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十三章

焦克禮說:「沒開會,你想想問題嘛!」因為從今以後,他很可能就是隊長了,應當像個隊長的樣子。
馬翠清蔑視地盯著韓道滿,那眼色好像說:你這鬥爭參加的怎麼樣呢?你看問題用階級鬥爭的眼光了嗎?還有臉在這兒說哪!因為自己是主席,不能隨便打岔,只是小聲地嘟噢一句:「咱們說話,都得實事求是啊!」
「這回揭底兒了!」
在座的人都叫起來了:
焦克禮又紅著臉說,「我那個看法,是先頭的看法,心裡邊一捉摸,一想到昨晚上那件事兒,馬上就變啦!」
她接著說:「我有好多的事兒沒經住考驗,剛才我檢討半節兒,我再接著說……」
焦克禮四面「受敵」,左右招架不過來:「同志們,同志們,讓我說一句行不行呀!翠清,你這個主席怎麼當的,亂了套你也不掌握呀!也沒有我的發言權啦?」
「先整克禮的風吧!」
「哈,哈,哈……」
姑娘說著,臉蛋更紅了,兩隻好看的眼睛也潤濕了。她喃喃著:「我心裡就是這樣,信不信由你們!」團員們鄭重地說開了:
「瞧不起老貧農!」
焦克禮紅著臉說:「我剛才找韓主任應下了……」
馬翠清不看誰一眼,抱著膝蓋一坐,那個小嘴撅的能拴個油瓶兒。
焦克禮制止他說:「別打岔!」
馬翠清質問他:「真認錯還是假認錯?」
新媳婦玉珍對男人「擺架子」的神氣最敏感,就說:「還不知道開啥會,怎麼想?」
人們又喊起來:
馬翠清打斷他的話說:「人家心裡邊想的,你鑽進去看見了?」
別人一提韓道滿,他就羞得抬不起頭來了,這會兒推著韓小樂的手,低聲說:「讓大伙說吧,我,我……」
「假檢討!」
馬翠清跳起來說:「得了,你們別指桑說槐的了,我承認錯還不行嗎?」
人們熱烈地鼓掌。
「人家不打爸爸,就說人家落後,還有這麼先進的?誰還敢當這樣的積極分子呀!」
焦克禮說:「得從心裡邊認錯。」
人們全都嚷嚷起來了:
馬翠清說:「摘吧,誰堵你們嘴、摸你們手啦?」
焦淑紅大聲說:「大家靜靜,讓克禮對這個問題表示表示態度!」
玉珍問他:「你說完了吧?」
大夥兒聽了,都吃了一驚:「喲,還有這事兒?」
馬翠清說:「可是,現在面臨著重大問題:麥收、階級鬥爭。不能磨磨蹭蹭地咬文嚼字兒了。不,不,我這句話說走板兒了,全面總結工作,當然不能算咬文嚼字兒。我是說,時間來不及。因此,我們決定,先來一次初步的檢查,由大伙來幫助團支部檢查;通過這個檢查、總結,咱們以後看問題都能用階級鬥爭的眼光,那就提高戰鬥力了!」說著,扭頭問焦淑紅,「淑紅姐,啊,淑紅同志,我沒丟下吧?」
「一定當好黨的助手!」
「這是抗拒!」
韓道滿抬起頭來看看大夥兒,喃喃地說:「我有錯,我有錯。」
坑裡的污泥挖光了以後,焦淑紅就把召開團支部會的事兒通知了大夥兒。
馬翠清站起來說:「聽我主席的幾句。剛才支委碰頭,焦克禮還說自己沒啥問題,敢情你的屁股也不乾淨呀,同志,別羞羞答答的了,快檢討吧!」
焦淑紅笑著說:「剛才你說的挺好,讓大夥兒幫咱們摘摘黃葉子、摘摘蟲子咬的葉子,你怎麼又攔著不讓摘了?」
團支書這幾句話,是她這一程子的切身體會,話兒出口,她的胸口是熱呼呼的。
焦淑紅把他們制止住,又對韓小樂說:「小樂,批評的對,你就狠狠地批評吧,不管他們愛聽不愛聽,也不管他們聽得進去聽不進去,也得提,大夥兒可以提高認識。你一提,就把我提醒了。對翠清和道滿的事兒,我不是沒管,我批評過翠清,也勸過翠清,我勸她多看道滿的優點,可是呢,我根本沒有想到,他們的矛盾跟階級鬥爭是連在一塊兒的,也沒有給翠清想過具體辦法,更沒有一塊兒幫助道滿克服缺點,這跟我自己思想裡的毛病是一條根子。」
