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當時我抓不著一個人給我看牲口。要不然,唉……」
幾句實實在在的話,說得圍上來的人全都歎服地咂著嘴。特別是焦振茂,他感到,眼前這兩個人,簡直是他在所有古書裡、戲曲裡沒有見識過的好人;他們像是最純的真金鑄成,錚錚耀眼。
毒熱的太陽光,照著瘦弱的馬老四,照著魁梧的蕭長春。那張老臉上不住地往外冒汗,說明他心裡邊是多麼激動,胸膛裡如同燒著一把火呀!那張年輕的臉上,氣色也在不斷變化,說明他猜透了老人家的心思,他在思忖著辦法,怎麼樣解除將會發生的糾紛。
蕭老大說:「誰做誰當,咱們還是窮哥們,好鄉親,一個農業社的好夥計。」
圍著的人都轟地笑了。
蕭長春說:「還有,他罵農業社,是因為他上了別人的當,他上了當,我不能再上當。因為這兩層關係,我把拳頭收起來了……」
蕭長春說:「四爺,怪熱的,回去歇歇吧。」
馬老四望望蕭長春的臉,把手鬆開了:「你說吧,你說透了,四爺聽你的。」
焦振茂說:「這你就多慮了。村裡人誰也不會小瞧支書。別說村子裡知底的人多,就是鄉裡、縣裡也得說支書好。」
啞叭擠過來,扳著蕭長春的肩頭,戳戳臉,瞪眼呲牙,掄拳頭,意思是說,馬連福要是再罵你,我去替你打他。
蕭老大跺著腳說:「罵,我堵他門口罵他三天三夜都不解氣!」
在他看來,兒子在外邊給別人做了好事,是爸爸的光彩,也是爸爸教育的功勞。兒子在外邊幹了壞事,是爸爸的羞恥,也是爸爸不教的罪過。像馬老四有這樣的一個壞兒子,這樣蠻橫不講道理,不通人性,欺負了蕭老大的這樣一個好兒子,就是開台把馬老四罵一頓,也不為過。只是礙著他們是老莊親,和氣了一輩子,沒鬧過口角;也礙著剛才兒子和眾人的一片好言解勸,蕭老大用很大的勁把火氣忍下了,把臉拉的長長的,又扭到一邊——不說不道,給點顏色看!
蕭長春笑了:「好,咱爺倆好好聊聊,我還要跟您學學飼養牲口的經驗哪!」空氣立刻和緩了。
蕭老大咳嗽了一聲。不知道這個老頭子什麼時候出來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站在這兩個人背後的。他背著手,低著頭,在人圍外邊兜了個圈子,然後,像是要甩掉什麼東西似地抖了抖手,湊過來,看了兒子一眼,又看馬老四一眼,十分誠懇地說:「老四,長春說算了,就算了吧。」
「一年三百六十天,他哪一天摸到足覺睡過?家裡人攥著兩把空拳頭,孩子哭著鬧要塊糖吃,我都捨不得,他把錢借給社員花;家裡的家什,我使一下,看一下,怕壞了,社裡用,他拿著就走,哪一件回來過?活照樣幹,苦照樣吃,連個做飯的都混不上,回來還得自己煙熏火燎地做——他哪點對不起你們哪!你憑什麼罵他?問問我們長春,他長這麼大了,我罵過他幾回?罵一回,他三年沒上家。苦著、忍著,不就是為這個社,為大夥兒吃上飽飯嗎?鬧了一歸遭,勞而無功,好沒落一聲,掙來一頓冤枉罵!不行,他忍了,我不能忍,這口氣卡在嗓子眼下不去呀,我得找他臭麻子去,咱們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衝著老天爺講良心話,讓大伙端端公盆,說說公理!」
「長春,長春,你是最講理的,你是最聽群眾話的呀!你問問大伙,我打連福這個混蛋,大伙贊成不贊成?我代表咱們東山塢的群眾給你出氣!」
蕭長春點點頭:「犯法。」
焦振茂說:「剛才支書還說哪,罵人的是最沒本事的。」
