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天了!」
小樂一聲不吭,跟著她,走進了茶店挨在靠門一張檯子後面坐了下來。算命先生喝著茶閒閒地踱出了水簷外,覷著眼睛望望對面樹下那個人,又回過了頭,板著臉孔,端詳起小樂來。祝家婦人泡來了一杯茶,熱騰騰地就往小樂鼻頭下猛一推,瞅著他說:
忽然天頂打起了雷。祝家婦人站在店堂中央側起了耳朵,靜靜的聽著。那一串雷聲像起自九重天外,滾動著,哽噎著,給扠住了喉頭一般。整個吉陵鎮的心窩,一時間,彷彿窒住了。縣倉正門前那一條大街一片凝靜,一片空落,四下裏沒了人聲。苦楝子樹梢,刳啊刳啊刳地,那窩亂飛鴉聒噪得越發峭急了。茶店裏頭還沒上燈,街上篩進了一片落照,金溶溶,寂沉沉,洒在男人們一張一張陰黯的臉孔上。那些坳子佬和鎮裏人都放下了茶杯,望著店外好一片越沉越紅愈落愈黯的暮色,側起了耳朵,捉摸著那天頂傳來的聲音。只見天的北邊,漫天彤雲,倏的,白蛇一般索落落竄出了一道電光,只歇了半晌,又一陣悶雷咕嚕著滾動了過去。剎那間,縣倉屋頂上,閃電交迸,終於掙破了那一重重的天際,雷聲,一陣趕著一陣,翻翻騰騰地在吉陵鎮天心響了開來。
小樂聽了,咬咬牙往磨刀石上澆了一瓢水,揝起尖刀,蹲下了身去。小順的女人站在日影裏看著他在石頭上,磨起刀來。她那兒子吃奶吃在興頭上,笑嘻嘻,把牙根狠狠一咬。「小祖宗!一歲大,就長了牙,將來又是個坑娘的!」他娘瞪了個眼,輕輕打了他一個嘴巴,罵道。門外,小樂的娘聽了,說:「你還沒見識過我家這個偷雞摸狗的!懷他的時候,在我肚皮又蹬又踢,月子裏,餵他吃奶,那張嘴巴咬啊啃啊,好不容易,養到兩歲大了,就長出了一口尖尖的牙,找他前世的仇人報冤來了。」小樂把刀磨快了,往腰帶上,一插,抬起頭來瞅住了他娘說:「我生下來就是個歪,腦壳子裏,長了一隻咬腦蛆,早晚一天把我咬出了失心瘋。娘,你就趁心了吧。」他娘低著頭轉著磨子,半天,一回頭對小順的女人說:「你看,我養的什麼好兒子!牙齒利了,胳臂粗了,連我這個親生老娘也降他不住了。一天到晚趕著孫四房那個大流氓頭叫親哥哥,乾阿爸,跟進跟出,幫嫖,幫賭。那晚萬福巷裏迎觀音娘娘,孫四房他造了孽,眼下劉老實回來了,就讓那兇神自己去收拾收拾吧。」
小順的女人才不吭聲了,一隻巴掌就把兒子的小臉蒙在她心窩裏,自己站到了一旁,看著小樂探手在麻袋上摸了摸,掄起扁擔頭來,往下,結結實實打了一棍。那小母狗兒悶哼了一聲,兩條後腿頂著麻袋子只蹬了兩蹬。小樂不聲不響,照頭,又一扁擔。小順的女人這才拿開摀住兒子臉兒的手,嘆了口氣:
「你天井也不收拾,收拾,隔壁人家看見了血水流出來,還以為是我們家開黑店,殺人喲。」
小順的女人捫住她兒子的臉走上前,把身子蹲著,一根指頭,在死狗心窩上,撩了撩,回頭瞅著小樂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傢伙,奶|子也長出來了,再等半年,串上一條公狗,這小母狗可以做姆媽了。」
大灶上的一鍋水蒸蒸騰騰地滾了起來,灶膛裏,柴火燒得劈啪響。小樂打起赤膊,烏鰍鰍的一條身子淌出了汗,手上一條汗衫,抹著額頭,佝著腰往灶膛裏一根一根送進了柴枝。小順的女人搧著心窩,一張臉,喘紅上來,抱起兒子懶洋洋地走到廚房門口,瞅著老人家,說。「你說奇不奇!那天劉老實逃回吉陵鎮,下過一場日頭雨,後來可就一直不下雨,一個月了。」小樂的娘抱著石磨子走進了堂屋,把手抹乾淨了,神龕前上了三枝香,才說:「那晚,一個吉陵鎮多少男人到萬福巷看迎神!孫四房造出了那種孽,也沒見有個人上前過問一聲,一個個都變了呆頭鵝,只會張著嘴巴白站在一邊,看熱鬧!天公不報應這些人,報應誰?」