這位團支部的宣傳委員,今天嘴裡的詞兒全變了,調門也變了。有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玉珍說:「還有哪。我說,你不用怕困難,有黨支部和領導,聽說還有喜爺爺給你當參謀,怕什麼。你們猜他說什麼?他說:『一個糊里糊塗的老頭子,當什麼參謀!』」
馬翠清怒氣沖沖地說:「你沒勸我幫助他,我可沒少幫助他,我是盡到最大責任了!他是個不可救藥的落後分子……」
焦克禮連忙說:「全算我錯了,往後一定改錯,還不行嗎?」
焦克禮看了馬翠清一眼說:「還耍小孩子脾氣,不敢承認自己身上有這樣的爛葉子,怎麼行呢!」
焦淑紅拍手說:「好,好!我也是這樣說。今天這個會總結支部工作,也總結我們每一個人的思想;自己要真心檢討,同志們也熱心幫助,還要看以後的實際行動!」
大伙都喊起來:
「對,看咱們行動吧!」
「不行,得檢討!」
「就是嘛,翠清立場堅決、幹事兒積極,可是有時候太不講政策!你是團支委,跟一個普通團員不一樣!」
焦克禮噌地跳了起來喊道:「什麼立場?韓百安是地主還是富農?打人是犯法的呀!我們團支委怎麼能讓一個青年打自己的爸爸呢?真要打了,得給咱們的鬥爭抹多少黑!真是無奇不有,我今天才知道這件事兒!」
「這是什麼意思?當隊長是受罪呀?」
焦克禮低下頭,連脖子全都紅了。hetubook.com.com他小聲說:「你們說的全對,我認錯!」
韓小樂不服氣地說:「當然看見啦!土地分紅的歪風一刮起來,淑紅立刻就給支書往工地上寫信,這你不知道?」
韓小樂拍手說:「歡迎,歡迎!」
馬長山說:「對,對,兩下都說。」
焦克禮說:「真的唄!」
聽了這些話,好多人都不住地點頭。
吵嚷的聲音,漸漸地停下來了。
「翠清這可不對!對落後人,只能說服教育。」
韓小樂說:「道滿打岔行。道滿你說吧。」
人們「嘩嘩」地鼓起掌來:
韓小樂說:「還沒開會,說話你也管?」
焦克禮連忙點頭:「好,好,說你的吧。」
焦克禮說:「這會兒我也想通了,也別全怪道滿,翠清對他要求的太沒邊兒了;我呢,一個組織委員,除了瞧不起他,挖苦他,根本沒有幫助過他。咱們今個全得按著蕭支書的樣子對人對事兒!他對敵人狠,對自己的人從心眼裡喜愛,這個大夥兒都看見了。我往後要當隊長了,一定得像他那樣。這就是用階級眼光看問題。道滿,在這個會上,我跟你認錯!」
焦克禮見人們都瞪著眼睛盯著自己,壓力挺大,就站起來,咳嗽一下子,檢討開了:「我是錯了。過去總願意吃現成飯,做現成工作,不願擔沉擔子。我又怕自己這個牛脾氣,對付不了一隊那幾個搗蛋的富裕中農,惹下亂子……對喜爺爺,過去我是有點不瞭解他。經韓主任一教導,又想起昨晚上的事兒,我認識他了……」
於是,人們都熱烈地發言,大部分是擺成績。東山塢團支部在這一階段的工作,成績是主要的,應當擺;而年輕人也是容易看到自己成績的。
馬翠清和焦克禮都要反駁。
馬翠清說:「我多會嘴跟心也是一樣的!」又指著韓道滿說:「他呢,他也得當眾下個保證吧?」
一直沒有開口的新媳婦玉珍,被焦淑紅的自我批評精神感動了,也被大夥兒的熱烈發言鼓舞了,她舉起胳膊說:「翠清,我能發言嗎?」
「就是嘛,蕭支書打馬連福了,還是打彎彎繞了?」
韓小樂拍著韓道滿的肩頭說:「讓本人講,我瞎說沒有?」
「深刻檢討思想!」
青年們回到家裡,匆匆忙忙地吃了午飯,有的連臉都沒有顧上洗,鞋襪也沒有顧上換,就又集合到金泉河邊的苗圃裡。這是一個擴大會議,除了十一名團員,還吸收了九名積極分子。積極分子裡邊有韓道滿、新媳婦玉珍和馬長山。二十個年輕人,在插著木牌子那個坡坎上,圍了個扇子形:有的坐著,有的蹲著,還有的半躺著。長著綠茵茵馬尾草的土地,像是給他們鋪上了毯子。
人們又叫喊起來了:
馬翠清一挺胸脯子:「說了,要站穩立場嘛!」
