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頭一個一個挨近,心裡覺得好笑。輪到握我的手的時候,我差些就笑出聲來。
「不,不。我沒有那麼了不起。」他打斷我的話說:「這是日本人發明的。人家日本已經用了一、二十年了。我們是現在才要用這種東西啊!這是日本原裝進口的。知道吧?」他的話裡面的弦外之音,帶有一點為我們晚了一、二十年的落後而覺得羞恥。一邊說,還一邊眼望著在旁的總經理。好像要總經理馬上把我拉出去斬。因為他的視線的轉移,那麼富有意味,使在座的同事,眼跟他望總經理。總經理笑了笑,沒表示任何意見。
「李小琪——你昨天到哪裡去了?」
我看那時沒有信心的是陳工程師,而不是我。當他繼續講快鍋的時候,不是低頭,就是對著掛圖說話,剛才那種帶有弦外之音譏笑我們落後的語氣,沒有了。聲音變得畏縮起來了。我不時轉向每一個新同事,他們都露出笑容迎我。有的還向我偷偷地伸出大拇指搖一搖。雖然逞一時英雄,得意是得意,對這樣的工作心底裡壓根兒就厭煩。本想跟人溜了算。後來想一想,如意的工作實在太不容易找了。對我來說,動不動就大專畢業為條件,這是一大傷心事。服役回來,洗了三打兩吋半的半身相片,買了一疊簡履表,擬好了一份情文並茂的自傳,每天看報紙上分類廣告的徵人啟事。看到稍合人家條件的就寄,反正對象不問大專畢業,管他要的是推銷員、訪問員、臨時雇員。結果,大部分都是石沉大海。首先還擔心郵差搞丟掉,用掛號信寄了不少。這種幾近地毯式的應徵,偶爾也被通知應試。但過後也不了了之的為多。有時對幾件自己比較嚮往的工作,過後還藉故附郵去討回相片,最後還是得不到回音。為了找工作,每天都把投出去的心提吊得高高,實在被惱得十分易怒。父母再也不敢催我說:應該找一份工作了。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到最後倒不完全是為了工作。我就變得只要找個藉口離開家裡,不再看到家人為我愁眉苦臉就好了。
我趴在上舖探頭往下,看他趴在桌子的神態,令我為他可憐。這時我想著林再發的認真,公司的敷衍,林再發不知道公司的態度的情況,知道了的情況,他仍然不減認真。腦子裡紊亂得想理出一點頭緒。突然間得到一個結論。我得意地竟然沒頭沒尾,冒出口就說:
「你叫什麼名字?」我很狡猾地有意先問別人。因為第一次見面,問不出她的名字。
「唉!」他嘆了一口氣:「事情可大囉。」
到了醫院的大門口,警察先生去寄車子,我站在那裡,乘時候心裡做些準備。但是,我臨時發覺我缺乏勇氣走進去。我看到警察先生遠遠地來了。我害怕著必須跟他走進去。這之間我又想到美麗的信,我手放進口袋裡把信掏出來握在手裡。這時有一個很短暫而堅決的念頭在我腦子閃現了。要是林再發死了就跟美麗結婚。我知道這在一般人看來是很荒唐,說不定還被視為卑鄙。我不管,要是林再發死了,美麗,還有那個小孩怎麼辦?我要盡我的努力,讓美麗相信我,嫁給我。想到這裡我淚流得更厲害。警察先生走近我說:
她接過球羞怯地什麼都沒說,低著頭慢慢轉身就跑了。我目送她幾步,心想林再發等久了,加了快步我也走了。
「哇!那要四百八十元,我們公司會肯嗎?」我問。
「悲慘。」我望著他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這一點感覺?」
我站起來,笑了笑。「走吧。豆漿店在哪裡?」
「什麼事?」我笑著說。
「我想,」真的像在想那樣。他說:「我想我可以了解。並且我也感覺到那一點。」
「有什麼問題嗎?」他停下來問我。
記得我們到小鎮的第一天,小琪就出現了。那一天公司的卡車晚到四個小時。其實搬一百只快鍋不算什麼。問題是因為巷口的路正在填修,卡車只能把貨卸在五、六十公尺遠的路旁,再加上時間已不早,在昏暗中又怕兩個人搬,沒有人留下來看東西。我心中莫名地懊惱著,我知道,林再發也一樣。當我搬回第一只快鍋時,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子站在分所的門口,往裡探望而礙我去路。心裡正想喝聲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臉來。就在這瞬間,我反而受到驚嚇而吞了一口氣,心想差半秒鐘就會後悔自己的魯莽。萬萬沒料到背影是一個小女孩子,轉過來竟有那麼秀麗而成形的臉龐。我的聲音自然變得溫和地說:
後來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碰一次面,並且對我也不驚慌了。由於我們的工作,也沒什麼時間跟她閒聊,大部分碰面的機會,都是她去上學的時候比較多。
「林再發呢?」我急切地問。
呀!來了!我從心底裡暗暗叫起來。我趕緊坐起身,準備再站起來。這時我才在逆光中,弄清楚是送信來的郵差。他在門外丟進一封信,騎在腳踏車上,划著雙腳到隔壁去了。我拾起地上的信,這又是林再發的信。對於信,我一點也不存任何希望。兩個禮拜,前天我才給家裡一封信,說一切還好,工作算順利。現在卻變成我跟家人撒了天大的謊。至於那些數電線桿的朋友,我沒寫信給他們。他們自然沒有我的地址,有了地址也不一定寫信,我知道。像林再發的太太這麼勤於寫信的人,我想不多。差不多,兩天就有一封信。但是,今天的信是限時的。我仔細一看,封口只封了一半。我把信放在桌上,本想走到門口向外探望一下,心裡卻害怕在門口撞見他們。我又回到床上躺著。想到晚上跟林再發見面,說我要離開時,林再發一定很難過。這對他實在是一件重大的打擊。他今早出門時,還說:「看今天了!」當然是指我們的工作說的。他作夢也想不到,所謂的「看今天了」,還有巧合的弦外之音。我的精神越來越緊張,後來變得我無法躺下來。我在屋子裡踱著方步。因為左右沒有空間,只好前後踱步。踱進來的時候還好,往門口踱出去的時候就顯得緊張。又過了半個小時,不見他們來。在屋子裡來回之間,視線常常落在桌子上林再發的信。那貼在郵票邊的限時專送的紅紙條特別醒眼,什麼事情寄限時信?我這麼想。我把信拿起來看看,又丟回去。時間越來越叫我不能等。我想自己主動地去讓必須經過的事情,全都讓它趕快成為過去。我想先出去找林再發,順便把信轉給他。我穿好鞋子,把信放在口袋,突然心裡又想:如果我出去的時候,他們來了找不到我,這豈不叫他們引起更大的誤會嗎?他們的心目中,我又變成一個懦夫。經過這一猶豫,我又不敢出去。我感到非常疲倦。我又跟原先一樣,癱瘓地躺在床舖上,覺得整個人一點一點地在窒息著。
