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孩子依舊不停掙扎,嘴裡並咒罵著令我心灰意冷的詞句;我扼住他的喉嚨好讓他住嘴,不久他就死在我的腳跟前了。
「我繼續東拐西繞地在林中小徑中走著,直到抵達樹林邊緣。林外傍著一條湍急的深流,許多林邊的大樹枝條低垂,沾著流水,在清新的春日裡吐出嫩芽。我停在河流邊,不知接著該往哪個方向走,忽然聽到人聲傳來,趕緊躲到一株絲柏的密蔭下藏身。就在我剛要躲好時,一名少女沿路笑咯咯地朝著我躲藏之處跑來,像是後頭有人在與她追逐運動似的。她繼續沿著陡峭的河岸奔跑。突然間,腳下一滑,掉進湍急的水流裡。我忙從藏身之處衝出,千辛萬苦地從強勁的奔流之中救起那少女,將她拖到岸上。少女昏迷不醒。我竭盡全力,試盡各種辦法想救她回生。忽然間,一名鄉下人的來到打斷我的努力;這大約就是與她笑鬧追逐的人吧!一看到我,他立即朝我箭步衝來,奪走我懷抱中的少女,急急奔往樹林裡。我不知所以,飛速追上去。但那人一見我奔近,急忙掏出隨身攜帶的槍枝,瞄準我的身體射擊。我受傷倒地,而射傷我的人則加速逃入林中。
「『你是否考慮到,』陪他同來的那人問:『你們將不得不償付三個月租金,同時賠償損失的園中作物?我可不希望獲取任何不當的利益。因此,我懇請你暫緩幾天,仔細考慮一下自己的決定。』
「在一確定所有援助都挽救不了那住所的任何一部分之後,我立即離開現場,到林子裡去找個容身處。
「『法蘭康斯坦!這麼說來你是屬於我敵人的嘍——那個我發誓永遠要報復的人;你將會成為我的第一個受害人。』
「接下來那段日子我一直逗留在附近,有時盼望見到你,有時決心永遠告別世界和人世間的悲哀。最後,我懷著滿腔唯有你才能滿足的激烈情緒,一路翻越崇山峻嶺,朝著這些山脈流浪而來。除非你答應配合我的請求,否則在那之前我們倆不能分手。我孤單又悲慘。人類不會與我交往,但一個和我同樣醜陋可怕的女性可就不會拒絕我了。我的伴侶必須和我同種同類、擁有同樣的缺陷。你必須創造一個這樣的東西來。」
「喏,這就是我好心的回報!我從鬼門關前救回一條人命,得到的報酬卻是被打出一個皮開肉綻、深及骨頭的傷口,痛得齜牙咧嘴的!m.hetubook.com•com幾分鐘前的親切、溫和情緒剎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齒和狂怒!肉體的痛苦導致分神上的激亢,我立誓對全類的痛恨和復仇永不停歇。但傷口的創痛使我虛弱無力;我的脈博停止,隨即昏倒過去。
「這時,一陣淺眠解脫了我的苦苦沉思。一名漂亮的孩子天真無邪、嬉嬉笑笑地奔八我選擇好的隱藏地,打擾了我的睡眠。我定睛注視那孩子,心中驀然興起一股念頭:心想像他這樣一個小娃兒想必不會存有什麼偏見,而且生長的歲月還短,不足以感染對醜陋、畸型的畏怖。因此,假使我能夠抓住他,教導他做我的朋友和同伴,就不至在人世之間如此悲哀孤寂了!