啞叭心裡是透亮的,別人說什麼他都懂。紅著臉,嘿嘿嘿地笑笑,又連著擺擺手,聳聳肩,表示他和-圖-書做的很不夠,讓大夥兒別誇他了。接著,又對蕭長春比劃,讓蕭長春勸勸蕭老大別生氣,又這個那個地比了一陣子。
馬老四抹了一把汗,又開口了:「走吧。」
蕭老大雖說心裡的氣火不能消,可是聽著這些話,當爸爸的心裡還是很舒坦啊!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要是不衝著鄉親們,衝著咱們這個社,我早就不讓他幹了,這份氣不好生,這份罪不好受。別看他挺著胸脯子幹得挺有勁兒的,身後邊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氣哪!」
焦振茂也發覺自己溜了嘴,笑著說:「我是說過去的事兒。你們瞧,過去國民黨見老百姓不服,就呲牙瞪眼,罵你祖宗三輩。他理虧,除了罵,沒法兒。你瞧咱們共產黨,對地主、壞蛋都不打不罵,給你講道理,讓你自己認罪。我看過一個文告,清朝那個皇帝叫什麼,他都讓我們改造過來了。」
蕭長春的兒子小石頭從外邊跑了進來,拉住啞叭亂比劃。啞叭彎下腰,跟小石頭比劃:兩個二拇指一伸,放在頭上,又伸開巴掌在眼前晃了晃。意思是,跟我看羊去好嗎?小石頭點點頭。
志泉媳婦說:「去年秋天那場絕根的大災難,要不是人家表弟出來領頭,東山塢早就現眼了。」
焦振茂插言說:「老四,你沒聽過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呀?我那兒抄個底兒,打人不犯法怎麼!」
淑紅媽都覺著老伴扯得太遠,跟這事兒連不到一塊兒,趕忙打岔,對蕭老大說:「得了,長春回來了,您看人家都不往心裡去,您還生哪家子氣。」
馬老四又問:「罵人呢?」
蕭老大說:「我沒他那麼寬的心縫兒,這口氣難忍哪!」
蕭老大站在自己家的院子裡,挺著胸,晃著手,臉上脹的通紅,嘴角冒著白沫,正在為兒子鳴放著不平。
院子裡的人,呼啦一下子又擁到門口。空氣又驟然間緊張起來。
蕭長春笑笑說:「也不行。」
「不行。」
蕭長春說:「可是我翻過來想,我們都姓在一個『窮』字上,我們是兄弟。」
蕭長春說:「難忍的倒不是別人罵了我,是一些人這樣死跟社會主義作對,要往資本主義鑽。咱們可不要把心思全糾纏在個人出口怨氣上。馬連福罵的不是我一個人,罵的是農業社;罵咱們的也不是馬連福一個人,是有一小伙,這伙裡什麼樣的人都有,咱們得看透這一伙人,跟他們鬥爭!」
蕭長春跟馬連福談完以後,又找韓百仲碰碰頭,原想馬上到鄉黨委會去,經過家門口,見擠著好多人,就進來了。他那俊氣的臉上,還是平平靜靜,掛著一絲微笑,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蕭老大說:「什麼人恨他,什麼人想把他撂倒,我心裡都是明鏡似的,有種的就該有話說話,有理講理,憑什麼無故罵人!他媽的,全是牲口!」
一老一少,這會兒又在門口外邊靜下來了。
蕭長春不知怎麼辦好,拉著老人家的胳膊說:「走,咱們爺倆一起走,我還沒看見那頭小騾駒哪!」
院子裡這些年齡不同的男女農民,都覺著這句話說得很有力量,很實在,也說到他們心裡去了。
焦振茂說:「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能一般齊哪,林子大了,什麼鳥兒沒有。這種人總歸是一個半個,成不了大氣候,您別往心上放就是了。」
馬老四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長春,打人犯法不犯法?」
