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焦淑紅把茶壺往桌子上一放,說:「這兒有水。」
孫桂英說:「我聽不懂他的話。問東院的韓德大,我才知道,這個該死的貨在會上跟蕭支書吵架了。蕭支書那個人多和氣,怎麼他了?讓我把他數叨一頓。」
馬之悅不好勉強,對焦淑紅說:「你叫會計把茶水端到這裡來。」
馬之悅盼著鄉長李世丹跟蕭長春來。鄉裡幹部分工包村,常常派他到東山塢來,他自己也願意來。因為東山塢幹部強,跟馬之悅又對勁兒,搞什麼工作總是比旁的村容易開展。只要他到村裡來了,馬之悅很願意出面接待,總是在兩方面滿足他:一個是匯報材料,要數字,有馬立本的算盤,一看房頂,什麼數全有;要典型例子,有馬之悅的嘴,兩片嘴唇一碰,好、壞、中間樣樣來。再一個是滿足肚子。不管誰來,馬之悅都熱情招待,哪個人吃好東西到嗓子眼下去不順當?俗話說,吃了人家的嘴短,先塞他一嘴肉,就是出怒氣,也得帶著點香味兒。馬之悅對上邊來的人一向慷慨熱情,從不吝嗇花錢;吃了他的,喝了他的,替他辦事說話更好,就是把嘴一抹走了,他也不覺得吃了虧。
蕭家炕上坐著五口人,喝的是豆麵湯,咬的是玉米餅子就著老醃芥菜疙瘩,吃得又香又甜,一邊吃一邊說笑。等到馬之悅走進來的時候,除了小石頭,全都吃飽放下了筷子。
王國忠從馬之悅的話語、表情一下子就看出他的這一番話不是從心裡說出來的,就仍然不動聲色地問馬之悅:「對缺糧問題,你真摸得很透嗎?」
小石頭這才點點頭。
馬之悅臉如燒紙一樣黃:「老蕭,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
馬之悅反過來想,馬連福不在跟前也好,有不方便的事兒,還可以往他身上推推,就順水推舟地說聲「好」,沒脫鞋就上了炕,正好坐在王國忠的對面。他用眼角朝這位領導瞟一眼。王國忠態度平和,但平和之中有一種深而難測的神氣,這神氣反而比橫眉立眼更難對付。
大黃狗被主人拴上了,乖乖地蹲在後院。裡裡外外都打掃得千乾淨淨,沒個草節兒。馬鳳蘭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為什麼準備好吃的同時,還要打扮一番,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現在正手忙腳亂地擦碗洗碟子。
蕭長春說:「你別走哇,王書記要跟我們說工作。」
焦淑紅本來就對馬之悅有意見,從昨天幹部會起,她更覺得這個人不像個老同志的樣子。
蕭長春說:「我生氣的不光是馬連福替別人罵農業社,還氣有的人陰陽不明的態度!」
焦淑紅大聲問:「馬主任,行不行啊?」
馬之悅聽了這句話,就像咬了一口生豬油似的不舒服。黨、團支書,最後提到他馬之悅,把馬之悅放在最後邊了,連個黃毛丫頭都不如了。看樣子他們是三位一體,把馬之悅當成外秧了。他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孤獨之苦,就說:「我去找馬連福和會計來參加吧。」
馬之悅心裡暗罵:好你個騷丫頭,你也敢頂撞馬之悅了,你也給蕭長春拉起幫套來了,你是他的野老婆呀,不用你美,將來我讓你哭都哭不上韻調來。他嘴上卻說:「吃住自然是小事,住在我那兒開個會,商量個事情也方便些。」
窗外的香椿樹上,落下幾隻小鳥兒,啾啾地叫喚。小石頭聽到叫聲,一樂,放下碗筷,爬到窗台跟前,臉兒貼著窗鏡朝外看看,歡蹦亂跳地跑回蕭長春跟前,扳著胳膊說:「爸爸,你不是說給我買個鳥籠子,再給我捉個小鳥嗎?你怎麼不買呀?」
孫桂英把奶頭從孩子嘴裡扯出來,一面扣著衣服紐扣,一面問:「表姨夫,昨天晌午開的什麼會呀?連福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倒頭就睡,像條死狗。半夜醒過來,一個勁兒翻身,嘴裡還叨叨咕咕的。」
蕭長春依舊沒吭聲。
焦淑紅想到昨天晌午的會議,壓在心頭的火又升起來了。她紅著臉說:「當時忍www•hetubook.com.com讓一下對,過後不處理不行!」
