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見男人愁苦的樣子,怪心疼的,就說:「算了,別嘀咕這個了。反正天塌下來也不是砸咱們一家,旁人怎麼著,咱們也怎麼著,別前了,也別後了,準保險。」
馬大炮說:「我不管他是黑人紅人,今年不讓老爺多分點麥子吃,我就牽牲口單幹了。」
……
把門虎笑笑:「我是隨便說說,你知道不更好嘛!快著點幹吧。」丈夫脾氣暈躁,就得會用軟辦法治他。
馬子懷頭生大閨女,前天過門,今天本來是閨女、女婿回門的喜日子,也讓分麥子這件事兒搞得挺掃興。
他爺爺年輕的時候是泥水匠,攢了多半輩子錢,夠買個牲口拴個車了。沒想到有一次給財主家蓋房,上梁的時候腳手架上的木板沒搭牢,摔壞一個小工,財主硬要領工的爺爺包賠損失,買車馬的錢就全掏出去了。他爸爸年輕的時候是木匠,攢了半輩子錢,夠買個牲口拴個車了,正是兵荒馬亂的年月,票子改了,成了一把廢紙。到了馬子懷這輩子,趕上了太平年月。土改後兩年,他就買下一匹小青騾子。那一年,他是想買車的,錢還沒有準備齊全,農村就開始搞農業社了。入了社,他就跟女人嘀咕:「人多瞎搗亂,雞多不下蛋,生產搞不好,這回虧算吃上了。」結果呢,生產年年好,就是去年鬧了大天災,仔細一算,比單幹收入的錢也不少。今年麥子一豐收,他幹活更用勁兒了。他說:「入了社倒省心了,該幹活幹活,該分錢分糧都有人張羅,比過那個小日子,一天到晚勞神傷力,把攥著心過可強多了。」今年麥子一豐收,又見蕭長春和溝南邊的貧農戶們都一火心地過大日子,他也看著日子有奔頭了,兩口子也就更加勁兒幹活了。可惜他省不了心。村裡那些反對農業社的人,什麼話全不背著他,什麼話都往他耳朵裡吹:「農業社辦不長,早晚得散!」「我秋後是要單幹了。」「這回章程要變了!」諸如此類的話兒,他一天都要聽兒句,聽的他六神不安。他說,辦農業社也好,不辦也好,他最怕「一會兒鑼,一會兒鼓」。這一兩個月,一邊是小麥豐收,河渠要引過來,大日子要發達;一邊是叨叨咕咕說農業社的壞話。他看出馬之悅是撤了勁,也看出有些人散了心;就覺著農業社早晚要垮。他就想晚垮不如早垮,好安排自己的日子。莊稼地所要使用的一些大小家什,他都收拾好了,保存起來了,前幾天還添置了一個種子斗。有一回,車把式焦振叢的鞭子折了,一時買不著,找他來借這把鞭子。他千囑咐萬囑咐,使兩天送回來。焦振叢說:「你家裡還留這玩藝幹什麼呀?」他說:「等社散了,我還得過日子呀!」
馬立本立刻火上澆油:「大炮,要我看哪,不用說真去牽牲口真單幹,你就是嚇唬嚇唬他,保管得服軟。這就看你有沒有這份膽子了!」
馬連升受不了這種軟磨,只好放下鋤頭,拿過鐵銑,跟內當家一起跳進自己家的豬圈裡了。
內當家的從後邊追過來了,笑模笑樣地說:「等一下。我想起豬圈,你幫我鏟幾銑好不好?」
「管別的村幹什麼!東山塢就是東山塢,東山塢情況特殊點兒,辦事情要靈活!」
馬立本溜出馬之悅家的黑漆門,來到後街馬連升家。馬連升是溝北的中農戶之一,四十開外,長得又高又壯,黑不溜秋,兩隻總是溜溜轉的鈴鐺眼,一臉毛扎扎的連腮鬍子;走起路來,兩條腿騰騰的,說起話來,大嗓門兒嗡嗡的,外表上就帶著一副富裕戶目空一切的神氣。