小樂一咬牙,肩膊上扯下了那條濕搭搭的汗衫,頭上一套,回過臉瞅住他娘:「冤有頭,債有主,我這就出去瞧他一瞧,不信,他就把我剁成六截!」背著他娘把殺狗刀悄悄揣在身上,灶膛裏,兩枝柴火撥熄了,拿過鍋蓋罩在大鍋上。
兩個人在街心站住了,那個人慢慢抬起了臉,瞅住小樂。一陣風嚎著打橫裏掃過了縣倉門口,苦楝子樹佝起了腰。滿天老鴉,一把撒開了的黑點子似的,風聲雨聲中,聒噪著飛撲向西邊天際那一片肅殺的落紅。那個人把沉甸甸的包袱挑上了肩膊,低了頭,縮起脖子,順著長長一條南菜市街,冒著大雨,自顧自走了下去。小樂獨個兒站在街心,愣愣地凝望著那人的背影,一回頭,看見祝家婦人掌著一盞燈站在茶店門口,隔著一片越下越響的雨,曖昧地瞅著他。縣倉對面那一排嘩喇嘩https://www.hetubook.com.com喇的水簷下,男人,婦人,靜靜站著,中了蠱一般都出神地望著這好一場大雨!小樂心中一片茫然,整個人給淘空了。半晌才把殺狗刀揣回了懷裏,迎著鎮口那一團水濛濛紅灧灧的落日,低著頭,縮起脖子,一步一蹭蹬的就走回了家去。一條石板大街空蕩蕩滿地水光落霞,兩條人影,瘦愣愣,孤伶伶。
「我造孽,早晚我給雷劈!我怕菜刀?」小樂摔掉香煙頭,站起身來,拿過一條扁擔走進了天井。他娘在堂屋裏,接口說:「天上有雷,地下有閻羅,你莫替他操心。」
「劉老實回來了?」
茶店兩鄰婦人們推開了板凳,站起身來,走到水簷下,年少的奶著孩子,年老的摟抱著米盆,靜靜地瞅著這一片蒼茫的雨。
小樂摸起殺狗刀,一轉眼,整個人便像一隻斷了線的破紙鳶,悄沒聲息,從茶店直摜出了街上。
天井裏,那口麻袋早已癱成了一團悄沒聲息了,小樂上前去撩撥了兩腳,一灘血滲了出來。他蹲下了身,三兩下解開了袋口上的麻繩,血潸潸地掇出了那一條小黑母狗,腦壳子開了花。他娘站在廚房門口又探過頭來,喊了聲:「你好不省事!抱著你兒子看這孽業!」小順的女人緊摟起孩子,正看著小樂從腰帶上抽出了一把尖刀,頭也沒轉,喊回道:「早打死了啦,我兒子,沒看見。」小樂呆了呆,一手撩起刀柄,一手揪住了狗脖子,冷颼颼地,刀尖在喉嚨上撥了兩撥,一刀,搠穿了血管。退後了兩步,瞅著一溜血汩出了刀窟窿,好半晌才回身走到灶頭下,一連舀了七八瓢滾燙的熱水,一瓢,一瓢,往死狗身上澆潑了起來。那小母狗兒挺起了四條腿瞪著天躺在紅亮紅亮大日頭底下,兩隻眸子,愣愣睜睜地翻了個白。小樂把刀一抹,彈了彈,隨手在石頭上磨了兩磨,一刀,剖下了心窩,順著肚腩直溜溜劃出了一道口子。他撂下了刀子,四根指頭嵌進了刀縫,上下一刨,兩邊一掰,翻開了肚腩,心肝腸子刉刉剝剝掏了出來。
「這兩扁擔,打得又狠又準!上回,小順沒頭沒腦打了十來棍,那條狗兒還一個勁的悶在麻袋裏又蹬又踢。」
一個茶客端著自家帶來的瓷盅,門檻後,張望了半天,忽然說:「冤有頭,債有主,劉老實那把菜刀決不會剁到毫無干係的人身上!」另一個搖搖頭:「那晚,六月二十二,劉老實發了狂上街殺人,跟去看熱鬧的人,誰不巴望親眼看見他把那五個潑皮,一個,一菜刀剮了!誰知道,春紅那婊子跟孫四房的老婆,這兩個做了替死鬼。」
小樂抬起頭,瞅著他。