「我突然想到我太太的信。」他把筆擱下來:「她說小孩子最近經常伸出小拳頭擂她的肚皮。」說著,他竟然鬆鬆地握著拳頭,說擂字的時候,握拳的手像電影上的慢動作,慢慢地比劃了一下。「她還說如果我在家,隔著肚皮可以讓我摸到小拳頭哪。」他笑得很開心。來到這個臨海的鄉鎮,我們一只快鍋都賣不出去,可以說他一直是愁眉苦臉的,像這樣的笑容在他臉上綻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也笑了。我是被他們的那種幸福美的情感感動吧。同時亦覺得這些話笨得太可愛了。不過我當時還是想不通。像這類無關緊要的話,也會變成大男人的話題嗎?但是我意識到自己,並不厭煩這些話,反而聽得津津有味。對這一類事的知識,我是一竅不通。我很自然地問:
「我們搬好了,謝謝你。」我說。
「我出去看看環境,我還沒吃。走吧,那裡有一家豆漿店。」他說完,同時看到桌上的貝殼。他拿在手裡和*圖*書一邊看,一邊說:「那個女孩子拿來還你了?」停一停,「是她的家人?」他驚異地望著我。
隔日,我們又在門口望見了。她穿著制服戴帽子揹著大包的書包走過。我叫:
武田瓦斯快鍋招考進來的六十五名推銷員,經過三天的職業訓練,最後就剩下我們二十一名了。公司方面倒很像一回事地在結訓那一天,董事長和總經理特地站在門口,等著我們一個一個走出來,慎重其事地跟我們一一握手。口裡還說:「從此公司就看你了!」
「你們的快鍋在哪裡?」
「現在就走好不好?」
我心裡想,把這種類似炸彈地雷的快鍋,推廣到人家的廚房的事,不幹也罷。這麼一想,勇氣也來了。要翻就翻個徹底。於是我說了:
「你仔細想想,貝殼上面有笑瞇瞇大肚子的彌勒佛像哪。」她仍在冷冷端詳間,我又指著貝殼上的圖案說:「這個是肚臍眼,我太用力了,把它鑽成一個大洞。」我接過貝殼移近一隻眼睛:「從這個肚臍眼可以看到你。」
「我,我就是王武雄。」我心裡害怕著。
她點了點頭,沒動。
我想著想著,趴累了,翻轉過身平躺著。這天林再發又接到美麗的信,他在填報表的時候,沒有業績可填,一直是沒有業績可填,他的心有些不安,這時太太信中提到小孩子的情形,又是那麼有力地在扭轉他注意,於是把工作和小孩子牽扯在一塊兒想了。這兩個問題搭配在一起,他的得失心就變重。難怪他填表時想到小孩,而又變得沉重起來。
「王武雄,我走了。」他在門外叫。
我覺得林再發唸得很有趣,禁不住格格地笑了。
「王武雄,我對你有個建議。」總經理說著,更用力地握緊我的手搖了搖。我很想把手抽出來。但是很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我覺得手有點痛。我望著他的笑臉,不由己地我也笑了。他像是有什麼話想說,一下子又縮了回去。他說有個建議。我心裡想,不知道還有什麼話比「從此公司就看你了」這一句更肉麻的?我等著。他笑著說了。「以後跟人握手,一定要用點力。像你這樣跟人握手,會讓對方失去信心,也會讓對方覺得不誠意。當然,平時你愛怎麼都可以。但是從現在開始,你是武田公司的一員,你代表武田公司跟人握手,一定……」
「那你加一個蛋。」
因為我沒有任何負擔,所以也引不起什麼得失心來。相反地,我反而覺得有所得哪。我只好拋開工作不想,往個人對這地方的印象去想了。兩三個星期來,我發現我很喜歡這個臨海的小鎮。當然,包括這裡的人,這裡的色彩和風景。尤其是漁港那方面,沒有一個黃昏,我不坐在船頭上抽菸的。因為白天在推銷快鍋的時候沒有什麼機會抽菸。並且我們在受訓的時候,總經理就交代,說家庭主婦大部分都反對丈夫抽菸,所以不喜歡菸味。推銷生意往往會為了推銷員抽菸,把生意搞跑了。我並沒理這一套,只是事實上,跟林再發那麼認真的人一起工作,根本就沒機會抽菸。我心裡有點驚訝。奇怪的是,現在躺在床舖上,單單想起抽菸看落日的情形,竟然像我離開了這個地方很遠,還隔了一段很久的時間似的,回味著那些經過記憶過濾後透徹的印象。第一根菸,在海風的刁難之下,總是要劃很多根火柴。點著了以後,就像護香火一樣,一根挨一根地抽,一根接一根把火引過來新的以後,才把舊的彈掉。到了天黑,順著海風把菸蒂彈出去,紅紅的火星就劃一道長虹隕落。林再發說我像詩人,看到落日還會讚美一番。他說他有時候看落日,心裡還在掛著快鍋一只都沒賣出去。後來他就很少跟我來了。我想我要不是為了推銷快鍋,我也不會來這個離家一、兩百里的地方。更不會認識小琪。說到小琪,林再發就笑我說是十年計畫。當然他是說著玩。不過有一次我表示不高興再聽他那麼說的時候,他說:
「你會不會拔豬毛?」
「女的現在也有女少棒了。」
「別胡思亂想了。」林再發笑著說。
「工作不只是向公司交代,同時也向我們自己交代。你才二十出頭的少年家,你可以這樣想。我三十多多了,我可不能跟你一樣的想法啊。」他像說服我,其實他是在說服他自己。他好像辦到了。他又勤快地埋頭填表。
「現在想不想來一套燒餅油條?」他問。
她搖搖頭。眼睛看了我一下,很快又回到豬腳。
「林再發是你們的主任?」
奇怪的是,我很清楚地發現,自己一下子就愉快起來了。而令我自己驚訝的是,好像我過去幾天的情緒,多少還被小琪的出現與否牽連著。難怪林再發會跟我開玩笑,說我是十年計畫啦。
