裡,而你又不在。所以,這一定是心靈感應。」
「什麼?哦,保險,我想他們一定會保的,」她打量著我,「湯姆,像你這種年齡的男孩子,怎麼會如此多疑呢?」
我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再醒來時,已是一片漆黑。佩德就在我身邊,可是我卻不知道燈怎麼關了,門怎麼開了。我正想說話,卻聽到他m.hetubook.com.com悄悄地說:「湯姆,你以前可會見過這種荒唐事?」
他嘆了一口氣。「我本不願這麼說,因為我知道你會怎麼講。不過,如果你的理一條也站不住,你會怎麼辦?」
想到我們玩的那些花樣,我真覺得不好意思,所以,我又加了一句客氣話,「亞博士,打擾您了。」
「不錯,我是覺得睏。可是不管怎麼說,馬貝兒的確沒那麼做,因為她叫我不要睡,即使我睡著了,她一叫,我也要立刻就醒過來。然後,當他們把你帶進來的時候,她——」
她的面頰上浮起兩朵紅雲。不過她還是拿起紙筆,寫了一張條子,用信封封好。若無其事地說,「喏,把它放在口袋裡,不過試驗未完以前,請不要打開來看。現在,把你左邊的袖子捲上去吧。」
我可真糊塗了。我沒有感覺到心靈感應,我只感覺到餓火中燒。
佩德和我的看法一樣。我們從來沒有和別的雙胞胎如此接近過。他四下裡看了一眼,吹了一聲口哨,對我說,「湯姆,你以前可曾見過這麼多的備用零件?」
「你說的是『點六九三一』,我可很少用到小數點後四位數的對數表。但是這與測心術又有什麼關係?」
「好吧,你先聽聽我的看法,別管它是怎麼來的:湯姆,當心,別駭著——我們是會測心術的人啊!」
「馬貝兒,馬博士。她說了些什麼?」
「沒有。」
「各位請注意!請向門上標有尊姓第一個字母的房間報到。」於是我們湧向了標有A—D的房間,紅頭髮姐妹則走向大廳的另一端。就在我們排隊等候的時候,佩德咕噥著:「是我長得像醜八怪,還是他們發誓一輩子不理男人呢?」
「請你不用管他,我只要問你願不願意。」
最後,亞博士在一張分數單上看了看。她說,「湯姆,我想替你打一針,很溫和的,絕不會有什麼危險,而且在你到家以前藥性就會過去,好不好?」
「要得回去嗎?他們付我們的錢是要我們來參加試驗。我們不是參加過了?試驗的結果如何,那可是他們的事。假使要我來做,我就有把握做得到。」
我拿不定主意,我們究竟該不該這樣做,不過我知道如果佩德能夠給我打信號,我就不可能不跟著他亂蓋一通。所幸此時亞博士把佩德帶了出去,等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有麥克風和隔壁的試驗室聯絡,我們卻沒有辦法再說悄悄話,因為要她打開開關才能通話。
她拍拍我的手,微微一笑,「哪裡哪裡,小心謹慎原是應該的,而且你又是一個很好的研究對象。你還沒看見那些不乖的孩子呢!明兒見。」
「從來沒見過。」
「好吧。」
「二的自然對數是什麼?」
她馬上便開口了,「馬貝兒,第一項試驗二十秒鐘內開始。」說完便關掉了麥克風,並轉身對我說,「我翻轉這些卡片的時候請你看看它們。不必緊張,只看看就行。」
「等一下,等一下m.hetubook.com.com,」我說。「佩德,你一定弄錯了。你怎麼能在漆黑漆黑的房間裡唸呢?一定是她唸給你聽的。我的意思是——」我說不下去了,因為我自己也搞糊塗了。她可能是從另一間房間唸給他聽的。「你帶著耳機嗎?」
我一把把它抓了回來,「別動,那可是我的。」
「不用怕,它不會有害處的。我所以不想告訴你是怕你可能會在無意之中顯示出你想像中以為會有的那種反應。」
「佩德,我發現你真是既奸且詐。」我的腦子裡浮起了亞博士的影子,她可是一個好人。「我想我明天還是待在家裡的好。」
佩德就在我們遇見紅頭髮姐妹花的那間大廳裡等我。我們一起走向下降梯。他沾沾自喜地悄聲說,「我抬高了明天的價錢。」
「那倒不一定。你從來就不大用大腦,我怎麼會知道呢?」
新雪,不錯,也像新雪一般令人發寒。佩德的開場白說了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她們只是乾瞪著他,把他從頭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我但覺兩頰發燒,幸虧就在這個當兒,擴音器響了,解了我們的圍。
佩德伸過手來拿信封,「失敬了,老弟。我的頭腦加上你的運氣,何愁他們不跟著我們走。」他預備打開信封,「我敢打賭不是催眠劑就是鎮定劑。」
「哦,那我的哥哥怎麼說呢,他也要打一針嗎?」
「點六九三一。」
「慢著,你的意思是說當他們把你搬回我那間房來的時候吧——」
