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在緊要的時候再出馬；比如說，把糧食分了，亂子起來了，他們又不能收拾，把李鄉長嚇住了，我再看風使舵。我晚一點兒出馬，有幾個好處，對指揮李鄉長方便，不讓蕭長春鑽空子，能把事兒鬧大一點兒。」
韓小樂一把揪住馬齋，追問：「誰跟你說的？你敢明目張膽地說破壞話兒，好大的膽子！你們兩個跟我一塊兒走！」
「您快拿主意吧。」
「他不是叫你老大爺了嗎？不用怕。」
「就怕李鄉長……」
「沒有個幹部領著幹，行嗎？」
馬之悅說：「當然多得很。還有老五。」一隻手扳完了，又換了一隻手，接著扳，「對，對，馬子懷，這也是個重要人物。還有焦慶媳婦、韓百安。」
馬之悅把馬齋拉到牆角，左右看看沒行人，就伸出手，扳著手指頭說：「咱們粗粗地排排隊看吧。先說堅決分子，也就是一定跟著咱們走的人。彎彎繞、馬大炮、大炮的哥哥……」
「反正我也跟著。到時候，你就眼裡出氣，看我的手指頭行動就可以了。」
馬之悅扳著最後一根手指頭，這才感到有點心虛了。他一向覺著自己在東山塢的勢力很雄厚，跟著自己跑的人很多，怎麼會一下子變成只這麼幾個人了呢？
從打李世丹在馬之悅家大門口朝他喊了那幾句話以後，他就迷迷糊糊的了。他貓抓心似的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李世丹左一聲「老大爺」，右一聲「一家人」地朝他馬齋喊，又喊得那麼親親熱熱，實實在在；那副表情，就像小孩子辦了錯事兒怕挨打一般。……李世丹是鄉長，是管著十幾個村子，幾千人的鄉長，先頭是一個管著幾十個村子、幾萬人的區長，怎麼一下子跟他這個富農拉開了關係、靠上了親近呢？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兒呀！
馬齋說：「剛才馬主任說，要讓馬鳳蘭在村口要道把守放哨，防備有人出村送信兒；我看哪，你這腿腳不利索，就去幹這個，換下馬鳳蘭，還能跑跑顛顛的。」
「馬主任，您說咱們該怎麼辦吧。」
韓小樂說：「什麼，這麼過去？你得說清楚，這塊肉爛在哪個鍋裡了，是爛在農業社集體的鍋裡了，還是爛在你馬立本家裡那個鍋裡了？你想一推六二五地混過關去，辦不到！」
馬之悅打起精神：「對，還有立本、風蘭、我和你……」
「幹吧，李https://www.hetubook.com.com鄉長都發話了，還怕什麼！」
馬之悅說：「就是這麼一回事兒。李鄉長心裡邊撥拉的算盤珠兒，我全部都摸清楚啦。什麼農業社，什麼社會主義，在他心裡邊占的地方全不大；他最怕群眾，或者說，最怕鬧事兒，最怕自己擔沉重，再挨一回處分；這會兒，群眾說什麼，他得幹什麼，那個膽子，都讓我們給嚇破了……」
馬之悅左右看看，小聲說：「咱們得馬上造聲勢，越大越好，先找李鄉長請願，後分糧；把李鄉長扶上去，把他扶得越高越好，讓他上得去，下不來……」
他想起馬志新那封萬金家書，想起瘸老五傳來的好消息，想起這半年來，他們這一夥子人挖空心思地策劃、行動、失敗，以及那些有點兒希望的喜與樂，受人家整治的哀與怒。如今到了瓜熟蒂落、乾坤大轉的時刻，十年的苦痛和冤仇，就要一筆勾銷，這能不讓馬齋發瘋嗎？
「讓彎彎繞、馬大炮兩個人領著。」
他迷迷糊糊、瘋瘋狂狂地到處亂跑，在彎彎繞家門口碰上了馬之悅。他好像見到了財神爺、壽星佬、超度他就地成佛的觀音菩薩，真想跪在地下磕八個響頭：「馬主任，馬主任，我佩服您，我佩服您，您是我的救命星，來生再世，給您當牛做馬，也報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什麼下邊？是哪個下邊？」