馬翠清說:「對。咱們就一二三四五六,一攬子說吧。」
焦克禮說:「還是一碼一碼地定吧!要亂講,我還有話說呢。昨晚上,兩位黨支委跟我們說——先說下,這個只在我們這個圈兒說,誰也不興到外邊講去——從今以後,咱們東山塢不光要把思想的新攤子建設起來,也要把組織上的新攤子建設起來。從今天這個團支部擴大會起,咱們團員、積極分子都要分工,每個人包一個到兩個青年群眾幫助,幫人家就得幫到底兒,讓他們都變成咱們這樣的人;還有,小樂要當會計了,明天就上任;我呢,一定跟喜爺爺一塊兒,把一隊的工作搞好。另外,馬上還要補充幹部,像小組長啦、婦女幹部啦,都得有咱們的人,好多幹部要從咱們團支部和青年裡邊挑。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兒呀!」
玉珍說:「今個早上,韓主任和淑紅姐跟他一提當隊長的事兒,他當時就變得愁眉苦臉,我說他幾句,他還不服,回到家,飯也吃不香了,又跟弟弟發脾氣,又跟妹妹耍態度,跑到屋裡,瞅著房頂打楞兒。我看他愁成那個樣子,就又勸他。我說,韓主任的話對,當隊長這事兒,是革命交給你的任務;去年秋後——那時候我還沒過門兒,可我常聽人家說,蕭支書是多麼勇敢地擔起東山塢這擔子呀!我說,你應當跟蕭支書學習,只要一點兒私心沒有,全為社會主義,一定能幹好。你們猜他說什麼?他說;『幹好?幹好個屁吧!就一隊那些老奸巨滑的傢伙們,我一見他們就黑眼!讓我跟他們一塊兒混去,這不是給我罪受嗎?』……」
焦克禮說:「沒到發言的時候,你先別打岔呀!」
焦克禮說:「說缺點嘛!」
焦淑紅興奮極啦。她好像從來沒有開過這樣一個痛快會,批評別人的話,也像批評自己。
焦淑紅列舉了許多大夥兒都一塊兒經歷過的事實以後,聲調忽然低下來說:「還有,我在處理個人的事情上,階級觀點也不明朗……」
馬翠清沒有聽見,繼續得意地說:「淑紅同志跟我談過,她的思想裡邊有一些不是無產階級的東西。同志們,你們聽明白了嗎?無產階級,才是最革命的,才是最擁護共產黨的,才是最愛咱們東山塢農業社的,才敢跟壞人鬥爭,才能跟落後分子一刀兩斷,才是大公無私的!比如像蕭支書、韓主任那樣的,就是無產階級,還有好多好多的人,像馬老四、喜爺爺、啞叭,也是無產階級。」說著,又一挺胸脯子,「我也是無產階級!你們笑什麼?小樂,你嘟嚷什麼?我不是無產階級嗎?我不是在這兒給自己搽胭脂抹粉,也不是來hetubook.com.com吹牛!我是個最無產最無產的階級,我是光著身子進農業社的,我當然沒有金銀財寶,我沒有房子,沒有地,連個家,連個媽都沒有,黨就是我的媽,農業社就是我的家,拿炮彈轟,也不能夠把我跟黨、跟農業社轟開!這是真的,信不信由你們!」
焦淑紅繼續說,「他總想追我,大夥兒都知道。可我呢,不堅決揭發他、制止他,還怕傷害他,怕一塊兒工作,傷了和氣!這是什麼感情啊!」
焦克禮笑笑說:「我覺著你也不會是乾淨的連土星都沒有。讓大夥兒批評吧,真能提高呀!」
馬翠清覺著會議的內容和開法都合適,立刻就全同意了。焦克禮也全贊成。可是他們三個人,對這次會議的想法並不是完全一樣的。
韓道滿坐在韓小樂的身邊,揪了一把馬蘭草,編著小辮子玩。
……
馬翠清說:「這傢伙可討厭啦!像一隻綠頭蒼蠅,趕也趕不開。要擱在我身上呀,早就兩個大嘴巴扇的他遠遠的了!」
韓道滿看看馬翠清,又看看大夥兒,說:「我不會說話,說漂亮話兒,同志們也不愛聽。這樣吧,咱們拉線瞧活兒,往後看吧,看我的行動吧!」
韓小樂說:「別這麼一攬子包。你想想,你要是一心為社會主義,能因為馬翠清冷你一下子,就對工作灰心喪氣嗎?馬翠清為什麼對你有意見?就因為你的進步不是為社會主義,是為了娶個媳婦呀!這是個人主義!」