「什麼?」
「糞土泥牆,拉不過來啦!」
馬老四怒氣沖沖地說著,扯著蕭長春的一隻胳膊,仍是使勁兒往西拽。
蕭老大說:「他有什麼謀略,光會伸著腦袋讓人家彈。他不嫌丟人,我這個當老人的嫌沒臉哪!不把是非洗清和-圖-書楚,不把好壞擺明了,我這兒子往後還在人前走不走?這個幹部還當不當?還怎麼撥動別人?」
一時間籠罩在這所小院落的緊張空氣,漸漸地消散了。這當兒,大門口外邊又突然闖進來一個人。他一進門,就停住了。他繫著一條說黑不黑、說白不白的半截兒圍裙,手裡提著一根伴草料用的木棍;那張瘦長的臉顯得更加蠟黃,兩隻小眼珠流露著忿恨,也流露著一種陪情道歉的神情。他朝院子裡的人看一眼,最後,那種摻和著各種複雜感情的目光就停在蕭長春的臉上了。
「就拿今天這件事兒說吧。昨晚上我沒進村,就聽人們跟我說了,說眼前村裡鬧著的壞事有連福,今天聽幾個人談起來,也都這樣說。我應當馬上找他,跟他挑明、說透,交交心思。我沒這樣做,無意地想看看他到底壞到什麼地步;沒看透,沒說透,連個面都沒跟他照照,就安下心要整他了。這分明是落後人在拉他,我又推了一把呀……」
焦振茂說:「我見過放羊的無其數,像他這樣經心的,找不出對兒。有一回我上山摟柴禾,回來趕上大北風,還飄著小雪花。走到桃行山坡子下邊,就見啞叭那一群羊了,再一看後邊的啞叭,把我嚇了一跳——大冬天,他光著脊梁,棉襖在懷裡抱著不|穿。我心裡想,真是殘廢人缺個心眼兒。再缺心眼兒,他也得知道冷啊!我跟他比劃,快把棉襖穿上,他一個勁搖頭,凍的渾身打抖,兩隻眼睛發直。我不放心,怕出性命事,一直跟他到羊棚。到了羊棚裡邊,他就生火,那手凍的,連柴禾都拿不起來了。我急的拿棉襖給他披上,一抖樓,裡邊掉一隻剛生下不久的小羊羔……」
「您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蕭長春說:「對這種人更不能用打,只能批評幫助。」
蕭長春奇怪了:「這,這幹什麼?」
淑紅媽也幫著老伴給蕭老大消氣:「是嘛,我們對門住了這麼多年,誰的底子啥樣還不知道。蕭支書從打一小就仁義,跟我們淑紅哥一般大,一天到晚一塊兒玩,從來沒有打過架,處處都是讓著別人。人家當過解放軍,立過大功勞,你們誰見他跟別人擺過架子誇過功?這幾年在村裡辦事兒,話讓你過的去,事兒讓你過的去,光是往外搭東西,柴禾節兒都不用想讓他帶回家一根來!是凡有眼睛的人,全都看的一清二楚。大姑夫您就不用生氣了,好人總歸是好人,罵也罵不倒的!」
這一句話可傷眾了。不要說大腳焦二菊,連志泉媳婦都不大愛聽。
蕭長春說:「『打』字『罵』字我們全不能用。」
「怎麼,打自己的兒也犯法嗎?」
啞叭蹲在地上,等小石頭往他背上一趴,背起就走,到了門口,又轉回來,用一隻手跟蕭長春比劃。這一回人們都看懂了。他比劃的是:你就好好地搞咱們農業社吧,農業社太好了;你什麼也不要怕,有我給你撐腰,看誰還敢再來欺負你!啞叭比劃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焦二菊說:「這話一點兒不假。去年縣委書記幫咱們整社,住在我家東屋裡,跟長春親親熱熱的,不笑不說話兒,就像帶小學生似的,教長春怎麼幹這個,怎麼幹那個,告訴完了,還問長春想通順沒有,辦到辦不到;他愛人給他送來幾個鹹鴨蛋,自己捨不得吃,還給長春留了兩個。開會的時候,都是讓長春先講,講不周全的地方他再補兩句,可敬著他哩!誰像這個吃槍藥的臭麻子,狗咬呂洞賓不認識真人!」
