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羣浪光棍,天天吃飽了撐著!」挑貨擔老吳的女人,坐在門檻上,端著一隻碗正皺著眉頭哄她小兒子吃飯,眼角瞅見潑皮們慢吞吞踱出了巷口,自己便冷笑了兩聲。「沒事跑來巷裏撩撥良家婦女,唱得一巷的人家耳根不得清靜!」
油鋪的,把身子一抖,兩步踏出了巷心上,指著這邊門裏:「那晚萬福巷裏看迎神的男人可多著哩,對門這一位吐血死了的秦老師,不也是一個?人家還是個讀書人喲。」
「肚皮裏頭連個影子都沒有。」
「可笑那豆腐老王豬油蒙了心,還以為平白揀了個現成的便宜,過了夏天就討回家一個白荷小寡婦,抱一抱,涼快涼快哩。」
抱著兆兒,一路慢慢走回油坊巷裏。才把兒子哄閤了眼皮,自己瞅著牀頭燈,想心事,他手裏抓著那頂黑呢帽踉踉蹌蹌的也回到了家。隔天大早,天才矇矇亮,油鋪那個便站出了巷心上,一片聲,譟起來說,長笙四更天裏上吊死了。「對門這位秦老師,讀書人喲,昨晚,不也偷偷跑到萬福巷看迎神?怎麼那張教書訓人吃飯的嘴巴也給鬼封住了呢?白癡!只會張著嘴巴,呆呆的站在一邊看熱鬧!」這油鋪的婦人手指著天,呸一口,罵一句,把身子堵在鋪門前詛咒了一個上午。他一整天窩蜷在牀上,抱著一牀被頭,聽得真切,一聲,沒吭出一聲。她悄悄站在房門口,望著他這大白天凝瞪著兩隻眼窩,怔怔地瞅住牀頭那一盞黃暈暈的油燈。
那老嬤嬤覷著眼呆呆地不知想著甚麼,半天才慢吞吞的說:
這當口,強睜著眼皮坐在自己門口一張竹凳上,就著巷心的天光,一面做著針線,一面想起了自己的心思。日頭白花花的一團,高高地,當天吊著。初伏天時,這一條陰濕的後街深巷黑天大清早便焗出了滿巷餿臊,一到中午腥腥粘粘的只管蒸散了開來。今早天大亮,打發兆兒出門上了學,自己才回房間閤了閤眼,一覺就熱醒過來,心口像扣著一口蒸鍋,背脊上,沁出了一片涼汗。屋裏悄沒人聲,只聽得後院養著的兩籠母雞,這熱天中午,有一聲,沒一聲,咯咯的打著晌盹兒。朝天井開起一口窗,一片青蔦蘿爬得密密層層,他死後,又新抽了一些枝芽。外面小小的一口石板天井,中午日頭燦亮得扎人眼睛。黑裏摸索著擦亮了一根洋火柴把牀頭燈點亮了,掌到梳妝鏡前,呆了一呆,聽見門外又來了一夥街上的潑皮,唉唉啊嘆嘆的浪唱那甚麼五更調。「一更裏,風兒刮,刮得簷前鐵馬,叮噹響!二更裏,梆鑼敲,冷冷清清,孤孤單單——」這當口,手裏拈著一根紅絲線坐在門檻前,那幾個潑皮還陰魂不散,蹲的,站的,糾聚在油鋪門口。抱著針線開了門出來時,跟一個小小光棍打了個照面。十二三歲的一個豆糟臉小鬼頭,滿身還透著他娘的奶酸,就跟上一羣潑皮跑來了巷裏,把汗濛濛的一隻眼睛瞇湊到人家門板縫上,舒著頭,朝門裏不知張望著甚麼。看見她拉開了門來,登登的,往後就退了兩步,乜起眼睛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半天。
這兩個隔著一條巷道鬥起嘴來,她手裏一根繡花針在那白綾緞子上挑挑刺刺,心裏,可又想起,今早四更天做的那個夢。
今早四更天守在靈前,恍恍惚惚,又做起那個夢來。他穿著一身漂白的衫褲,手裏搖著個草帽,白燦燦的一團日頭下站在河溝對面,瞅著她,只顧眉開眼笑。河裏的水圈子漫映著天光,眨亮,眨亮,一圈漾開了一圈。
