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我終於來到那間平常停靠各路公共馬車和一般大馬車的旅舍對街，莫名其妙地暫停腳步，兩眼盯著一部從街道另一頭奔來的馬車注視好幾分鐘。等它靠近之後，我看出那是一部瑞士馬車；它就停在我佇立之處。車門打開，我看到的是一望見我立即往下跳的亨利．科勒佛！「我親愛的法蘭康斯坦，」他大叫：「看到你真棒！多麼幸運呵，你竟然正好就在我下車的時候到這裡來！」

又陰又溼的早晨終於降臨了，我那雙徹夜未闔的酸痛眼睛望見英格爾史泰德教堂，和它的白塔與時鐘，鐘面指向六點，門房打開當了我一夜避難所的庭院大門。我急忙走到街上，快步離開，彷彿在尋求躲避那個我每一走到街角，就害怕迎面撞見的可憐人之道；儘管天上烏雲密佈，看似就要下場大雨，我還是不敢回到住處，只覺得一直被逼策著快走！快走！

我淒慘地度過那一夜。有時我的脈搏跳得快速又強烈，使我感覺到每條動脈的悸動；而在其他時間裡，卻又險些因倦怠和極度虛弱而倒地。除了恐懼外，我還在其中感受到絲絲失望的心酸！長久以來一直是我的養料兼愉快休息的夢境，如今成了我的地獄！而這變化又是如此快速，瓦解得如此徹底！

「我親愛的維克多，」他高喊：「我的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要那樣狂笑個不停！你的樣子好嚇人！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

「你猜得不錯！近來我一直全心投入某項工作，因此就像你說的，沒有辦法充分休息。不過我希望，真心誠意希望，這所有的事務全都忙完了，好讓我終於可以空閒下來。」

「最親愛的科勒佛，」我嚷著：「你對我是多麼仁慈、多麼好哇！不但沒有把時間用在自我期許的學業上，反而全花在我的病房裡。我要如何才能報答你？惹出這種教人失望的情況來，我覺得懊悔極了！不過你一定會原諒我的。」

「只要你別自責不安，趕緊快快好起來，就是對我最完美的回報了！而既然你現在看起來精神這麼好，我想和你談談一個話題，可以嗎？」

我微微顫抖著！一個話題！是什麼話題？他指的會不會是那個我連想都不敢去想的話題？

我劇烈顫抖著！一想到昨夜發生的事我就難以忍受，更遑論要提起了。我快步走著，很快地兩人就來到校區。這時我想起那被我丟在房間裡的東西恐怕還在那裡，而且活生生地到處走動，不由自主地渾身戰慄起來。我害怕看到這怪物，更怕亨利見到他。因此，我央求他先在樓梯底下稍候幾分鐘，自己箭步衝往我的房間。我不假思索地把手搭在門鎖上，略一沉吟，一陣機伶伶的冷顫傳遍全身！就像小孩子預料有隻幽靈鬼怪在門裡等著自己那樣，我猛力推開房門；但，裡頭什麼都沒有。我心中七上八下地往裡走：房子裡頭空空盪盪的，臥室內也不見那醜陋賓客的蹤影！我簡直不相信這天大的好運能夠降臨在自己身上，但等到一確定那名大敵真的已經走掉後，立即開心地鼓起掌來，飛奔和_圖_書下樓去接科勒佛。

我們進了我的房間，傭人立即端來早餐，而我卻完全失去自制！我全身並非僅遭興奮支配；我覺得自己的肌肉因神經過敏而刺痛，脈搏跳得非常快！我不能固定在某個位置待上一秒鐘；我拍著手，放聲大哭，一張椅子跳過一張椅子……科勒佛最初將我的異常精神狀態歸因於高興他的到來，可是再一密切觀察，卻從我眼中看到一抹令他難以解釋的狂亂！而我那無法克制的冷酷大笑聲，更讓他感到震驚害怕！

