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十五章

馬鳳蘭翻了翻白眼,從外間堂屋牆上的燈窯裡端過一盞老式的「省油燈」,把它點著,又把那罩子燈吹滅。
馬鳳蘭說:「興許沒事兒,有事兒早就顛回來了。」
馬小辮也來點硬的:「識時務者為俊傑,之悅,你該看的遠一點兒,前怕狼後怕虎的,成不了大事呀!」
馬之悅說:「早回來,早有個底兒,咱們也好安排下一步。那邊長,咱們就得長安排,那邊短,咱們就得短打算,牽扯著咱們哪!我是不見兔不撒鷹;沒個底碼兒在手裡,我就是找著李鄉長,也不能鋸開大口兒呀!」
馬鳳蘭急了,衝著馬之悅拍著屁股蛋子叫起來:「噢,你他媽的整天價逞英雄好漢,原來是個大草包哇!」
馬小辮想起自己每夜的祈禱咒罵,咬牙切齒地說:「他要死了,咱們的事兒算是成了一大半兒,好人沒長壽,禍害一千年。你們還記著吧,土改那年,要不是蕭老大這個狗東西眼睛尖,找到我埋銀大頭(即銀元)的地方,這會我一半兒財產還保存著;要不是蕭長春這小子回來帶著民兵挑我的刺兒,跟我作對兒,我能坐兩年大獄呀!甭忙,有朝一日,我非得千刀萬剮了他!」
馬之悅搖晃著腦袋說:「他清醒個屁,您看到哪兒去了!要想討蕭長春的心底兒,您就不用找本人,裡邊看蕭老大,外邊看韓百仲,左邊看馬老四這伙子老傢伙,右邊看焦淑紅這伙子小東西,他們的一舉一動,比表還準,全走的是蕭長春心裡那個鐘點兒!他們都昏了頭腦,蕭長春能是醒的嗎?你們忘了,他剛從工地回來,不是昏昏沉沉呀?別看他小子表面上好像挺機靈,要動真的,哼,我馬之悅還不能認輸哪!老虎還有打磕睡的時候,他呀,就沒個眨巴眼的日子?咱們就得利用這個『沖昏頭腦』,表面上不沾政治的邊兒,腳底下暗使絆兒。再看上邊,李鄉長是老幹部,又是領導,縣委給他的處分,他都敢提出翻案,說明氣候要變樣兒。你們知道他的處分是怎麼挨的嗎?就是挨在搞農業社和對地主、富農的關係上呀!
馬小辮三年沒有登過這個門坎子,今天突然而到,馬之悅和馬立本兩個人都吃驚不小。
馬鳳蘭又哭了。
春凳底下的大黃狗又噌地一下子躥出去了。
馬之悅家裡,大門屋門都緊緊地關閉起來了。
「提具休事沒有哇?」
馬之悅說:「不光是讓你給他躲道兒,還想讓你給他幫幫忙哪!唉,天下竟有這麼自私的人。古語說,奪妻滅子,不共戴天,他不覺著可恥,反而理直氣壯,這叫什麼理喲!一個有血氣的人,能吃這個!立本,你得小心點兒,他這個人,為了自己,什麼手段都能使出來呀!」
馬之悅撥了撥燈捻子,拍了拍衣裳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似笑非笑地把臉上的肉皮皺了一皺,終於開口了:「你們全別急,讓我再前後左右地掂掂。這不是一件小事情,要幹,就得拚了命,不拚命,幹到半節兒上,就等於咱們給自己刨坑,又給自己下葬,我不能幹這種傻事兒。我馬之悅沒什麼大出息,可是我吃過共產黨的幾年飯,對他們總比你們摸底兒。」
馬立本隨著加佐料:「您常常教導我,一個人要有智謀和勇敢,這回,您也該施展施展了!」
三個人聽著馬之悅講的在理,又覺著挺玄乎,像是只吹過來一層煙霧,見到影子飄,伸手抓不著。
馬鳳蘭說:「別急啦,再過兩天不就是大集了嗎?」
馬鳳蘭趕忙跟出來,聽聽街上並沒有什麼動靜。
馬之悅想到這裡,那渾濁的燈光也變成了可以摸到的牆壁似的,朝他壓了過來;他不由自主地挪了一下身子,伸手在空中虛晃了一下,又好笑又好氣地嘆息一聲,衝著屋頂說:「真怪,老五怎麼不快點兒回來呢?」他瞇縫著眼睛,扳著手指頭:「一、二、三……瞧,一個星期了,四十里地,就是爬,也他媽的爬幾個來回了,為什麼還等下集,還要在集上見呢?這裡邊到底有什麼意思?」