馬老四望望這個老莊親,說:「老大,唉,這件事對不起長春,也對不起你呀……」他說著,兩個眼圈紅了。
馬老四使勁兒拽著蕭長春。
「我聽說了。」
和-圖-書老大沒打招呼,也沒看馬老四,進來的這個人好像就是馬連福,恨不得上去啐他一口。
五嬸說:「他的心眼可好啦,也知道照顧五保戶。翠清不在家,有點事兒,我都找他幫幫手;多會找,多會到。到了,不把事情幹利索不走。有一回,我給他烙了一個餅,想酬謝他,我追他一條街,他連推帶搡,不要。他跟我比劃;社員是一家人,他應當幫我。瞧,多懂事呀!要是馬連福這個臭麻子,你給他作揖,他都不會幫幫別人做點好事兒,光欺負我這個老實人,偷了我們隊的蠶豆角子,還騙我是百仲讓他摘的!」
「四爺,這邊走近。」
「我有責任。」
蕭長春用另一隻手抱住了馬老四的肩頭,他感到老人的全身都在顫動,熱得燙手,像一台開足了馬力又發動了很久的鍋駝機;這股熱力傳染了他那年輕的心,也像發動起馬達一樣,沸騰起來了。他緊緊地抱著那個久經風吹日曬的肩膀,激動地說:「四爺,四爺,您讓我把話說透,說透了,您讓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還不行嗎?」
馬老四說:「那是以後的事,眼前,你得跟我走。長春,你們黨員不許打人罵人,我知道。我不讓你動動手,也不讓你動動嘴,連門口我都不讓你進去。」
蕭長春說:「跟您說心裡話,那時候,我比您的火氣還高,我恨他,當時我簡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頓!」
大伙回頭一看,是蕭長春回來了。都把眼光集中在他的臉上,察看他的氣色;他一個笑模樣,一皺眉毛,都會使好多人跟著他高興和憂愁啊!
鄰家的婦女們更糊塗,只覺著空氣不對,好像是要出什麼事兒。她們彼此小聲地嘁嘁喳喳。
馬老四既沒留神看蕭老大的神態,也沒留神聽焦振茂的閒話,他的兩隻眼睛,還在盯著蕭長春。
於是,人們這個一句,那個一句,誇獎起他們的支部書記。這一方面是為給蕭老大壓火開心,另方面,也是因為蕭長春受了委屈,他們很自然的感情發洩。
「你?你有什麼責任呀?」
蕭長春把馬老四拖住了。
馬老四問:「要是打罵人的人呢?」
焦振茂搓著大手,不知道怎麼調解,他還沒聽出個什麼眉目來呀!
蕭長春說到這兒,胸膛裡那股熱流湧到了嗓子眼。馬老四也靜下來了。過了片刻,又仰著臉問:「這麼說,我也有責任了?我看他不好,光學壞,我跟他分家,把他推的更乾淨了,把他交給那伙落後中農不管了。……」
焦振茂感嘆地說:「唉,咱們農村裡的怪事就是多。人家上邊明明白白地把政策條文全規定好了,有的人就是跟它扭著,總想離弦走板兒,總想按著自己的心思行事。胳膊還扭過大腿了?離弦走板的道兒誰也行不通。我看哪,長春自有長春的謀略,我們也不用操心了。」
馬老四走過來了,兩隻眼睛還是停在蕭長春的臉上不動。好大工夫才開口:「長春,連福欺負你了?」
焦振茂說:「對,對!你這一句話把我提醒了,要不然,馬連福不會這麼衝,背後一定有靠頭,沒錯兒!」
「有。明知道他倒在落後人的懷裡了,我卻沒有拉他,沒幫他。」
馬老四搖搖頭,嘴唇在抖動。
院子裡的人都覺著支書的這個看法很重要。
焦振茂楞住了。他的文件包裡,沒見過這一條,也沒聽誰說過,他不知道怎麼對付了。
蕭長春平和地笑笑:「沒有。想欺負我也辦不到哇!」
沉默了,這種沉默比剛才蕭老大大吵大鬧還要緊張。蕭老大朝這邊瞄了一眼,想說什麼,又吞住了。
焦二菊對蕭長春說:「長春,你瞧瞧,有這個衛兵,你還怕什麼呀!」
