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其實,新女婿推遲「回門」的日期,只是在他們不安的心情上增添了不愉快而已。這兩口子生悶氣的主要原因,還是今天中午那個幹部會引起的。
彎彎繞說:「是嘛,這兩年沒少打攪你們,對我們幫助不小。」
馬立本一楞:「您這是怎麼啦?」
「要說,表面看支書也像很愛護群眾的呀!」
高個子提到正題上:「我們哥倆這次來,還想再弄一點兒。」
彎彎繞打著主意,跟韓百安這個人辦事情,不能商量,得先嚇唬他一下。就故意拿出一副緊張相,壓著嗓門說:「我說大哥,壞啦!蕭長春到鄉裡勾人,回來就家家挨門翻糧食,入地三尺,藏在哪兒也不行。」
馬之悅擺著手,不耐煩地制止他們說:「算了吧,你們看到哪兒去了!」
馬子懷在屋地下轉了個圈子,想出去,又退回來了。他看看屋裡,看看院子,好半天才開口說話。他的回答是一反過去的。他說:「別慌,別慌,咱們這一回不能瞎跟他們跑了,仔細捉摸捉摸吧。」
女人迎出去,馬子懷躲在後院。
女人順著男人的心思說:「要講良心,農業社不賴。入社這幾年,咱們哪會兒吃虧了?你說的對,往後咱們別跟他們摻和了,悶著頭幹吧。」
女人說:「他要把糧食賣出去,問咱們跟著幹不?」
高個子說:「這回的價錢可以商量,反正讓哥們吃虧的事兒我們不幹。」又故意嘆口氣,「唉,要是家裡邊揭的開鍋,誰願意大老遠的幹這個來呀!」
馬之悅扒開窗簾一看,臉色刷地一黃。見馬鳳蘭要出去攔狗,趕忙擺一下手,低聲對馬立本說:「瞧,真是禍不單行!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們才來!快去把他們領到彎彎繞家去,就說是縣裡廢品收購站的,沒事讓他們別亂出來;等天黑了,我再去瞧瞧他們。」
這會兒,外邊有人喊馬子懷。
韓百安趁歇間的時候從大廟出來回家。晌午飯還沒有吃,這會兒有點餓了,回家找點東西吃。他一邊走著,一邊嘆息,對世間的事,他只能嘆息呀!聽到喊,站住了,抬起頭來,朝彎彎繞眨巴著小眼不動彈。
彎彎繞呀,彎彎繞,你再能繞,也繞不過馬之悅呀!等他到了辦公室,馬之悅乾乾脆脆舉了三條,就把他繞出來的看法,差不多有一半給打倒了。
矮個子說:「今年年景不錯呀!」
馬鳳蘭眨巴著兩隻小眼,不知啥餡:「誰來了?」
馬之悅跟他出來,跟他立在牆角:「什麼事呀?」
韓百安不知道又要發生什麼事情,恐懼地望著彎彎繞,作出一副隨時都準備跑掉的架勢。
彎彎繞嚇得透骨涼:「快,帶孩子到屋裡去,找點活兒做。把汗擦擦,不許你亂說,全看我的。」吩咐完畢,他站在前門口鎮靜了一下,這才打開門。一瞧,楞住了。
馬子懷嘆了口氣:「悶著頭幹也不行了。我算看透了,社裡有一夥子跳槽子驢,這個農業社永遠也安定不了。今兒個看著蕭長春也不軟,他要是能夠掌住舵,農業社就興垮不了啦。咱們看看再說吧。」
馬之悅無心緒地回答一句:「城裡的。」
馬之悅嘬著牙花子,左右看看,同情地:「唉,這會兒的事情,有什麼法子呀,不是當年了!」
兩個人一齊說:「好,好,請方便。」
三條道理一講,彎彎繞沒話可說了。嘴一咧,耷拉著的腦袋在胸脯子上一轉,扭頭就走。
馬立本自作聰明:「不管怎麼樣,反正他的威信是掃地了。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黨支部書記讓人家在會場上指著鼻子罵得狗血噴頭,連個屁都沒敢放。真是奇觀!」
女人說:「有這麼一夥子人瞎鬧騰,把人家幹部擠的沒路走,逼急了人家,人家不興翻呀?」
馬立本領來一個高個子,一個矮個子,進到院裡,又回手閉上門,這才對彎彎繞說:「不認識了?這不是城裡的王同志和吳同志嗎!」