馬小辮插言說:「光他們昏不行呀,蕭長春這小子掌著舵,他還醒著呀!」
馬之悅動轉了一下,伸了伸坐麻了的大腿,又輕輕地噓了口氣。
那黃狗咬不著人,發狠地啃著門坎子。
馬鳳蘭擦了擦眼淚:「怎麼個穩法呢?」
馬立本顧不上全念,就把內容簡要地給她說了一遍。和圖書馬鳳蘭一聽,發了會楞,又往炕上一坐,捂著臉,顛著屁股:「唔唔」地哭起來了。
外邊有人敲門:「彭彭彭」。
馬小辮也打起精神:「穩不是不動啊!」
馬立本說:「那倒不會。他臨走的時候,我爸爸還追出村去,千囑咐萬囑咐的。他大概是在那兒安排好了,一撲心地購買貨物哪!」
馬之悅說:「你是會計,設法在賬目算盤上拖時間。」
馬立本站起來,一邊往外推馬小辮,一邊好言好語地勸說:「您快回去吧,這是啥日子口,您到這兒來不好。我爸爸讓我跟馬主任說了,瞅個空子就看看您去。」
門外站著個馬小辮。他從家裡的後門溜出來,穿過野外的一塊麥地,繞到大溝,才來到這個門口。這中間,碰到兩伙子人,他都巧妙地躲閃開了;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進去。他把嘴貼在門縫上,急火火地喊。「快開門,快開門,我是你大伯!」
馬小辮猛地撲過來,把兒子的信使勁兒往馬之悅手裡一塞,這才從嘴裡擠出兩句話:「好,好侄女婿呀,好之悅呀,要變天了,要變天了!」
在馬小辮進到這個屋子以後的這短短的時間裡,馬之悅的心裡像翻江倒海一般,多少事情、多少成敗憂患和利害關係,他都細細地慮了一遍。他把心裡想的一切都掩藏起來,不肯全盤端給跟前這三個人。他得試探著走,他得看準了才能放腳。
馬小辮總想討個實底兒,又朝前湊湊問:「你仔細地說說,你看眼下是啥形勢呢?」
馬立本在一邊惋惜地嘬牙花子。
「都跟你說什麼了?」
三個人幾乎同時追問他:「怎麼個做法呢?」
馬小辮的全身發軟,筋骨都散了。馬之悅是這個地主心目中的「神人」,是他生存的靠山,是他幻想的指望。從打事變以後鬧鬼子那會起,他們兩個就已心照不宣地相互利用、相互依存糾合在一塊兒了;馬之悅在這天翻地覆的年頭裡所表現出來的本領,馬小辮心服口服,望塵莫及;這十幾年來,馬之悅給那些成分不好的人謀了許多福利,也是馬小辮三生難忘、感恩不盡的;這一段日子,馬之悅「黑運」臨身,眼看著要塌了架子,馬小辮又犯了多大的憂愁,又擔了多少驚怕呀!剛才他還在想,兒子這個信兒一傳到馬之悅的手裡,就會如獲至寶,會立刻大幹一場;可是,馬之悅這幾句話和他那鐵板一樣的面孔,像冰雹似地潑在他那烈火燃燒的心上。他木雕泥塑般地望著馬之悅:「你,你這是怎麼了?你呀?」
馬小辮說:「事情到了緊要關頭了,不能夠等著咱們一撲心地登壇台、鬥法術,得來真的呀,之悅!」
跨在炕沿上的兩個人,又你望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對著臉兒出了一口長氣。
馬小辮緊緊地抓著兒子的信,竄進大門就問:「之悅哪,在家沒有?」不等回答,一陣風似地奔向屋去。
馬立本又嘻嘻一笑說:「他的臉皮頂厚,還勸我對焦淑紅的關係要有正確態度。」
馬之悅坐在炕裡,靠著被垛,用笤帚苗兒剔著牙,一會兒望著屋頂發呆,一會兒又生氣地看著這兩個人無聊地撥弄著燈,哼了一聲說:「活人讓尿憋死,總得點它。不能換一個呀?真是的,全是沒用的東西!」
馬之悅依舊不動聲色。
屋子裡仍然是黑暗的,可是那光色好看多了。
她能不恨新社會嗎?她能不盼著舊時的一切再回來嗎?她聽到這個信兒,哭與笑之間,包含著多少酸甜苦辣呀!