「你在找什麼?」我也跟她蹲下來看。在她還沒回答之前,我已經看到在我們床底下有一只皮球,「呃!你是在找皮球?」
我卻拿著美麗寫來給他的信,一直為她著急。又想到自己,就在一個上午,短短的時間裡,竟發生了這麼多的事,實在也很難叫人相信,也不能不相信。天哪!天哪!我在心裡一直這麼呼喊著。
我好害怕。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是我考慮了很久,我想還是告訴你才對。昨天我從美容院下班,不小心在路上跌了一跤。回到家裡,我發現下部出血了。我趕到醫院打針。醫生說,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好的現象。如果明天再出血,再去找他。今天早上起來,也不覺得肚子有什麼不一樣,昨晚也沒痛。但是下部還有一點血。我好害怕,我要去看醫生去。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我們是多麼盼望,下個月能生出一個寶寶來。再發,你才接這一件工作不久,不便請假回來。但是我心裡一直很害怕,我很需要你回來一趟。請原諒我無理的要求。你不是說跟你一起工作的王先生對你很好嗎?就請他代你辛苦兩天。我們以後再報答他好了。也代我謝謝他。祝你平安!
她趕快站開一邊,望著我把東西搬進去。我擺好東西,走出來的時候,她仍舊站在門口,焦慮地望著裡邊。雖然我友善地對她笑笑,她一點也沒注意。我走近她,順著她的視線往裡面看,並問她什麼事。
「還沒。」
「隨便。都不休息也無所謂。」
呵呵地我連笑了幾聲,「這種事你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又笑著問他:「你不是在填報表嗎?」
「奇怪?我覺得我很喜歡看到李小琪。但是看了她高興的時候,還在心裡隱隱作痛,覺得她有點慘。」
武田公司還算是效率不錯。應徵函寄出去三天,就得到應試的通知。三、四百人經過一天的筆試和口試,第三天又通知錄用受訓。我被錄用了。一個月伙食津貼一千兩百元,底薪一千兩百元,其餘的算獎金;賣一個快鍋抽五十元。但是一個月甲級地方起碼賣出五十個快鍋才算獎金,乙級地方四十個,丙級地方三十個。要是超出標準的百分之五十,另再加五百元獎金……這就是他們在徵人廣告裡面所謂的月入萬元;反正賣不到四十個,一個月也有兩千四百元。心裡說:好吧,走著瞧好了,一邊工作,一邊找理想的工作。這麼一打算,心裡的什麼鳥氣、污氣、穢氣、霉氣都可以忍下來。
聽這句話的當時,我感到有點嚴肅。我揮一揮手,他就走了。我實在很厭煩手上這種瑣碎的工作,但是想一想也不無覺得好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哪。同樣的一件工作,有時候同時令人厭煩,也令人覺得好笑,儘管我懷著對新奇的經驗的興趣工作,然而心裡面逐漸抵不住厭煩的沉悶情緒的高漲。我一邊拔毛,一邊心裡害怕著以後還會做這樣的事。我想以後要燉東西,我才不用豬腳,也不管林www.hetubook•com•com再發反對用牛肉。他說牛肉貴得多,並且臺灣有些小地方吃牛肉是犯忌。當時我提議燉牛肉,倒不是事先就發現豬腳的麻煩。手裡最後的一隻豬腳,只剩下半截就弄乾淨了。但是這半截似乎永遠也弄不完似的那麼難耐。拔一根算一根,眼睛都快花了。另方面大概我氣這樣無聊的工作,所以每拔一根都很用力,捏著夾子的手指頭也痠痛起來。我把豬腳擱在一邊,先抽一根菸再說。我挺起腰身的時候,很自然地看到小琪站在巷子對面。我懷疑她是在等人。她裝得像在等人的樣子,往巷子兩頭看看。
「你不要燒餅和油條?」林再發問。
「你就是王武雄嗎?」警察看著一張片子。
「給我們一套燒餅油條,兩碗甜豆漿,一碗不加蛋,一碗加蛋——」林再發向店裡的夥計叫。然後對我說:
走到門口,我看到她跟一個同學躲在門外,她半蹲地躲在同學的背後,兩個人吃吃地笑著。
「給你。」
我們的懊惱,由於小琪的出現,而變得很愉快。林再發也跟我一樣,似乎我們都同時直覺到,小琪是一隻容易受到驚擾的小鳥。為了珍惜她出現,在一來一往的搬東西之間,我們不敢多問她什麼。她也一直沒有回答和說話。
「嗯!那不錯。」才露出來的喜悅,一下子又蒙上了一點陰影說:「說不定是女的。」
我正覺得我不該擾亂他,而愧疚地翻過身想躺下來,讓他好好去做他的事。我才把頭放在枕頭上,他卻愉快地叫起來。
再發:
我聽他說話的態度,一向是矛盾的。我很不耐煩他的話。但是看他談得那麼充滿希望,好像不聽他說下去,我就變得很殘忍了。
「我不會誤會你,你放心好了。是可以這樣試的。不過我不敢抱任何希望。」
她很高興地拿了貝殼回去了。
「武雄,我們工作一個星期了,一點成績都沒有。」
「你進去撿好了。」我說。她還是沒動。她帶著懇求的目光望著,她的眼睛真美,美得有點叫我不敢多跟她相望。我很自然地說:「來,我來幫你撿。」
奇怪!在握手之前的那種對在職訓練的厭煩,連帶著對這件職業的不屑與無奈所構成的雜亂心理,竟頓時不見了。並且很清楚地意識到,這種一下子舒暢起來的心境,是從總經理的手,在我的掌中稀哩嘩啦垮掉的那一瞬間開始的。我們總經理沒為這件事生氣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錄取六十五名,經過三天的訓練跑了四十四名,覺得人才難求才做了讓步的吧。不過總經理在最後的一節,還特別強調說,公司本來就預定要二十名,明知道三天的在職訓練會跑一些,所以才通知六十五名來受訓。現在剛好,多一名沒關係,這證明這次的優秀人才比正常的比例還多出一名。稍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這是自圓其說的鬼話。