「這長笙身世也淒涼。」
萬福巷裏拜迎了這大半個時辰的菩薩,天也全黑了,簷口吊著的那一排娼家的紅燈籠,晌晚吹起的燥風裏,有一下沒下,晃蕩著。
「長笙跟她婆婆倆跪在門口燒香。」
油鋪那個在對門聽了,扠起手來,望著天,嘿嘿冷笑了兩聲。這兩個胖女人,對頭冤家,今天大清早兩下裏才親熱得像一雙好姐昧,站在巷心上,湊著嘴皮,這會兒不知怎的又變過了臉,隔著窄窄的一條巷道,眼來眼去的,互相翻起了白眼。她坐在自己門口低頭繡著和-圖-書花,耳邊聽著,心裏只怕這大熱天裏兩個婦人一時冷笑得性起,又衝著她,當街鬥起口來,那時還會有甚麼話罵不出嘴的。
「你莫怨咒我。」
快週年了,到底還記掛著。昨晚半夜三更靈前給他點著的那一盞油燈,沒聲沒息的,燈火兒連著幾回竄了起來,一忽兒明,一忽兒減。夜黑風高,這屋裏留下了一盞燈,一碗飯,他在外飄蕩,晚來也有個回家的地方。
繡著想著,心思就像針盤裏的繡花針,藍的紅的,金的紫的,橫七豎八只管糾結成一把。門口竹凳上坐了這一個晌午,低著頭,挑挑刺刺,甚麼時候那一方白綾緞子上就繡出了好一片滿天飄灑紛紛緋緋的花朵。還不到二十天,看看,就要繡成了四幅天女。曹家的一個太太定了十二幅合成一面繡屏,一幅繡一個散花的仙家姑娘,爭妍鬥艷的卻各有各的嬌,各有各的神氣。這一個,還戴著鳳冠哩,滿臉淘氣的在肘子上挽著個花籃子,笑吟吟,飛上了天。
兆兒騎上了娘的肩膊,探著脖子,往滿巷人頭堆裏尋找他父親。兩隻眼睛給煙燻得淚汪汪的只管䀹著,嗆著。
後院那十來隻母雞,今天,不知怎的,三頭兩回撲打起了翅膀來。她放下了繡活,聽了聽,莫不是天井裏真的進了蛇。心裏呆了一呆,一回頭瞅見門檻後點著兩支白蠟燭,黯沉沉的堂屋裏,只管搖曳著。定了定心神,撿起那一根水藍針線,往鬢角挑了挑,抬頭看見兆兒的二叔提著一籃東西,低著頭,急急走進巷口,帶來他父親的話說:「只要老王好好看待兆兒,就讓他跟著他娘嫁過去吧。母子分開了,心也苦。這屋子,就讓它供著兆兒爹的神主,早晚叫兆兒給端來一碗白飯,供養他親生爹,也好叫他爹一個孤魂客晚來有個落腳的地方。」叔嫂兩個站在門口說了一回話,對面那油鋪水簷下,不知甚麼時候陰魂不散的又蹲著了兩個街上潑皮,嘴裏哼哼,唉唉,那唱不完的五更調,甚麼:「四更裏,明月照紗窗,勾引起唉無影相思!五更裏,雞叫天明了,無奈何,疊起那紅綾被——」兩旁鄰里的婦人家在這晌晚時分一個個也坐出了門檻上,懶洋洋地搖著蒲扇子,做著雜活。她把二叔悄悄的打發回了家。油鋪門口一盆水潑出了巷心上,婦人,望著天,罵起了街來。「這個小叔子,不學好,天天跑來巷裏串他親嫂子!」門前那一條長板凳一排挨坐著四個納涼的年輕街坊婦人,聽見這一聲開罵,轉過了頭來,一邊笑著,一邊叫鋪裏撥算盤的男人把她勸回屋去。這油鋪的,正罵得性起,趁勢站出了簷口下,對那幾個婦人說,「昨晚這白骨精燒了一夜的燈!招風攬火,你們看她那兩隻奶|子迸繃在一身黑孝裏,自從她男人吐血死後,沒緣沒故,就一天天脹發起來,像蒸籠裏剛起了酵的兩個大饅頭——誰知她肚裏有沒有!」
「那晚萬福巷裏迎觀音娘娘,你家裏那個,細眉細眼,逢人就笑的,不也縮著頭躲在窰子門口看迎神?只要心裏平平安安喲!」老吳的女人把兒子往地上一放,慢慢站起身來,簷口下站住了。