小樂咬了咬牙,一睜眼,從懷裏摸出那把殺狗刀放到了桌上,低著頭,瞅著刀身上一抹血。
鎮口的日頭越沉越紅,茶店門口,望出去,縣倉前那一段空落落的石板大街早已鋪上了一層金沙,那人的影子,樹的影子,長長的投落到了街這邊水簷下來。茶店兩鄰各家鋪子的婦人搬出了板凳,手裏一把大蒲扇子只管搖過來,搖過去。年輕的,敞開了半邊乳|房哺著孩子,一雙雙眼睛懨懨地凝瞅著對街。一陣燥風,驀地竄出了。苦楝子樹抖索起了一條峭楞楞的影子,揉了揉吉陵鎮的心窩。婦人們抬起了眼皮,望望天頂聚起了黯沉沉好一堆雲頭,只聽見,縣倉屋頂上那一大窩黑鴉子不住的聒噪。
「這人,看來也不像發了瘋的。」
小樂忽然癡癡地笑起來。
那天六月十九觀音娘娘過生日,天時,也是這般苦熱。中午酒吃得兇了,捂住心窩死撐了一回,小樂索性把手撒了,一肚子酒餿,葷腥,嘔得一街都是。大街兩旁的店家,這赤天中午有的早已在門前擺下了香案,婦人家,捧出了香爐,頂著日頭,誠誠敬敬的拈過了三枝香,盼望今年菩薩繞境出巡心裏喜歡啊,保佑吉陵鎮上家家平安,戶戶有餘。長長的一條南菜市大街從鎮口到鎮尾,水簷下,一口一口黑鐵鍋紅通通地燒起了錢紙。小樂看呆了,半天,從祝家茶店裏挪掇出了一條長板凳來,搧著心口,坐在水簷下,望著那滿街進城看熱鬧的坳子佬,睃睃探探的在萬福巷口鑽進鑽出。「害了色癆的坳子佬!今天甚麼日子,進城來往萬福巷裏,鑽!」孫四房拎起一瓶五加皮蹭蹬了過來,嘴裏詛咒著天熱,身上汗衫,剝去了,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撞到了祝家婦人心窩上。「吃了酒,不回家去挺,吐得我門口臭烘烘!」婦人抱著香爐,才罵出了聲,一回頭望到萬福巷口,笑嘻嘻說:「今天好大日子!劉老實放他老婆出門了。」孫四房呆了呆,手一抖,打了個哆嗦。「那一身細皮白肉,嫁了個棺材佬,白刨了。」祝家婦人捧起了香爐往案上輕輕一放,曖味地,瞅住了他:「四哥,你莫惹這個刨棺材的,人家說,一聲不吭,一吭聲打破了甑!」小樂心頭又一陣翻騰上來,兩三步搶到了水溝hetubook.com.com旁,嘔淨了,酒便登時醒了大半,一擡頭,看見長笙挽了個菜籃子,一身白底碎綠花,水亮水亮地,覷著眼,走在南菜市街白花花大日頭底下。滿街坳子佬側過了頭,眼上眼下,愣愣睜睜的睇睨著她。萬福巷口閃出了四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光棍,嘻著臉,躡手躡腳的,跟定了長笙直來到縣倉前那株楝子樹下。哥兒們忽然一聲唿哨,前後左右,把長笙簇擁了,學起觀音菩薩的抬轎佬一路蹎著跳著,哼著嘿著。四個么頭正擡得興起,回頭卻看見小樂兇神一般追打了上來,登時,一哄都散了。小樂站在街心呆了半晌,從腰帶裏摸出一張縐成一團的鈔票,抖了抖,把腰一佝躥到了長笙身邊,笑嘻嘻,說:「劉家嫂子,你掉了錢啦。」長笙一張臉颼的漲紅了,低著頭只顧往前走。小樂愣愣地跟了一段路,看見兩旁店家門口婦人們日頭下燒起了香,臉一紅,把鈔票塞回了腰帶裏,慢慢挨近長笙。「今天大日子,虔誠啊!老實哥他,還蹲在棺材店裏刨棺材呀?」長笙回過了頭。小樂心裏打了個突,酒,又醒了兩分,慢吞吞往後退了一步瞅住了長笙,柔柔的笑了一笑。「劉家小嫂子,青天白日大街上,你莫怕,你莫怕。」店簷下悄沒聲息的撂出了一串紅鞭炮,不偏不斜飛落到了長笙腳跟前,噼噼啪啪,一陣響開來。