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行吧?」
福奶奶說:「我保證獅子院的雞全關好,有一隻出去糟害麥子找我說!」
喜老頭也經過一番打扮:新洗的褲褂、腿帶,還穿著一雙新布鞋;換了新枴杖,背著上馬子(類似口袋,兩頭裝東西,有的地方稱搭褳)。
韓道滿掰開那把老式的剃頭刀子,弓起腿,在褲子上蹭了蹭刀刃子,又半蹲在焦克禮跟前,一手舉著刀子,一手扳著腦袋,這麼看,那麼瞧,皺皺眉頭說:「我的爺,這頭髮根子這麼硬,豬鬃似的……」
弟弟妹妹同時叫起來了:「喲,喲,當著人誇媳婦,沒羞,沒羞!」
喜老頭把肩上的上馬子顛了顛,把枴杖從左手倒到右手裡,說了聲「回頭見」,也走了。焦克禮又糊塗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拉住喜老頭吧,不敢。賭氣吧,不行;把會議推遲一下吧,更不好。說不定都有好些人到會場上了,跟人家說:「因為旁邊沒有給我壯膽的人,這個會我不能開,改個時間吧……哎呀,這該多丟臉呀!這是丟窮人的臉,丟黨的臉。決不能在馬之悅、彎彎繞這些人跟前丟這份臉,就是上刀山、跳火海,也得闖闖!就不信闖不過去!」年輕人想到這裡,那種為難的情緒一下子消散了。他離開了獅子院門前,順著那纏著喇叭花的寨子朝前走。
「這還有啥意見,大夥兒的事情嘛!」
不一會的工夫,這位新任隊長帶著一個發亮的腦袋和幾道子往外滲著血珠的小口子,回家吃飯了。
端著鹹菜碗進來的媽媽笑著說:「唉,都娶媳婦大漢子又當隊長了,還像個三歲兩歲的孩子。」
焦克禮搖著紮在河裡的腦袋,又用一隻手,往後腦勺上撩了幾把水。
韓道滿說:「沒有,還沒有做哪。你找我,還是我爸爸呀?」
等到彎彎繞聾拉著腦袋來到會場之後,焦淑紅就大聲地宣佈開會了。她說:「馬連福到工地去了,社領導決定由焦克禮代理隊長!大伙有什麼意見沒有哇!」
焦克禮兩隻眼珠一轉,攔住媳婦說:「哎,你給我捎個筆記本來吧,好作作工作日記,省得忘了事兒。」
妹妹一歪腦袋說:「這還用你說。我長大了,還要當拖拉機手哪!」
豆片坊的韓百旺說:「對,我們那個大院的雞也照著隊長的話全圈起來,跑出雞來找我。」
焦二菊說:「我看你不出好氣嘛!」
焦克禮說:「花皮西瓜不是好吃嗎?」
焦克禮連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當了隊長,跟過去當一個普通社員不一樣了,公事私事都得起模範作用,決不能像馬連福那個熊樣子。當那樣的隊長,要了我的命我也不幹!你們呢,也得起模範帶頭作用,處處都得走的正、行的端,讓人家口服心也服,不能讓人家說閒話,更不能讓別人抓住咱們的短處。這樣子,我在外邊說人家就能理直氣壯,腰板兒就能硬。你們說我這話有道理沒有?」
韓道滿到了河邊上,剛把兩桶水提上來,焦克禮也趕到了。
獅子院的人全一聲喊:「行!」
「正好,我求你個事兒,小河邊等等我。」
他走了一家又一家,通知到韓道滿家的時候,韓道滿剛從羊欄回來,正摘牆上的扁擔。
「比不上,使勁兒追呀!快走吧,要開會了。」
玉珍又好氣又好笑,真想上去給他一巴掌,一來怕別人看見,二來也捨不得呀!