彎彎繞說:「我們光聽到一點兒風聲,和_圖_書內情怎麼樣,就不知道了。」
一個人出現在門口,朝裡邊瞅瞅,小聲說:「馬主任,出來一下,我跟您說句話兒。」
你看他回來的時候走的那個快呀,屁股後邊好像著了火,頭也不顧耷拉算賬了,手也不顧背著掐算了,一溜煙似地跑回家。
彎彎繞又皺皺眉頭:「太多了,運著不方便吧?」
彎彎繞越繞,越覺著自己估計的不錯。
馬之悅說,翻糧食這個消息不是他傳出去的,但是他認為這個消息有八分可靠:第一,蕭長春現在已經到鄉裡去了,證明他不是退兵,而是穩住對方,調動兵力。第二,蕭長春要想在東山塢掌印,他得抓住貧雇農,決不會抓中農,特別像彎彎繞這樣的富裕中農他永遠不會靠;推翻土地分紅這個提案,多分麥子給貧雇農,將計就計,買了貧雇農的好,寶座就坐牢了。第三,蕭長春根本不會考慮到會有什麼局勢變化這一著,頂多知道整風是改正缺點,好加緊推行社會主義,有人對他說這種事,他會批評你是胡造謠言。
馬之悅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透了一口氣。他原想在辦公室等著鄉裡的人,又一尋思,坐等不妙,就趕快回家了。他的心頭鬱鬱不快,像壓著幾塊大石頭,怎麼也搬不開。這種心魔的原因是相當複雜和微妙的。不錯,彎彎繞剛才「繞」到一點兒,可是沒有「繞」到根子上。他坐在炕上,靠著被垛,一邊用笤帚苗子剔著牙,前前後後地想著,打算把今天許多出乎意料的事情理出個頭緒。馬連福在會上開炮攻擊,沒有激起蕭長春肝火,竟被他毫不費力地給壓下去了。彎彎繞鬧糧起事,沒有勾起蕭長春蠻幹,他竟是那樣沉著地按下了。這些都大大地超乎了馬之悅的意料,甚至於蕭長春那種雄辯的喉舌,馬之悅也是沒有領教過的。不過,這些並不是馬之悅此時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在這半天的時間裡,發現了一個深沉難測的人,一個不易壓服的對手。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過去的馬之悅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他對自己估計的過高,對蕭長春又估計的過低。近幾個月裡,他漸漸發覺蕭長春是個扎手的人物,也僅僅認為他年輕力壯,爭強好勝,想要出出風頭,攬點權勢;至於他的心力、才智,馬之悅覺著,自己就是捂著半張嘴,躺在炕上不動窩,蕭長春也遠遠的趕不上。就在這半天的時光裡,馬之悅已經清醒了,已經認識到這個蕭長春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絕不能輕易對待!唉,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做夢也沒想到蕭長春能成氣候呀!要是自己早先清楚這一點兒,在蕭長春還是剛剛露頭的小苗芽子的時候,馬之悅一腳下去,不費吹灰之力,就壓下去了;如今成了高材大樹,要遮住天,蓋住地了,不動斧鋸是放不倒的了。
「唉,村子裡的事,馬之悅眼下當不了家啦!」
女人也陪著嘆口氣,又問:「你說那糧食的事兒怎麼辦呢?」
「聽您這口氣,一定是有了,您對我直說吧,我心裡好落實呀!」
彎彎繞心裡一動,一斤兩毛,等於市價一倍多,一斤玉米無形中就變成兩斤了。就把口氣鬆開一點兒問:「夠載得多少?」
女人說:「還是你那句老話:傻子過年看隔壁子。人家賣,咱們也跟著賣,要不,鄉裡來人,翻出糧食來,怎辦呀?」
這句話果然靈驗,韓百安心中猛烈一顫。
馬子懷說:「總共蘭裡地,就是再忙,打個卯就走也行呀!新女婿連門都不登,讓外人多笑話!」