「我們進去吧!」
「什麼慘?」
就這樣,到這一天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我們沉默了一陣子。最後林再發帶著想避免我的誤會的笑容說:
「不要講!」她叫起來了。她的同學笑得更開心。
「試試看。還有,我們如果要休息的話。不要跟人一樣星期天休息。星期天他們都在家,是推銷東西最好的機會了。」
我也笑起來了。
「說真的。」他用很平靜的語氣說:「小琪這個小女孩子,一看就跟別的小女孩子不同,將來一定很美。」
「看?要是他們看了,為什麼他們一直沒答覆你的建議呢?」我看到我這句話,真像一盆冰水從他的頭頂澆下去。他一下子顯得有點沮喪受冷。我趁他喪氣說:「我知你每天都在等太太的信,也在等公司的信。結果公司的信呢?」我的話才說完,他也說話了,好像經過掙扎之後,振作起來似的。他說:
奇怪的是,不知是內心裡面,自動地轉移注意力,去沖淡對原來過分緊張的事情,我竟然對別人的信發生興趣。我從口袋裡掏出林再發的信,對著那只封閉一半的封口發愣。林再發平時毫不保留地說他太太,和把美麗每封來信的內容,不厭其詳地告訴我。這種態度的鼓勵,我小心地把那封閉一半的封口,慢慢地撕開,準備看完信,再把它封好。我把信展開了。
我指著後面堆成一堵牆的紙箱說:
林再發看我走出拐角,他遠遠地就抱起箱子走過來,這是我們講好了的,只有這樣才能照顧到東西。當我跟他擦身走過的時候,我可以感到他對我搬東西搬慢而不高興。但是,輪到我抱東西跟他空手走回來跟我擦身時,他卻變得興奮地告訴我說:
話還沒完,又是一場大笑,和全堂的熱烈掌聲。
早上起來,把門一打開,外面有很多學生都在趕上學。我醒來時林再發已經不在,我彎了腰換鞋子,想出去找林再發的時候,小琪突然跑進來,把貝殼擱在桌上,轉身又跑出去了。她快得要不是看到桌上的貝殼,我還不知道是誰哪。我站起來,穿一隻皮鞋、拖一隻拖鞋,跟著跑到門口。我看到一個小學生,一直超前地跑。我只能憑一點聯想,確定她就是小琪。當那個小背影消失之後,我很失望,並且莫名地傷心坐在床沿望著桌上的貝殼。一方面抑制著幾次想抓起貝殼摔地的衝動。這時,產生抑制衝動的力量,讓我冷靜地看到懊喪的自己。當然,這絕不是愛情上的挫折。把這件小女孩子的事,扯到愛情兩個字上,即使是否定的,也一時令我禁不住地笑了。我不清楚這是冷靜的一面在笑呢?或是衝動的一面的苦笑?憂悶了一會兒,隱怒總算找了一個焦點。我認為我是被誤會了,被小琪的家人,或是其他人。所以我的不快樂,就是因為這個誤會。但是,又細想一想,也不全是,還有一點微妙的心理,總覺得應該小心地把這種情感歸類。左思右想,始終無法從感覺把這種感情,用言語帶出來,我就是這麼喜歡以苦思來虐待自己的人。林再發進了門,還以為我在生他的氣。他小心地說:
「快了,再一點點。」他抬起頭望我:「你還沒睡?那正好,我們來把明天的工作複習一下。這是我寫給公司的報告,你聽著,如果有問題馬上告訴我。」
「你對我們的商品沒有信心,怎麼能夠推銷我們的商品呢?」
「你呢?」我轉向她問。她沒回答。於是我就問張彩雲。可是在她說出:「不要講!」之前,她的同學說了。「李小琪。」
「陳工程師,這種東西你發明的,你當然有信心……」
「報告陳工程師。我是剛從軍中退役下來的。在軍中我幹兵工。我覺得要一個家庭主婦處理這種快鍋,比我們處理地雷更傷神經細胞呀!」
「恐怕也很危險。脖子裡插了一塊破片,眼睛是瞎了。唉!」他又嘆了一口氣。
第五天,我們恰好提早回來,我們到家不久,兩個人累得躺下來休息。這時候正是小學下午放學回家。我跟林再發談話,突然看到門口有人影晃動,首先並沒去理它,後來又有好幾次,才引我坐了起來。兩個小學生的影子,看到我坐起來,很快地又跑掉。
凡是看過小琪的人,都會同意林再發的話。的確,小琪是一個很好看的小女孩子。不過我曾經想了好久,才發現她除了面貌長相出眾,還有一點跟一般小女孩子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小琪雖然是小學三年級,但是她沒有小孩子所謂的可愛,卻有了所謂紅顏的那種美。同時也令人為她感到,薄命的那種命運已附著在她身上。我們是上上個禮拜天搬來的。認識她也有兩個禮拜。在我的印象中,小琪沒說過幾句話。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一次面,她向來都不主動說話的。問她話也不見得全部能得到應聲。可能就因為她是這樣不愛說話的關係,我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她的時候,都是她一個人。只有一次,我看到她跟一位海防的老士官,在漁港那裡走過。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她爸爸。問到她媽媽的時候,始終沒得到她的回答。甚至於,有一次還跑了。
「米和豬腳還不夠。你上午表演完了。下午的呢?」
「你看,我沒騙你吧。」
每次填表的時候,一定也要問我的看法和意見。開始幾天我還有話說,後來簡直把我煩死了,但是他還是一定要問。我忍不住地叫了:
「為什麼不看?」
「算了吧,我的好主任。你花這麼多的時間和精神寫,最後公司看不看這些東西還是一個問題哪!」
我知道他的為人,不等他做說明,我表示很了解地說:
他看著他的報表,像流水那樣地唸著:
「你在等誰?」我問。
「我拔得手指頭好痠。你幫我拔一拔好不好?」
「喲!我們門口有一個小女孩子長得好漂亮。」