馬鳳蘭冷笑一聲:「他倒會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你該問問他:你蕭長春算不算正確的領導?你奪人家支書的位置,還不知足。還想把人家打到十八層地獄裡去,眼皮底下一個能人都容不下,連人家的對象都想霸佔……」
馬之悅像是無動於衷地坐在炕沿上,扯了根笤帚苗兒,又剔著他那永也剔不乾淨的稀稀拉拉的牙齒。
馬之悅的臉上更冷了,在屋地下來回踱了幾步,又停住,低聲有力地說:「我怎麼,我讓你老老實實,別亂說亂動!照你這樣,什麼事兒都得辦壞!」
馬之悅哼了一聲:「我怕咱們讓人家一勺燴了!」
「還不是那一套!什麼讓我跟家庭劃清界限,徹底改造思想;還提到您……」
馬之悅又看了馬立本一眼,低頭想了想說:「咱們跟他們鬥爭,不是https://m.hetubook.com.com為了哪一家子的仇,也不是為了哪一家子的冤;咱們是給群眾除害、謀福利。這是光明正大的事兒。都不要急,還是按著咱們原來安排的幹吧。先給他眼裡揉點沙子,心口窩楔個釘子,腦瓜門抹點屎,讓他抬不起頭,打不起精神;咱們再行事,就方便多了!」
馬風蘭問:「他又怎麼說啦?讓你給問住了吧?」
馬立本咬了咬牙。
馬之悅跳起腳來:「你,你胡說什麼?」
三個人讓他說的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又不住地順著嘴唇兒,讚歎他的好眼光。
馬之悅笑笑。因為他那套計策多多少少地牽扯著馬立本一點兒,事情沒個眉目,不便多說。就光來虛的:「這您就不用管了,看我的吧,管叫他人頭落地不見血,連刀口都找不著!」
馬之悅哼了一聲:「你看到哪兒去了。如今的事兒可不能光往好地方想,這要吃虧。我擔心……」他擔心瘸老五到那兒跟幾個糧食販子一塊兒被捉住了,眼下正在審訊,很快就連上他馬之悅;那可就等不到收完麥子以後了,就在明天,或許就在今天夜問,把他也一條繩子拴走。可是,他沒有把這個意思說出來,改口說:「這個人糊糊塗塗的,到城裡喝上酒,把大事兒扔在脖子後邊,可就把我們苦了。」
這時候,滿天的繁星,神氣地眨巴著眼睛……
馬之悅又朝炕邊挪挪,問馬立本:「蕭長春下午把你找去幹什麼了?」
馬立本說:「拉我跟他一塊兒挑泥。」
馬立本說:「這倒好辦,就怕他在屁股後邊追命!」
馬之悅在炕上顛著屁股、拍著大腿叫著:「哎呀呀,誰讓你黑更半夜地往我這兒跑?你,你找死啦?」
馬鳳蘭呆住了。她看著大伯這副樣子,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一顆心從胸膛提到嗓子眼兒。她這個可憐的大伯,從打土地改革起就失掉了元氣,平時的笑容和威風,都像讓一條無形的大口袋給裝走了;勞改回來,就病病殃殃的,一天到晚不出門,說話像蚊子嗡嗡,今天怎麼這樣大的嗓門呀?前幾天,出屋解手,還要扶著牆根,一挪一擦的,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沖了?過去,就是請,他也不敢到這兒來串串門兒,怎麼一下子有了這麼大的膽子?