韓小樂說:「不是一樣的人為啥一腳踢開?翠清因為道滿有點缺點,就一腳踢開。你們呢?支書不管,組織委員心裡贊成,這對嗎?這是對一個有缺點的青年的正確態度嗎?這能算用階級鬥爭的眼光看問題了嗎?翠清你別急著要反駁我,等我把話講完。你跟道滿搞不搞對象我不管,你這樣對待一個思想有問題的青年群眾,我不贊成,我得說話。你們這樣別別扭扭地,對整個階級鬥爭肯定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韓小樂說:「歡迎好。剛才淑紅檢查裡邊有一條,說自己處理個人的事兒不太乾脆,可是我們的馬翠清同志,對處理跟道滿的關係,太乾脆點兒了吧?……」
「不用怕他!」
焦克禮說:「當然不是。」
韓小樂說:「你剛讓一攬子說,又表示歡迎,怎麼我一張嘴,你又改了?」
馬翠清故意讓大伙吵,不吭聲。
「嗨,真驕傲哇!」
玉珍說:「這一講,不就明白了?是檢討會呀!」
「玉珍,撒開了提!」
韓小樂接著說:「這會兒,馬長山就要當生產小組長,不能不說是咱們這位組織委員的功勞,當然也是咱們團支部的功勞。」
韓小樂說:「你是有錯兒。實事求實地說,這一程子你是進步了,比過去進步多了。可是你那進步沒有扎根兒!」
人們又喊叫起來了:
韓小樂低聲嘟嚷一句:「真不謙虛。」
沒容他說完,人們又喊開了:
玉珍說:「這你們放心吧,越在人多的地方,他越逞能、顯威風,回家他不敢……」
「別打圓場啊:這回是小整風,誰是誰非,都得弄清楚,往後好把缺點都改過來!」
馬翠清倒沒有跟韓小樂橫眉瞪眼,只是停了一下,又繼續莊重地宣佈:「本來,我們支委會研究,想向全體團員同志、青年同志作一次全面的工作總結報告,全面地檢查我們這一段的工作,肯定成績,指出缺點,找出解決辦法,決定今後的方針大計,隨後再讓同志們討論……」
焦克禮也急了:「翠清,你真說這樣話了?」
焦淑紅接著說:「你們看看,這麼大擔子都放在我們身上了,帶著好多黃葉子、蟲子咬了的葉子,怎麼能幹的好哇?」
韓小樂朝馬翠清的大辮子呶呶嘴:「像不像,你看?哈哈!」
好幾個人聽了這一項都有點兒發楞。
馬翠清覺著,團支部要檢查的事兒她都不沽邊。她沒有著過急,也沒有害過怕,更沒有糾纏過自己的事兒,真是乾乾淨淨,利利索索。她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粉紅半袖的小褂,月白色的瘦腿褲子;襯著她那紅撲撲鴨蛋形的臉兒、兩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顯得格外的好看。同時,她今天又特別莊嚴,因為她是這次會議的主席。她這會兒坐在草地上,考慮著發言提綱;她要給焦淑紅提意見,焦淑紅這樣要求她,當然得滿足這個要求了。一來,她們是好朋友,她希望這個團支書永遠正確;二來,自己最瞭解焦淑紅,焦淑紅只要發現自己身上有毛病,不改掉就受不了。特別是對馬立本追焦淑紅那件事兒,焦淑紅沒有把馬立本罵個狗血噴頭,馬翠清的心裡一直不痛快;在這種問題上,如果說,焦淑紅處理得不乾脆的話,那麼,自己是最乾脆,而且對工作很有好處,這樣,發言就很有權威了。她把那紅漆布皮的筆記本兒放在膝蓋頭上,一隻手提著一支農村還不多見的圓珠筆,寫一筆,揚起頭,眨巴眼,想一想,再繼續寫下去。非常用心思。