我想起抽菸。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突然之間,一個穿軍服戴軍帽的人走進來了,雖然對著門外逆光看,我看得很清楚,我慌得跳起來。當他再走進一步的時候,我才看清楚,他是一位警察。我暗地裡惱怒著這樣的事,也弄到勞駕警察來。
「去獻花——」她遠遠地回答我。
他抬起頭望我強做笑容。其實我已經意識到我的貿然,同時知道他一下子沒聽清楚我說什麼。也可能一下子還沒把腦子轉過來,沒聽懂我說的。但他怕因為沒理我,而令我受窘。他的強做笑容的意思,已經是這麼明顯的了,他媽的。林再發這傢伙就是這麼樣的一個老實人。我說我又尊敬他,又可憐他,就是這個道理。
「你說是少棒?」他興奮地問。
我對他的樂觀表示不能忍受。我沒等他說完就說:
「小琪——」我愉快地叫她。她向我笑笑。「你來。」
「那麼你太太痛不痛呢?」
我也正歉疚地想這問題。我叫住了她。我跑進去打開我的行李包,掏出一枚半圓形的貝殼;那是我在澎湖服役時,在海灘上撿的,我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在貝殼上面,細心地雕了簡單的彌勒佛像,手藝雖差,我卻十分喜歡。我走到哪裡,始終都帶在身邊的。我把這一枚心愛的貝殼拿給她。她先望了一下,才伸手接過去。但沒看到她為這件禮物驚喜的我,心裡有點失望。我像想挽回一點什麼,認真而熱忱地說:
「林再發,有時候信心和受騙,只差一張衛生紙之隔啊。」
「王武雄。」我又翻身趴著望他。他抬頭看我說:「你要睡了?」
「用力是必要的。但是太用力也不行,太輕也不行,嘿嘿,剛剛好最好。」
她很謹慎地雙手把裙裾拉直,同時蹲下來的時候,就把膝蓋縮到裡面,只露出兩隻穿了塑膠拖鞋的腳盤來,她的儀態顯得十分端正,她默默地拿豬腳,動起夾子一根一根地拔。其實她拔得沒有我快,只是她做起來很心平氣和。我在旁一邊抽菸,一邊隨便跟她說話,差不多都是我說,偶爾她才回答我一兩句。
幾天後,證明我們的辦法行不通,反而使我們更累。他還說,如果公司能讓用戶先試用那就好辦,並且還建議公司能讓人分期付款。那晚的報表又是密密麻麻。他熱切地等公司方面的回答,然而一個字的回音都沒有。我還跟他開玩笑地說:
我很想他趕快放掉我的手,讓我走出去。
林再發說:「我們應該給她一點什麼?」
「你說吧。」我躺著聽他。
就這樣,我被分配到這個臨海的小鄉鎮,在公司的業務地圖上,算是乙級地方。公司在一條長巷的巷口,替我們租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房子。據說是老醫生房東的舊車庫。我說我們,其實我們指的是只有我和林再發兩人而已。因為他的年紀長我十多歲,所以他是武田牌瓦斯快鍋此地分所的主任。總經理怕我不服,還特地這樣跟我說明,我是副主住。一盒子名片,快三個星期了,我一張也沒用,林再發說他已經用了好幾張了。一百只快鍋連紙箱子堆積了半間舊車庫,穩如泰山,我們一只也沒銷出去。剩下來的半間房子的空間,鋪上我們上下舖的單人床,再加一張小型辦公桌子,兩張疊椅子,只要再搬進來一點什麼,我們的呼吸都要遭受到威脅了。
「王武雄,我說了你不要生氣,你還是很像小孩,像小孩那麼單純。你是個好人,有沒有人跟你這麼說過?」
「這些都是。」
我向他點頭笑笑,還看到他極力隱藏著心底裡的難受勁的表情。還看到他偷偷地試著想展開點在一起的指頭。經這一延緩,害得下一個跟董事長握完手的那一位同事,站在他面前,手伸出老半天,還沒等到總經理的手來接。看那一位舉手落空的同事,露出怪難為情的表情,而不知怎麼好的樣子,真好笑,也真可憐他。
那一天他很不快樂。要不是那一天太太來了一封信,不知道他要怎麼過。那晚他喋喋不休地說他和美麗的事。他還說了他們的計畫。他說他們省吃儉用,租最便宜的房子,現在在郵局有一萬多元的存款了。
「有什麼辦法。我覺得一點希望也沒有。」我說。
「你能不能留在這裡一下子,替我看房子。」我手中的球還沒遞給她。她很不安地望著我手裡的球。我說:「不要很久。」說完同時把球給了她。
原載一九七五年一月《中外文學》第三卷第八期
「好吧。睡了,睡了。明天還得到市場買東西。」
「對吧!」我低沉地說:「我今天沒看到她,心裡很不安。好像覺得她已經發生了什麼慘事。」
話才說完,馬上引起全體在座的同事開懷大笑,竟然還有人捧場鼓起掌來。這可叫臺上的陳工程師大大的不悅。我可以看出他極力忍耐著。他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吞吐了一下,終於勉強開口了。
我為自己捏一把汗,等著他再說下去。我只能在心裡叫上天保佑。
「這樣,小孩出生的時候,我們就不缺錢了。」他笑了笑,又說:「我不敢像我泰山那麼冒險,小孩子的名字取得像人名就行了。」
她望了我笑笑,很快地又把視線閃開。
「說著玩的嘛。其實我跟我太太就相差十二歲。我像你的年齡時,她就像小琪那麼大。」
她急切地望了一下我,然後蹲下來,又往裡邊望。
「……借用人家的大庭,約可容納二十個人左右。借用人家的大庭,給一點租金,約五十元。……用壓力鍋燒好的飯菜,當場請客。……」
有一天晚上,我知道林再發這個人也細得滿能了解我,所以我不以為我在冒險,就對他說:
「好,好。就是要用力。」
×月×日 你的美麗上
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沒等他說完,我突然使盡全力反握他一把。我很清楚地意識到,原先堅強有力的手,一下子在我的掌中唏哩嘩啦地垮了。因此由這偶發的驚訝,致使他無法說下去。我稍放鬆手,想讓他說完沒說完的部分。可是他支吾了一下,話也轉了方向。他苦笑著說:
我簽好字條,坐在警察先生的機車背後,往鄰鎮的縣立醫院的途中,我才禁不住簌簌掉起眼淚來。又想到再發早上臨出門的時候,還回過頭說:「看今天了。」我想是的,真的是看今天了。今天是什麼鬼日子啊!