「你沒什麼不舒服吧?」
「佩德,希望你不要再說這種無稽之談了。不管催不催眠,我還不至於迷糊到人事不知的地步。我哪兒也沒去;也許是他們用輪椅把你推進來而你沒有覺得吧。而且我們那間房的確是漆黑的,一絲亮光都沒有。」
「不會,」我緩緩地說,我可以確定亞博士不會給我打了安眠針卻寫成「水」,她不是那種人。「佩德,他們沒有給我們打什麼藥—他們用的是催眠術。」
「如果我的脾氣有點急躁,請不要見怪,我是希望你能舒服一點,輕鬆一點。」她走過來,在我的椅子上弄了一下,椅背就慢慢倒下去。我平躺著,就像睡在一張吊床上。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佩德表示同意,不過沒有指明是哪一位金髮美人——毛娣是我們兩兄弟談話時唯一不願涉及的話題。
這一對姐妹花如果是火,我們便是飛蛾。佩德壓低了聲音,「湯姆,我看我們得分一點時間給她們了。」他領先朝她們走去,我也隨後跟進。她們穿著蘇格蘭呢衣服,綠色的格子,襯著火紅的頭髮,使她們嬌美得猶勝新雪。
我眨巴著眼,四周看了一圈,「佩德呢,他怎麼說?」
我盯著這張紙看,想把紙上所寫的和我當時的情形印證一下,佩德滿懷希望地說:「這會不會是個騙人的玩意兒!他們是不是替我們注射別的,而又不願承認?」
「噓什麼,聲音大的是你!其實,怕什麼,索性像食人族打仗時那麼亂吼一通,把m.hetubook•com.com他們的魂都嚇掉算了。」
但是我覺得出佩德突然變得慇勤起來。「小伙子,把你的耳朵豎得高高的,」我聽見他悄悄地說,「讓我們來替它加點趣味吧!」當然,亞諾德博士沒聽見。
佩德低聲對我說,我們真應該把這個醫生的衣服剝光,拿根針刺他的肚子,再請護士小姐把他的感想記下來。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的話有什麼好笑,因為我這時已經厭煩透了。唯一使我有點開心的是,佩德在檢查過程當中,開了他們不少玩笑,弄得他們啼笑皆非。然後他們叫我們穿好衣服,把我們送到另一個房間,那裡的辦公桌後面坐著一位長得還滿漂亮的女士。她的桌上放了一座透視儀,她正在注視上面架著的兩張側面人像。這兩個人看來幾乎一模一樣。我偷眼望去,想找出他們有什麼不同的地方,但是我實在說不出來佩德和我有什麼區別,反正我也不是什麼數學心理學家。
當然,眼前這幾百對雙胞胎裡約有三分之一與我們年齡相若,而其中約有一半——我連數都不用數——是屬於能夠把一群普普通通的人造成一項社會事件的性別的。但是卻沒有一對能達到紅頭髮那麼高的水準,於是我把所有的人仔細觀察了一遍。
我也壓低了聲音,「這倒讓我想起來我們那次去參觀剛果食人族大會的情形了。」
我試了一下,但是並不像。「佩德,你既然不是無所不知,就別學那些愛算命的胖老太婆的口吻說話。不管是因為藥還是因為催眠,我承認我們是糊塗了,但是我們並沒有彼此心靈互通的能力,否則,我們早就該知道了。」
「呃,大概吧,只要他能來我就能來。」
「不是保證書,可也差不多。」我探手摸了摸口袋裡的信封,我都已經把它給忘了。「我請亞博士寫下了注射的藥名。」
我們已經出來,站在人行道上,他想的還真周到。我在拆封以前,先領頭跨過變換履帶,走上西行快速履帶,站到擋風牆後面。當我打開紙條的時候,佩德把頭湊在我的肩膀上看:
「嗯,不提它了。我曾經下過很多年的功夫去研究,但是還是摸不透年輕一代的孩子們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對了,言歸正傳,你這個針到底是打不打?」
「打的是什麼針?」我懷疑地問。
「沒有人說過什麼。」
一共花了不少時間。其中有些數字和前兩個一樣,是我所熟悉的。有的可能是胡扯,甚至真是馬貝兒的電話也說不定。我有點厭了,我正在想,還是照我自己的意思大叫一場算了,耳邊卻響起了亞博士輕柔的聲音:「試驗完畢,二位請靜靜休息幾分鐘。馬貝兒,我在資料比較室等你。」我聽見她走出去了,於是我也放棄了大喊大叫的打算,放鬆一下。在黑暗中重覆唸那些數目字實在讓我覺得昏昏欲睡——而且,史提夫舅舅說過,有機會休息就休息,莫要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那個店。
佩德想要看看那些紀錄。「這次我們的智商有多少,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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