「不要怕,開不出亂子來;萬一出了亂子,回來我替你收場。」
「真怪。」
「要說咱們這一輩人真好。有農業社,保了險,還能幹大事兒。你看焦克禮多抖哇,當隊長了。他倒走運氣!」
他問:「道滿,吃啦?」聲調十分和氣。
媽媽說:「千萬別像連福你叔那樣,面子軟,手心粘,裡外不分,遠近不看;末後了,跟幾個中農戶打連連,學滑了,學懶了,學饞了,連屁股都坐到人家那邊去了!馬老四提起他來就傷心,所有的窮人都覺著臉上無光。我可不希望有這麼一個兒子!」
「沒事兒了,跟我去趕集吧。」
「怎麼叫走運氣呢?人家從小跟他爸爸學,後來又跟韓百仲和蕭支書學;人家比咱們進步,你不認這個賬?」
玉珍說:「把這碗粥吃了再走哇。」
「臭架勢!」
焦克禮說:「怎麼比不了?你比百仲大嬸優越性可多啦!第一你年輕;第二你識字兒。不跟她學,你想跟孫桂英學呀?」
焦二菊拍著彎彎繞的肩膀說:「就是這一位。喂,隊長讓你說哪!」
「嗨,別和_圖_書打擊積極性呀!」
玉珍說:「我不用他囑咐,我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
焦克禮「哈哈」地笑了:「又不是賣東西,讓你這兒比個兒來了!學習人家熱愛農村那份心。」
寨子那邊,也有兩個小伙子,幾乎跟他並排著走。寨子擋著,誰也看不見誰。
過去隊裡召集會,都是隊長站在高地方一喊一叫,來不來拉倒;新隊長上任第一天,就挨門挨戶地「請」,真顯得有點新鮮。
「怎麼啦?」
「我怕你疼的受不了。」
焦克禮說:「看樣子,我的威信不行呀!媽,您主持這個會吧,我要走啦!」說著,丟下飯碗跳下炕。
焦克禮繼續說:「馬連福上工地了,沒到年終,不能馬上改選隊於部,領導上讓我來代理一隊隊長。說真的,我沒啥本事。可這是個重要的革命工作,我接受了,我願意幹!」
玉珍說了聲:「行。」又要走。
他像求天幫忙似的抬起頭來。忽然,他發現北坎子的樹叢裡有一張熟悉的臉孔,那是韓百仲,是自己爸爸的老戰友,是自己的老領導;他又向圍著他的人群掃一眼,那是老貧農馬老四、五嬸、福奶奶;那是年輕的夥伴焦淑紅、馬翠清、韓道滿……他那種緊張的情緒沒有了。
韓道滿從人群裡出來說:「我去找。」說罷,就朝坎上跑去了。
旁的人也跟著喊:「行,行啊!」
馬老四是第一個來到會場上的人。平時有些會議讓他來,他都盡可能推脫,因為他捨不得把牲口扔下。可是今天,沒有人通知他,他倒主動地找焦振茂替自己看牲口,老早就跑來了。他知道這個隊的工作不好搞,他得給這個新隊長助威,得給新隊長幫點忙,他希望這個新隊長一上任,處處都跟他的兒子馬連福不一樣。他眼望著焦克禮走過來了,而且立刻就發現了他的緊張,忙說:「隊長,人還不齊,你點點名,我看還不齊。」焦克禮這回可有話兒說了。「噢,缺誰?」
焦克禮探著身子問:「誰呀?有意見就說嘛!」
焦克禮把腦袋一伸,說:「這兒,啃吧。嘿,吃西瓜啦,沙瓤的,可口甜,五分錢一塊啦!再不買可沒有啦!」
前天的團支部會開完以後,焦克禮覺著自己變了樣,從裡到外全變了;自己一變,就覺著家裡的氣氛也跟著起了變化。這個小伙子性子直爽而又心地坦白,對一些事情,想不通就說想不通,想的通就說想的通,從不含糊,什麼事情只要讓他想通了,他就熱起來,一竿子扎到底兒,不幹好了不罷休。對於當隊長這件事兒,這會兒是想通了,也熱起來了,決心就要幹起來;眼下他想的最多的問題,是怎麼幹好!