油鋪那個午覺醒了,打呵欠,操出了一根掃帚把門口蹲著的潑皮往兩旁呸的一趕,自己在水簷下站住了,望著天,一連翻了幾個白眼,又罵起了街來。鋪裏,那個小男人從早到晚坐在長櫃後面,瞇起兩隻細眉眼,一聲不吭,自顧自搖著頭撥著算盤。那年從北菜市街搬進了這巷裏,沒冤沒仇,不知那一點干犯上了油鋪這個婦人,瞧著她,偏不順心。每回出屋來,自己坐在門檻前繡花,油鋪那個便在對門拿白眼看住了她,才幾天,一片聲,「不要臉,不要臉喲」,罵遍了整條巷子。只怕她沒聽見哩,逢人上門買油就一把拉到門口,指指點點,說:「你看她,守著她家裏那個癆壳子,只生過一胎,那雙奶|子脹發得就像兩個剛出蒸籠的饅頭!她這個男人的血髓,早晚叫她吸乾了,滋養出一朵妖妖白白的鮮花,好去兜攬那些不知死活的年輕潑皮!」
巷口https://m•hetubook•com•com那些婦人聽了,一個個朝巷裏跂起腳,舒起頭來。
那幾個街上的潑皮在對門油鋪門口,糾聚了這半天,想是乏趣了,這當口,一個,攀扯著一個,勾肩搭背的往巷口走了出去,一路上,只管哼唧著甚麼五更調。「三更裏,人相罵——」這些浪潑皮沒冤沒仇只管陰魂一般纏定了她,早來門口唱唱,晚來門口唱唱,他死,沒一年,唱得滿鎮的男人誰不知道這深巷裏有一朵白絨花。早晚一天只要看見她,光天化日底下一身精赤捆著條紅綢大被,兩扇門板,抬出了屋來。那兩個開道的敲著銅鑼,一路報起了姦夫淫|婦的姓名:「淫|婦——秦張葆葵,姦夫——李四張三,」一聲晃噹,一聲吆喝,遊行出油坊巷口,轉進了鬧鬨鬨的南北兩條菜市街。鎮上那些害了火眼的男人們這幾天一看見她走在街上,眼睛裏那個不吐著兩蓬火,恨不得剝去她這一身黑孝,把她娘家媽生給她的一身白,眼上,眼下,白花花好一片天光裏就打量個通透,狠狠地,刨上一刨。
「棺材店門開了。」
「今天好日子!劉老實,放他老婆出門來了。」
自從那天大清早劉家媳婦上了吊,這油鋪婦人天天一不順心便站出巷心來,指著天:「男子漢,大丈夫,為人師表喲!」他在房裏一聲聲聽得明白,半句話,卻也沒有。那兩隻眼窩這些夜裏熬成了兩個血絲窟窿,洞亮亮,兩撮鬼火似的,白天黑夜只管瞅著窗口。
「你老人家瞧瞧這些男人,鬧起迎神來,一個個給鬼迷了心竅!」
她頂記得那天六月十九,天大熱。巷裏人家,有的中午便在門前擺下了香案,婦人們抱出香爐,頂著白花花一個日頭,誠誠敬敬,拈過了一束香。對門油鋪那個也難得淨了一天的口,晌午才兩點鐘就跟男人抬出了一張香案來,齊齊整整的供上兩盤清果,兩盅酒,自己在水簷下燒了半天香,到晚沒再聽見罵過半句街。
「拜送子白衣觀音!」
日落時,巷口南菜市街上早有些人家燒起了迎神的鞭炮。天還沒全黑,一條大街從鎮口到鎮尾,鞭炮,一路點起。他戴上一頂黑呢小帽,把帽沿低低的壓住了眉心,暪著她,拖著一個病身子靜悄悄出了門。這一整天,她在旁冷眼看住他,早就知道他心裏想去萬福巷看迎神。他前腳才踏出了門檻,她帶著兆兒,母子兩個一路跟到了萬福巷口。
「你老人家今年七十了吧,幾時看見過,一鎮的男人吃過了晚飯慌忙忙的就朝這萬福巷裏鑽?」那麻臉大娘往地上唾了一口:「跟娼婦們,挨挨,擦擦,說是看觀音娘娘呢。」