「很好！非常快樂！只是對於你的疏於連絡感到有點不安！對了，我本想代他們數落你一頓的！可是，親愛的法蘭康斯坦，」他猛然住口，緊盯著我的臉龐：「我得先說聲你的樣子看起來好糟！這麼瘦又這麼蒼白，好像已經熬了好幾個通宵似的！」

我該如何形容自己對這悲慘成果的感觸，或者該如何描繪這經由我千辛萬苦塑造而成的可憐人？他的四肢比例勻稱，而且我還把他的五官挑得漂漂亮亮。漂亮！我的天啊！他的黃皮膚剛剛好蓋住肌肉及其底下的動脈成品；他的頭髮是黑褐色的，牙齒如珍珠般潔白；但這些華美之處只會使他那雙水涔涔的眼睛相形之下顯得更恐怖！那雙眼睛的顏色看起來幾乎和嵌著它們的淡褐色眼窩、慘白的膚色、及深黑色的雙唇一模一樣。

我繼續這樣如喪家之犬般狂亂地在街上胡走一陣，拚命想藉肉體的運動抒解在心頭上的沉重負擔、渾渾噩噩地滿街飄盪！在驚懼中，我的心跳急促、步伐零亂倉惶，完全不敢東張西望：

「看到你真叫我快活極啦！不過請先告訴我你離開時，我的父親、弟弟們、還有伊莉莎白都好嗎？」

在一個陰冷的十一月夜晚，我目睹自己辛苦的工作完成！我帶著幾近亢奮的急切渴望收拾好身邊的生命儀器，以便為躺在我身邊那具無生物注入一點生命。當時已是凌晨一點；雨水陰沉沉地打在和_圖_書窗板上，我的蠟燭就快燃盡了。忽然，在將要熄滅的暗淡燭光下，我看到那東西一隻呆滯的黃眼睛睜開了；它吃力地呼吸著，一陣抽搐的動作顫動它的四肢。

見到科勒佛的興奮是任何事也無法比擬的；看到他，就讓我想起父親、伊莉莎白、和所有在記憶中如此親密的家鄉風物。我緊緊抓著他的手，暫時忘卻自己的驚懼和不幸；突然間，我感到好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平靜，和安詳的喜悅。因此，我以最熱忱的態度歡迎這位好友，相偕走向我的學校。科勒佛接著又說了些我們倆共同的朋友近況，還有他如何能夠幸運獲准到英格爾史泰德來。「你可以輕易想見，」他說：「我是費了多大力氣才說服家父，必要的知識並不單單只有優秀的簿計而已。其實，我相信直到最後一刻他都不怎麼相信我的說法，因為對於我鎮日死纏活賴的懇求，他老是套用一段《威克菲的牧師》裡那位荷蘭校長的話打我回票：『我博學廣聞年賺一萬弗羅林，不挑精揀細吃得痛快。』不過最後對我的疼愛終於戰勝了他對學習的厭惡，允許我到這知識國度從事一趟發現之旅！」