小樂猛抬頭,看見一個小光棍,簷柱後,探頭舒腦的望著長笙只是笑,手裏一支香火燒得亮紅。「陰魂不散的小么頭,我把你們幾根鉋子毛兒都拔了吧!」小樂嘴裏咒罵著,提起拳頭五六步追到了店簷下。又一串鞭炮颼了出來,長笙挽著菜籃子獨個兒靜靜站在當街上,一時沒了主意了。小樂追著,咒著,三分酒意登時湧了上來,一使性,剝去了汗衫,敞起瘦伶伶的一副胸膛,愣瞪著,把四個小光棍追得滿街亂跑起來。家家店裏的小潑皮聽見街上鬧成一片,一個個帶了鞭炮香枝,興沖沖地跑出了店門。十來個半大小子,躥上了大街,一面把燒得火光四迸的鞭炮到處亂扔,一面逗起小樂,滿街鼓譟:
「你好好的怎不挺在家裏!跑出來讓人看熱鬧作什麼?」
小樂走進廚房,舀了水,照自己頭上澆了一瓢。他娘抱著米盆,跟了來,看見兒子兩隻手撐住水缸沿望著那半缸渾水,癡癡的可不知想著什麼。「看你自己那張臉!青青的,死人一樣。」罵了一聲,把米盆砰的往灶頭上一撂,櫥櫃裏,摸出了生薑。小樂抬起了頭,從肩膊上扯下汗衫抹起了臉來,走到天井下,腳一抬,就在那條打著盹的母狗心窩上狠踹了一腳。「娘,我心裏惡泛泛的,聞到生薑就想嘔!晚上熬給我喝吧。」他娘搖著頭:「又造孽了!」
小樂敞著瘦愣愣的一副胸膛,大日頭底下走回家來,嘴裏不停的詛咒著天熱。他娘低著頭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出了神,只管揀著米裏的穀,聽見他一腳踹開了籬笆上的板門,眼皮也沒抬,說:「隔壁小順嫂才過來報訊,劉老實今天又在鎮上露了面。」小樂聽了,在門口日影裏站住,瞅了他娘一眼,臉一轉,望著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水塘。「娘,你身上脫了兩個扣子了。」他娘放下膝頭上的米盆,把衣襟一攏,遮起了兩隻老乳,從頭上拔下了一根髮夾扣住心口,嘴裏說:「這兩天,你就死心在家裏好好的挺著,躲一躲那個兇神吧,你要再造出孽來,我就一頭撞死在這門上叫你看!」小樂挨在他娘身邊坐下來。「鬼天時!熱得人直冒涼汗,一個月沒下雨了。」他娘回過了臉,不聲不響,好半天,只管端詳著他。「你莫詛咒天公,早晚要給雷劈的!」老人家探過一隻手,悄悄地摸了摸兒子的心窩。「大熱天出冷汗,自己去熬一碗薑湯灌了吧!」
後面坐著一個坳子佬,嘆了口氣:「這天時!再不下雨,明天我把老婆孩子都拴到大廟,一個,一刀剁了,叫觀音老母開開眼。」另一個接口說:「觀音老母不開眼,你就是一把火燒了北菜市街那座大廟,老母還是不開眼!」
那先生登時收斂起了臉色,瞅住祝家婦人,一本正經,說:「我在自家門下看迎觀音菩薩,滴血不沾,一身清白,心裏平平安安!」他把半杯茶,涮地,往街心潑了出去,指指小樂。「這小潑皮吃了酒,亂了性,跟孫四房一夥人鬧進萬福巷,造了孽,闖了禍,惹出那個瘟神來,連累一鎮的人平白替他擔驚受怕!」
小順的女人抬起頭來,望了望天色。「一個月不下雨了!這幾天,一片天毒藍藍的,今天可好,冒出了一團暗灰灰的雲頭。」抬高了嗓門,朝門外喊了一聲:「老大娘,要變天了!」小樂的娘只管推著磨上的石盤子,頭也沒回,像對自己說:「早該變天了,天公不開眼,叫日頭把一鎮的人熬死了吧。」