王國忠立刻糾正他:「不能單純抓糧食,要跟抓生產結合一塊兒;不搞好生產,糧食從哪兒抓出來呢?」他說這話的時候,面對著蕭長春,意思是一方面批評馬之悅,另方面是提醒蕭長春注意。
馬之悅立刻回答:「我看沒有一戶是真缺的。」
焦淑紅也照樣拍大腿,說:「誰亂講了?馬連福不聽您的?彎彎繞不聽您的?您說說,您在家搞工作,蕭支書剛從工地回來,他們為什麼不罵您,罵蕭支書?」
馬之悅心裡一陣冰涼,一迭連聲地說:「老蕭,你不要多心呀,我是看著事不公,替你生氣……」
馬立本喪氣地說:「別忙,別忙,王書記到蕭支書家裡去了。」
他把辦公室的門帶上,急忙順著溝往西走,剛走到金泉河邊。忽見地下有兩道子自行車印子,地球牌的帶子清清楚楚地留在濕土上。正是鄉裡的車子。不用說,鄉裡的人已經來到,沒去辦公室,直接奔馬之悅家了。他再不敢去辦別的事兒,趕急往溝北坎跑。
剛回到家的馬之悅,屁股沒著炕,一聽鄉裡的同志來到,滿面春風地迎了出來,一直跑到大門口外邊;見沒人,又轉回身問馬立本:「在辦公室嗎?快請到家裡來吧。」
馬之悅臉一紅,想發火,又壓住了:「淑紅呵,我說你是個孩子,你不愛聽,當時的情況多複雜,蕭支書自己不是也主張聽聽嗎……」
馬之悅嚇了一跳:「啊,啊,行行!」
王國忠說:「在這兒挺安靜,你也上炕。」
馬之悅立刻響應:「妙,妙,我雙手贊成。對這種安心破壞合作化、破壞幹部威信的人,太軟弱了,他們要騎著我們的脖子拉屎了!」
馬立本挺納悶兒:「我明明見到車轂轆印了,怎麼會沒有來呢?」他低著頭往回走,仔細一看,這一節路上根本沒有什麼車轂轆印兒。他這才想起,剛才只看到一點點,光顧跑,並沒有看清車子朝什麼方向去了。
馬立本邁進門檻子,就熱乎乎地喊了一聲:「鄉裡的同志來了,真早哇!」
焦淑紅越聽越生氣,忍了半天沒忍住,插言說:「馬主任,您這一說,我就糊塗了,馬連福罵支書,把您氣成那個樣子,在會上您為什麼一言不發呢?」
蕭長春說:「第二條,你不能說所有反映沒吃的戶都是假的。我昨天也是這樣的看法,這是錯誤的。合作化才幾年,去年我們又是大災年,幾乎沒有收成,有的人家肯定真缺少糧食吃,他們應當跟幹部提出來,我們幹部應當幫人家解決困難。當然,有的人是故意搗亂;我們不怕他們搗亂,他們鬧不翻天;不管馬主任你怎麼想,對這件事我心裡坦然,決不能用翻的辦法對付他們。馬主任,你是農業社的領導,你想沒想,這是違犯政策的事情,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更應當懂得這樣做會脫離群眾的呀!」
匯報工作就像拉鈍鋸,吱咀吱咀地鋸了一個小時。馬之悅的衣服背後,都給汗水打濕了。
這會兒,馬之悅作出一副非常心平氣和的樣子,不管誰來,他都要用這副樣子。一夜之間,他把什麼問題都想好了。他覺著自己完全可以一點不必擔心地、從從容容地照計而行。
聽了這句話,馬之悅立刻又從茫然中醒悟過來了。不論怎樣,他覺得自己是個身負重責的人,絕不可退縮,絕不可把東山塢輕易推出去,讓這班人隨心所欲。反正你們投抓住馬之悅什麼有把的燒餅,隨便啃還不行!他想起昨天晌午的會,猜想蕭長春這會兒表面上雖然很平靜,那是因為來了靠山,有了底;心裡壓著的那口氣還沒有出,絕對不是馬連福那種外強裡弱的人,也絕不會白白嚥了這口氣。王國忠,你快幫著蕭長春出這口氣吧!馬之悅惟恐蕭長春搶先發言,就連忙說:「我先談談,談不周到的地方,老蕭www.hetubook.com.com再補充。」
蕭老大見幹部要研究事情,就拿過煙袋,拉著小石頭到外邊去了。
馬之悅回答:「河邊上的麥子好……」
王國忠問:「你們說這件事情應該怎麼處理呢?」
王國忠笑笑,又問:「哪邊的麥子熟的早,你們準備先從哪兒動手?」
馬之悅的心裡又一冷,這幾天的日子是不好過的。他立刻又作出高興的樣子:「那太好了。多給我們講講國內國際的事情。我們這些人的腦袋瓜子都不清醒,一定得要上邊領導多指撥。老蕭這邊狹窄一些,就住到我那兒去吧。那兒寬綽些,吃飯也方便。」