人生的無常際遇遠不如人類的情感多變。我辛苦工作兩年，目標只有一個——為一副無生氣的軀體注入生命。——為了它，我賠上休息和健康。我帶著超乎尋常的熱情渴盼做到了。可是如今工作才一完成，美麗的夢想也跟著破滅，令人屏息的畏怖和厭惡充滿了我胸臆！受不了自己所創造這東西外觀的我衝出工作室，在臥房裡踱了大半天腳步，始終無法平心靜氣下來，我和衣倒在床上，努力尋求片刻的遺忘。但這是沒用的；不錯，我睡著了，卻飽受最狂亂的夢境打擾！我以為自己看見伊莉莎白，健健康康，走在英格爾史泰德街道；我驚喜交集，擁抱著她，在她的雙唇上印上我的初吻，而她的嘴唇卻變成死灰色；她的五官開始變化，我覺得懷中抱的是亡母的屍體；一襲壽衣裹著她的身軀，我看見腐屍蟲在法蘭絨布褶之間裡爬來爬去！我嚇得從夢中驚醒，我額頭冒著冷汗，兩排牙齒格格打戰，四肢都在痙攣；這時，在強行穿透百葉窗的暈黃月光中，我看見那個可憐人——我一手創造出來的不幸怪物！他抓起床罩，兩隻眼睛——如果可以稱之為眼睛的話——盯著我；他的嘴巴張開，喃喃吐出幾個咿唔不清的聲音，咧著嘴，扭曲了他的臉型。也許他說了話，不過我沒聽到；一隻手往前伸，彷彿是要攔住我，可是被我閃過並且衝下樓。我藏身在自己居住的那幢公寓樓房庭院裡，度過剩下的大半夜，提心吊膽地傾聽每一個聲音，彷彿每一聲都是宣告那不幸由我賦予生命的狂魔接近了。噢！沒有人能承受得了那副恐怖的尊容！就算一具被重新賦予生命的木乃伊，也沒那可憐蟲的醜陋嚇人！我曾在工作尚未完成時凝視著他；當時他是很醜陋，可是等那些肌肉、關節被賜予活動能力後，卻更成了一件連但丁也無從想像的東西。https://m.hetubook.com.com

「既然你目前正有此熱情，朋友，或許你會樂於看看一封已經躺在那裡等你好幾天的信。我相信，是你表妹寄的。」

這是一場禁錮我達數月之久的神經緊張型高燒。這麼長一段時間裡，亨利是我唯一的看護。事後我得知，由於家父年事已高，不適合長途旅行，而我的病情又必定會使伊莉莎白焦慮、苦惱不已；他隱瞞了我的病情嚴重程度，好讓他們不致太擔心。他知道沒有人能比他更加親切、細心地https://m.hetubook.com.com照顧我；同時，在毫不懷疑我必將復原的堅定希望下，他不但沒害他們窮擔心，並且盡可能對他們採取最善意的回應之道。

「別問我；」我捂著眼睛大叫；因為我自以為看見那駭人的鬼魅飄進房裡。「他可以告訴你！噢，救我！救救我！」我幻想那怪物抓住了我；我瘋狂掙扎，隨即突然昏倒。可憐的科勒佛！他心底會是什麼感受啊？一次他興沖沖滿心期盼著的相會，卻這般莫名其妙地轉變為心酸！不過我並未目睹他的憂傷；因為我失去了意識，一直到好久好久以後才恢復知覺。

「鎮定下來。」科勒佛注意到我的臉色變化，說：「若是這會讓你情緒激動的話，我就不提；只是倘若令尊和表妹能夠收到一封你親手寫的信，一定會感到非常高興。他們根本不曉得你病得多重，加上這麼久都沒有收到你的信，更讓他們心底惴惴不安。」

「就只是這件事情嗎，我親愛的亨利？你怎會以為我第一個思緒，竟不飛向那些我所深愛、而且值得我愛的最最親愛的朋友呢？」

我在頻頻令好友緊張、擔憂的復發之中，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復原。我記得在自己初次又能帶點兒愉快心情觀賞戶外景致時，便發現落葉已無蹤跡，遮住我窗口的那些樹木正吐出嫩芽——那是個絕佳的春天；這個季節對我的健康恢復大有助益。另外我也感到胸中的喜悅和愛的情操復甦了！我的抑鬱已然消失，剎那間變得像在被那陣要命的熱情侵襲前一樣快活！

但是我真的病得很重！若非好友持續不斷、無微不至的照顧，我絕對不可能恢復清醒。那由我親手賦予生命的怪物，身影隨時出現在我眼前，而我也不時發出和他有關的囈語！我的話語無疑讓亨利大吃一驚；最初他相信那是出自我精神錯亂狀況下的幻想，但由於我持續不斷地重複同樣的主題，他終於漸漸相信我的精神失常其實是源於某樁罕異而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