馬和_圖_書大炮也笑著說:「等你掌了權,我早該讓農業社擠死了。骨頭都碎他媽的了。」又問:「喂,我說會計,我家該著分多少麥子,到底算出來沒有哇?你可得把地畝給我核算清楚,東地坎子下邊那小條條也是我名下的,恐其也有半分多,你給記下賬沒有哇?還有西崗子,就是挨著韓百安刀把地那塊,當中的大車道,是你們農業社新開的,原來是好地,可不能給我抹去,也得算成地畝數。還有村北那塊斜角子……」
他家的這把鞭子,據說傳了三代了。這三代都是能幹活、能吃苦、心又靈手又巧的人。
「有別的村,有咱們村呀!別的村怎麼個分法呀?」
「到時候,咱們大家可都得說話呀!」
……
把門虎一聽就急了:「喲,你這是哪頭的話?是我家地裡的莊稼,你們憑什麼收?放搶啦?」
馬立本看著火候已到,馬之悅交給自己的任務完成了,心裡很得意。又撩撥馬大炮幾句,就趕緊往外溜。
馬子懷媳婦看把門虎來勢很凶,就鼓鼓勇氣說:「咱們別吵別鬧,一塊兒到地裡看看,你們把莊稼種到我們這邊來了!」沒等到地裡看,把門虎和馬大炮就連夜收了莊稼,還滅了茬。
馬立本說:「你不知道蕭長春回來啦?」
馬大炮一邊往上扔糞,說:「不生著法兒勤快點兒,光等著你們農業社,就該把人活活地餓死了!」他的話裡,總是帶著點炮藥味。
馬子懷繼續纏著鞭桿子說:「蕭長春這個人,幹是挺能幹,清白也挺清白;就是個沒經過大陣勢,怕不穩哪!」
馬子懷聽出馬大炮的話裡有話,他不會以牙還牙,惹不起,躲的起。不吭聲地站了一會兒,就又退回自己家的門口。院子裡人們說的話,這邊站著的馬子懷的女人也全聽到了。等男人走到跟前,她又小聲說:「聽大伙的口氣,蕭支書不願意土地分紅。」
馬連升「大炮式」的吵嚷,驚動了幾家鄰居。這幾戶都跟馬大炮差不多,投到社裡的土地都不少,這些日子互相傳染,都想揀點便宜,多分點麥子。可是,土地要分麥子,明明是違反社章的事,他們又自欺欺人地一塊兒拼湊理由,就把這件事情無形中變得合情合理了。
馬立本走進院子,先看見挑糞的把門虎,說了幾句家常話兒,剛要往裡走,把門虎把他攔住了,用下巴頦朝豬圈那邊指指。馬立本立刻轉回來,冷不防從身邊的豬圈裡飛出來一掀臭糞,差一點兒扣在他的頭上。別看馬立本從小就在農村裡,他最怕聞到臭糞味,一聞就頭疼,幾天吃飯都不開胃口。這會兒,他老遠就捂著鼻子,繞著糞堆,來到豬圈的另一邊牆根下邊站定,才笑嘻嘻地打招呼說:「大炮,好勤快呀!」
馬立本說:「光你說不行,光馬主任說也不行,人家是黨支部書記,是正主任,他堅決反對土地也分麥子。我們一心想給大伙辦點好事,辦不成,這有什麼辦法!」
馬大炮餘怒未消地喊叫著。「什麼一定之規,他媽的,一個和尚一本經,一個將軍一個令,簡直是拿人開心。得了,我看莊稼人是沒路走啦!」
內當家說:「人家都沒去,你等打了鍾再走還晚吶?來幫幫我吧。你不擱手,光我一個人幹,又得忙半天。晌午飯也沒法兒做了。」
馬子懷說:「比較比較,到底是怎麼個分法合算呢?」這句話,他像問別人,又像問自己。
「怕什麼呀,人家城裡大鳴大放,咱們就不興鳴鳴放放啊!」