他娘打發小順的女人出了門,走進廚房www.hetubook.com.com來,看見兒子流一身虛汗望著天井愣愣的出了神。老人家上前,摸了摸他心口。「涼涼的,大熱天流冷汗!叫你自己熬一碗薑湯灌了吧,有要沒緊的,這天時,中了暑氣,晚上你可不要叫給我聽。」櫥櫃裏摸出了一塊生薑,望著兒子,又說:「這幾天,你呢就死心躲在家裏,省得出去叫那兇神撞上了,一菜刀,把你也剁了。」
「你少再造孽吧!你娘她跟你說了沒?小順剛回來說,今天中午,鎮上來了個外鄉人,一張黑臉都是鬍鬚,深山裏才走出的大野人似的,一進了鎮口就走到縣倉前那株樹下,抱著包袱一坐,就坐了一個下午,好長氣的!那些心裏鬧鬼的男人們聽說劉老實這兇神又逃回來了,窩在家裏都不敢出門,疑神疑鬼的,家裏可又坐不住,這當口,一個個都挨擠到縣倉對面祝家女人店裏。小順叫你這兩天不要出門。誰知道,他包袱裏頭藏著的不是那把菜刀喲!」
彤雲滿天。
祝家婦人一身大汗走出了茶店,喊著熱,水簷下站住了,伸出脖子望了望街口那團日頭。
萬福巷裏開了十年命館的中年先生端起一杯茶,慢慢踱到街邊,眼上眼下,把對面樹下那個人端詳了一番。
小樂笑了笑,耳朵上拿下了半截煙,往灶膛裏,點了火,天井邊一蹲,望著日頭下又蹎又躥的一口麻袋就自顧自吸起煙來。小順的女人攢起了眉心,端詳著他,半晌冷冷說:
「小樂!」小順滿身大汗馱著一袋米糧迎面走過來,當胸揪住了他,狠狠地撼了一撼。「魂兒給無常攝去了?」
「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
「哥,你莫前去吧,劉老實那兇神等著你呢。」
「是那兇神也好,不是也好,你老人家只要心裏平安,怕什麼?」祝家婦人忽然冷笑了一聲:「那晚,你老人家莫不也在萬福巷裏,看迎神?」
小樂把死狗整治了,往大灶上半鍋滾水裏一撒,整個人給淘空了一般,只覺得腳下有些不穩心神一陣恍惚,扶著鍋臺,抖索索地在一張矮板凳上坐了下來。叼起一根煙,望著天井日頭下那一灘血,打了個寒噤,心頭總撂不開劉老實手裏血淋淋的一把菜刀。
祝家婦人提來一把大銅壺,給兩個坳子佬添了熱水。
「你兩位就別一心想殺老婆孩子燒大廟了吧,只要心裏平平安安,長笙死了,不會找到坳子裏的。」
「快變天了,再不下雨,索性一把火把這個鎮給燒了。」手裏一盆水才往外一潑,祝家婦人早已看見小樂獨個兒站在街心上,迷失了心神一般,兩隻眸子水濛濛只顧瞅著樹下那人。「你也知道報應了!」她罵出了聲,一回頭,看見她店裏那一干人閃縮著都向外睃望。
「男子漢大丈夫,造了孽,心裏鬧鬼,叫我們婦人家看不過。」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看你這張臉鐵青得像死人一樣!」小順鬆開了手,望望天。「變天了,再不下雨,死了,算了。」
「那人還坐在縣倉前樹下,打盹呢。」小順往家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曖昧的端詳著他,半晌說:「那晚,你跟孫四房吃醉了酒,回家去挺個覺,不成嗎?何苦一定要跑進萬福巷!」
「娘,莫再叨唸我。」
「你倒巴望著劉老實那兇神回來尋仇,那晚,萬福巷裏看迎神,你兩位可不也有一份?」她拎起搪瓷盆走回店堂,又打了一盆水,濺濺,潑潑,洒出店簷外。一抬頭,看見小樂那一條細瘦的影子孤伶伶拖在街心,上前一把揪住了膀子,啐道:「一個人站在街心,招眼呀?看你這個失魂落魄的德性!他要真是劉老實啊,早把你一菜刀給剁了。」