高個子說:「如今城市正緊,對鄉下鬆了點,要不我們還不出來哪!」
這個人好出風頭,好耍小聰明,還喜歡來新鮮的辦法。同時他還好吃一口,馬之悅使一點小計,讓他怎麼著,他就得怎麼著。武裝部長是個莽莽撞撞的傢伙,翻糧食這樣的事兒正對他的胃口。這個人好對付。……
馬之悅說:「還是hetubook.com.com那件事兒。」
韓百安又往前移動了兩步。
馬之悅兩眼發直地搖搖頭,又深深地嘆息一聲,立刻又把心事壓住,改口說:「眼下麥收不到,糧食價碼正好,一定能多賺幾個錢,再說,這樣一來,糧食就抖落徹底了,讓蕭長春小子翻不著,我們更好辦事。最好今天鄉裡別來人。要是來了呢,對,把他穩在辦公室商量事兒,更保險了。」他說著,下地穿鞋,走到院子裡。他想看看馬立本是不是把來的人領到彎彎繞家去了,街上有誰瞧見沒有。
矮個子說:「各位怎麼為點難,受點累,也不能讓我們哥倆空著手回去呀!」
馬鳳蘭一著急就啪啪地拍打大腿:「哎喲,老天爺,這是啥時候,蕭長春在家,又鬧著事兒,你可得多加小心呀!快把他們打發走了就得了。」
彎彎繞也認出來了:「噢,噢,快到屋裡喝水。」又朝屋裡喊,「來客了。」
馬子懷聽出聲音了,連忙站起來對女人說:「是彎彎繞。你去看看,就說我沒在家。」
高個子接過茶杯:「坐坐,別忙了。我們也不是客。咱們哥弟兄,還講客套。」
一會兒,又一個人出現在門口,又把馬之悅叫到牆角,小聲問:「馬主任,聽說翻出糧,全歸公,還要挨罰,麥秋少給分麥子,有這個政策嗎?這可不得了哇!」
彎彎繞已經動心了,又把這件事兒在心裡轉了幾個圈子,掂了掂份量。他想,要辦,也得先找個別人起個頭,不能從自己這裡先割口。就說:「兄弟手裡真是沒多少,這個忙一定要幫。我給你們串連串連看,多了你們別高興,少了也別不滿意。」
馬子懷想了想說:「我看哪,不會有翻糧食這種事兒,準是他們想讓咱們跟著扯伙賣糧食,故意嚇唬咱們哪!」
女人說:「他說鄉裡要下來人翻糧食。」
彎彎繞說:「沒說的,沒說的,請還請不到。」
馬之悅說:「那麼容易?不應付應付還行?」
彎彎繞問:「什麼正緊?」
高個子說:「傳到鄉下,總要晚一點兒。」又轉到買賣糧問題上,「你不用害怕,咱們沿路都是線,要有先搞兩千斤,立刻就可以運走。」
這個分析的結果,他沒對任何人講,跟彎彎繞也只是說一半,留一半,真一半,虛一半。他估計,蕭長春在會上讓過馬連福,讓過彎彎繞,壓下一場亂子,是一種穩心計,蕭長春早把事情的嚴重性看透了,他是想穩住陣腳,到鄉裡請示對策。最後的辦法。很可能是這樣,先用一點辦法,調和調和,哄著人們把麥子收上來,分下去,最後再來個總清算,徹底清除異己,整頓隊伍,提高貧農、下中農的思想認識,把他們團結到自己手下,好統治東山塢。這個估計不會錯的,因為蕭長春面臨著麥收分配問題,他會把這個問題看成比立刻出一口怨氣重要。馬之悅,該怎麼對付這種局勢呢?當然要想個最有效的辦法,不能讓蕭長春的如意算盤行通,先讓溝北邊有糧食的戶把糧食全藏好,然後再慫恿簫長春和鄉裡的人「翻」,只要一翻,亂子就大了,不管翻出來翻不出來,目的都能達到:群眾反對蕭長春。翻出來了,能使人心惶惶,全都得恨蕭長春;要是翻不出來呢,更好,蕭長春的罪過越大,不光挨翻的人跟他記仇,不挨翻的人也得對他不滿,鄉裡的人撲了空,對他的信用也得減一點兒。馬之悅還估計到這樣一點,鄉裡的領導幹部全不在家,只留著李鄉長和大個子武裝部長看門。李鄉長就是原來的區長李世丹。他犯了錯誤以後被降職當了鄉長,跟馬之悅是老同志,老知音。
「唉,長春這人年輕,很可能憑意氣辦事兒呀!不過,他沒跟我直說,能不能出事,我也不敢肯定。」
馬子懷兩口子正在屋裡生悶氣。
高個子說:「多少都行,當然是越多越好。」
馬鳳蘭說:「聽人講會場上鬧的挺熱鬧的,這一下子蕭長春不和-圖-書神氣了吧?」