這個磚石打成的豬圈又結實,又寬敞,除了地主馬和圖書小辮家早先有過這樣子的豬圈,如今在東山塢是獨一無二了。原來買下這些磚石是準備蓋廂房用的。宣傳總路線那年,工作組還沒下來,一股歪風就在溝北邊傳開了,說是總路線一來就要「共產」,兩口子怕這些磚石給「共」走了,就好好歹歹地堆在這兒了。除了這個豬圈,旁邊還有個土坯的。磚石豬圈養肥豬,土坯豬圈養母豬。兩個豬圈,兩種豬,造的也是兩樣糞。磚石豬圈裡每十天上一次墊腳,每次上得挺薄,起了糞給自己小菜園和自留地裡用;土坯豬圈每五天上一次墊腳,每次上挺厚,起出來的糞就堆在大門口外邊,專門應付農業社。
馬子懷想起那搖搖不定的前途,嘆息一聲,一語雙關地說,「前了,對咱們沒壞處,後了,對咱們也沒壞處。我最怕一會兒鑼,一會兒鼓,敲來敲去,鬧的人心裡亂糟糟。有了準稿子,幹活也塌心哪!」
馬子懷嘟嘟嚷嚷地說:「我們家大概是怎麼著也行吧?」
馬子懷女人說把門虎「奸」,安心侵佔人家的土地,還胡攪蠻纏。
馬子懷說:「這時候的事兒,底兒摸不透,一會兒一變化。」說著,就不聲不響地走進馬大炮家的院子裡,站在人群外邊,聽著人們議論。聽了會兒,聽不出個頭腦,就小聲地問馬大炮:「那天你不是參加小會了嗎?怎麼個分法,還沒有一定之規呀?」
女人扯了扯男人的袖口,兩口子退到門裡,又輕輕地掩上了大門。
「對啦,誰也不能光等著吃現成的!」
莊稼地裡的男人們,特別是當家做主的人,一般不把跟別人的一些小仇小恨掛在嘴上;可是,他們不容易忘記別人對自己的好處,也最不容易忘記別人對自己的壞處這一點,跟女人沒什麼區別。馬大炮的話語之間,多少流露出一點兒對馬子懷家的處境幸災樂禍的意思。
馬大炮交了鐵銑,一縱身跳出豬圈。他拿起笤帚,沒有掃院子,一邊跺著兩隻沽滿糞尿的腳,一邊又很鄭重地問馬立本:「說真格的,我的賬算出來了沒有?」
馬立本說:「大炮,你不用急,我要是掌著大權,咱們哥們,分給你三份都行。」
馬子懷的女人比馬子懷大五歲,有四十六、七歲的樣子。人民幣在櫃裡鎖著,她穿的破衣拉花;糧食在囤裡裝著,她吃的粗粥稀飯,不光為節省,也是老習慣。她聽到鄰家的議論聲,趕緊跑出來看,一看人們都往馬大炮家院子跑,就沒有過來。因為她家跟馬大炮家有點仇。
兩口子來到豬圈裡,把門虎用腳尖指點著說:「從這兒鏟,一層一層地鏟,小心石頭子兒;往外扔的時候,稍微使一點勁兒,別都堆在牆根下……」
這邊嘰嘰咕咕的聲音,傳到馬大炮的東鄰前院的馬子懷家。
馬大炮跺著腳上的糞沫子,像是剛跟誰打過架,餘怒未消的樣子喊道:「我怎麼著?我也沒長著兩個腦袋,你們農業社分給我雙份紅嗎?」
……
馬大炮說:「當然是土地、勞力一塊兒分上算啦!要不然,土地白填了餡,咱們地多的戶,讓他們地少的戶剝削了!」
馬大炮眨巴著眼問:「怎麼啦?」
馬子懷纏著那把鞭子,心裡頭沒著沒落。這一陣,他甚至感到,自己這日子一點兒也不牢靠,並沒有什麼奔頭。女人忽然捅他一下,說:「你瞧,會計在那邊,追上他問問,他總知道底兒。」
馬大炮把胸脯子一挺:「他一個人不願意,我們大傢伙都願意,少數得服從這個大多數嘛!只要馬主任出來撐腰,分他媽的,看他小子尿多長!」
在hetubook.com.com農民看來,讓人家侵佔了土地,就像讓人家霸佔了老婆一樣不能忍,碰上這種事,馬上就得打起來。那幾年都單幹,這類的事情雖說比解放前少了,可也不斷發生,真有動刀子的人。可是這兩口子卻先忍下了,黑夜裡躺在炕上,商量來商量去,一直商量到大秋。那一天,馬子懷的女人好言好語地跟把門虎說:「他嬸子,你看這樣好不好,這季莊稼,也讓我們收一點兒;等耕地,你們把茬兒留下,咱們一起耕。」