焦克禮等人們靜下來之後,接著說:「我沒本事不要緊,有大夥兒哪,大家捧柴火焰高,咱們大家齊心,就一定能夠把一隊的工作搞得棒棒的!」
弟弟說:「我又不是團員。」
媽媽繼續說:「咱們當的是幹部,不是當人家的老爺,也不是為陞官發財,不是為得仨貪倆,要為那個,我就不讓你當了,好好勞動,一家子仨半勞力,誰也比不上。為的是讓你給大夥兒效點力兒。」
焦克禮笑著問:「你先說怎麼回事兒吧?」
媳婦玉珍在老遠的坎子上等著男人,她那多情的眼光,焦克禮老遠就瞧見了。
馬長山笑了:「嘻嘻,就你韓德大這兩下子,要人力沒有人力,要牲口沒有牲口,死乞白賴地幹幾年,地賣光了,債背上了,你不去扛活,等著餓死呀!」
……
韓德大一跺腳:「去他媽的吧,讓他們剝削去呀?」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助威的人幫著新隊長號召:
馬翠清帶頭鼓掌歡迎。
「那倒是真的。唉,我哪兒都比不上他……」
「你們都撒手不管怎麼行呢?」
焦克禮說:「那不顯得官僚啦!」
焦克禮從吊竿上拉下一件洗得白淨淨的布衫,往肩上一披,就走出家門,先找喜老頭,好一塊兒去開會。
「我扶著您,在溝裡碾子那兒開……」
彎彎繞拉著長聲說:「聽——到——啦。」
韓道滿笑著說:「我當你要尋死哪!」
金黃金黃的棒子渣粥和碧綠碧綠的羊角蔥,全都擺在桌子上了,他沒有顧上吃,就先挨門挨戶下通知,讓趕集的人晚走一會兒,或者留下一個主事的人,參加生產隊的社員碰頭會,他一再跟人家聲明,會議很短,一見面一宣佈就散,各人幹各人的事兒,和*圖*書一點兒耽誤不了。
焦克禮點點頭,說:「對,還有件事兒,咱們當眾宣佈一聲:往後,誰家借去牲口,不許打,不許亂轟。到時候就要卸,不能光為多軋一點兒,連牲口死活都不管。過去咱們隊就常常發生這種事兒,我今天不指他的名兒了,希望他們往後自覺一點兒!」
焦克禮說:「讓人家把飯吃完了,在會場等我呀?你替我打掃了吧,」說著,把半碗粥倒在媳婦碗裡了。
蕭長春說:「我馬上就走。」
「不是不敢。咱貧下中農都給我助威來了,你當然也得來了。你聽聽怎麼樣,有漏洞嗎?」
擱在往日,焦克禮早就招呼上幾個伴兒,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地到街上逛逛了,眼下他可沒有這份閒心。昨個下午他接了馬連福的手續,已經是東山塢農業社第一隊的代理隊長了。
媽媽是個最和善的媽媽。年輕的時候,她就是個有名兒「安穩」的媳婦;焦田在家的時候,她是賢妻,這會兒是良母;不要說對兒媳婦,就是對兒女,都沒有發過脾氣。她看了兒子一眼說:「你爸爸在村裡當支書那會兒,東山塢的事兒在我心裡裝著多一半兒,上邊有什麼指示,貫徹到村裡有什麼阻擋,誰贊成,誰反對,我全知道個八九,他推不下去的事兒,我能幹的,總是搶著幹,我還替他搞宣傳動員哪!從打他一調出去,我對公家事兒操心不多了。麥子黃了這程子,村子裡這麼一鬧騰,我心裡邊也揪揪著;我看見人家福奶奶、喜老頭直往頭奔,直給幹部幫忙,心裡怪愧得慌。我就想:這天下是咱們窮人闖出來的,如今還沒有安寧,不能夠吃清梁抱清柱,任什麼不管,還不到蹲在屋裡養老過日子的時候。你當隊長,我沒說的。不管代理還是正式的,擱在哪兒,就得站在哪兒。站就得站直點兒,不能歪著,不能偏著,也不能彎彎著。有長春你表兄,有百仲你大叔,他們頭邊領著,我也放心。多闖闖多練練也有好處。就是有一點我得囑咐囑咐你:你得把那股子野馬倔驢的性子收收……」
焦克禮見這麼多人都熱烈地響應自己的號召,心裡非常高興,特別是那些貼心的話兒,讓他聽著更是舒服。