過一會兒,女人慌慌張張地回來了。
馬立本糊糊塗塗,也不敢多問,就慌忙往外走。馬之悅打個楞,又把他喊回來了。他們咬著耳朵嘁嘁喳喳地說了幾句什麼,兩個人又都得意地笑了。外邊的狗叫聲停止。既沒聽到馬立本打招呼,也沒聽到來人說話,門口那邊又像剛才那樣平靜了。
他倒背著手,聾拉著腦袋,慢慢騰騰地走著,那架式,根本不像個急著要打聽什麼緊要消息的人,倒像平時請了三趟才肯動身參加群眾會的樣子。他走著,想著,心裡邊繞著,他不光把蕭長春繞了一遍,也把馬之悅繞了一遍。在他看來,蕭長春和馬之悅兩個人坐臥行走一切等項可以用四個字歸總:爭權奪勢。蕭長春在會上寬讓馬連福,又寬讓自己,都是出於這種心思;因為蕭長春知道如今主宰東山塢命運的不是窮把骨,而是富戶,他的江山還沒坐牢靠,全是富戶的關係;蕭長春不敢跟富戶鬧翻,給自己留著後路,怕是一旦城市裡那種鳴放到了村裡,對他不利;臨散會那幾句話,就暴露了這個乳毛未乾、野心倒挺大的支部書記「內虛」。所以,彎彎繞覺得,要翻糧食的傳聞不一定可靠;很可能是馬之悅的謀策。彎彎繞想:如果說,眼下的蕭長春是在用退兵計,那麼馬之悅正用激將法。馬之悅是個機靈人,最會看風向,從他那越來越跟共產黨不一心的趨向看,他很可能知道了事變的內情,於是乎很想在富戶裡紮下根子,等到事變以後還有人擁護他。馬之悅又是個猾頭。不敢放開膽子,還妄圖上邊賞給他一點殘湯剩飯,想邁步,又試試探探的。放出翻糧食的空氣,只是虛晃一槍,讓人們反對蕭長春,他自己再翻過來說,「沒翻糧食,是我壓下的」,讓人們感激他……
彎彎繞明知他們是來買糧食的,先假裝著不知道。彎彎繞和這些人是老交情,去年那幾布袋開始發霉的麥子,虧了他們給搗鼓出去了,賣了大價,一年的零花錢都有了,要不然,全得墊了豬圈。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來,倒是個大救星,反正自己存的糧食早晚也是通過他們手倒賣的,這會兒快點賣了,手把著票子,更牢靠。他一面往屋裡讓他們,心裡一邊這樣子打主意。進了屋以後,高個子先掏出前門煙給彎彎繞一支,自己也點上了,陪笑說:「我們這回又來麻煩各位了。」
馬鳳蘭又問:「幹什麼的?」
韓百安像被咬了一口,一面往後退著說:「沒,沒,瞧你說的,我哪兒有糧食呀!」
他一邊裡外忙,一邊打顫,滿臉往下滾汗珠子。孩子也有不是,老婆也有不是,說這個,罵那個,怪他們手腳遲慢;他自己更是端起這個,放下那個,不知道先幹什麼好。正在慌亂,有人敲門。
那人點著頭,慌慌忙忙地走了。
門口外邊,大黃狗瘋了一般地叫起來了。
壞事變好事這句話不假。這個吵架的幹部會表面上看是壞事,其實好多人受了教育。不要說蕭長春和那些積極分子,就連這個正在動搖不定的馬子懷,也受到了震動。在會上,他看到一股子比彎彎繞這群人大得多的勢力。蕭長春硬棒棒地挺住了台,他的背後還有那麼一大群人,把彎彎繞這群人全鎮住了,也把馬子懷鎮住了。隨著誰走,他得想想了……
「人家搞社會主義比馬之悅堅決嘛!人家要爭取進北京吃八八席去!」
「那,您勸勸蕭支書……」
東山塢溝北邊,正在暗地裡風傳著一件最新的也是最可怕的消息。說是蕭長春到鄉裡告狀去了,鄉裡馬上就要派人來,壓一壓鬧糧食的人,給蕭長春撐腰、出氣。那幾家參加鬧糧的中農戶們悄悄傳告知己的人。這個信兒到底從哪一個人肚子裡發明的,第一個傳出來的和_圖_書是誰,沒人追究。傳話的人都說:聽人家說,如何如何,就又照樣兒告訴別人去。這消息就越傳越走樣了,到最後傳這話的人說,蕭長春到鄉裡搬兵去了,馬上就要開始挨門挨戶翻糧食,挖地三尺,一粒不留。