「林再發上午在民樂里的一個老百姓家,試驗快鍋給好多個婦女看。結果快鍋大爆炸了。炸死三個人,好多個人輕重傷……」
「人家根本就不聽我們的,並且時間太短又說明不清楚。要做詳細說明,一定要等家庭主婦有閒的時間,又跑不了幾家。並且一次只對一家,一家又一家,一樣的話反覆又反覆地說。我們像m•hetubook•com•com什麼?連錄音機都不如!」
「喲!喲!」他笑著說:「我的好兄弟,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你要推銷的快鍋是什麼牌子?武田牌——不是寶田。是武田——」
「也好。」他拿起一張紙出來寫。
「好了,好了,各位安靜。」總經理並沒帶著惡意,擊著桌子叫。他一邊說,一邊走上臺:「我很欣賞王武雄的口才。他一定可以當一個優秀的推銷員……」又是一陣笑聲和掌聲。「大家請聽我說。現在我們就先聽陳工程師的解說。有關王武雄提出來的問題,我們留到推銷術的課再來討論。」他轉向陳,用日本語哇啦哇啦了一陣。「好,請繼續上課。」
「有。那在後面。」他繼續唸,一直唸到預算的時候,還特別提醒我:「注意了,現在就要說到預算了。米二十元,豬腳四十元,場地租金五十元,調味品十元。共一百二十元。但分成兩組進行,所以要兩百四十元。此計畫,只限星期天。大概就是這樣,你有沒有意見?」
「她說,」跟她來的小女孩子說:「要看貝殼。」
「等我抽完這根菸,剩下來的就由我拔好了。」我說。在這之間,我又注意到她的帽子來了。這天是星期日,她沒穿制服,頭上卻戴著制服帽子,跟我來到小鎮的第一天看到她是一樣。她把帽子戴得很深,拉得很緊,帽沿低低地壓著眉毛。我想她如果不戴帽子一定更好看。心那麼想,手也到了。不要說她,這個舉動似乎連我也沒注意,一下子就把她的帽子摘下來了。就在這很短的瞬間,發生了很大的劇變,我差些昏厥過去。我看到幾乎只剩頭蓋骨的東西。我一直弄不大清楚。我只記得小琪發出一聲嚇人的慘叫,同時兇猛地撲過來搶走她的帽子,連戴都來不及地,用手把帽子壓在頭上,哭著跑回去。那哭聲慘得叫人害怕。我隨後跑到門外的巷子,叫了她幾聲。但是她越跑越快地消失在拐彎的地方。巷子裡有幾個人跑出來看了一下。我顧不了他們會對我產生任何誤會,我口裡喊著小琪,又跑了幾步。這時卻給心裡的一個念頭打住了腳。我想,現在小琪是多麼地怕我,她聽到我的叫聲跑得更快更慌張,要是我追到她面前——一定叫她怕壞了的。可是由於我的冒失魯莽,使她那麼傷心,我不能不聞不問啊!我在那兒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終於鼓起最大的勇氣,準備接受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決定去找小琪道歉。我才沉重地划出兩步,即時從心底裡冒出一股冷勁,令我陷入極端的不安。我想,倘若小琪不怕見我,小琪誠懇地能接受我的道歉,我自己也沒有勇氣見她了。其實我也不是怕小琪或是她的爸爸不能平靜而誠懇地接受我的道歉,反而他們能動意氣咒罵我,或是她爸爸能給我幾個老拳,才能叫我心安。但是很顯然地,留存在我心底裡面的問題,倒不是過失的抵償問題了。我知道我的心是這樣,小琪說不出所以然,深信她的心也是如此的吧。問題是我無意間,失手碰壞了一件完美的東西,而無法挽救的了。
「是兩個小孩子。」我跟林再發說。我走了出去。
「請問一下。」我又說:「如果我剛才的問題,是一般消費者家庭主婦的問題呢?」我看了他愣了一下。接著說:「當我們挨戶去推銷快鍋的時候,主婦們也這麼問。那麼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學陳工程師的語氣說:『你對我們的武田快鍋沒有信心,怎麼可以使用我們的武田快鍋呢?』」
「公司已經從這地球上消失了。這也好,到月底拿不到兩千四,換來一百只庫存的快鍋,一個人五十五十,拿去賤賣,還可以賣不少錢哩!」
一些事情愈想愈有精神,我覺得一點睡意都沒有了。看看林再發,他還趴在桌子上滴滴答答地,握著原子筆用力地不知在寫什麼。我看時間已經十一點多了。再怎麼不想睡都得強迫睡覺了。這幾天我們分頭跑,比兩個人一道兒跑累多了。並且我們明天還有新計畫,更需花費精神。
「別無聊好不好?報表都填好了?」真叫我啼笑不得。
「噢!」我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我愣了一下子說:「你是聽話的乖小孩。」
第四天我們沒看到那個小女孩子。我也不再想她了。
「是你,是你說要看的。」她辯著說。
接著,第二天我們也看到她了。
「現在人呢?」我強支持自己。
「這樣好不好?」他很有耐心地說:「我們過去都是兩個人一道出去。這是一線進行。我想為了效率,我們應該分兩線進行。我們分開推銷。不過,」說到這裡,他趕快強調語氣說:「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
「張彩雲。」
「好。我們暫時要把這些東西封起來。」他打開公事包,翻了一下封條,又望望紙箱:「有這麼多啊!封條不夠咧。」
「……我們想用行動代替口舌,我們想拿出事實代替雄辯。所以我們要改變過去的推銷方法,聚集一些家庭主婦,當場表演壓力鍋的效率給她們看。讓她們看到十分鐘燒出一鍋香噴噴的飯,二十分鐘燉爛豬腳。……」