焦克禮老遠就高興地喊:「支書!」
「生產隊交給你了,別人只能在旁邊給你出出點子,幹的時候,還得你。小伙子,動動心思吧,別總靠別人扶著、拉著的走道兒,那可不能長本事呀!」
上任的第一天就趕集,像什麼話?再說,他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要安排,腦袋裡邊全堆滿了。
媽媽說:「不用你囑咐,我什麼都知道。先頭做的不周到,往後周到點兒;不光是因為你當了隊長,從根上說,咱們家是貧農。」
韓道滿見馬翠清給他使眼色,也說:「我們家的雞也關好……」
散了會,焦克禮又跟幾個新上任的生產組長交談了幾句,讓大家留神檢查一遍,看這三宗事兒誰家做的怎麼樣,沒做好的要督促督促;一切料理完了,這才往家走。
韓道滿被他鬧的挺奇怪,忙問:「嗨,你這是要幹什麼呀?」
「開隊會還得讓支書替你嗎?」
一家人圍著小炕桌坐下來,「絲絲」地喝著金黃金黃的棒子渣粥。
妹妹說弟弟:「你,你,你才哭鼻子!你想當電工,又問人家電燈使什麼油?丟人去吧!」
玉珍說:「我比的了人家呀!」
焦克禮說:「我找去。」
「沒有。」
焦克禮又攔住她:「再給我捎支鋼筆來。」
「你不當隊長,我們就辦壞事兒了?」
「別呀,我們要開會了!」
「我不參加會了,我有個任務,得去趕集。你就按著咱爺倆昨晚上商量的那樣做就行了。」
「得了,別總是教訓人!我走啦,我得買件新衣裳料子。」
「就是,雞不糟害,多收一個粒兒,也是咱們的。」
馬翠清說:「缺彎彎繞。」
玉珍瞪他一眼說:「多不講衛生!」
焦克禮讚佩媽媽這句話,拍著大腿說:「嗨,還是媽的覺悟性高!」
「喲,買這個,買那個,錢全給你花了,我的衣裳還做不做呢?」
焦克禮又衝著弟弟說:「你呢,得學習韓小樂那樣。」
「你不是也打扮上了嗎?」
「好,好!老飼養員也來支持咱們新隊長啦!」
媽媽是當過十幾年「村幹部家屬」的人,她懂得兒子這番話的意義,也很贊成,就點頭附和說:「這話一點也不錯,是得這個樣子。」
馬老四攔住他說:「派https://m.hetubook•com.com
個人去吧。」
焦克禮從河水裡抬起腦瓜子,站起身,抖落著水,走到韓道滿跟前,說:「只有你才想這道子事兒!來來,我手濕,你自己掏吧,在左邊那個褲兜子裡。先生。錯了,哪邊是左呀!這回對啦。」
韓道滿當是讓他給掏手巾,伸手在褲兜裡摸著:「沒有哇!」
焦克禮越說越覺著痛快,越發來勁兒了。他把麥收的準備、要求等等講了一遍,又給社員們佈置具體任務了:「我現在再宣佈三件事兒,希望社員同志們都做到。第一件事兒,把你們手使的傢俱都清點清點,鐮刀啦,繩子啦;缺什麼,今天趁著趕集,買一買。誰要是不去趕集呢,就讓別人捎著買一下。千萬別等著臨上轎再扎耳朵眼兒……」
人們被他逗的「嘩」地一聲大笑起來。
焦克禮又急忙往獅子院走。正巧碰見喜老頭從大門道裡走出來。
掌聲「嘩啦嘩啦」地響起來了。頂屬獅子院的人和韓道滿、韓德大這一群年輕人的巴掌拍的響,拍的最長久。
接著,媽媽又把兒子、閨女和媳婦挨個囑咐一遍。她說的意思跟焦克禮說的一樣,可是聽話兒的人全都心服口服。
媳婦說:「像個花皮大西瓜啦!」
焦克禮明知道這個富裕中農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火苗子一躥老高,忍了忍,怎麼也忍不住,心想:不管怎麼著,得給這傢伙一點厲害瞧瞧,就朝前湊了湊說:「同利大叔,我把話說在頭裡。我焦克禮本領沒有多大,就是敢堅持原則;往後的事兒,不管誰違犯了集體利益,就是我親媽,也不能讓我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現在是全隊大會,你當著眾人說的,我的話你全聽見了;馬上要是不按你聽見的辦,雞跑去糟害了麥子,沒別的,我可得按規定罰你;到那會兒,可別說我事前沒給你送信兒!」