馬之悅不高興地說:「活見鬼。看慌得你那個樣子,快把心收收辦正事好不好?」
蕭長春立刻領悟到了。他自己從工地回來,一進村就抓分配,抓糧食,對生產卻沒有抓。
王國忠擺著手,制止他們爭論:「什麼意思過後我給你解答,現在先談談生產安排吧。麥收到了,社裡還有什麼活路,都做得怎麼樣了,有什麼計劃?」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馬之悅這一段一直忙著準備那個「土地分紅」,有關生產上的事兒,全是韓百仲管起來了,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再說,他平時除了在村裡轉轉,很少下地幹點活,生產隊的活路、問題,本來就不大知道。留在家裡的兩個副主任有明確的分工,韓百仲抓政治思想,馬之悅抓生產,抓生產的不瞭解生產情況,怎麼說得過去呢!他只好硬著頭皮,乾咳一聲說:「生產情況嘛,麥子要熟了,要動鐮了,正作準備。兩個生產隊正在修場……」
焦淑紅說:「對啦,馬主任這句話才是公道的,我完全贊成。別看嚷嚷,誰家揭不開鍋了?哪家的孩子不是吃的肥肥胖胖的!」
焦淑紅把盛旱煙的小笸籮往炕上一墩:「隨便抽。」
馬之悅氣得心裡邊哼哼,暗暗地罵道,沒拜天地,她先當上媽了,浪的!
馬之悅的思想「開小差」了,後來又談了些什麼,東一句,西一句,都沒聽到耳朵裡去。
這句話實在出入意料,焦淑紅一驚,看看蕭長春和王國忠,兩個人根本沒動聲色。
馬之悅走進來,衝著她不懷好意地笑笑。從打孫桂英嫁過來,他就打上了主意。一來考慮到馬連福的醋勁最強,為顧全大局,沒有動手;二來,這女人對蕭長春這個二茬子光棍總是眉來眼去的,有點瞧著馬之悅老了,能夠說能夠笑,惟獨在這件事情上,不跟馬之悅搭茬。
馬之悅急躁地一拍大腿:「這是談正事,你怎麼亂講?」
蕭長春和焦淑紅都贊成。
下邊討論對麥子分配和對缺糧的原則性的安排。從頭到尾,王國忠和蕭長春一句都沒有提過馬連福罵人的事情。馬之悅一提,反而挨了碰。馬之悅心慌意亂,他的那套打算幾乎一點都沒實現,還在王國忠這幾個人面前丟了醜。特別是蕭長春那幾句話,實在夠硬的,好像把底子看穿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啊!現在他感到自己有點智短計窮,也進一步認識到可怕的人物不僅僅是上級領導,也是對面這個蕭長春。
馬之悅咧著嘴說:「我是覺著這口氣不好忍,提個辦法,你說不妥,咱們就另找門路還不行麼!」
王國忠說:「這些一會兒再解釋。老蕭你接著說你的意見吧。」
馬之悅吃了一驚:「王書記,他不是上縣裡學習去啦?老天,他來了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主啊!」回身招呼馬鳳蘭:「快先把酒啦肉的都收起來吧。」
一夜失眠的馬立本,今天早晨強打精神,把他應當做的事情全做完了,在辦公室裡靜候貴客。他的腦袋裡呼隆呼隆地像是轉著一盤石磨。一把希望的火,一把仇恨的火,加在一塊兒燒燎著他的心。他想立刻找到焦淑紅,追根問底,把問題弄明白,把話說清楚;又怕到焦淑紅那兒捅了婁子,也不敢違背馬主任的命令,擅離職守。左等客人不來,和-圖-書右等客人不見,就到門口張望。街上空蕩蕩的。他忽然想到,焦淑紅這個時候準在西邊苗圃裡,不如到那兒去一趟;一面跟焦淑紅說話,一面瞧著路上,見客人來了再回辦公室一點也不晚。
馬之悅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後,就到馬連福家來了。他要抽空子在馬連福身上作作工夫,給馬連福打打氣兒。如果馬連福再能硬上半天,他的「整」就算挨上了,糧食也就算翻上了,東山塢就熱鬧起來了。
蕭長春聽著他吭吭哧哧的匯報,心裡有些不高興,就說:「河邊上土皮濕,麥子好是好,成熟的較晚;山坡子上地皮乾,熟的早,應當先從山坡上動手。」