「夜色漸濃,一陣強風從樹林間颳起,快速吹散滿天徘徊的雲朵。狂風猶如大雪崩般狂嘯而至,對我吹起一股衝破所有理智與反省藩籬的瘋狂。我點燃一截大樹的枯枝,兩眼依舊緊盯著幾乎和月亮碰觸的西方地平線邊緣,繞著那祭品狂舞亂蹈。最後,月的光環終於被遮去部分,我也揮動起那段著火的柴枝。它掉落地上。在一聲嘹亮的尖叫聲中,我引燃了事先收集的乾草、石南、和矮樹。強風助長火勢,轉眼間熊熊烈焰便包圍住小屋,伸出它們枒枒叉叉的紅舌,纏繞著它施以毀滅之吻。
「這些思緒撫慰了我的心情。到了下午,我沉沉地睡了一覺;只是亢熱的血氣容不得安詳的夢造訪。前一天裡可怕的景象老是在眼前重演;兩名女子慌張逃竄,憤怒的菲力克斯一把將我自他父親的腳跟旁拽開……我渾身無力地醒來,發現時間已經是夜晚,於是躡手躡腳爬出藏身處去尋找食物。
「『不用了!』菲力克斯一口回絕:『我們絕對不能在你的小屋裡住下去。基於我所陳述的那項恐怖因素,家父的性命有極大的危險。內人和舍妹永遠無法完全從驚悸中恢復過來。我求求你別再勸我了,收回你的房屋,快快放我逃離此地吧!』
「填飽肚子後,我舉步邁向通往小屋的熟悉的路徑。一切都是那麼平靜。我悄悄潛入棚舍,靜靜期盼平日那家人起床的時刻來到。那個時刻過去了,太陽高掛天空,小屋中的居民卻沒有出現。我渾身劇烈顫抖,意識到某種可怕的不幸!小屋裡頭黑漆漆,我聽不到半點動靜;這種懸疑不決的痛苦真hetubook.com•com是言語難以盡訴。
「菲力克斯全身猛打哆嗦地說完,和那名同伴一塊兒進了小屋,停留數分鐘,然後離開那地方。從此以後,我不曾再見過德拉希家的任何人。
「夜晚來到,我離開宿處,在林子裡漫遊。這時,不再因害怕被人發現而自我節制的發出陣陣可怕的咆哮,借以宣洩心中的悲痛。我就像一隻脫離網羅的野獸,摧毀所有擋道的東西,邁動似雄鹿般勁疾的步伐衝過林地。噢!那一夜我過得多麼痛苦啊!冷冷的天星嘲弄般地放射寒光,光禿禿的樹枝在我頭頂上搖擺;萬籟俱寂間,一隻鳥兒甜美的聲音不時啼破寂靜。除了我,天地萬物不是在歇息,便是在享受歡趣。我,好比撒旦,內心扛著一座煉獄,沒有半點惻隱之心,恨不得拆了整座樹林,毀壞、並蹂躪周遭的一切,然後坐下來欣賞被破壞的遺跡。
「在這股行動的刺|激下,我趁那男孩通過之際一把將他抓住、拉近身前。他一看見我的長相,馬上雙手捂著眼睛,厲聲尖叫;我猛力扳開他雙手,說:『孩子,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打算傷害你;聽我說!』
「這些思緒竟使我怒不可遏;你覺得奇怪嗎?我只奇怪當時我竟然不但沒有靠大叫大吼、激烈掙扎來發洩情緒,也沒有貿然衝入人群,死於企圖消滅他們的行動中。
「睡中的少女身子動了動;一陣驚恐泛遍我全身。她會不會真的醒過來,然後看見我,咒罵我,甚至揭發凶手的身份?只要她睜開雙眼看到我,那是必然的行動!這個念頭太瘋狂了!它驚起我內心潛伏的惡魔——該受罪的人是她不是我;我之所以犯下謀殺案,是因為她可以帶給我的我都永遠被奪走了,她要負責贖罪。罪行是緣自她而起;懲罰當然要她來受!多虧有菲力克斯的課程和人類殘暴的法律,我早己學會如何做怪、搗鬼。我彎下腰,將畫像牢牢靠靠地放進她服裝的一個褶縫裡,她又蠕動身體,我忙一溜煙跑出穀倉。