她終於笑了。
「好,你先睡。我還有一點點沒寫完。」
「你看過了?」
我默默地隨在他後頭。但是我變得什麼都不怕了。
「對!米和豬腳的錢加倍,場地也要換啊!所以場地也要加倍。」
「不管,我們明天試一次。不肯以後不幹算了,我們是為公司好哪!」
他在報表上找了一下,又接下去唸。
我為我的糊塗大笑起來,他也放聲笑在一塊兒。好多旁邊來喝豆漿的人,也都莫名其妙地望著我們。
「這麼早就失望,有點言之過早。……」
她仍然笑著。跟她一起來的同學,回過身急著催她說:「快講嘛!快講嘛!」她挺起身體,羞怯地說:
「說不定你這小鬼,以後是小國手哪!」
「小朋友,」心裡猶豫了一下,覺得好像稱呼錯了似的。「小姐,請你讓開一點好不好?」
我被他這一句突如其來的話,問得有點莫名其妙。剛剛看到他那麼認真地填著報表,怎麼會毫無頭緒地問出這樣偏遠的話來呢?
他似乎沒聽到最後這句話。剛剛劈頭就問我有關胎兒的胎動的那一份興奮勁,不見了。我知道這是他們的頭一個孩子。他又拿起原子筆,面對桌子上的工作日報表,專心一致地,好像連我也給忘了。但是我一直沒看到他落筆寫一個字。他在想他的事情。我也開始想。自從我離開家裡那一夥數電線桿的年輕朋友,跟林再發一起以後,我變得常常會沉入自己的心底去想。他想,我也想。不過我的想頭,完全是被一種好奇心使動。我在想:林再發一開始是認真地填報表,然後為什麼想到太太的信?再談及小孩子。其實,我早就有這種追根究柢的嗜好。比如說我在家裡,跟一群朋友聊天。我們開始時是談新兵訓練,最後結束時談派對。事後我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愛從頭演述,或是從後頭追溯也好。看怎麼由新兵訓練談到派對,結果會發現我們是串了好多好多不相干的話頭。也這麼樣猜測著林再發的心底事。
「早上不吃怎麼可以呢?」
「你們在笑什麼?」我明知道她們在笑彌勒佛的肚臍眼,我故意這麼問。
「是。有什麼事?」
天哪!看完了信,我自言自語地叫起來。看了這封信之後,我更加坐立不安。我想為這封信去找林再發,但又怕小琪的家人來問罪落了空。不去嘛,好像很對不起林再發他們一家人。我又拿出美麗的信來看,斟酌著裡面所吐露的事態,再做些決定。信裡面有一句叫我比較安心,也是我能拿來安慰林再發的:「今天早上起來,也不覺得肚子有什麼不一樣,昨晚也沒痛。」我想林太太的心情,比實際的情形嚴重。所以我還是堅持下來,留在這裡等小琪的父親來問罪。左等右等,也m.hetubook•com.com有兩個小時了,怎麼還不來?說不定她父親在崗位上,一下子不能來。另一方面要是,我根據那封信的判斷,如果是過於樂觀的話,會不會耽誤了大事?我後悔看人家的信。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讓其自然發展。然而我看了人家的信,也就不能當著沒看那樣泰然自若。我又想去見林再發,一方面又顧慮自己小題大作,還讓一個好朋友,對自己偶發的衝動,把他心目中的人格大打了折扣?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緊緊牽掛在心的事。我不知道我怎麼做才好,拿不定主意拖著時間,實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我爸爸叫我不要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好人?那個小女孩子就把我當著壞人。所以,一看到我就驚慌地跑。」我停了一停,「唉!不要談這些了。談談我們寶田牌的快鍋好了。」
「咦?我倒是要寫信問問她。不過看她在信中提到這件事,寫得好輕鬆。」
「我也看到了。」
「你相信不相信,小孩子還沒生出來,在肚子裡面就會打他母親?」
我猛一抬頭,看到他車把上還掛了兩隻豬腳,覺得很滑稽。他望著我笑笑。突然又說:「看今天了!」
當我們搬完了東西,我禁不住感激她,問了她幾次名字,她始終忸怩不回答。
「喂!主住,我們該睡了吧。」
「我告訴你,連地上這一只,這裡一共有九十九只。你寫一張條子,我來簽名好不好?我急著要去看林再發。」
我替她鑽到床底下,把球撿出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穿著平時的衣服,卻戴著學校的制服帽子,並且把帽子戴得很深,拉得很緊,前面的帽沿都快壓到眉毛。我又一次驚嘆,她實在是一個很美的小女孩子。她看到我拿著她的球走近的時候,不但不像小孩子急著伸手要球,她反而顯得有點畏縮。只是兩眼盯著我手上的球,好像怕我不還她。