經過昨天晚上跟王國忠談話之後,她雖然還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可是肯定馬之悅不地道。她惟恐王國忠住到馬家去,就接茬說:「哪兒擱不下一個人,又不是開台唱戲;這邊吃飯也沒什麼不便當的地方,好的不敢說,糙糧粗米總不能讓他餓著。」
焦淑紅說:「要我看,開個群眾會,看他們還鬧不鬧,再鬧,咱們就找個典型,到他家去翻。翻出來,把他的陰謀揭穿了,也就把跟著鬧哄的人教育了。」
馬之悅說:「我敢具結!」
孫桂英正坐在堂屋奶孩子。
馬之悅這下可來了本事,搶著說:「我先談談。這一段我光抓糧食問題了。」
王國忠又問馬之悅:「老馬,你摸了缺糧情況啦,究竟缺到什麼地步呢?」
蕭長春問馬之悅:「老馬,你看這樣安排可以嗎?」
馬之悅正在門口等著,老遠就問:「來了嗎?」
王國忠又問馬之悅:「既然這樣,你說對鬧事的人應當怎麼辦呢?」
馬之悅這些話換到昨天說,蕭長春要比焦淑紅高興,可是今天的蕭長春已經不是昨天的那個了。他也揣度出馬之悅的心思和用意。他想當場揭穿馬之悅,又想起昨天晚上王國忠跟自己談的那些話,就忍下沒動。
馬之悅白瞪她一眼,說:「對了,他們準備就動手,因為鋤高粱,推遲了兩天。」
馬之悅說:「準是跟老蕭一塊來的,在那兒落落腳。他們還管得起飯!我去請,你們還是準備你們的。等說入門了,瞧我的眼神你們再動手燙酒炒肉。」
馬連福已經下地幹活兒。今天他起的特別早,工作勁頭也特別足。男女社員,能動轉的差不多全讓他給喊到地裡去了。兩年來,這個隊的出工人數從來沒像今天這麼齊全過。馬連福為什麼這樣積極呀?就是怕挨整!
蕭長春再也忍不住了,就站起來說:「你們的意見我全反對!頭一條,馬連福罵的不是我,是農業社,是社會主義。他是貧農,他不應當跟社會主義有仇;他罵農業社『準有後台』我們得把這個後台揭出來,搞臭他,才能教育馬連福和大伙。馬主任,你過去總是誇馬連福不錯,這一回為什麼又總是慫恿我整他呢?」
馬之悅擠擠眼睛:「他都說什麼了?」
馬之悅又說:「不端水把煙拿來。」
王國忠說:「我在縣裡學習一些日子,回來又到南邊幾個村轉了幾天,緊接著又到縣裡開會,要不然也早來了。」
王國忠問:「翻誰家呢?」
正在蕭家為做一頓好飯為難的時候,馬之悅家裡也在造廚。肉割好了,麵和好了,連鍋都刷乾淨了,單等鄉裡人一到就點火,隨後請到炕上來,吃吃喝喝。
「完了,災難臨頭了。」馬之悅打個寒戰,心裡想,「一個是主宰一切的閻王,一個是拿著勾魂牌的小鬼,一個是掌著生死簿的判官,我是一個就要挑進油鍋裡的冤魂。」這一霎間,悲觀、憤懣,夾雜著多種多樣的可怕的情緒統治了他。他第一次感覺到,雖然自己在共產黨的花名冊上掛了這些年的名字,雖然也掌握過東山塢的印把子,真正給共產黨效過力,也自認為是一個有資格、有歷史的老幹部,但是,這全是假的,全是自作多情,人家誰也沒有把馬之悅當成他們的人,馬之www.hetubook•com•com悅也沒有把自己放在他們中間;這個天下,自然不是馬之悅的,自己是寄人籬下,是俘虜,是囚徒……天昏地暗,他好像發覺自己的身體在萎縮,變小,從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漢變成一個渺小的小人物了。
這些話全是兜著馬之悅的老根子來的,唇劍舌劍的馬之悅一時竟無言答對。就無理找理,故意鎮唬:「焦淑紅,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國忠說:「老蕭,你先跟百仲商量一下,淑紅協助你們在家準備開會,開個什麼樣子,全由你們負責了。我和老馬到地裡轉轉。」
馬之悅有攻有守,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這得靠領導給我們做主了,領導怎麼指示,我們就怎麼辦。反正,鬧得最凶的主,家裡邊存的糧食越多,對不對,老蕭?」
小石頭晃著小腦袋說:「不不,今天就買。」
馬之悅嘿嘿一笑,一面往家裡走,一面想:怪不得馬鳳蘭說這個娘們心裡還惦著蕭長春,真是不假。瞧,馬連福罵了蕭長春幾句,她就心疼了。好嘛,得工夫我讓你疼疼他!