「不一會兒兩名鄉下人通過,卻在靠近小屋時停下腳步,比手畫腳、神態激烈地交談起來。不過由於他們使用的是當地語言,和我的保護者們不一樣,我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不過,沒有多久菲力克斯便夥同另一個人來了。知道那天早上他還沒離開小屋,讓我大感意外,迫不及待地等著從他的言論間,探聽這些反常現象代hetubook.com.com表的意義。
「太陽升起,我聽到人聲,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那個白天返回宿處,於是躲藏到某片濃密的灌木欉裡,決心利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仔細考慮自己的處境。
「『邪惡的怪物!放我走。我爸爸是官員——是法蘭康斯坦先生——他會懲罰你。你才不敢抓著我不放。』
「現在,整個世界在我眼前,我究竟該走向何處?我決心遠離傷心地。但對我這個受人厭惡、鄙棄的人言,天涯海角,走到哪裡都一樣可怖。最後,我想起了你!從你那些紙張上,我得知你是我的父,我的創造者!世上有誰比賦予我生命的人更適合接受我的訴願呢?在菲力克斯教導莎菲的課程中,並未漏掉地理這一門;我早已學會地球上各個不同國家的相關位置.你曾提到你的故鄉叫做日內瓦,於是我決定朝著這個地方行進。
「我在傍晚時間抵達,就近找個位於田園之間的藏身處,細細思忖該對你採取什麼態度。我身心俱疲、餓得發昏,情緒又十分鬱悶,根本無心享受輕柔的晚風,或者欣賞太陽沉落在宏偉的侏羅山脈之後那幅景觀。
「該死!該死的創造者!我為何活著?為何不在你胡亂賜予生命火花的那一瞬間,就將它熄滅?我不明白;絕望還未佔領我的心;我所擁有的感受是憤怒和報復。我真可以開開心心毀了小屋和屋裡的居民,以他們的尖叫和悲劇滿足自己。
「但我要如何為自己指引方向呢?我知道要想達成目的必須朝著西南方向走;不過太陽是我唯一的指標。我不曉得自己經過的那些城鎮地名,更不可能向一個人類打聽;但我並不灰心。雖然我對你的感情除了痛恨還是痛恨,但你終是唯一帶給我救助的希望所寄。無情無義的創造者!你先賜了我知覺和情感,後又將我丟棄在外,成為人類叱責、恐懼的對象。但我只能向你一人索求憐憫和矯正。同時,我也決定向你尋求從別的披著人皮的對象那兒,都無法找到的正義。
「我定定注視那孩子,在他胸口看見一件東西。我拿起那東西;是幀美麗絕倫的婦人畫像。儘管滿腔恨意,這幀畫相仍舊軟化我的心,吸引我的注意。我愛悅地盯著她那長睫毛下的漆黑雙眸端詳好一陣。不過很快地,怒氣便又重上心頭。我想起自己被永久剝奪了這種美人兒可能帶來的喜悅;而像我眼裡端詳這女子一般的人要是瞧見我和圖書,無比親切的神韻鐵定馬上變成驚惶、厭惡的表情。
「我通常白天休息,只在不會被人看見的夜晚趕路。然而,有天早晨,我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穿過深長林地的小徑上,於是放大膽子,在日出之後仍舊繼續行程。那是早春的一天,宜人的陽光和芬芳的空氣,就連我也為之精神一振!我感受到消失已久的溫和、愉悅情緒在我體內復甦。半是出於對這些新奇知覺的驚訝,我優遊其中,遺忘自身的孤零和畸型,挑戰快樂滋味。柔情的淚水再度潤濕我雙眼,我甚至懷著滿心感激,抬起濕濡的眼睛,仰望那賜給我這般愉悅的太陽!