馬之悅橫她一眼:「噓,惡狗咬人還不露牙哪!嗆他幾句,傷不了筋,動不了骨,啃那個癢癢幹什麼!這會兒,咱們只能心裡使勁兒,臉上裝笑,把那賬目,一筆一筆地給他記下來!」
馬小辮「咕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馬之悅的一條大腿,仰著臉,苦苦地哀求著說:「我的好主任,我的大恩人!看在咱們骨肉至親的面上,看在咱們老交情的份上,這一回,你得出力氣幫幫我啦。時機到了,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呀!」淚水成串地從他的眼眶子裡滑落下來,滴在馬之悅的腳背上了。馬之悅一把將他扯起來,依舊拿出一副惱怒的樣子叫道:「先坐下,老老實實地坐下!再胡說,我讓立本把你送到鄉裡去!我看你是發瘋了!真是豈有此理!」
馬小辮也湊過來幫腔:「天經地義,應該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了。你想想,共產黨哪點地方得人心?讓個好端端的財主像臭做活的那樣賣苦力,讓臭做活的掌印把子,讓該富的窮了,讓該窮的富了,這叫什麼世道呀!官逼民反,民不能不反,古往今來,全是這樣。倒戈是沒跑的事兒了。你別拿不定主意了。這回你就走馬上陣,陣前立功吧!」
跨在炕沿上的馬鳳蘭和馬立本,倒換著收拾這盞倒霉的燈,一會兒熄滅了,使勁兒在燈嘴子上吹幾口氣,再點著;一會兒又用針挑一挑燈捻子,總是亮不起來。
馬鳳蘭趕忙跑過來,拉開門栓。
馬立本說:「我才不跟他糾纏那空洞詞句哪!我說的過他?他一提這事兒,我就跟他來實的,我說我愛焦淑紅,焦淑紅也愛我,只是當中有人作梗。」
馬立本搖搖頭:「全是他媽的老八股!」
馬鳳蘭這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襟,站在堂屋地下,朝外問一聲:「誰呀?」
春凳底下的大黃狗刷的一下子撲出去了。
屋裡的三個人,就像等著什麼似的悶聲不語,那空氣又沉重又緊張。
馬立本想著自己的怨氣的解消,想著自己的飛黃騰達,想著一變革富農成分就吃了香,自己做的事兒就成了https://m.hetubook•com•com英雄行為,心裡甜絲絲的,也在一邊敲邊鼓說:「馬主任,我看可以保險沒錯兒。信是我們人寫的,廣播電台和報紙全是他們的,我們自己人不會騙自己,他們也不會給自己編瞎話!咱們這個地方太偏僻,說不定世界上又發生了什麼大事變哪!」
馬小辮不明白:「有這麼好的辦法?」
馬小辮攥著拳頭咬著牙:「真,真,你看,你看信,明明白白是這麼說的呀!」
馬小辮和馬立本都被她這突然哭啼給鬧傻了。馬風蘭哭著,又把兩手張開:「通」的一聲跳下炕,胸脯子朝前挺著,跳了跳腳,又笑起來了:「哈,哈,哈!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也有這麼一天了!」
馬鳳蘭忙給她大伯說寬心話兒:「您放心吧,老馬辦法是有的,我們正在找空子下手,就是不知道辦成辦不成。您就等著吧,要是真辦成了,真是人頭落地不見血,那時候,志新說的事兒,保險好辦了。」
馬之悅越發糊塗和驚慌了。他疑疑惑惑地展開信,粗粗地看了一遍,打個寒戰,又看了一遍,怔住了;把那兩張薄薄的信紙從左手倒到右手,又從右手倒到左手,好像在掂著份量,又像試探真假虛實。
越是沒路,越得找路,越是沒門,越得找門;馬之悅的門路還是有的。下邊的彎彎繞這伙子中農是他的「路」;上邊的李世丹鄉長是他的「門」。彎彎繞這伙子中農鐵了心要發家當財主;李世丹這個老上級,不光對馬之悅百分之百的信賴,兩個人在好多地方是「情投意合」的;只要圈攏住彎彎繞,再拉上李世丹,上下有靠,變禍為福,那就十拿九穩了。聽說李世丹要帶著病工作,還要求重新考慮對他的處分問題,可是,馬之悅跑了三趟鄉政府,都沒有見著這位鄉長的面。唉,人不走運,什麼事兒也不湊巧!