小樂走出門來,一擡頭,望見西天上的大日頭,紅潑潑地早已燒成了一個火團子,待沉不沉,半天裏,吊在鎮口河隄上。一陣燥風,捲出了,小樂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身上那條濕臭汗衫粘粘涎涎,吃風一吹透出了一股涼氣來,索落落的竄上他背脊骨。隔壁,小順的女人攤開了心窩坐在門口哺餵她兒子吃奶,看見他背著日頭呆呆走過了她家門前,眨一眼,笑兩笑。小樂心頭惡泛泛一陣湧了上來,顧不得七八雙眼睛瞅著他,把手捫住心口,水溝旁,一蹲,嘔出了兩口胃酸。一條巷子靜悄悄,婦人家一身單薄白竹布小緊衣都坐到了門檻上,年少的,奶著孩子,年老的,揀著米穀,手裏一把大蒲扇只管搖過來又搖過去,時不時擡起了頭來,懨懨地望著天頂上那一堆聚起的雲頭。街上的狗都沒了聲息,三兩隻,趴在日影裏,伸長了紅舌頭抽抽搐搐喘著氣。
祝家婦人聽了,嘿的,冷笑出來。
四五個小么頭,鬧哄哄,街上亂跑,看見小樂一個人愣愣睜睜的走了過來,遠遠地把腳煞住了。一個,推著一個,慢吞吞挨蹭到臨街一家小絨線鋪門口,賊嘻嘻瞅住了他,只顧笑著。店裏走出了魯家婆婆,把么頭們氣狠狠瞪了一眼,罵道:「冤有頭,債有主m.hetubook.com.com,劉老實回來了,要你們滿街報訊!」老人家抬起了頭,望望天,一聲「菩薩有眼喲」,抱起店簷下晒乾了的一簍橘皮走回店裏。那羣小么頭踮躡著腳尖悄悄跟住小樂,走了一回,看到了縣倉前那株苦楝子。一個八九歲的小光棍挨近了他,伸手扯了扯他褲腰,悄聲說:
小樂沉著臉,舀來了半盆熱水,一面淘洗著血糊糊的肚膛,一面就說:「晚上把狗肉燉了,你拿一碗去吃吧。」小順的女人笑嘻嘻的站起身來,把嘴巴湊到兒子腮幫上,狠狠地啄嘖了兩個嘴。「我不吃。」說著,捏起乳|頭往孩子嘴裏一塞走出了廚房,忽然,又回過了頭:「上回,小順那死人逼著我吃了大半碗,好幾天,心裏惡剌剌的,出一趟門,老疑心街上的狗瞪著我瞧!」她勾過了一隻眼,吃吃的笑起來:
「娘,等我回來。」
「這狗肉可真作怪,吃下去,叫人滿身火燒火燎的,燥得怪難受。」
小樂走過了,婦人和狗一動也不動,眼睛愣愣,瞅著他。
祝家婦人撂下手裏那把大銅壺,兩三步,走出了水簷下。一條大街,從東到西不見一個人影,鎮口那團落日苦燒了一天,醉紅醉紅的貼地吊在蒼茫一片的大河壩上,只顧凝瞪著鎮心那一株苦楝子。街上起了一陣燥風,悄沒聲息,捲過來,嘩啦嘩啦地掃起了縣倉前零落一地的黃葉。祝家婦人打了兩個寒噤,一回頭,看見小樂抬起了臉,愣睜著一雙空空茫茫的眼睛,天上,一刀電光亮過。茶客們一個跟著一個慢吞吞的都挨到了水簷下,端著茶,覷起眼睛,望著那一天白蛇交躥的絳霞。又一陣風貼著街心捲了過去,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洒了下來。
小樂一聲不吭,咬咬牙,找了一根麻繩扣在腰帶上,一搖頭避開了他娘睃過來的眼神,拎起一口麻袋,慢吞吞走到天井下。四點鐘的日頭照進了屋裏,把小樂一條細細長長的影子拖過了天井,脖子上的那一截,落到了對面土牆上,歪吊著。那光景,就像迎神賽會踩著高蹺,伸著舌頭,抖索著一把大蒲扇招搖過市的無常鬼。灶頭上那鍋水早已燒開了,一廚房熱汽。小順的女人一身汗漓漓地把乳|頭從她兒子嘴巴裏摳出來,哄著他,轉過了臉,看小樂逗起了狗兒。小樂一瞪眼,抖了抖手裏那一口麻袋,齜開牙來。那小母狗在天井牆根下窩成了一團,兩個眸子,賊亮賊亮地只管瞅住了小樂。