「我凝視著我的受害者,內心澎湃著狂喜與冷酷的得意。我拍著手大叫:『我也能製造悲哀;我的敵人並非無懈可擊!這樁死亡將會為他帶來絕望,其他的無數悲劇將會折磨、毀滅他!』
「但此刻我的辛苦跋涉已接近終點;不到兩個月後,就已來到日內瓦近郊。
「舒暢的陽光和白晝清淨的空氣,多少使我恢復幾分平靜。當我細想起在小屋中那段經過,心裡禁不住相信是自己的結論下得太倉促。我的確表現得太莽撞。很顯然的,我的一番言詞已經打動那老父為我盡力,是我自己笨得暴露自己的形影,嚇壞孩子們。我應該先讓達樂希熟悉了我,等他的其他家人對我的接近有個心理準備後,再慢慢在他們面前現身。但我不相信這些錯誤完全無法彌補。幾經深思熟慮後,我決心返回小屋找尋老者,靠著言語陳述,將他拉進自己的陣容。
「他激烈掙扎,放聲大叫:『放開我,怪物!醜八怪!你想吃掉我,把我撕成碎片!你是吃人精!放開我,否則我就告訴我爸爸。』
「這種種感受擊潰了我。我離開行凶地點,在尋找一個更隱僻的藏身處過程中,走入一間看似空無一人的穀倉。穀倉裡有名女子睡在乾草堆上;人很年輕,雖然不全像我手中畫像上的女子那麼漂亮,不過是渾身散發著青春健康的迷人氣息、外貌很討人喜愛的那種類型。我俯身對她耳語輕喚:『醒來吧,最美麗的姑娘,妳的情郎就在身旁——他願奉獻自己的生命,只為得到妳雙眸深情的一顧;心愛的,快快醒來!』
「我的旅途十分漫長,一路之上飽嚐艱苦辛酸。在我離開長期蟄居的地帶時,時節已經是深秋。為恐撞見人類,我只在夜間趕路。周遭的天地褪去顏色,太陽也不和*圖*書再炎熱。身畔豪雨傾盆、大雪紛飛,滔滔大河凝成冰川,土地表面又凍又硬、寸物不生,讓我找不到一個避風遮雪的地方。噢,大地啊!我是多麼常常咀咒自己生命的源起!我天性中的溫和逸失了,內心全然轉變為苛酷與惡毒。我越是行近你的家鄉,心海裡越是深深感受到對你的報復之意。冰雪降落,流水硬結,但我依然奔波不歇。一些偶發事件不時指揮著我,此外我還擁有一張本國地圖;只是我常偏離正路好遠好遠!情緒上的劇烈苦痛促使我腳不停步;每樁事件、每段插曲都讓我的憤怒和悲哀吸收到養料。但等到我抵達瑞士邊界、太陽已然恢復溫暖、大地開始青蔥翠綠時,偏又碰上了一段際遇。它以特殊的方式,證實人們對我的感覺是多麼痛恨、恐懼!
「『孩子,你永遠見不到你爸爸了;你必須隨我走。』
「但這是一種難以負荷的情感放縱。在肉體活動過度下我疲累極了,無助的絕望使我不支倒地。萬千的人群之中沒有一個人會可憐或協助我;難道我該對他們心存好意嗎?不!從那一刻起,我宣告對人類展開永無止境的戰爭;尤其是對那個塑造了我,將我送入這無依無靠、悲慘境遇中的人。
「後半天裡,我渾渾噩噩、全然絕望地待在我的棚舍裡。我的保護者們然離去,同時扯斷了我與世間的唯一牽繫。我的胸中首度填滿了報復與痛恨的情緒;我不但沒有竭力控制它們,反而任憑自己隨仇恨之流漂盪,全心全意傾注於傷害和死亡。當我想起我的朋友們,想到德拉希溫和的口吻、阿喜莎柔婉的眼神、阿拉伯女郎高雅的美貌……這些念頭便逐一消逝,而奔放的熱淚也多少撫慰了我的情緒。可是再一細想他們已經排拒我,棄我而去,怒氣不禁重上心頭。一陣憤怒的狂濤湧起,偏又無法傷害到任何人類,只有將暴怒轉嫁在無生命的物體上。黑夜降臨,我在小屋四周堆起各種易燃物,然後強迫自己耐著性子,等候月亮西沉以後再執行我的操作。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盡力療傷,在林子裡過著悽慘的日子。子彈射中我的肩胛;我不知道它是停留在身上,或者穿透肩骨、破皮而出了。總之,我無法將它取出。此外,不平之氣帶來的壓迫感和所受的忘恩負義對待,也加深我的苦痛。我天天發誓報復——強烈、致命的報復;唯有如此,才能彌補我所承受的極度憤怒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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