馬翠清說:「我不是說,我身上連芝麻粒兒那麼一點毛病都沒有,比方說,一會兒淑紅同志要檢查那次馬連福當了壞人的槍,在幹部會上罵大街的時候,她不冷靜,看問題沒用階級鬥爭的眼光,沒看到他屁股後邊還有敵人,就光衝著馬連福幹了;其實,那一回,我也跟她差不離兒,我還搬兵想跟馬連福打仗哪!淑紅同志說,這一回她要檢查最根本的東西,對啦,我們現在是說根本的東西,就是論根子;根www.hetubook.com.com子是跟黨一條心的,有哪一片葉子黃了、長了蟲子眼兒,把它摘下去就行了。我還得聲明,她家雖說是中農,她可是黨手摸著腦袋長大的。土改那會兒,女工作隊長就喜歡她,給她講劉胡蘭的故事,教她打霸王鞭;上了學,女校長也喜歡她,校長也是黨員,淑紅姐上了九年學校,念的全是共產黨的書。人家畢業了,不往大城市跑,也不鬧心病,一心一意,留在農村。這個呀,就跟無產階級一個樣!馬長山,你說什麼,我成了表功啦?我還沒有說完呢,你可急什麼呀!同志們,我不是說淑紅姐一丁點毛病都沒有,要是全都沒毛病,有空待著不好嗎,何必要開會呢?這一回,淑紅姐主動要求在支部大會上作檢查,沒人強迫她,她還希望大夥兒都幫助她。咱們這個會開完,我們還要向黨支委匯報,請蕭支書和韓主任指導我們。」她又停頓了一下,在小本子上找了找,看看有沒有漏下的東西:「我講的可能就是這麼多了。大夥兒提吧。別忙,別忙,大夥兒先說說對團支委這個決議有什麼意見。把平時鬧著玩、說笑話的本事都拿出來,用到正地方,別豆乾飯悶著。好吧,大夥兒發言,先說第一個問題吧;一個一個來,別搶話,別打岔,小樂,你聽見了沒有?就你愛打岔!」
焦克禮說:「我剛才那句話沒有說完全。我不是說,從頭到尾沒有發言權,是說,等主席講完話再發言……等,等,我還沒說完哪!我是說,別亂說,要集中火力給支委提意見。」
「你心裡邊服沒服?」
韓小樂說:「聽見了。那我就先發言吧。」他用手擺弄著算盤,看了大夥一眼。這個十九歲的小伙子,跟焦克禮有點相似,又不一樣,因為有點文化,好看書,愛動心思,在他身上,穩重多於粗魯。他說:「我覺著,我們這個團支部從打去年秋天改選之後,工作挺不賴的……」
焦淑紅小聲說:「翠清,掌握會場。」
焦淑紅接著說:「我覺著大伙的意見都很好,道滿應當一句一句地吃到肚子裡去。過去我就跟你說過,你幫助你爸爸的辦法不對頭。怎麼不對頭呢?今天大夥一說,我明白了。你是用落後思想幫助落後思想。實在是這樣。那天你們吵架,你怎麼跟你爸爸說的?你說『全完了』,『您算把我毀了』,『您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誰也不用管誰了』,這是什麼話?你為什麼活著?你要真為社會主義,一個人能把你毀了嗎?你爸爸要走資本主義道兒,也能誰也不管誰嗎?翠清對你這些思想幫助的辦法欠講究,可是,她對你不滿,全是應當的!」
馬翠清被問的無言答對。
當最後兩個人趕到的時候,馬翠清站了起來,一面拍打著身上的草毛毛,一面在眾人的臉上掃視一下,又捧著本子看了一眼,鄭重地宣佈:「同志們,今天我們在這裡召開了團支部擴大會,除了在工地上的十五名團員,全到齊了。按團章規定,人數不超過一半兒,不能決議什麼事兒,可是呢,那十五位同志已經把臨時的組織關係介紹到工地上,那裡成立了臨時支部,我們這兒也算是全體的了……」
韓小樂著急地說:「全體不全體沒啥關係,你快說說具體內容吧。」
韓小樂搶過來說:「昨晚上的事兒,大伙都知道了。其實那類事兒多啦。蕭支書沒回來,村裡一有土地分紅的風聲,他就把我們全院的人找到一塊兒說:這是要破壞咱們農業社,地主富農準是插手了,咱們得警惕著點兒。這不,二十來天了,每天晚上,我們院的人輪流打更,盯著烏小辮的活動。」
焦克禮插言說:「這話對。不要說黨支委,連獅子院的喜爺爺我們都比不上。就說昨晚上吧……」
焦克禮最怕韓小樂他們說他怕媳婦,想藉機會顯一點威風,就衝著媳婦說:「你是列席,沒發言權。」
玉珍說:「我怕他什麼!不開會,我還要找淑紅提哪!我提的是,領導讓他代理隊長的事兒。這個事兒可以提吧?」