彎彎繞想說什麼,直了直脖子,沒有說出口,把溜到嘴邊上的話,使勁兒嚥回去,噎的他「唉」了一聲。
焦克禮這回可真為難了。
焦克禮迎上來,笑著問:「你也參加會來了?」
焦克禮說:「我當隊長得像個隊長樣兒,你們呢,也得像個隊長家裡人那樣。要不然,我在外邊幹好事兒,你們拆我的台,幹壞事兒……」
馬翠清說:「誰不去趕集,跟我說,我去,我給你們捎。」
焦克禮說:「第二件事情,請社員們把各家的雞鴨全都圈起來。行不行呀?」
這句話可傷眾了,沒等他說完,四張嘴加在一塊兒反駁他:「誰辦壞事了?你怎麼一開台就造謠哇?」
「找誰全行。吃過飯你們別全顛了,咱們要開個碰頭會,地點在溝裡,你們爺倆去一個。喂,你到哪兒挑水去呀!」
「就這刀子呀?」
焦克禮跑到跟前說:「我還當你趕集走了哪!」
於是,剃頭的人咬著牙,挨剃的咧著嘴,剃開了;只見那刀刃子在又黑又厚的頭髮叢中一拉,「卡嗤嗤」,頭頂上出現了一道子白皮;白過變青,青過又變紅。
焦克禮越想勁頭越足。他走到坎子邊上,就被一種陣勢震驚了:碾子旁邊的大槐樹下,黑壓壓擠了好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獅子院的人聲勢最大,福奶奶一家全來了,連小孫女都來了;很多壓根沒有參加過什麼會議的老人,也都來了。韓道滿把他的爸爸韓百安拉來了。馬老四也來了。連二隊的五嬸也來了。焦淑紅和馬翠清也站在人群裡。
焦克禮攔住他們說:「看看,還沒有開台行動,先鬧內部不團結了。」又對媽媽:「媽,這回輪到您,沒意見了吧?」
「嘻,喜爺爺,打扮上了。」
韓道滿手軟了,停住手,察言觀色地小心問:「疼不疼呀?」
焦克禮見蕭長春沒有留下來的意思,也不好再勉強。蕭長春對這個新手,既沒有指點什麼,連囑咐一句什麼都沒有,說了聲「回頭見」,就走了。
「這麼大個腦袋,連下刀子地方都沒了?你割山柴割慣了吧?」
新隊長把身上那件髒了的小褂子一扒、一團,扔在河岸的草地上,隨後往水邊上一蹲,兩隻手扶著地,把身子朝下一趴,又把腦瓜子朝下一低,就扎到水裡去了。
「不管別人怎麼說,咱們心裡有底兒。要不是農業合作化,到咱倆這個歲數,早給地、富扛活去了!」
「這兩天我到北邊放牛去啦。剛才到河邊上去看看,我的媽,這一堆肥,好像一座小山!」這是韓德大的聲音。
焦克禮說:「好,好,大夥兒都贊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就算決定了。這個辦法只是暫時的,等麥子割完了,再撒。我們是講民主的,再問一聲,還有不同意的沒有哇?不論啥意見,咱們可要當面說,說錯了也沒關係,大夥兒幫助你認識清楚了就行啦!」
焦克禮說:「您不說,我也覺著這一點了。」
「什麼呢!」
坐在炕上喝粥的小妹妹喊著:「嫂子,瓜在哪兒,我吃。」
正往桌子上端飯的玉珍嚇了一跳。「我的天,這是誰給你剃的呀?」
焦克禮說:「隊長什麼樣?你別忙,早晚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說著,看看全家人都在這兒,就一步邁上炕,「噯,趁著吃飯,咱們先開個家庭會怎麼樣啊?」