馬立本為難地說:「什麼事都好做,就是拖住收麥子、分麥子這事兒不容易。蕭長春早就紅眼了,等把假期一過,他就得拚命地趕著人們搶割、搶軋、搶著分,誰擋的了他呀!」
馬小辮搓著兩隻空手,眼睛仍然盯著馬之悅:「都到這一步了,你還怕什麼呢?」
馬鳳蘭一楞:「喲,他倒先下手了!你沒問他怎麼才叫態度正確嗎?」
馬之悅沉默著。他瞧瞧窗戶,望望燈影,又把每個人看了一眼,衝著馬小辮說:「我得再囑咐您幾句:在我沒有見到李鄉長之前,老五還沒有回來之前,事情還沒有十拿九穩的時候,咱們越是小心謹慎越好;小心不是不幹,得看看形勢幹……」
馬立本莫名其妙地看著兩個人做戲,插不進話去,就從馬之悅手裡扯過信,展開一瞧,眉毛一挑,眼睛一亮,拍著手歡叫起來。「喲喝,真不得了!頭半個月耳機子裡就大鳴大放,各黨各派的人都對共產黨開火了;我當是人家替咱們出出氣,把章程改一改,把制度變一變,就完了,哪想到是從根子上挖起來的!這回行了。您說天有絕人之路,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他這樣說著,好多埋在心裡的美妙幻想,又都浮現在眼前了。他高興,也慶幸:自己的道路是選對了,走對了,從此,他要時來運轉,一步青雲;什麼前途啦,生活啦,愛情啦,幸福啦,一切一切都是一伸手就可以摸著了!
三個人交換一個眼色,又都驚恐地聽著外邊的動靜。大門又「彭彭彭」地響起來。
在院子裡聞風放哨的馬鳳蘭,聽到屋子裡不平常的聲音,耐不住地跑了進來。她不識字兒,也湊過來看信,信裡邊寫的什麼,她不懂,可是她從屋裡三個人不同的表情裡,已經敏感地體會到,一定來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消息,她讓馬立本把信念給她聽聽。
馬立本也是吃了幾天「共產黨飯」的人,讓馬之悅這麼一說,稍微冷靜了一點兒,就附和著說:「馬主任說的對,我們是得穩當一點兒。」
馬之悅說:「第一,不要把信上的意思全揭出來,要巧妙地跟大伙透透風,送送信兒,讓他們腦袋裡印上這個,肚子裡裝上這個,穩不住心,安不住神,就夠了。第二,設法拖延收麥子、打麥子的時間,爭取幹起來之前不把麥子分下去,只要不分下去,咱們就有了收買大多數人的本錢,麥子比空口許願管事的多;志新的信上說的好,老百姓紅著眼跟共產黨跑,那是為了得到好處;和-圖-書咱們要有這個甜東西把在手裡,他們也照樣跟咱們跑。什麼貧農、為社會主義全是假的,為麥子,為得點好處才是真的。這麼多年,我算是把他們摸透了。只要讓他們吃上麥子,想不跟咱們幹都不行了。第三,得等等機會,看看風向。等什麼機會,看什麼風向呢?最要緊的是李鄉長。他對上邊的政策變成啥樣了,形勢變成啥樣了,摸得最準,他的話最可信,他的行動也最可靠;我們得看他的眼神,聽他的口氣再動自己的大腿。另外,也得等老五,看他在北京瞧見的實在事兒,跟志新信上寫的是不是不一個樣兒。光是聽志新一個人的話,咱們就鑽進腦袋不顧屁股地下傢伙,那可是沒有保證的!第四……」他轉過臉對馬小辮說:「您千萬不要出頭,回到炕上躺著去,您急什麼,十來年都熬過來了,幾天就忍不住了?聽見了嗎?」
馬之悅立刻發現這個老頭子今天有點異樣,就溜下炕,把口氣緩和一下說:「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快離開這兒。」又對楞在門口外邊的馬鳳蘭說:「你快到院子裡聽聽動靜。」
馬立本不知啥餡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像戳在那兒的一根木樁。
這聲音非常淒慘,旁邊的兩個人聽了,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