馬立本說:「他正跟馬主任吵哪,說馬主任有偏向,專門袒護中農……」
馬子懷兩口子,在東山塢來說,是富裕中農裡邊勞動最好的一對兒,為人處世也比較老實厚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這兩口子又都比較膽子小,最怕惹是非。這幾年的事情,件件新,件件不習慣,件件跟老人家傳下來的治家之道是兩碼事兒,因此上,他們也越發小心謹慎。辦什麼事兒,用耳朵比用嘴要多。還有一條,這家人又比較好面子,稍微丟點人的事兒都不敢沾,讓人家指後脖梗子罵,那就更受不了啦!所以,遇到什麼事情,都是左瞧右看,跟他差不多的戶怎麼著,他們也怎麼著,不前不後,他們說,這樣行動保險。
馬大炮提高嗓門喊道:「他回來怎麼著,他不讓老爺分麥子吃呀?」
一成立農業社,人們的心思變了,土地入社了,沒什麼好繼承了,這是一;要把孩子白送給人家的,都是一些貧農戶,入了社,社裡有的是地,只要伸出兩隻空手幹活,秋後就往家扛糧食,幹嗎把個勞力送給人家呀,這是二。因為這兩層關係,馬連升兩口子張羅好幾年也沒過上兒子,只好生悶氣,越加恨農業社,越加盼著散了社單幹,也就越發下狠心過日子。恨不能一下子變成像當年馬小辮那樣的財主。那時候,使奴喚婢,有兒子沒兒子怕什麼!
「不是說上邊的章程變了嗎?支書一個人不贊成就不變啦!」
把門虎帶著笑模樣說:「咱家比不了社,社是大伙的日子,隨便糟不要緊,咱這小日子,不把攥著不行啊!」說著,放下擔子,跳進圈裡,「別兩個人一齊耽誤了,我自己鏟自己挑,你上去幫我掃掃院子,一邊掃,一邊聊大天吧!」
這會兒,馬大炮家的院子裡,嚷得更凶了:
馬立本說:「東山塢能餓死別人,還能餓死你呀!」
馬大炮說:「還找什麼,只要不給多分麥子,全得拼了命,有你瞧的!」
馬大炮說:「嗨,在社裡幹活拿工分都沒有人逼我,家裡的事兒,你倒像使長工一樣。」
馬連升剛蹬了幾挑子糞,馬立本就進來了。馬連升老遠就聞到一股子香皂味。
吃罷早飯,他從小棚裡找出一把鋤頭,扛起來就要走。
馬連升說:「就要上工了。」
馬立本嘬著牙花子說:「唉,你真是喝涼水不塞牙,人家蕭長春這會兒可比馬主任紅,在縣裡、鄉裡,一句話,說什麼是什麼。他在頭邊擋著道兒,東山塢就沒法兒前進了。」
女人說:「丫頭要是在家,咱們的耳目還靈通點兒;她這一走,什麼事情更不好摸底兒了。」
馬大炮說:「袒護中農就對了嘛!團結中農嘛,不把中農對付合適了,我看你們這些官也當不成了。」
女人說:「先知道個底兒,心裡好塌實呀。」
你看他們,這會兒又都湊到一塊兒,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全是理直氣壯的:
馬立本忍不住地笑了起來:「大炮,嘿,真有你的!都說你是個老粗,敢情是粗中有細,你算的可真周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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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炮把眼一立:「為什麼?」