燈前守了一夜,那件小白褂也縫好了,雞啼大五更,巷口外南菜市大街上有了人聲。她收拾起針線,吹熄了燈,撐著一身睏倦悄悄打開了前門,頂頭一截天空黑青青的。巷裏早起的人家,東一咿啊,西一咿啊,零零落落把門打開,潑出了一盆一盆隔夜的洗腳水。初伏天時日頭才露了露臉,這一條後巷,燜了一夜,大清早就蒸出了一股股陳年尿騷來。
後院養著的兩籠母雞這大熱天晌午忽然就一陣噪鬧起來,怕不是那天井裏進了蛇。放下針線聽了聽,大白天,卻聽不出有不尋常的聲息。心裏呆了一呆,望望天色,還不到四點鐘。隔著一條巷子,對面曹家油坊那兩座碾油石屋,光突突的。巷裏的陰餿氣一下子濕重了起來。這條一面朝西的巷弄,艷陽天,一天,也難得兩個時辰的日頭。每天晌午趁著兆兒上了學,抱著針線,自己坐出了門口來,貪圖的也只是巷心上的一點天光,初伏天,一點陰涼。
蒸籠裏剛起了酵的兩個大饅頭!今天中午睡醒過來,覺得心口燥熱,自己坐到梳妝鏡前解開了底衣,把兩隻奶|子悄悄攤在手心,燈下瞧著。一回手,絞下了一縷頭髮來,狠狠地,纏到了小指頭上,發了一回呆。這油鋪的真不知那一世結下的冤仇。從北菜市街搬到油坊巷裏,四年了,每天一早就看見這婦人守在油鋪門口,一心等著對面門裏鬧出事情。那天清早,五更天時和*圖*書分,天,矇矇亮,他拱在被窩裏牛喘了一整夜,一口血痰堵住了喉嚨,嚥了氣。這邊屋裏她才帶著兆兒哭出了一聲,外面油鋪的便譟了開來,一家家打著門,滿巷報訊說:「死了,這回真的死了!這秦老師啊果然叫他家那個白骨精給吸乾了血髓了。我在門口直看了四年,心裏早就知道,就是鐵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灘膿水。何況這秦老師!前些天晚晚還聽見他,半夜三更,見了鬼。好好一個男人,還是老師哩。」
整條萬福巷火燒著了一般,人聲,鞭炮聲,響成一片,噪得人耳朵轟轟亂響。娘兒倆,挨擠在巷口看熱鬧的婦人堆裏。
外面一條巷子黑沉沉的,家家早已上緊了門戶,巷尾野地裏那聲聲狼叫只管跟著河風嚎進巷心,噪得人心頭不安。對門油鋪那個婦人沒冤沒仇,這黑天半夜又開門出來,抖起滿身肉堆子在簷口下站住了,朝這邊門裏,指指點點的放起刁來罵街,一口一聲:「不要臉!羞,羞,羞喲!」她把窗戶關緊了,獨個兒坐在一屋影影閃閃裏伴守著一碗白米飯,一盞油燈,手裏縫著,心裏一邊等著。油鋪的罵完了街,端出一盆洗腳水來,嘩喇喇,潑出了巷心上,這才讓她男人拉回屋裏。滿鎮都沒了人聲。她手裏一根針挑挑刺刺,兩隻眼皮,卻越睜越沉,不知甚麼時候就放下了針線,整個人一歪在燈前打起盹來。屋子外面水簷口吊著的鐵馬兒叮兒噹,叮兒噹,風聲裏只管響個不停。她心頭陡然一驚,睜開眼來,神龕上給觀音菩薩點的那盞長明燈幽燒了一夜,只剩得黃暈暈一顆燈豆兒。看看窗縫裏透進來的月影,天,約莫過了四更。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了人聲。
整條萬福巷早已鬧翻了天,蒸蒸騰騰的就像一口大蒸鍋給揭開了鍋蓋。家家門前青鮮竹竿挑起的一長條紅鞭炮,已經燒了大半。滿巷煙煙濛濛,六座神轎抬著菩薩的亮金身,黑黝黝,一條大蛇似的,在巷道上躥動。那四十八個轎夫打著赤膊,把腰佝成了一張弓,蹎一下,跳一下,嘴裏只管哼著嘿著。鞭炮四下裏撒過來,在轎夫們烏鰍鰍汗油油的肩膊上綻爆開了一朵朵炮花。