或許他想,正如總經理所說的,快鍋的市場,在臺灣還是很大。臺灣有兩百五十萬戶人家,就算十戶買一只快鍋,也有二十五萬只啊。所以大家好好幹,這是很有前途的一項工作。所以他不但認真填寫報表,白天的挨戶推銷工作,他更是不辭辛苦,遇到人家的冷漠,也露著真誠的笑臉陪不是。開始幾天我覺得他很虛偽,後來我發覺他一直都是這樣。平時我對他的冷嘲熱諷,他也以那種笑容包涵。或許他想,工作有了進展,也就可以不叫太太懷著那麼大的肚皮,到美容院工作。他的太太美麗,差不多兩天就給他一封信。他說他的岳父真冒險,一個小女孩一出生,還不知道將來是圓的或是扁的,就取名叫美麗。當然,他能笑著說冒險兩個字的時候,那一件事算是脫險了。我沒見過他太太。我猜他太太是美麗的。他曾告訴我,說他們的婚姻,曾遭受到女方家長極力的反對。他說他的精神上負擔很重。他不能因為自己讓美麗被他們的家人,和親戚朋友笑。他覺得快鍋的推銷工作,很可以幹,成功了還可為他們爭一點氣。多少天來,沒推銷出一只快鍋,他覺得不是快鍋不好,而是推銷的方法上,或是說明和說服力上,還沒得到要領。他一直在做這樣的檢討。來到小鎮的第二個禮拜的頭一個晚上,他跟我提出兩點建議。他說:
「再唸下去。很好,沒有問題。」
「她還在那裡?」
我搖搖頭。
「可以了。」
「加蛋的給你,夠不夠?」
林再發實在是一個很忠實的推銷員。我是說他忠於公司。每天累得半死,睡前一定要把報表填好。並且沒有一欄不填的。尤其是消費者的反應和意見欄、檢討欄,每次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填得密密麻麻,有時還嫌不夠,另外再附一封信補充說明清楚。
那天晚上他在填日報表的時候,他把所有空欄寫得滿滿的,還把這兩個準備做的事情,也另附信說明了。
「張彩雲雞婆!」
「是啊!」
「嗯!」我笑了笑,繼續搬東西走了。
我回到屋子裡,一進門就看到那兩隻豬腳,一隻在報紙上,一隻在報紙外面的地上。一時又把我的心拉回到,活生生的社會的現實世界來。我知道,我是無法面對小琪了。所以我只好離開這個小鎮。也好,我也可以擺脫推銷壓力快鍋的工作。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對這件工作,一直是厭惡的,尤其是這個時候。可怕的是,我居然一直厭惡這樣的工作,我竟工作了兩個星期,要不是今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恐怕我還會幹下去。說不定這次的表演販賣的成功,還會變成我一生中,很重要的工作。我把身體癱瘓在林再發的下舖床,胡思亂想著;這時也很清楚地意識到,林再發對我也有很大的影響力。要是換另外一個人跟我一起工作,我相信,我對這件工作的厭惡,老早就表面化了,也老早就揮手不幹了。不過,今天林再發再也影響不了我了,對這件工作,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我的態度了。我一定不幹了,我就要離開這裡,林再發一定會很傷心,有什麼辦法。
「不要。我來一碗豆漿就好。」
「都在縣立醫院。等一下你要跟我到醫院和局裡去一下。」
她走過來了。她還是跟過去一樣,不大敢看人。所以她一下子就把視線釘在地上的豬腳。
第三天,我們又看到她,那是跟第二天差不多同一個時間的早上,我跟林再發一起出去喝豆漿時,在門口又碰到她。我還來不及想怎麼叫住她的時候,她卻驚慌地跑了。對這件事我一直很懊惱。
隔日我們都起得很早,豬腳也買回來了。我們分別把自己要用的豬腳毛拔乾淨。當林再發弄好兩隻豬腳的時候,我手裡的一隻還沒弄好。他想幫助我,我說不用了,還叫他先出去。我仍然蹲在門口拔毛。
「等一下。」我插嘴說:「我們花的錢要公司付。」
本來在第二天,上完快鍋的結構和性能,我就想放棄這件工作不幹了。那一位叫陳工程師的中年人,一上臺把外形很簡單的快鍋,不一下子的工夫,就分解開卸成一堆零件。他不厭其詳,一個部分、一個部分拿起來說明;說這是外鍋,這是內鍋,這是護框橡皮套,這是壓力蓋,這是安全扣和洩壓孔,還有這是外鍋蓋和保險栓,另外這是警聲器,接著他說明各部結構的關係和功用。還說警聲器一響,一定得馬上把火關小,他還想在黑板上演算溫度和壓力的關係。我聽得心裡發急,禁不住站起來說話了。
我覺得我沒有力氣爬起來,也不想爬起來。腦子裡雜亂而翻轉得很快,想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但是始終忘不了小琪的那種樣子,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帽子,還有,還有五顏六色結成疤的頭蓋骨。每想到這些,我就痛苦地翻一下身。我什麼都準備好了,準備林再發回來,準備不幹,準備離開這個小鎮。更近的是準備面對怒氣沖天的小琪的爸爸,就是那一天我看到小琪跟他走的那一位軍人。我心裡盤算著為女兒問罪的父親,理該在這房子裡出現的時間。我很渴望這一切,不管怎麼難堪,怎麼痛苦,都得快過去。我絕沒有逃避的意思。在這樣的心情之下,時間走得特別慢。總算挨過半個小時了。我不知道小琪住在哪裡,但是在這小鎮,最遠的地方來往半個小時也足夠了。差不多這個時候,他們應該來了。我心裡莫名地緊張。我想,我面對著那位軍人,我能說什麼?我能做什麼?最多只能說:我是無意的。對不起,對不起。說不定什麼都說不出來。外面只要有路人晃動,我就把神經繃得緊緊的。我想他們再不趕快出現,單單被這些巷子的路人,所引起的緊張,我就即將崩潰。
我很快地拿出貝殼給她們。那位跟她來的同學,接到貝殼,看了圖案就爆出笑聲,她也跟著笑著說:
我心滿意足地放開他的手,正想走開,他又對我說:
她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