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濁流

有的說他獨佔校工,連劈柴、燒水等工作都要校工去做。又有的說他包辦出差,一年一次給教員慰勞與出差也只准許日籍職員出差。——這些話都是李訓導最激烈地抨擊校長的。但大多數人對他的話只唯唯否否地虛與委蛇,並沒有一本正經地去聽他,這只要看一道菜端上了桌子,碗蓋剛一揭開,各人的注意力便立刻集中在菜上,再也無心去聽他,便可以證明了。這種宴會的氣氛漸漸地使太明感到納悶,這與其說是專誠歡迎他,毋寧說是借此機會打一場「牙祭」。
陳首席和李訓導的談話,似乎是借題發揮,想藉此激怒太明。他們所說的「老貓子」,就是校長的綽號。太明對於這些缺乏教育者風度的教員,背後鬼鬼祟祟地說校長的壞話,心裡很不滿意,他只顧望著窗外,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
酒是各人自己帶的,菜是街上館子裡叫的,宴會就這樣開始了。席間由女教員擔任斟酒,酒過數巡,話題便集中到校長身上。
「你對本校的觀感怎麼樣?」
「宰相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太明笑道。
他這樣一說,大家都覺得很詫異。
開會的時間到了,陳首席帶了五、六個男女導師亂哄哄地擁進來,把不善應酬的太明弄得狼狽不堪;他原是客人,現在反而變成主人了。
「你真不愧為大國民(大國民是『日本走狗』之意,是由當時日本領臺的一首歌詞中轉借過來的),不過……」李m.hetubook.com.com訓導聽了太明的話,帶著揶揄的口氣說:
「本村獲得文官榮銜的這還是第一次。」鴉片桶照例發表演說道:「這種光榮是可以和從前的秀才相比的,我們胡家從來沒有比這更值得慶賀的事……」
他在赴任的途中,曾抽空回家去一次,家鄉人對他的金邊帽、文官制服和佩在腰間的短劍,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親友們都趕來表示歡迎和慶賀,情況相當熱烈,大門外爆竹狂嗚,一會兒就聚集了七、八十人,一時盛筵大開,熱鬧非凡。
「胡先生!」陳首席訓導堆滿笑臉走近太明的身邊說:
「這位是新來的胡先生。」黃代教員對那熟悉的女人介紹太明說。
「英葵小姐,初會初會……」太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太明突然在壁上掛著的「西湖美人」的畫軸上,發現
的聯句,又從聯句的字裡行間發現了另一種隱藏著的意義,心裡覺得很有趣。
「那麼,我們先走了,你也該早點走了吧?」說畢,便離開教室。
說話間,一行人突然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這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只有太明一人悶在鼓裡。一行人由黃代教員帶路,走進一間小巧精緻的房子,房內掛著富於誘惑性的紅色窗幔,還有一張床,床上垂著綢蚊帳,上面懸著福州刺繡的橫幅,誘著美麗的鳳凰飛舞圖。床前站著一個穿高衣領服裝的麗人,她忍唆地露著挑撥性的微笑。和-圖-書
太明這種敦厚樸實的秉性,使得學校裡的老師們都很喜歡他。他又幫著獨身的堀內先生做飯,因此日本話也進步得很快。國民學校畢業以後,太明一度投考醫校,但沒有被錄取,於是轉入國語(日語)學校師範部,在那裡的四年歲月,對他的影響是很深刻的。他已經獲得普通的學識,而且逐漸成長為一個新時代的文化人。同學中志向較高的,有的已到日本去留學,但他卻和大多數的畢業生一樣,負起時代所賦予的使命,到鄉間的國民學校去執教了。
「是的,剛來的人都是這樣的,不過,慢慢兒地你就會熟悉了。」
他又轉向李訓導說:
說話間,黃代教員隨口哼著山歌,各人便乘機大擺龍門陣。
「可是,老貓子可真太陰險了,昨天晚上校長宿舍裡不是由全體日本教職員舉行內籐久子的歡迎會嗎?」
他任教的K國校非常偏僻,下了火車改乘糖業公司的臺車(板車),還有一個多鐘頭的路程。學生大部份是農家子弟,教員除了校長以外,一共有十三人。