馬翠清叫起來:「現在是淑紅姐檢討,是批評克禮,你怎麼往我身上拉呀?你吃飽了撐的呀!」
馬翠清挺大方地說:「提吧,歡迎!」
馬翠清和焦克禮交換著眼色,心裡邊也很得意。焦淑紅細心地聽著同志們的發言。換個時間,或者說在麥子黃梢以前,要是聽到這些好話,她也會跟馬翠清、焦克禮一樣地得意起來,可是現在,她的心不光得意,也在冷靜地思考著在以後的鬥爭裡,怎麼樣才能把這些優點和成績發揚光大。經過這場鬥爭,經過許多事情的周折,特別是經過蕭長春一點撥,經過許多老貧農一啟發,她感到自己的身上有很多缺點,團支部的工作也存在著不少的問題;迫切要求進步的心情,使得她恨不能一下子把缺點全改掉。她想:大家在這個會上都是擺成績、論功勞,怎麼能夠達到「提高戰鬥力」的目的呢?她還想:馬翠清自信心很強,焦克禮更是樂觀,讓他們先檢查準不行,自己應當趕快起個帶頭,把大夥兒的思路扭一扭。她找了個空子,馬上說:「同志們,我先談一點想法。」
天空藍得透明,流雲白得放光,樹葉兒在微風裡擺動,風兒帶著野花的香味兒,帶著河水的清涼,一股一股地吹過來……只有這個時候,年輕人才是最安靜、最莊嚴的。
韓小樂衝著焦克禮說:「你先別樂,這裡邊還有你哪。告訴大伙吧,對馬翠清和韓道滿這件事兒,hetubook.com.com克禮我們倆爭論好幾回。馬立本跟韓道滿是一個樣的人嗎?克札,你同著大夥兒講講,是一樣人不是?」
於是,所有的人都嚴肅起來了。韓小樂收起他那舊算盤;韓道滿趕緊把小辮子抖落開,撒在草地上。
「不對,不對!」
玉珍說:「有人先宣佈,列席的沒有發言權。」
笑聲一住,韓小樂又說:「兩個支委都引火燒身了,都得到了幫助了,就剩下咱們的宣傳委員了,我得提點兒。」
焦淑紅說:「不管列席還是正式出席,今天都興在會上發言,給咱們團支部提提意見,特別要多批評團支委。」
讓焦淑紅這麼一引頭,大夥兒就都搶著發言,給團支部提意見。有的說,開頭那段兒,不少團員、青年對階級鬥爭形勢不清楚,支部也沒有組織大夥兒討論討論;有的還說,很多人上了馬之悅的當,還崇拜他有「本事」;有的說,很多人工作方法簡單,不善於團結落後的人……
韓小樂插言說:「這回你挨了整,離了會場,回到家也不應像馬主任那樣打擊報復,給玉珍小鞋穿呀!」
焦克禮說:「這是小整風會。」
玉珍說:「當然提意見了。就給你提!」
「喲,不讓自己媳婦發言,這是什麼思想呀!」
「你的思想根子,就是畏難情緒,怕鬥爭!」
焦克禮補充說:「對,進步沒扎根子,就是社會主義在心裡邊沒扎根子!」
「誰不知道你呢!」
焦淑紅說:「翠清說這種話不對,道滿也有缺點,鬥爭性不強,是非弄不清楚。你想想,這些日子,鬥爭這麼激烈,你只是跟著幫幫,自己動了多少腦筋?別人都急的啥似的,你跟沒事人一樣。就說這個會吧,別人都熱烈提意見,你不吭聲,這也不對呀!」
焦淑紅接著說:「因為咱們看問題不用階級鬥爭的眼光,腦袋裝的事兒又少,遇到事兒,光看表面,工作當然沒力量,怎麼能當好黨支部的助手呢?團支部為什麼是這個樣子?跟我有關係,我沒引著大伙在參加鬥爭的時候也動腦筋,提高思想;更沒有想到事情過後檢查一下,總結一下。我有時候幹工作光想表面轟轟烈烈,整整馬連福出口氣啦,要求一支大槍背背啦,團支部多出來幾個幹部顯得光榮啦,這叫什麼呀!」在場的人,又都嚴肅起來,都盯著他們的團支書,又用她檢查的問題跟自己身上的問題比較。
坐在對面的焦克禮,今天也不像往時那麼愛說愛笑了,心裡邊七上八下,翻來覆去掂著「幹不幹呢?能幹好嗎?」這幾個字兒;他精神有點兒發楞,眼睛有點兒發直。他見韓小樂逗笑話,就很嚴肅地制止他們說:「別逗!」
「先讓階級鬥爭的旗子在咱們腦袋裡掛起來呀!」馬翠清又莊嚴地宣佈:「大家請坐好,接著開,多給團支部提意見,特別是我!」