孩子開心的依在他娘胸口,看了一回,沒來由的就扯開了喉嚨哇喇喇大哭起來,張著一雙小爪子,向他娘心窩直掐了過去。小順的女人就一面哼哼唱唱哄起了兒子,一面說:「莫逗她了吧,叫人看著,心裏惡剌剌的。」小樂上前一步,把麻袋使勁抖了一抖,腳下一跺。小母狗給撩得性起,慢吞吞撐起腳來,望著小樂也齜開了牙。小樂嘻嘻一笑兩步躥了上前,不聲不響把一口麻袋當頭罩了過去,手上一抽一提,攞起了袋口,反手往腰帶上拔出麻繩,繞著袋口一連打了五六個結,勒緊了。他老娘站在廚房門口直探著頭,一眼看見了兒子這個勾當,罵出一聲:「菩薩有眼喲!」孩子不哭了,一雙白|嫩嫩小手攀住他娘脖子,笑嘻嘻地瞅著小樂把沉甸甸一口麻袋摜到了地上,順腳,又蹬上一腳。
那天晌晚劉老實發了狂,操起菜刀,躥出萬福巷口,滿街尋找仇人。他躲在縣倉正對面祝家茶店後院那個茅坑裏,趴著牆頭,一眼就瞅見了那個兇神悄沒聲息的閃進了隔壁孫家綢布莊的廚房,揪住孫四房的老婆,不由分說,連著兩刀,把她乳|頭剮了。祝家婦人關起了店門,茅坑裏,扭出了小樂,連推帶扯的趕進了店堂,叫他自己往門板縫裏瞧上一瞧。街上一片鬧烘烘,孫四房門口,挨挨擠擠圍上了一堆吃過了晚飯的閒人,張著嘴巴,癡癡地瞅著劉老實拎起血刀從屋裏躥了出來,一聲不吭走上南菜市大街。看熱鬧的人一哄,跟上了,一個,推擠著一個,那光景就怕走失了兇神似的,好半天,外面人聲才慢慢靜了下來,只見劉老實的母親孤伶伶一個老婦人家趴跪在當街上,望著大夥兒的背影,放聲大哭。小樂逃出了茶店,回了家,趴在被頭裏乾嘔了一夜。他娘熬了兩碗薑湯,叫他一口嘔到老臉上。
那天孫四房喝多了五加皮了,一張酒糟臉孔先是紅的,吃到了晌晚忽然泛起了青,嘴裏詛咒著天公。大小五個潑皮走一步,蹶一步,咒一聲,嗆一聲:「世道變了,龜兒老鴇帶著婊子也拜起觀音菩薩來了,燒得一條巷子煙煙燻燻的!」小樂刨過了春紅,出屋來,把背樑頂在滿庭芳門上,滿肚子的五加皮就作起了怪,只覺得兩隻血絲眼水汪汪的,又有些發直,耳邊聽見鞭炮噼噼啪啪炸響了開來,萬福巷,火燒著了一般。「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又是那四個陰魂不散的小光棍,一路鼓譟,打起赤腳闖進了巷口。「我把你們這些小么頭,刨了——」小樂才罵出半句,一股酒,湧了上來,www.hetubook.com.com腳下滴溜溜滴溜溜打了兩個旋圈,整個人趴到巷心上,惹得簷口下看熱鬧的坳子佬們嘻嘻哈哈的笑成了一團。一枚沖天炮颼的竄上了黑澄澄好一片星天,小樂抬抬頭,伸直脖子,半天裏,紅灧灧綻出了一簇羅傘花團,亮麗亮麗地,才一眨眼,流星一般失落在無邊無盡的永夜。他掙扎著爬起了身,膝頭一軟朝向觀音娘娘當街又跪拜了下去,一雙眸子,愣睜著,彷彿看見長笙悄閤起了眼瞼,笑吟吟地坐在那黑魆魆一蹎一跳的大轎裏。四個小么頭悄沒聲息追打了上來,拶起了小樂,拖屍一般扭揪到了簷口下。「醉死鬼,灌了兩瓶貓尿,當街撒起野來了,好大膽子,攔住觀音菩薩,沒的叫我們狠狠地剝刨了你!」長笙一身白底碎綠花,水亮水亮的,俏生生地跟她婆婆跪到了棺材店水簷下,手裏三枝長香火舉過了眉心。菩薩一身衣裳春雪似的白,手上抱著一個紅噗噗小娃娃,滿臉的慈悲。棺材店門口孫四房汗湫湫往門上一靠,嘴裏詛咒不停,那張臉,青得就像死人一樣。「觀音菩薩,顯靈了!」小樂一聲吆喝剝去了身上汗衫,當街敞開了白瘦愣愣一副胸膛。