太明和另一位剛從高女畢業的日本女郎,都是新聘的教員,她的名字是內籐久子。他和內籐久子同到校長室去報到,校長是一個三十歲剛出頭的日本人,因禿頭的關係,看起來似乎還要蒼老些。坐在校長身旁的那位面容憔悴的首席訓導,是個四十多歲的臺灣人,他穿著污穢的文官制服,金邊也已經褪了色,因此人顯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萎靡不振。校長照例說了幾句勗勉的話,這持禮堂內早已聚滿了學生,於是便開始舉行新導師介紹儀式。太明站在高高的講壇上,無數視線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因興奮過度,自己也不知講了些什麼。儀式完畢走出禮堂的時候,首席訓導對他說:
這樣又過了三天,星期六放學以後,陳首席突然到太明的教室裡來,偷偷地告訴太明:請他參加今晚臺籍教員為他舉行的歡迎會。他說話時那種詭秘的神色,好像另外還有陰謀,太明心裡很不耐煩。他們的意圖,顯然是要對抗校長發起的日籍教員為內籐久子舉行的歡迎會。對於這,太明是很苦惱的。由陳首席說到「只有我們……」這句話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和特殊的語氣看來,便可以推測到他們的詭計,將以集會或其他方式漸次促其實現,那決不是太明所願意做的事。這不僅是日籍教員和臺籍教員之間的芥蒂,即對於學童的心理上,也將會蒙上一層陰影——至少太明有這種感覺。因此太明再三向他辭謝,並表示很感激他們的盛意,但請他們不必為他操心。陳首席還以為太明故意推讓,況且歡迎會也早已準備好了,所以一定要請他去參加。
太明無意中發現日籍教員和臺籍教員間的芥蒂,心裡非常納悶。尤其陳首席等竟以他未被邀參加歡迎會,作為不滿校方的主要原因,更使他感覺不安。其實他自己對這件事,並沒有什麼hetubook.com.com不滿或不愉快。
「這……我,我還……」太明支支吾吾地說。
英雄自古難忘色,
葵蕊何心獨向陽。
鴉片桶的意思,無非想找點理由請大家多喝幾杯酒。受過新教育洗禮的太明,對於這種場面很不習慣,周圍的騷亂使他引起反感,因此不待終席,便顧自匆匆地赴任去了。
當晚,太明回到宿舍裡,上床以後心裡老是想著日籍教員和臺籍教員間的不平等待遇,以及自己到差以後籠罩在周圍的鬱悶的空氣;接著又想起英葵所唱的「嘆煙花」曲中那種晦澀的歌詞和旋律……,思潮起伏,很久不能入眠。突然,英葵的面影彷彿忽而變成和自己同時到差的內籐久子,一想起久子,太明滿腔的熱血便不由得沸騰起來。
「你的精神和口才真了不起!」
三人又說了許多不滿校長和日籍教員的話,然後說:
「可惜時機還沒有到,單憑學校的書本子裡學來的一點兒知識,是不能了解真正的社會的,世界上的事如果都那麼簡單,人生就不會苦惱了!」
「昨天開學典禮的時候,他還說什麼『日臺平等』、『精誠合作』,言猶在耳,就幹出這種事情來,什麼『日臺平等』?真是豈有此理!」
不久,酒醉飯飽,杯盤狼籍,陳首席和女導師們先起身回去了。其餘四、五人雖然已到席終人散的時候,但他們餘興未盡,一https://m.hetubook.com•com定要拖太明去逛街。太明被他們多勸了幾杯酒,兩頰熱烘烘地,在外面走了一陣,經晚風一番吹拂,才覺得涼爽些。太明這時突然膽子一壯,準備把自己內心燃燒著的憤慨,痛痛快快地向同事們和盤托出,他覺得這些生活於小天地中的同事,胸襟都過於狹隘。但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半天,總覺得說得不夠透徹,自己心裡想說的話,似乎連百分之一都沒有說出來。
那女人被太明叫出自己的名字,也覺得很奇怪。太明說那是因為畫軸的聯句上面有「英」「葵」兩字冠首,所以才知道的。這樣也給眾人一種印象,說他有些漢學的素養。
太明覺得這話有些諷刺的意味,使他很難為情。
「胡先生!」陳首席轉對太明說:「你覺得怎麼樣?」
歡迎會是在太明宿舍裡舉行的。那間房子只有六蓆榻榻米,既沒有壁櫥,也沒有紙門,陳舊的榻榻米充分地顯示生活環境的枯澀和單調。房內空地上放著一個火爐和一隻水缸,此外一無所有。太明搬進這間房子以前,黃代教員一家五口就住在這裡。
「哦,我還不大熟悉,也談不上……」
第二天下雨,太明課後留在教室裡,一個人靜靜地望著窗外被雨點淋濕的油桐樹花朵飄落在校院的地面上,潔白的花瓣被爛泥沾染得污穢不堪。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進來的是陳首席訓導、李訓導和黃代教員三人。
「胡先生!」黃代教員驚奇地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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