那天晌晚,她娘家媽媽從魚窩頭來探望他,一進門,看見他笑摟著一牀大被佝坐在窗口那張靠椅裏,一聲,沒吭得一聲。老人家疑心他得了失心瘋,走上前去,把窗戶給關了,吩咐她到北菜市大街觀音廟口去請何姑子。這一天七月三十,正好是地藏王菩薩生辰,黃昏時,鎮上家家戶戶都都在門口插香,擺一碗清水。滿鎮靜悄悄,只聽見天上那一窩一窩亂飛鴉趕著晌晚的日頭,刳刳的呱噪個不住。從油坊巷一路走到北菜市街,星星點點,都是香火。看見她,何姑子把眼一睜,點點頭放下了手裏箜箜箜敲著的木魚,收拾起一個小包袱,馱上了背脊,跟著她就走出了大街上。迎面一團紅日頭低吊在鎮口,待沉不沉的。老少兩個婦人,一個前,一個後,踩著滿鎮繚繚繞繞的清煙靜靜地走到了南菜市街,油坊巷口。一條大街空落落的不見有人走動,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打開包袱,摸出了兩刀金紙,兩張黃表,一把香火當街燒化了起來。紅通通的火舌,閃亮著那一張皺成一團的老臉,嘴裏唸一回,唱一回,淒悽苦苦的都是些請神送鬼的倒頭經。唸著唱著,又從包袱裏拿出一隻米碗,托在掌心,伸到火頭上,一圈,一圈,只管繞著碗口。巷裏家家門前插起了三支長香,供一碗清水,婦人們抱著孩子都站出了水簷下,靜靜地瞅著巷道上何姑子弓著腰背聳起滿頭花白,一面繞著手裏的米碗,一面慢吞吞,退著走,唸唸唱唱,從巷口一路退走進病家門裏。他坐在窗口閤起了黑眼皮正打著盹兒,一睜眼,看見燈下何姑子那一張老臉湊到了鼻頭上,機伶伶地打出了兩個寒噤來。老人家嘴裏唸著經咒,端起米碗,往他臉上盤繞了三個圈子,咄的挑開了碗口那塊黑紗布,看一眼,點點頭,把米潑出了窗外。「秦老師!回來喲。」何姑子喚出了一聲和圖書,把他腰上的衣服都剝淨了,回頭叫她問隔壁借來了半碗米酒,自己從包袱裏又拿出一疊黃表紙,挑了一張,放在酒裏點火燒起來。碗口吐著碧陰陰的火舌,老人家抖索索探出一隻手,雞爪一般,把碗抄到了掌心上,一聲不吭就往他心窩扣去。他睜著眼睛吃人似的瞅住了她,抽抽,搐搐,只管喘著氣。「秦老師!回來喲!」何姑子一邊召喚,一邊抄起碗來,把碗口燒著的一蓬綠火,紅紅地,在他心窩背脊扣出了十二塊血印子。她把何姑子送出了門,看著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燒了兩刀金紙,唱了一段倒頭經,馱起包袱,滿鎮氤氤氳氳香火清煙裏,走去了。回來時,看見他側起了身子躺在牀上,骨坳坳的一張胸膛紫一塊,青一塊。她娘家媽媽看著流了淚,倒來半碗醬油,蘸在布片上喃喃唸唸的在他心口抹了一夜。五更天,雞聲四起,天井裏一點天光透進窗口,她挑亮了燈,看見他身上起了水泡,整個人上了火,一張臉焗得通紅,便把宮保巷齊醫師給請了來。以後幾天,他就只管閤起眼皮弓著上身坐在窗前靠椅裏,一聲不響,安安靜靜的養神。她在門口坐著繡花,悄悄望著,眼見他心口背脊一天天爛出了膿來,痰血,也咳得多了。
「這些心眼不正的男人!」麻臉大娘一泡口水唾到了地上。「看見長笙出來燒香,一個個挨近她門口,斜起眼睛,眼上眼下,打量她!」