那是土改以後,兩家新調換的地搭著邊兒。秋天耕的時候,馬大炮在後邊扶犁,把門虎在前邊牽牲口。犁到地邊上的時候,把門虎故意往外推牲口,推得牲口的兩個蹄子踩著馬子懷家的地邊走,犁尖兒也跟著往馬子懷家地裡靠,侵佔去有半隴地那麼寬。
馬立本一把拖住他,說:「瞧你,要不啥話不敢對你說,一對你說,你就摟不住火。這會兒人家還沒有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你可急什麼!過午大概要開幹部會,會上準得討論這件事兒,支書怎麼個想法,在會上一定得說。你有火有氣,同著大夥兒放去,還晚哪?」幾句話把個馬大炮給說住了。他氣得翻白著鈴鐺眼,咬牙又切齒,罵出許多難聽的粗魯話。
馬大炮說:「你行了,別人呢?我們一家子人疊一塊兒,也沒你屋裡人掙工分多。其實,你也別光瞪著眼珠子盯著你那幾個工分,沒你的好事。土地不分紅,麥子打下來,給社員留一點兒,全得賣了餘糧,分到你囤裡的沒有幾個粒兒;土地一分紅,工分毛了,你瞎幹了!」
馬連升在豬圈裡蹬糞,蹬一掀,扔到豬圈牆外邊去,再由內當家把他扔出去的糞挑到東跨院的小菜園裡去。
把門虎說馬子懷女人「毒」,既然知道人家侵佔了她家的地,種莊稼的時候不說,等到收割的時候說,想找便宜。如今土地都入社了,這類的地邊官司沒有了,可是兩家房連著房,仍然斷不了為針尖芝麻粒大的事情嘔點小氣。兩家的女人見面不說話兒,走碰頭了,就扭著脖子走。所以,馬子懷媳婦聽到那邊是在議論土地分紅的事兒,心裡急的不得了。還是停在門口,沒有走過去。她聽著那邊議論得很熱鬧,怕自己家耳朵短,聽不到什麼,耽誤了事,吃了虧,就連忙朝院子裡邊招手,小聲招呼:「來,來!」
馬立本左右瞧瞧沒有人,就朝馬大炮跟前湊了一步,小聲說:「算出來也不管用了。」
從她家院裡的井台上,走過來馬子懷。他正在水罐裡泡牛筋,纏鞭桿子。
馬子懷一邊纏著鞭桿子,一邊說:「讓他們叨咕去吧,怎麼分,咱們怎麼隨著就是了。」
馬子懷繼續聽著那邊院子裡的議論,繼續纏著鞭子。他想從隊裡借輛小車,接接閨女和女婿,纏鞭子為的是這個。不知是牛皮筋兒沒泡透,還是心不在焉的過,纏了散開,散開又纏上,平時半袋煙的工夫就完的事兒,這會兒半晌還沒有做好。
馬子懷朝西邊瞧瞧,見馬立本正跟瘸老五說得挺熱呼,怕這會兒過去,對人家不方便,就說:「算了,咱們是傻子過年,看隔壁子吧。」
馬立本和馬連升是平輩。照著剛才馬之悅對馬立本的評語「智謀和膽略」一樣不足,那麼,在馬立本看來,馬連升就站了一個角,在膽子這一點上,他比自己要強。在富足的戶裡邊,馬連升是最敢講話的一個。記不清哪年哪月,哪個工作人,在哪一個會上,談起哪一件事情,說過這樣一句話:「中國的階級是棗核形,兩頭小,中間大。」馬連升把這句話記在心上了。而且,他只記了一個「中」字,他認為這是指他們中農「大」。從農業合作化以後,上邊來的工作人,又都是口口聲聲地喊團結中農,開會商量事都有中農代表坐在桌子邊上,不論辦什麼事兒,都是大小不同地照顧著中農,馬連升就覺著,共產黨團結中農和-圖-書,準是怕中農;不把中農團結住,全都跑了,農業社呀,統購統銷呀,全完蛋。憑著這個,馬連升在村子裡敢想敢說。又因為農業合作化以後,他心裡堵著一口氣,所以一天到晚怪話連天。馬立本就偏偏欣賞他這股子什麼都不怕的精神,給他送了個外號叫「馬大炮」。