馬之悅一撩門簾子,心就涼啦。見他們坐在一起那股親熱勁兒,更是酸溜溜的。這是對他的下馬威,是一種不祥之兆。他穩了穩心,仍然裝出一副熱情誠懇的樣子說:「王書記,您來得太好了。要不然,我也要找您去哪!老蕭不在家,裡裡外外都要我一個人,實在顧了頭,丟了尾;一處不到一處迷,一處迷了一處亂。幸虧還沒有鬧出大的亂子。」
焦淑紅就討厭別人說她是孩子,特別是當著領導,尤其是今天在蕭長春的面前,就怒氣沖沖地打斷他的話說:「誰是孩子!您是大人,您在東山塢溝北邊威信高,罵人的鬧糧的人全信服您全聽您的話,可是您就是不吭氣,我看……」
王國忠從衣袋裡掏出筆記本子,攤在炕桌上,又抽下鋼筆,擰開筆帽,從容地說道:「咱們幾個先把社裡的工作情況擺一擺,湊一湊解決問題的辦法,好不好?」
王國忠說:「咱們先隨便談談,等正式開會的時候再找他們。」
馬之悅鄭重地說:「東山塢的底子我最清楚,家有黃金,外有戥秤;誰家過日子,家裡一本賬,左鄰右舍也有一本賬,光鬧哄就行嗎?我不信這一套。」
他又跑到金泉河邊,順著車印往前走。不偏不倚,這車子正好進了蕭長春的家。他朝院子裡邊瞄一眼,一輛目行車停在香椿樹下邊。屋子裡傳出王國忠爽朗的笑聲。這個門口,馬立本絕不能去了,這會兒,他甚至於怕見到蕭長春的面。他轉回來,又沒命地往溝北跑。
馬之悅又碰個釘子,心中很不高興,臉一繃,不說什麼了。
他故意不提焦淑紅,暗示她:你別神氣了,把你擺到桌子面上還得個時辰哪!接著說:「有一個問題,在東山塢當前工作中是個重要事,不解決這個問題,其餘的工作就沒辦法幹了。就是群眾鬧糧食,他們說農業社不好,要餓死人;為鬧糧食,他們提出土地也分紅,還有人出面罵支書!氣得我昨天一夜都沒有睡好覺……」
他心裡嘀嘀咕咕地走進蕭家小院裡。
馬之悅裝著考慮一下,然後說:「溝北,溝北社員最難鬥。要我看,咱們下午就動手,一家不行翻兩家!」
馬之悅怕惹出事來,也就沒有驚動她。
馬之悅連聲附和:「對了,對了。」
王國忠說:「打算多住幾天。」
馬之悅附和一句:「這話有理。所以我當時沒有說話。」
昨天鬧事兒,他兩隻手乾乾淨淨,運糧食的事兒,平平安安地完成了任務,等到鄉裡的李鄉長或者武裝部長來了,讓彎彎繞這伙子人鬧得再厲害點兒,讓馬連福再挺著點兒,馬之悅自己在中間給他們加油加火,他們能怎麼辦呢?不翻也得翻,不鬥也得鬥,要不然,往後什麼工作也推動不了啦。等那會兒,馬之悅要起個頭,先從彎彎繞家翻起,讓他們看看,馬之悅到了事情的節骨眼上,還是一個戰士hetubook.com•com呀!