馬之悅不慌不忙地說:「我先提醒你們一句:這麼多年,共產黨拚死拚活,為的哪一宗?為奪國家的印把子,這會兒奪在手裡了,能那麼輕易地交出去嗎?這個日子有,那得看是不是真爛透了,是不是真鬧騰起來了。志新信上說的話,咱們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不能不照著做,也不能全照著做。就是這樣。」
「也是那一套。他說,服從領導要服從正確的。越愛護一個領導,對他身上的錯誤越不留情。不能幫狗吃食,跟他學壞,幹那種對社會主義沒有好處的事兒。」
馬之悅嘴裡說輕的,心裡卻想沉的,他對馬立本說的這件事兒,看得很重要。在這預分方案公佈後的三天裡,簫長春和韓百仲兩個人不停腿地往溝北邊跑,差不多跟所有的中農戶都個別談了話,昨天蕭長春還親自找過彎彎繞和馬大炮,也是給他們提前途,讓他們跟蕭長春走;今天又找上了馬立本。顯而易見,他的對手,想讓他完全垮臺完蛋,還沒有跟他停止鬥爭,而且正在施展「走群眾路線、團結大多數」的本領,正在悄悄地瓦解他的內部,想把支撐他的大小木棍全都一根一根地撤掉,給麥收後把他徹底撂倒作準備。他這邊的陣勢呢,比起來可就差遠啦;計策安排倒安排的挺好,就是沒地方下手,也不見成效。他想到這裡,又不由得嘆息一聲,拍著自己的光頭頂,仰面叫道:「看樣子,繩子套兒給我掛在脖子上了,不設法找到李鄉長,就會越繫越緊哪!」
馬之悅不慌不忙地說:「先說東山塢吧,從多方面看,形勢是不太壞的。前些日子蕭長春這伙子人跟我鬥了個回合,他們是取勝了。不過,這個勝利只不過是個芝麻粒兒,他們卻把它當成了大西瓜。你們仔細瞧瞧,這伙子人這幾天多神氣呀,又是唱,又是笑;蕭老大又到處嘮叨給兒子說媳婦,韓百仲又一腦袋鑽到鋤地、積肥裡邊去了;馬老四又念開書本子,找什麼飼養方法了,焦淑紅又作詩又繡花了……你們再仔細地想想,這伙子人,這種樣子,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他們是讓勝利沖昏頭腦了,又得意忘形了……」
「上邊變了,下邊亂了,那伙子中農又得聞著風美起來,又得聽咱們的指揮鬧起來了……您再把這些跟志新信上說的對對碼兒看,不就明白了嗎!您說,有這麼好的形勢,咱們的事兒還成不了嗎?」
她往馬之悅的身上一靠,施展起她那獨特的女性本領,一隻手扳著馬之悅的肩頭,一隻手拍著馬之悅的大腿,嬌滴滴地說:「老馬呀,你發哪家子呆呀?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事兒。你怕什麼,不變,你就是死路一條了,變了,你就算一步邁上陽關道,好日子全有了。變變好,變變好哇!」
馬立本苦笑了一下,朝後挪挪。
馬鳳蘭說:「要提跟他蕭家那個仇,三生三世也算不清!要不是他,我們老馬能有今天!立本也不至於到這步田地呀!」
三個人嘆息一陣兒,又沉默了。
這個地主家的閨女,跟她生活的這個時代有著刻骨的仇恨。她從小沒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父母,她的財產併在大伯家,大伯把她當成掌上明珠。那一年,大伯把她許配給城裡劉家大財主的二東家當「填房」,嫁妝都準備齊了:一群肥羊、三箱子春夏秋冬穿用的綢緞衣服,還有一匣子金銀翡翠的首飾;連坐轎的紅鞋都做好了,就等著「嘀嘀噠噠」地喇叭一吹,她就成了少東家奶奶了。沒想到,一個土地改革,把她「革」成個窮光蛋,婆家那邊也坍了架,一家子逃亡到北平。可是,大伯還讓她等著,等著「國軍」消滅了八路,再重新給她置買。等啊,等啊,等來個大軍進關。那年冬天,未婚的丈夫跟隨還鄉團摸黑來過一趟,吃頓飯就走了。那是個多漂亮的人物,分頭光光的,站個蠅子也打滑,金牙亮亮的耀眼睛;那是多威武,身上披掛著兩把盒子槍,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巴;那是多麼有情,第一次見面,趁遞水的時候,還捏了捏她的手。真可惜,大軍一進關,這個小小的吃人精坐著飛機,跑台灣去了。她恨自己那會兒沒有跟著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的一切一切和她的青春、幸福,都成了泡影。