「這幾年,婆媳兩個到處求神問佛。」
她抱著兆兒,跂起腳來,從黑鴉鴉一片婦人頭上望進去,巷子裏頭早已糾聚了一羣男人,老的少的,娼家矮簷底下密密層層的站著。這當口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喝醉了酒似的,朝著巷心,一片聲,不知吆喝著甚麼。
麻臉大娘呆了呆,正要說甚麼,油坊巷裏那個年輕的二玉嫂,捏著奶|子,哺著懷裏的孩子笑嘻嘻從前面擠了過來,把嘴湊到老嬤嬤耳邊。
她把門閤上了,回來坐在滿屋影影沉沉裏,一面等著兆兒睡醒,一面盤算著選在他週年忌日把小白褂帶到他墳上,一把火燒化了。外頭天剛亮,油鋪那個也開了鋪門,只聽見她潑著水一路打起連天響的呵欠走出屋來,站在巷心上,跟對門老吳的女人互喊了聲早。兩個胖女人咭咭呱呱湊起了嘴皮來,親熱得一雙姐妹似的。這一鬧天大亮了,巷心的天光,一點一點,篩進了門板縫裏來。打發兆兒出門去上了學了,回頭給佛前點著的長明燈添了半盞油,這才回得了房裏來閤一閤眼。如今在門口坐了一個晌午了,兩隻眼皮又酸,又睏。甚麼時候巷心裏的天光一轉眼沉黯了下來,對面曹家油坊,屋頂上,燒起了好一片晚紅。黃昏時吹起了燥風,把簷口吊著的鐵馬兒刮得叮兒噹,叮兒噹,招魂鈴似的只管響個不停。媒婆老謝一身紅撐著那把舊洋花傘,興沖沖,走進了巷口,腋窩下挾著一匹大紅布,臉上喝得紅紅的,想是甚麼地方送了親回來。遠遠看見她坐在門口,一臉皺皮,先就笑開了。這個老媒婆子也不管油鋪的在對門翻著白眼,滿巷街坊婦人們暗地瞅著,自己往門檻上一坐,湊過了嘴皮,悄悄傳過豆腐老王的話,說:「日子就定在立秋後吧。過幾天,你先帶著小兆安安心心回魚窩頭娘家去住上兩個月,喜日那天,把你娘兒倆一塊接過了門去。你好放心!老王不會虧待小兆,過了門,早晚會叫他端來一碗白米飯,供養他親生的爹——」老謝只管絮聒著,她收拾起了針線,抬起頭來望了望巷口南菜市大街,兆兒這時候也該放學了。這晌晚時分,滿街天光,一把火燒著了一般。
「世道真是變了,龜公老鴇帶著姑娘們也拜起觀音菩薩來了,一條花巷子都燒起香來!」一個麻子臉瘦長大娘,搖著頭說。
「娘,你看,在玩血呢。」
「這位誰家的嫂子!你好不省事,帶著你小兒子來看這個勾當!」麻臉大娘把兆兒抱下地來,回頭又對老嬤嬤說:「這個郁老道跳了大半輩子的神,子孫也滿堂了,每年這個日子他還搽起一張大白花臉,抹著臙脂,瘋瘋癲癲耍著那口hetubook.com•com七星劍,一劍一劍,往自己肚腩上銼!你老人家看看他那一身血糊糊。」
「我說小愣頭喲!」油鋪那個把兩隻巴掌一拍。「你娘的話句句金玉良言,要牢牢記在心,長大了,當個潑皮,學你那個好五舅孫四房的榜樣,迎觀音菩薩那晚發酒瘋,跑進萬福巷,沒冤沒仇,刨死人家清清白白一個小媳婦!」
十九歲,就死過一個男人,守完了百天便叫換下身上熱孝,媒婆老謝監領著,隨身一口衣服箱籠兩牀紅綢被褥,給打發回了魚窩頭娘家。