焦二菊說:「嘿,你這老傢伙說話不留地方,老娘和圖書們都沒本事呀?馬連福是爺們還是娘們?」
焦振茂過去是馬之悅的擁護者。當年,是他跟馬之悅送那個受傷的區長進山的,他承認馬之悅是地道的老革命。去年蕭長春上了台,他是個最擔心的人,唯恐蕭長春本事小,拿不起來,壓不住台,把東山塢的事情搞糟。一年過來了,他用他特有的細心,用他對門住著特有的方便,一點一滴地察看著這個年輕人的一舉一動,慢慢的,他的信仰從那個老練的老幹部身上,不知不覺地轉移到這個年輕人身上了。剛才這場事,更使他佩服得不得了。他覺得這個年輕支部書記的肚量不是一般人的肚量,是一個能成大氣候的人才會有的肚量。聽了蕭長春這句話,更符合他現在的想法,就說:「對了,這句全有了。男子漢大丈夫遇事總是吃的輕擔的重,總是講理,老娘們沒本事,才罵大街……」
「哪兒?」
一老一少,並肩走出門口。
這工夫,馬翠清、啞叭和五嬸也趕到了。
「嗯,不能打。」
「打這樣一個忘了本的壞兒子也犯法嗎?」
蕭長春說:「四爺,您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您不能急。等等,等大傢伙全都平心靜氣了,咱們爺倆一塊去,找連福從根上談談心……」
馬老四又問:「批評、幫助都改不過來的人,打一頓沒錯了吧?」
「找連福這個混蛋去!」
蕭長春又說:「四爺,回去看看牲口吧。」
「我剛才找百仲大舅商量事回來,一路走一路想,我心裡一下子開縫了。連福到了這個地步,是他的錯誤,但是,我也有責任……」
蕭老大說:「要不我就覺著這口氣順不下去啦!共產黨的事兒,不管對誰,不分上下大小,都是講平等性的,不要說做了好事的人受不了委屈,就是做了錯事的,也講究耐著性的幫你改過來,哪有罵人的?不是我自己的兒子,我給他臉上搽脂抹粉,你們大伙都親眼見了:鄉裡的王書記來了,跟我兒子像親兄弟一般,縣長見了我兒子,手拉手,連眉毛都是笑的,哪裡就輪著他個臭麻子罵啦!」
焦二菊說:「他是看你沒勁兒,好欺負,要是遇上啞叭,就不敢了。馬連福最怕啞叭。那天他在菜園子拔了棵菜,讓啞叭看見了,硬拉著馬連福,讓他給栽上。他就乖乖地給栽上了。」
蕭長春感嘆地對大伙說:「啞叭是給咱們大夥兒鼓勁哪!他要咱們別因為有人想向資本主義路子走,罵幾句壞話,使點壞主意就鬆勁兒,要咱們決心幹到底兒。仔細一想,也真沒什麼可怕的。農業社好不好,這不是用嘴說的,事實在這兒擺著。有人說,我們共產黨辦事就是靠宣傳,說這話的人太蠢了。對這麼一個啞叭,咱們不能夠宣傳什麼吧?他只能用心來體會好壞。社會主義鑽到人們的心裡去了!」
蕭長春說:「罵人的人是最沒本事的。」
「不,到那邊去!」
焦二菊說:「別看志泉家不愛說話兒,說一句,就是地方了。去年不是長春出來挑起這台戲,把它唱起來,東山塢塌了架,馬連福這小子好的了哇?他是財迷打底兒,想跑天津去當個工人,誰要他呀!他要是走了,這個隊長當不上,回來就得拉棍子,老婆孩子早餓跑了!」
馬老四咬牙切齒地說:「揍,揍,狠狠地揍,我解氣!」
蕭老大說:「我也是這樣說,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講什麼政策條文呀!他是昧著良心給長春難看哪,往他臉上抹屎呀!是放暗箭,給長春使絆兒呀!人家罵了他,辱了他,他連個屁都不放,全兜起來啦!」
蕭長春慌了:「這可不行,不行……」
「四爺幫你出,我替你揍他,揍死了,除了一大害,我替他償命也心甘情願!」
馬老四的眼裡冒火了:「和*圖*書我打他個混蛋,我打他!你在門口外邊看著,我打他!」