「提我什麼了?嘿,瞧你這個人,你怎麼豆乾飯悶著,不早說呀!」
馬立本搖搖頭:「我說了這句話,也當是把他給問住了,沒想到,他馬上點了點頭。他說;對,作梗的人不少,其中最主要的人是焦淑紅自己,其次是正派的社員,焦淑紅不樂意,大伙也不贊成,因為你們兩個各方面都差得太遠;簡單點說,你們沒有走在一條道兒上……去他媽的,鬧了半天,是讓我給他躲道兒哪!我正要跟他頂,韓百仲跟馬翠清來了,就打斷了。他說,明天再好好跟我聊。聊吧,到時候,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看看敢把我怎麼樣?」
從打小麥預分方案公佈以後,東山塢的情況大變,好多人都是輕輕爽爽的了,唯獨他們這一夥,精神上那塊石頭越來越沉重,一個個就像拉秧的黃瓜卸架的煙,蔫聾聾的頭也抬不起來。比起十天以前,他們的煩悶和憂愁更加重了。那會兒只是因為慾望不得滿足而焦急痛苦,如今,又添了一層可怕的擔憂。這幾天的馬之悅,好像是白天黑夜加在一塊兒過的;出了他這座油漆大門,就裝成了人,見人故做笑臉,遇事強掏力氣,說說道道,張張羅羅,好似更「積極」工作了,進了這座油漆大門,他就變成了鬼,見什麼都是灰的,想什麼都是暗的。馬之悅比他們這伙中的哪一個都清楚,如果不設法兒把頭邊擺著的這些災難化開,人家就會把他連根拔掉,就會使他從此徹底完蛋,別的人對眼前已經發生了、又在發生著的事兒,都還抱著一點碰運氣的想法,馬之悅卻覺著自己已經邁上了懸崖絕壁,走到了早春二月的薄冰上,隨時隨地都可能滾到溝裡、掉到水裡。明明白白,自己是在拚著命地掙扎著哪!麥子一天比一天黃了,再過上個幾天,就要動鐮刀了,緊接著,那金子一般的小麥就登到場上,再過這樣幾個晚上,說不定,打下來的麥子就一布袋一布袋地背到每一個社員的家裡去了;那會兒,噴噴香的大饅頭咬在嘴裡,也堵住喉嚨,瞧著吧,再想從他們手裡奪過來,準比登天還難!那時候,會有更多的人站在蕭長春那一邊;蕭長春更有整治別人的本錢了;解放前的老賬,解放後的新賬,范占山那邊的線兒,馬小辮這邊的線兒,搞買賣的題目,鬧土地分紅的題目,這個那個,就像一塊石頭加一塊石頭在馬之悅身邊壘起來,越壘越厚,越壘越高,把馬之悅團團圍住,連一個縫兒也沒有,動動哪一邊,都能碰著,那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哪!
馬鳳蘭拍著屁股說:「他咋不嘎巴一聲死嘍!」
炕桌上的玻璃罩子燈放著昏暗的光,那光投到牆上,像貧血人的臉。燈捻子懶洋洋地燃燒著,一會兒「突突突」地跳幾下子,黑煙子從上邊那小口子一股一股地朝外冒,把罩子薰了厚厚的一層,變的像黑煤塊似的。
馬小辮也板起面孔生氣。
馬小辮像著了魔症,一手扳著門框,一腳蹬著門坎子,使勁兒往裡傾著身子,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炕上的馬之悅,渾身的勁兒往嘴上運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這回變成對的了,當然是搞農業社錯了,對地富的政策也有了問題;要不然,他敢翻嗎!
馬小辮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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