媽媽這句話,很有勁地碰在焦克禮的心上了,就說:「媽,您不光覺悟性高,政治水平還不低哪!告訴您個底吧:您這個兒子,永遠都不會像他那樣!」
「誰說的,直碰我大腿,你硬說沒有。」
弟弟妹妹先喊:「贊成!」
馬老四又小聲說:「克禮,我昨下午跟你說的那句話兒,你也就手當著眾人說說吧。」
人們又拍起巴掌。
「那倒是。隊長是咱們的,咱們不支持誰支持。我先說一聲:今下午我使半天,把麥收時候吃的東西全推完!」
只有一個人,趕集沒早走,飯也沒早吃,為了新隊長上任的第一個會議,他走了半條街,專找幾個中農戶,簡單地談了幾句重要話;這會兒,他剛跟喜老頭碰了面,從獅子院走出來,在胡同口遇上了焦克禮。
剛剛從坎子上跑到這兒來的焦二菊在他身後邊看到了,就說:「我說隊長,這邊有人有意見。」
馬老四說:「大家聽見了,這是隊長宣佈的,我可得按隊長的話執行了。」
放下豬食桶進來的弟弟說:「一點也不像個隊長樣。」
「你就是在旁邊站著,也給我壯膽呀!」
焦克禮懇求著:「您不能走,不能走!」
焦克禮在這樣的日子去上任,去挑革命的重擔。他想起了他的爸爸。爸爸當年給地主馬小辮扛長活。有一天在井台上挑水,過來一小隊八路軍,想找個人帶路。爸爸扔下水桶就領著隊伍走了。一去三天,回來,一進獅子院,馬小辮就把他罵了一頓,還說,以後不許再幹這種事兒。地主罵人,窮人是不敢還嘴的,這回爸爸還嘴了,對口罵,還對地主說:往後不讓給八路軍辦事兒,這個活不扛了。馬小辮說,長工辭東家,以前的活兒全白幹。爸爸說:白幹就自幹,我要搞革命!
……
焦克禮歪過腦袋,橫著眼說:「哎,同志,別繞著罵人行不行呀!」
妹妹說:「這叫為人民服務。」
彎彎繞說:「我是惦著趕集!」
所有的人都是莊嚴的,沒有一個年輕的夥伴跟他這個新上任的隊長開玩笑,他們都用熱烈的眼光迎著焦克禮。不知怎麼,焦克禮倒有點害羞了。來到人群跟前,不知道是走到人圈裡去好,還是在外邊好,也不知道是站著好,還是蹲著好,更不知道先說什麼合適了。
蕭長春站住了,朝焦克禮微笑著、打量著;那笑容和眼神裡,隱藏著多少深情厚意呀!
焦克禮盤起兩條大腿往草地上一坐,就把濕漉漉的腦袋伸過來,說:「別磨蹭,越快越好,咱們來個速成的!」
焦克禮忽然又緊張起來了,幹張嘴說不出來話,兩隻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粗野、直率的小伙子,這副神態該是多麼反常,連他自己都覺察出來了,急得腦門上冒出了汗珠子。
大伙「轟」地一聲又笑了。
焦克禮在寨子這邊聽著夥伴們的議論,抿著嘴兒一笑,莊嚴地邁開了大步。
媽媽笑著說:「你別順著竿兒往上爬了,先囑咐你媳婦吧,最要緊的是她。」
「就是這兩天挖的,農業社真是力量大呀!」這是馬長山的聲音。
「不行。會上佈置過了,我還得挨戶檢查檢查;剛上任就趕集,那不成甩手幹部啦!」
一碗粥喝進肚子裡以後,焦克禮抹了抹嘴,很鄭重地說:「我當了代理隊長。隊長就得像個隊長樣兒。」衝著弟弟問,「對吧?」接著說:「過去我這個身子是交給公家一半兒,留在家裡一半兒,從今天起,就要全交給公家了。你們都贊成吧?」
馬老四這會兒插言道:「大伙別笑,隊長說的全在理,三秋不如一麥忙,一個人頂三個人使;到時候,真不能隨便請假。這才叫隊長,想的多周到!事前全對咱們說得清清白白,要是不往耳朵裡去,那就怪不上別人了。這兩天誰家要是推hetubook.com.com碾子使牲口,只要隊長開個二指寬的小條子,你們就到我那兒拉去吧,多會兒拉,多會餵的飽飽的。」
這會兒,太陽剛出山,噴出火焰般的光芒。天上沒有一片雲,地下沒有一絲兒風,好晴朗的日子呀!