人說,她生下來的時候,臉朝地,背朝天,命中注定的要死在娘家。她娘家媽聽了冷笑兩聲,心裏,只是不信,每天打發她坐在門口繡花。鎮上幾個死去了女人的,聽說那魚窩頭遣回了個年紀輕輕的好寡婦,一時都爭託媒人上門,串了半年,不知聽了誰說的甚麼閒話,一個,走告一個,從此說親的絕了跡。在娘家繡了半年花,有一天,老謝撐著那把紅洋花傘,日頭底下,興匆匆上門來說,鎮上小學有個老師姓秦的剛從外面回來,想尋一門親事。「這秦老師也是魚窩頭人,小時跟你啊還是鄰里呢,後來去了外面讀書,去年底才回鄉來,昨天走過河溝看見你坐在門口繡花,心裏中了意——」過了三天,他穿了滿身新,一張臉皮刮得白亮亮,叫兩個小男學生提著四套外面帶回的洋花布衣料,紅印印的兩副新鮮豬蹄,自己走在前面上門來求親。「人家是讀過新書的,頭腦新式,可不在意你是剋過男人的寡婦,只要人品端莊,身子好,甚麼命帶重煞,他只當是鄉下愚夫愚婦的迷信!」
昨晚屋裏那盞燈,無端端的燈火兒忽然竄起了半尺多高。靈前那兩支白蠟燭一陣風吹過去了似的,一忽兒明,一忽兒滅,滿屋子,搖閃出沒聲沒息的黑影子。供在桌上的那碗白米飯,兩根竹筷子黑斜斜插著,半晌,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兆兒在房裏睡得安沉,八歲大的孩子,就不怕黑。她把針線湊到了燈頭上,一心給他縫一件合身的小白褂,揀個好日子拜送到墳前一把香火燒化了,也好了結心事。秋後一個吉日出了這個門,帶去的只是一個身,一口箱籠。
他這天也下了牀來,閤著眼,堂屋裏坐著,靜靜養了一天神。
「吃了幾斤香灰喲。」
油鋪那個說。
「鬼附了身了,不知誰家又有冤屈!一早起來聽人說,河西邊蘆塘村老溫家的二媳婦前晚跳了井——」
又是個熱天。
「你這個小王八,老娘餵你飯吃,你倒張起爪子來掐摳老娘的心窩!」老吳的女人摑了兒子一個嘴巴。「將來把你養大了,好去當潑皮呀,天天吃飽了飯跑去油鋪門口蹲著,跟賣油婆調一回嘴,向對門寡婦浪唱一段五更調——」
巷口的婦人看得癡了。
這油鋪的早晚門外罵街,他屋裏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大白天,抱著被窩只管乾咳。她端著藥碗,站在房門口望著他那兩個眼塘子一天一天坑陷了下去。
她抱著兆兒,踮起腳尖站在巷口看了這半個時辰,脖子也酸了,滿巷影影幢幢的人頭,也尋不見他。婦人堆裏一窩汗腥氣薰得人頭眼昏花,只好先帶著兆兒,回家去,等他看完了迎神自己回來。母子倆往後才擠出了兩步,耳邊便聽見那老嬤嬤咒出了一聲:「造孽喲!」回頭一看,老人家那一個枯癟的小身子就像發起了寒熱病,抖索索的打了兩個冷顫。「這作死的孫四房——」那麻臉大娘只罵得了一聲,張著嘴,一句話也沒有了。巷口看迎神的婦人一個一個中了蠱一般,只管愣瞪起眼睛,舒著頭,靜靜地朝萬福巷裏張望。母子倆擠出了人堆,回頭看得見六座神轎頂上一盞盞琉璃燈,碧綠綠,鬼火兒似的,在滿巷飛迸的炮花裏不住的竄動,悚閃,一忽兒上,一忽兒下,一忽兒前,一忽兒後。
「有時看見她,走在街上。」二玉嫂說,「手裏老是挽著菜籃子,一個人,靜靜的走在南菜市街的日頭底下——」
那麻臉大娘舒著頭看了一回,啐道。
「迎菩薩,那裏不好,偏要在這條巷裏——」旁邊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嬤嬤,接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