彎彎繞說:「我是給你個信兒,一個莊住著,又怪不錯的,我不能看著你吃虧。」又壓低聲音,「去年咱們在縣裡見到的那兩個同志來了,要有糧食,可以交給他們;一手交糧,一手接錢,一斤玉米兩毛,一斤頂兩斤多。」
馬立本說:「先讓馬連福罵的夠嗆,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像只小貓子;後來又讓彎彎繞這幾個人擠的夠嗆。我看他有點慌手慌腳地沒咒唸了。」
彎彎繞說:「依我看哪,要有點糧食,存在家裡白擔驚受怕,還受氣,不如出手為好。」
馬之悅嘆口氣說:「唉,你們這幾個人哪!」
馬立本把人送到,又將馬之悅告訴的話囑咐兩個客人幾句,又跟彎彎繞嘀咕一陣,就先走了。
現在馬之悅應該用什麼辦法指揮這場戰鬥呢?開完幹部會以後,馬之悅啟動了他畢生積累下來的全部智謀和心力,對蕭長春這個人,對東山塢這個村子的發展趨勢,作了全面分析。
彎彎繞故意嘬嘬牙花子:「麥子還沒收下來,手頭有富餘糧食的主兒不多了。」
馬之悅苦笑著,左右瞧瞧,關心地說:「咱們不是外人,我對你說,不管有沒有這宗事,還是小心點好。」
馬子懷呆呆地站著,心裡十分彆扭。他懂得跟私商倒賣糧是犯法的事兒。彎彎繞這些人怎麼了?幹部會上蕭長春那一片苦口良言,你們的心一點都沒動?在這個時候還要於這種事情,你們的膽子可真大呀!馬子懷平時處處看著跟自己差不多的中農戶腳印走,那是為了「不前不後」。但是有個條件:得合理合法他才幹。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覺悟,不貪無義之財,不做犯法之事,是他從小就抱定的生活準則。今天在會場上聽了蕭長春和一群積極分子駁斥馬連福、彎彎繞幾個人的話之後,他覺著自己跟這一夥人闖進幹部會場上就違犯了他的準則,就已經後悔不迭了,再跟他們幹這種事去?他對女人說:「不啦,往後,咱們不能人家怎麼走,就怎麼走啦。辦昧良心的事兒,故意跟農業社去作對,不說咱們辦不到,也不會有好結果。你沒見今晌午會上,連福和彎彎繞這幾個人讓支書說的多灰,多難看呀,我都替他們臊的臉沒處擱。還敢聽他們的哪?」
女人說:「真是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還沒三天,就把咱們忘了!」
就在馬之悅心裡開了縫兒,越想越得意的時候,馬立本進來了。他站在地下不說話,只是有點幸災樂禍地嘻嘻笑。
「他聽我的?我要勸他,馬上又是大帽子——我跟富裕中農穿一條褲子!」
彎彎繞很生氣,用一種厭惡、蔑視的眼光望著韓百安走去。他清楚這個人,辦什麼事情,你越拉他,好像你有便宜占,他越怕上當不肯幹;你要推他,淡著他,他反而會湊上來。等韓百安走遠了,彎彎繞心裡邊又繞了一下。對啦,馬子懷這個戶也有存著的陳糧,這兩口子可比韓百安好說話兒,找他去。急忙走出門口,朝馬子懷家奔。
女人咬了咬牙說:「也好,聽天由命吧。一會兒彎彎繞還要找你。」
彎彎繞一面拿暖壺倒水,說:「對付事兒,對付事兒!」
彎彎繞問:「玉米,大估摸得多少錢一斤?」
矮個子說:「哪裡哪裡,大家互相幫助,互相幫助。」
馬子懷說:「我躲開他。」說罷,披上裌襖,急匆匆地離開家,奔了大廟。
彎彎繞一陣高興。過去私賣糧食都是送到城裡,擔驚受怕,真是件危險事兒;這回不用送,脫手就得錢,哪找這種便宜事去!就又釘問:「你們有妥當辦法嗎?」
他們下午請了假,單等招待新女婿,不料想,女婿那邊捎來口信,說是村裡工作忙,過了麥收再來。雞也宰和*圖*書了,肉也割了,酒也打了,白白張羅一回。
那人驚慌地說:「聽別人講,蕭支書要發動人翻糧食。有這宗事嗎?」
那人說:「您說說情,抬一拾手,大家就過去了。」
小個子女人驚叫了一聲:「翻糧食的來了!」
馬子懷問她:「他找我幹什麼?」