那個老乩童,一身帶血,把手緊緊揝住了劍柄,閤著眼,入了定似的,身上那條黑道袍早已染成了一張綵幔,血潸潸的抖索在菩薩眼前。「觀音菩薩,顯靈了!」小樂長長地呻|吟出了一聲,跌跌蹎蹎,躥到了巷心,伸手在老乩童肚腩上蘸了一灘血,癡癡地,笑著,往自己臉上抹了過去。看熱鬧的閒人們一片聲鼓譟起來:「觀音菩薩,顯靈了!」小樂扠著手在巷心上一站,兩隻醉眼勾乜起來,水簷下那一張張臉孔望過去,一股血腥,驀地,竄上了心頭,整個人登時一陣恍惚,淘空了一般摜倒在觀音娘娘跟前,癱做一團。四個小光棍悄沒聲息的又蹦了上來,一面拖,一面啐:「醉死鬼,又來沖犯菩薩神駕了,等我們把褲頭解開了,輪流在你身上擠撒一泡好尿!」天旋了,地轉了,小樂只覺得他腦壳裏那隻咬腦蛆,滴溜溜,滴溜溜,也跟著旋轉。一條巷子,人聲,鞭炮聲,沒了聲息。他抽搐著眼皮,半天,一睜眼看見劉老娘趴到了春紅家門口,手裏三枝香火紅熒熒。水簷底下那一張張愣瞪著的臉孔發起了酵,不停的在他眼前膨脹,旋轉,吃人一般,向他撲了過來。「觀音菩薩,顯靈了!」小樂心中一亮,呆了呆,一個騰跳,把頭撞開了滿庭芳兩扇紅漆板門,就地一滾,闖進了門檻。堂屋裏觀音娘娘低垂了眼瞼,不聲不響,獨個兒端端正正坐在小小一座神龕當中,兩盞佛燈兒照亮了一張慈悲的圓臉,笑盈盈,紅幽幽地無比的曖昧,無比的祥和。春紅那一間睡房給敞開了,一牀繡花紅綢大被粘粘膩膩,孫四房,烏鰍鰍地,刨上了長笙雪白的身子,發了狂,一口一口,只顧啃嚙著。小樂心頭終於翻翻騰騰一陣逼了上來,整個人佝到了神龕底下,一口,趕著一口,掐住心窩,望著觀音娘娘呼天搶地的嘔吐了起來。滿庭芳門外,人聲,鞭炮聲又響成一片。整條萬福巷彷彿迷失了心神,劉老娘,那一聲又一聲「天打雷劈五雷轟」,半夜深山斑鳩母一聲聲淒厲的啼血。
店堂裏兩個茶客聽見了這話,慢吞吞踅出了門檻,探著頭,瞅瞅小樂,又望望縣倉門口。
「一棍子打死了吧,看她在麻袋子裏蹬蹬踢踢的,要悶到什麼時候,才悶得死她!」小順的女人把兒子抱到了天井下,抬抬腳,在麻袋上輕輕撩了一腳。
隔壁,小順的年輕女人捧起奶|子哺著懷裏的孩子,笑嘻嘻的走進了廚房來,望著小樂的娘,說:「我走過你家門前,望望你,老人家,聽見你家裏那狗兒叫得好可憐。」那條拴在天井下的小母狗窩盤在日影裏,哼哼唧唧,伸長一根舌頭舔著自己的心窩,時不時,翻起眸子來睃了睃小樂。老人家搖搖頭,把一塊蹄膀骨頭扔進了天井,嘴裏說:「誰知道,他這回又是從那裏偷雞摸狗來的!」小樂掇過了一口熬豬食的鐵鍋,一使勁,架上了大灶,灌了十幾瓢水,一聲不吭,就在灶膛裏生起好大一堆柴火。小順的女人瞅著他從櫥櫃夾層裏抽出一把冷森森的尖刀,自己抱起兒子,走到天井下,笑嘻嘻的對小樂的娘說:「好俊的一條母狗!一身黑毛,賊亮賊亮的,還小喲,沒生養過狗仔的。」老人家聽了,一句話也沒有,抱起一口小小的石磨坐出門外,低著頭磨起了米漿。
小樂一回頭,卻看見南菜市街長長的一條青石板路,鎮口,一片河隄上,沉沉的吊上了一團大日頭。一條大街早已潑得通紅了,縣倉門口卻不見有人走動,四下裏靜悄悄的,只見一大窩黑鴉子亂噪著樹上盤繞。那株苦楝子在日頭底下熬曝了一個月,瘦瘠瘠,孤伶伶,這當口滿身蒙上了一層金粉,佝起了腰,愣瞪著鎮口的落日。樹下那個人把包袱摟在懷裏,抱起膝頭,打著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