玉珍骨朵著嘴不吭聲了。
焦克禮說:「完了。你說吧。別扯用不著的,要提意見。」
韓小樂說:「主席剛宣佈不興打岔,你又來了。討論主要問題,成績也在裡邊,要不,全是缺點,咱們這些工作成績從哪來的,天上掉下來的呀?既然是總結工作,就是發揚正確的,改掉不正確的,所以就不能片面!對不?」
焦淑紅馬上引著大夥兒說:「咱們還得深一層看待這件事兒。你們想想,黨支部為什麼要選我們貧下中農的人當隊長,又為什麼選我們很嫩的年輕人當幹部?你們聽聽喜爺爺是怎麼說的吧!他說:這是奪印把子的大事兒,是咱們窮人坐天下、傳宗接代的大事兒!你們說,我們光想自己怎麼著,前怕狼後怕虎,不從心眼裡接受任務,難道讓那些不走社會主義道兒的人去掌印把子嗎?克禮你說說!」
韓道滿奇怪地問:「像什麼?」
會議從開始到這會兒,第一次恢復了往日總是不斷的那種大笑。
馬翠清說:「全衝我下傢伙了,我還掌握什麼呀!」
焦淑紅說:「沒有。」
韓小樂這回也挺客氣:「行,行,說近的。看守麥子,就是護秋,馬之悅不讓咱們看,馬連福還說看麥子不記工分,咱們偏要看,不要工分,一點兒也不要,我們不是為工分活著的!我們團支部全體出動,二十多天了,沒有一個人請過假。淑紅那天肚子疼,好幾個人硬推,她都不回去,天天是她挨門找人,這個很不容易。不光團支部的人,我們還動員了一大群非團的青年,跟我們一塊兒看麥子。好多人就是一塊看麥子,思想變好了,比如馬長山吧。他進步了,全是焦克禮幫助的。」他說著,見焦克禮又要張嘴,馬上說:「你已經宣佈打一次岔就不打了,我反對你在我沒有把話說完的時候再張嘴!」
韓道滿小聲地分辯說:「我是真擁護。」
韓道滿又抬起頭來看看大夥兒,誠懇地說:「這一回,大夥兒把我的心撥亮啦!我過去進步,是為自己,這是一道鐵箍兒把我給箍住了。我也想通了,全是我的錯兒,不怪翠清……」
韓小樂接著說:「剛才主席也說了一大堆優點哪,興她說,怎麼不興團員說呢?再說,團支部的工作就是有成績的,去年冬天、今年秋天,搶種、救災……」
「誰說不信啦!」
「團支部會上還耍大丈夫主義呀!」
焦克禮又忍不住了。因為團支委碰頭的時候,決定著重檢查思想問題,他就急著想把這件事兒完成,就又說:「我再打一回岔行吧?小樂,還是說近的吧,太遠的,等麥收以後再總結。」
「不想當隊長,就是不想參加鬥爭,和_圖_書你不承認這一條不能過關!」
在開這個會之前,焦淑紅把馬翠清和焦克禮找到自己家裡,先交換了意見,把團支部這一段的工作,大體上擺了擺,決定讓團員、青年一塊兒動心思,幫助團支部檢查、總結經驗和教訓,好使團支委和團員、青年們,都學會用階級鬥爭的眼光看問題,提高團支部的戰鬥力。焦淑紅還表示,自己要帶頭談談感受,檢查檢查缺點……
韓小樂捧著一把舊算盤,用那又粗又壯的手指頭撥拉著算盤珠兒,嘴裡還小聲地叨唸著:「二一添作五,逢二進一十……」只念過四年書的小伙子,正像他自己說的,從書本上學來的東西,這幾年早就扔個差不多了,搞初級社那會兒,村裡幾乎沒有識字的人,才把會計工作安在他的身上了,實際上,那會兒他加法還會打,減法就不行,更不要說乘除法。眼下,又要幹起來,三天的限期,得把算盤打熟練,得把記賬簿的一些知識學到手,夠他鬧騰的了。他打著打著,打糊塗了,把算盤「嘩啦」一搖,轉臉看見了韓道滿,就捅了他一下說:「細了,再編粗一點兒才像。」