馬之悅實在不願意在這個小屋子裡久坐,這個地方的本身對他就有一種壓迫的感覺,趁機說:「好好,咱們到辦公室去談吧。」
焦淑紅說:「不對,他們的高粱根本還沒有動手,正鋤早穀子嘛!」
馬立本喘息著說:「這回可真來了,是王書記。」
最後研究的結果是:晌午開個黨、團支委會。在這個會上對東山塢當前的問題可以廣泛地議論,統一思想,回頭去串連積極分子,到群眾裡邊摸底和宣傳。晚上召開貧農、下中農社員代表和積極分子的聯席會,圍繞著當前的生產安排,解決缺糧和分配問題。幹部會推到第二天中午再開。至於馬之悅十分熱衷的群眾大會,開與不開,看形勢發展再定。同時,鄉政府要撥一批救濟糧照顧真正缺糧的社員。在馬之悅看來,這種安排是違反常規,也是很毒辣的。因為馬之悅不是支委,馬連福連個黨員都不是,中午這個重要的會,很理所當然地把他們撇開了。
馬之悅一邊朝溝南邊走,一邊打算盤。他跟王國忠一塊共事的日子不太長,對王國忠的脾氣沒有完全摸透。只知道王國忠在當鄉黨委書記以前在縣委組織部待過,還在通縣地委黨校學習過,有一套理論,能說能講,心眼也不少,跟別人談話,專好挖別人的心思,更愛鑽個小空子,兜著底兒批評。去年他在東山塢待過幾天,馬之悅就知道他難對付。這會兒對付他,就得多花點力氣了,也得隨機應變,不能冒失。馬之悅又一想,王國忠很偏愛蕭長春,把蕭長春當做支柱;這個人火力沖、尖刻、好大喜功等等,都有點像蕭長春,說不定,他這回親自出馬,是想給蕭長春出出氣,想壓一壓鬧事的群眾,好推動麥收工作。要是能夠這樣,馬之悅的計劃還是落空不了……
王國忠說:「老蕭說得對,只要不投機倒把,存些餘糧並不犯法,我們絕不能到任何社員家裡翻糧食。我們應當把工作做到家,只要不是對農業社死對頭的人,總可以覺悟。」
焦淑紅跨在炕沿上,眼睛裡帶著一種不滿的、嘲笑的樣子望著馬之悅。地下凳子上蹲著的蕭長春,兩個手指捏著一支自捲的紙煙,慢慢地抽著;他顯得格外沉靜,沉靜中,流露著一種胸有成竹的神情。
焦淑紅插言糾正:「就是二隊動手修場,馬連福那隊遠沒有。」
焦淑紅說:「可是他們硬說沒吃的,打孩子罵老婆,鬧得滿城風雨!」
蕭長春摸著孩子的腦袋哄他說:「好好,過兩天就買,乖乖聽話,下炕到外邊玩去吧,我們要說事了。」
談完生產安排,就談鬧糧問題。王國忠是這樣提出問題的:「搞好夏收夏鋤,首先得安排好社員的生活。你們摸了底沒有?都有什麼!司題呢?」
馬之悅說:「您的工作就是忙嘛。」又試探地問:「這回來了,總得住下吧?」
焦淑紅拉過小石頭說:「今天不是集。等集上,我讓你爸爸給你買,好不好?」
焦淑紅差點兒笑出聲來。
馬之悅故意不吭氣,看看焦淑紅,又看看蕭長春。
焦淑紅也要走。
這樣一來,不光加重了大家的緊張心情,也使自己的工作很被動。他覺得,王國忠的工作方法,處處都需要自己去學習。
馬之悅趁著這個機會撩火了:「昨天為這個事情,有的落後中農帶頭鬧事,跑到幹部會上吵,真不像話!第一隊的隊長馬連福當富裕中農的尾巴,在會上罵支書!隨便罵來罵去,往後這個幹部還怎麼當?」
王國忠說:「正好,黨支書、團支書,還有一個副主任,都在這兒,咱們先就便研究研究,一會兒百仲從地裡回來再正式商量。」
馬立本奇怪地「咦」了一聲:「不是到家裡來了嗎?」
焦淑紅又要頂他。王國忠接過來說:「你就不用操心這些了。咱們先隨便談談吧。」
焦淑紅想起昨晚王書記說的話,也發覺自己又有些暴躁了,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把我那個意見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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