「你想讓我當兇手!」
焦克禮嚴肅起來了:「同利大叔,不管你有沒有意見,也應當注意聽著點兒。因為咱隊裡數你家養的雞多,你得想法兒把它們看住,你聽到嗎?」
玉珍抿著嘴一笑:「敢不來嗎?」
「不,當理髮員。沒別的,給咱剃剃吧。」
這個社員會開得熱烈、緊湊,又非常解決問題,很多人心裡邊都高興。
他挺了挺腰板,鼓了鼓勁兒,就用很高的嗓門說道:「同志們,咱們開個小會,短短的,不耽誤大家趕集。」
焦克禮急了:「嗨,您也不參加呀?這可讓我怎麼開呀!」
福奶奶插了一句:「好。這第一句話,就跟馬連福不一樣!你們可別錯認了人呀!不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們社員交給他的權利,讓他這麼做,他不這麼做,我們就得批評他了!這一點,我看所有的人都應當看明白!」
焦克禮一見有人響應,就更神氣了:「好,好。別看媽上年紀了,比年紀輕的人還精明。媽,我先囑咐您幾句。」
馬翠清說:「你就撤開巴掌說吧,沒關係。」
焦克禮說:「光知道不行。嘴上說是空的,咱們得求實際。依我看,咱們家的每一個人都找一個學習目標,訂一個計劃。拿你來說吧,你的學習目標是百仲大嬸子,得學她那樣支持百仲大叔……」
趕早集的人都走了,沒有趕集去的人家正在吃飯;街道上連孩子都不見,顯得十分清靜。
假日的第二天,正趕上柳鎮大集。這是麥收前的最後一個集日了,家家戶戶都有點事兒要辦,就是沒啥大事兒的人,也想著到集上轉轉,看看熱鬧。要不然,等到活兒一忙,哪還有工夫趕集呀!
年輕的支部書記從喜老頭這個老貧農身上,吸取了一個最寶貴的領導方法,那就是,不光要大膽提拔年輕人,還得要大膽使用,同時又要耐心、細緻地幫助他們。
焦克禮說:「不是團員,你要向團員看齊嘛!你嫂子人家還不是團員呢,人家啥工作不先進!」
玉珍「呸」地朝他唾一口,紅著臉不理他了。
弟弟說妹妹:「還當拖拉機手哪,天一黑連門都不敢出,拖拉機全是晚上耕地,你去哭鼻子吧。」
彎彎繞明知道這些話全是衝著自己來的,他是聽在耳朵裡,氣在心口上,敢怒不敢言,聾拉著腦瓜子不住地倒憋氣。焦克禮接著宣佈第三件事兒。他說:「社員同志們,趁今天、明天這兩天假日,把該要吃的糧食,推碾子軋軋。別等著到了收麥子大忙的時候,再請假。今年跟往年不同,咱們的麥子要快收、快打、快入倉、快分配、快交公糧。那時候,誰請假我不批准,可別說我犯官僚架子,我官不大,僚也小。」
韓道滿說:「不是罵人,這頭髮又長又厚,好像氈子,我可從哪兒下刀子呀!」
「對,我明天上午使半天;等忙了,一定不為使碾子的事兒找隊長請假!」
焦克禮晃晃腦袋,又聳了聳肩說:「挺舒坦。你就下傢伙吧。」
弟弟說:「不是為人民幣服務。」
喜老頭嚴肅地說:「怎麼開得好,你就怎麼開呀!」
焦淑紅說:「你掌握會場嘛!派個人找他快來。」
馬翠清對他這個行動該是多滿意呀!
「澆菜。到小河裡挑方便。」
彎彎繞白她一眼說:「你知道我有意見?你鑽我心裡邊去了?」
焦克禮說:「『沒羞』什麼?隊長要堅持原則,賞罰嚴明,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們說對不對?」又衝著妹妹說:「你呢,這會兒好好唸書,將來好學習人家淑紅姐。」妹妹說:「我有人家淑紅姐個兒大呀!」
「不要緊。咱們一個忍著,一個狠著,就算剃了。」
焦二菊幫了一句:「對啦!全都要興新的啦,舊毛病得改改啦,舊習慣得變變啦,咱們大夥兒都帶眼看著點兒,誰家的雞放出去,光想多下幾個蛋,不管集體可不行!」
「你說邪門不邪門,偏偏有人說農業社不好。」
「光有本子沒有筆,我拿手指頭記呀?得,同志,支持支持吧,小利益服從大利益嘛!」
那會兒,爸爸也跟現在的焦克禮這樣的年紀,那會兒這樣年紀的人,拚了性命,拿起了槍桿子打天下,現在這樣年紀的人,要用自己的生命參加社會主義革命,建設美好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