她也好像思想一下子提高了許多。她不計較馬翠清的態度,她知道,馬翠清表面上這樣,心裡邊比自己受的振動還會大。她大聲地說:「同志們,在這二十多天的鬥爭裡邊,我被捲在當中,遇到的事兒不少,回過頭去想一想,看一看,經驗、教訓更不少。咱們怎麼參加往後的鬥爭,經過一總結,不是心明多了,眼亮多了嗎?我們這一群年輕人,應當老老實實地在階級鬥爭裡鍛煉,可不能滿足。過去,我想自己能勞動,不怕吃苦,又一心為社會主義,沒問題了;遇上風浪,實實在在地一試驗,才明白,不行,差遠啦!當一個新農民,不光要能勞動、不怕吃苦,也不是只有一個好願望就行了,有一條非常重要,就是要能經住各種各樣階級鬥爭的考驗,非得有這些考驗,不然,就當不了新農民!」
有個小伙子插了一句,提的更高:「你是真擁護社會主義,還是虛的,得想想了!」
焦淑紅接著說:「同志們說的挺對。我們這一段工作,因為大夥兒聽黨的話,齊心努力,成績不小;可是,我們的缺點也不少,我們還要使勁兒提高。比如說,在眼下這場鬥爭裡邊,我們每個人都沒有像兩位黨支委的眼光尖銳,我們有時候對事情看不透,有時候暈頭轉向,有時候著急,有時候又掃興,這是因為咱們腦袋裡沒有把階級鬥爭的旗子掛起來呀!」
焦淑紅說:「我指的是對馬立本這個人的看法。我對他的看法,根本錯了。他是個什麼人,這一程子,這個壞蛋,不是越暴露越明白了?他是富農的兒子,根本不想跟富農在思想上分家,還甘心情願當馬之悅和壞人的狗腿子。最近又發現他跟地主也有牽連!可我呢,只當他覺悟不高,有點個人主義,還想團結他,培養他入團!我的政治警惕,階級立場跑到哪兒去了!」
焦淑紅這會兒只有莊嚴,並不安靜,這一回,她的腦袋裡可「裝事兒」了。她想著怎麼按照蕭長春的指點,用王國忠教給的「用階級眼光」看事情、分析問題的方法,來總結自己的工作經驗和教訓;同時,又怎麼幫助、領著別的團員青年都這樣!她把從麥子黃梢到眼下,自己在工作裡邊的表現,都反覆地想了一遍。她想起聽到土地分紅的消息之後,自己非常慌亂;想起在幹部會上,一聽到有人罵農業社、罵支書,自己就非常急躁;想起馬之悅一主張翻糧,自己又贊成;想起對待馬立本跟自己糾纏的事兒,自己不光沒有用階級眼光看他,也沒有乾脆地拒絕他,反而怕傷害「同志間的和氣」,裝著不知道就了事啦。她又想著昨晚上,蕭長春一提到讓焦克禮當隊長、韓小樂當會計的事兒,自己光想到團支部和個人的臉上光彩,等到兩個人不願意接受任務的時候,自己又是那麼急躁和簡單……在這些問題上,蕭長春、韓百仲、喜老頭都是自己的一面鏡子呀!
韓道滿說:「我有點進步,多虧淑紅幫助……」
韓小樂又喊起來:「翠清同志,我的意見還沒有提完哪,還得說兩句。我老早想說,就是覺著一個小伙子跟一個大閨女說這話兒不方便。你們笑什麼,實在的事兒嘛!在團支部會上,當然不分什麼小伙子大閨女了。翠清,我問問你,你怎麼幫助道滿的呢?你讓道滿去打自己的爸爸,這是幫助嗎?」
馬翠清繼續說:「我要聲明——這是個人的看法:淑紅同志並沒有犯下什麼錯誤,比起我來,她也有些缺點……」
馬翠清繼續說:「今天的會上,焦淑紅同志還要求帶頭檢查自己的思想……」
焦克禮馬上搶過來說:「喂,喂,我聲明一下,我光說你,沒有包括別人……」
韓道滿低著頭說:「我就這麼一句,實在的,我那會兒落後極啦。光知道幹活兒,拿工分,淑紅說,咱們青年,要為建設社會主義貢獻力量,光幹活不行,還得參加鬥爭……」
焦克禮說:「我沒服,今晚上開完貧下中農會就接手啦?」
韓小樂說:「呵,我看你瞧問題瞧的挺準,也挺堅決……」
馬翠清說:「這不是廢話嗎!讓你開會,怎麼不能發言呢!開頭淑紅姐不就說了嗎!」
焦淑紅非常高興,立刻回答說:「當然可以提,今天要開這個會,就跟這件事兒有關係。同志們,對這件事兒,也得用階級鬥爭眼光呀!玉珍,你就放開膽子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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