馬立本又小聲地說:「你別單槍匹馬地獨闖,小心人家給你兩下子。最好再從你們『中間大』裡邊找上幾個,人多勢眾,說話更頂事兒。將來農村不是要開展民主運動嗎,先送個信兒試試吧。」
把門虎挑著空擔子過來,見男人停住手閒聊,就說:「一邊說一邊幹不行嗎?」
馬連升翻著白眼說:「瞧你多囉嗦,這麼點屁事,我還不知道哇!」
馬大炮把笤帚一扔:「怎麼,馬大炮怕過天怕過地?我一不是地主馬小辮,二不是奸商瘸老五,我是中農,勞動群眾!我的地裡長了麥子,我要多分一點兒,怎麼著,犯法呀?蕭長春在哪兒,我找他去!」說著就往外走。
「聽群眾的意見嘛!咱們這幾戶全要土地也分紅,不作數怎麼的?」
這漢子今年四十一、二,看去倒像三十多歲的人。長得白淨,怎麼曬也不顯黑;中等個子,結結實實,行動坐臥都有一股子女人家的安穩勁兒。他的女人因為生了三個孩子,家裡事情多,每次孩子一落生就下炕做飯洗涮,加上平時操勞過度,身子熬得挺瘦,頭髮脫得挺稀,顯得很老氣。兩口子站在一塊兒,像大姐姐和小弟弟,很不般配。他們的感情極好——因為大媳婦知道疼丈夫。
其實,馬大炮是見「好事」就幹,見便宜就揀,動心術根本不行。這些賬都是昨晚上內當家的把門虎在枕頭邊跟馬大炮算的,哪裡是他的功勞?馬大炮聽馬立本誇他,不光承認了,反而又藉機會吹起來了:「會計,你真是把我看簡單了!慢說這丁點兒小事,就是把馬小辮當年的家業交給我,我合著一隻眼,也能把它支配得條條是道,還用雇他媽管事的!」
這個高壯的漢子,真本事並沒多少,家業是繼承他爸爸的。他爸爸當年給地主馬小辮當過幾年管事的,本來掙下的財產不少,馬小辮訛他貪污了錢,打了半年官司,差一點兒破了產。土地改革以後馬連升能夠趁水和泥,重整家業,眼看著就要發達起來,一方面是共產黨給老百姓打出太平天下,沒有地主排斥他這樣的小肉頭戶了,另一方面,全靠這位內當家。內當家外號「把門虎」,雖掛個「虎」字,並不兇惡,對丈夫倒是非常地溫柔;從來是不吵不鬧,連重點的言語都沒有,和和氣氣地就把事辦了,也把丈夫給管住了。這女人能算計,會節省,婦女群裡百里難挑一。她從打過門沒開懷,偏方秘藥吃了無其數,一點事兒沒管。俗語說,「夠不夠,四十六」,如今已經四十三了,看樣子也沒有多大指望了。頭幾年,他們盤算著從本家弟兄那邊過繼個兒子,一來是老來的靠山,二來,也算找個不花錢的長工,好幫他一起發家。那會兒,好幾家堂兄弟都上趕著找他們,由著他們挑,要哪個,給哪個。
女人對走過來的男人說:「那邊人們又叨咕分麥子的事兒哪,你去聽聽。」
馬立本按著馬之悅的佈局,又來個隨機應變,對這個敢說話的中農挑逗說:「分是分,就怕是你們原來那個要求滿足不了啦!」
大秋忙忙的日子裡,兩家人家跑開了區公所,一趟兩趟,耽誤了好多時間。最後又驚動村幹部,又重新丈量土地,重新埋了界石,這場小宮司才算結束。兩家也就記下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