淑紅媽、豆片坊的韓百旺,男男女女一大群,全都圍在蕭家的院子裡來了。剛從會場上來的大腳焦二菊,準備到大廟裡做木工活的焦振茂也都聞聲湊到這兒來了。他們對這個怒氣難忍的老頭子,除了好言解勸,就是同情地嘆息了。焦振茂勸慰他說:「大熱的天頭,不要傷肝動火的,快消消氣,屋裡歇歇吧。政府的政策條文,沒有一個地方准許罵人的,誰是誰非,不用吵鬧,也都清楚。」
焦振茂說:「要我看哪,長春這樣做,沒低啥,反倒高了。他是個有肚量的人,君子不能跟小人一般見識。誰好誰壞,光是一個人說,一個人罵不管事。要能由著別人的性子,任意把別人抬高貶低,那還有天日!你把東山塢的大小孩子芽都喊出來,問遍了,看看是說長春好的人多,還是說長春不好的人多!是好還是壞,這不明明白白嘛!」
人群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哈哈,不讓別人罵人,您可在罵人呀!」
蕭長春正蹲在豬食槽子上捲煙,見他進來,忙站起來打招呼:「四爺,……」
「全過去了,沒什麼啦。」
淑紅媽說:「瞧人家啞叭放的那羊,全都肥的走不動路了。淑紅姥家那村,有個人放了三十多年羊,我看,他放的哪一隻也比不上啞叭放的。前兩天還托我跟馬主任說,讓啞叭幫他們調理調理。真是,有嘴的人還不如啞叭。」
馬老四還像在自我反省地喃喃著:「我生了他,養了他,沒有教好他;我光給他一張吃飯的嘴巴,一雙拿東西的手,沒給他一副窮人的骨頭、一顆窮人的心田……」
啞叭走後,大伙又隨便談論了一陣子,見蕭老大蹲在一邊抽起煙來,火氣像是消了一些,就漸漸地散去了。淑紅媽惦著家裡的雞,頭走了,焦二菊想著圈裡的豬,也走了。壓在馬翠清心裡的另一股子火又升起來,也悄悄地溜了。院子裡只剩下蕭家父子、焦振茂和幾個鄰家婦女。他們又談起家常話。
聽到這件事兒,院子裡的人全都感動地朝啞叭投過敬佩的眼光,都不住地順嘴讚歎。
蕭長春說:「所以我們應當從今天開始,心平氣和地幫助他,開化他,不能再用簡單的辦法,更不應當動武的。」
蕭長春聽了這句話,心裡一亮。暗想:對了,老人家這句話說到了根上。馬連福一再做錯事,不是什麼糊塗問題,是個立場問題;因為他站在資本主義立場上了,才幹起糊塗事情。往後,不能光跟他算眼前的賬,得幫他轉變立場呀!
馬老四又搖頭,嘴唇抖的更厲害了。
蕭長春跟他點著頭,他把啞叭比劃的全部意思都懂了,他們像是一對很投脾氣的同志,談得很知心。
焦振茂聽了馬老四這句話,心裡也猛地一動。他覺著馬老四這句話,很有政策、佈告的那種力量;可是在他那小包裡,還沒有「窮人的骨頭,窮人的心田」這幾個字。至於這幾個字的深刻含義,對於這個中農來說,怕是還要經過一段曲折的道路才能認識到吧?
焦振茂習慣於調解糾紛,就生著法兒想用一些不關緊要的話沖淡這股子重又捲起的沉重氣氛。他說:「老四呀,帶著湮沒有?來,嘗嘗我的,真正的關東大葉兒。對啦,你不抽煙了。喂,那兩條小牲口這幾天怎麼樣啊?奶好不好?」
焦振茂說:「按農業社的章程,啞叭應當受獎勵,我跟馬主任說了好幾回,他事多,大概給忘了。」
焦振茂拍著大手說:「對了,政策條文上,這兩個字兒你戴上花鏡看也找不到影子。」
馬老四跺腳說:「這個忘本的混蛋,開除他吧!」
焦振茂說:「有的人,別看齊齊全全的,都不如個殘廢的啞叭懂得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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