溝北邊那些肥溜溜的中農戶,雖說去年鬧大災,可是船破有底,哪一家沒藏著幾口袋陳糧食!晌午的幹部會上,又偏偏是他們這些戶鬧得最凶,喊叫得最厲害,聽到這個信兒,都給震動了。有的抱怨彎彎繞這些人不該胡鬧,鬧得惹火燒身,還要別人吃他們的掛撈;有的咒罵蕭長春辦事兒太狠毒,胳膊肘朝外扭,對鄉親不留一點情面,也不給自己留一點後路,有的則是唉聲嘆氣,祈禱災禍消除。不管怎麼說,怎麼想,這些人家全都關閉了大門,挖空心思,想盡辦法,要把吃不了的糧食深藏密窖。馬之悅從打散會以後,只到溝北邊悄悄地走了一趟,就再沒有離開辦公室。
韓百安脫口問:「小米子呢,啥價?」問出這句話,他自己也挺吃驚,好像不知道是誰指使他問的。他驚慌地抬頭一看,正巧從北屋支開的窗子上看到兩個腦袋。嚇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慌忙轉身,一邊顫顫抖抖地拉門,一邊說:「我餓了,一會兒再待著吧!」話沒說完,人已經躥出大門。
馬之悅搖搖頭。他沒把後邊那句話說出來,也不願意把現在心裡想的全部告訴別人,一則有傷他的自尊心,二則他怕影響士氣。今天的幹部會上,使他特別感覺到,圍著自己屁股後邊轉的這一夥人中間,頂用的不多,都是一群愚蠢的人,奧妙的道理,他們是悟不出來的。
矮個子說:「這回不用你們送,只要兩、三個人幫我們把貨運過小河就脫手。」
馬子懷說:「入社這些年,你聽誰說過存糧食還犯法呀?投機倒把才犯法哪,我看沒事兒,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就算萬一真翻,咱沒胡鬧,沒跟私商倒賣,也不怕。反正咱們這回說什麼也不跟他們蹚渾水了。」
他正猶像不定,只見韓百安叼著那只沒嘴的小煙袋,聾拉著腦袋走過來,心裡一陣歡喜。滿面春風地叫了一聲:「大哥,來來,我跟你說個話兒。」
彎彎繞的真正慌亂,對那些觀看風聲的人影響很大,溝北邊緊張的空氣加濃了。
馬鳳蘭拍著大腿說:「自作自受,活該,活該!」
彎彎繞走出門口,心裡嘀嘀咕咕,不知道先找哪一個好。馬大炮這個人嘴不嚴,通過他的內當家最好;馬子懷沒主見,沒人先下水,他不脫鞋……
彎彎繞聽了馬之悅那三條判斷以後,立刻急眼了。這會兒正在趕著全家人手忙腳亂地藏糧食。高粱、小米、棒子、豆子、五穀雜糧,只要是沾糧食邊的全藏。地缸不夠用了,就把大小枕頭全倒空,把剩下的裝進枕頭裡。他是鬧糧起事的人,首當其衝,翻糧食的人來了,一定要先翻他,也一定是翻得最厲害最徹底。他覺著這種藏法,沒有一個地方保險,又想不出另外的好道道。只要是被翻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罪過是什麼。
矮個子代他回答:「正在大鳴大放,鬧得滿熱鬧。很多人替農民說話了,要求取消糧食統購,恢復糧食自由買賣。這是咱們的福音哪!」
矮個子連忙伸兩個手指頭:「這個,不少吧?」
彎彎繞上前來,一把將他拉進院子裡,回手關了門。
馬子懷打個楞:「還說什麼了?」
彎彎繞朝他神秘地招招手:「來呢,有要緊事情。」
馬鳳蘭說:「你不理他們就是了。」
馬大炮聽到這個信兒,就讓內當家扣在家裡出不來了;誰都猜的到他在幹什麼。他家裡存著三年前的陳穀子,多的沒處放,連水缸都拔下來入地了,吃水用桶盛著。這會兒,說不定怎麼慌亂哪!
彎彎繞這傢伙彎彎就是多一點兒,聽到這個信兒,心裡邊笑笑,告訴瓦刀臉女人,別慌張,也來到辦公室找馬之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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