「噢，這倒行。就怕他們不真幹。」
馬齋說：「不信你看看去呀。李鄉長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了，誰也不讓跟著。……」
「您是說，別光等著，得動手？」
馬之悅說：「能。你有辦法支配那伙子中農。」
馬齋說：「馬主任把每一步都安排妥當了，只要把糧食一分，亂子鬧開了，他要親自進北京，不光要請來馬志新，還要搬動馬志新的老師，在大城市裡登登報，那就成了大事兒啦。」
馬之悅伸出大拇指：「你看得準，看得準，真不愧是你呀！」
瘸老五想找一個立功求賞的機會，就問：「大哥，你看我幹點什麼呢？」
馬齋也壓低了聲音：「我明白您的意思，看樣子，這位鄉長，已經由著您的手指頭轉了。」
他想起一九五一年鎮壓反革命運動。有一天，東山塢召開全村群眾大會，李世丹登台講話。他慷慨激昂地說：「地主富農是我們的敵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們要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誰要想變天、反攻，我們就要專政！」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馬齋渾身發抖；以後，只要一傍住李世丹的影子，他就不由自主地發抖。六七年過來了，他馬齋一直在假裝老實，不敢動一動；東山塢那伙子窮人呢，也是生著法兒對自己專政，逢年過節要讓他們找去訓話，出門走親要找他們請假，丟一根井繩，病一頭毛驢，都會有好多好多的眼睛往他身上盯。那些上邊來的幹部更厲害，誰都不沾自己的邊兒。有一回，馬連福派自己家做飯，那個下鄉來的女幹部一聽是「富農家」，沒進門就走了，寧肯餓著肚子都不進來吃。可是現在呢，馬齋變成了李鄉長的「老大爺」，又變成了「一家人」，這能不讓他著迷嗎？
「您再跟我透透底兒吧。」
馬齋也不會這麼想，在旁邊幫著搜羅：「不止這幾個人，不止，多了。」
馬齋又點頭，又咂嘴唇，表示非常贊成，又非常高興，打個愣，壓低聲音說：「馬主任，上邊您是全摸透了，下邊呢？您摸透了沒有呢？」
街上有很多的人正在交頭接耳。彎彎繞和馬大炮每個人還提著布袋；他們旁邊圍著他們的家屬，一個個就像要跟誰拚命去似的又是喊又是叫：
馬齋說：「這一點，我也看出苗頭了。」
「嗨，分麥子了！」
馬齋說：「這還假的了。告訴你，變天就在今天，就在此時此刻了！」於是，他把他的估計、設想和馬之悅的安排、打算，簡要地跟瘸老五說了一遍。
馬齋還在挖空心思地搜羅人，也扳著手指頭說：「哎，馬主任，還有哪。彎彎繞家裡的人、馬大炮家裡的人、馬子懷家裡的人……」
「仰巴腳躺在炕上，不會從房頂上掉肉包子。」
馬齋想了想，說：「您最好再把彎彎繞砸結實一點兒，他比不上一個幹部有力量，可比我有勁兒，中農們最愛看他的大腿邁步子。」
當他走進辦公室大院的時候，聽見裡邊正吵。
兩個人在這兒商討了方針大計，又作了細節安排，就匆匆忙忙地分了手。說實在的，他們這樣把自己的「隊伍」一排列，那種心虛的感覺，越發擺脫不掉了。可是，他們誰都不正視自己的心虛，也不肯找找原因，仍是一味地、憑空地往好地方想；實際上，他們也不能不這樣和-圖-書想了。
馬齋連忙點頭：「對，對！不算看不著，一算，人數可真不少哪！還有一個，孫桂英。」
馬之悅繼續說：「是得幹了。……」
「我看蕭長春他們這一夥子人決不會甘心散了這個筲，上邊有的人，也不能甘心，正在生著法兒往一塊兒捆；咱們呢，得生著法兒，不讓他們捆上，再踢上幾腳，讓它再散散、碎碎，連木頭片子別給他們留下。」
馬之悅說：「越怕，咱們越要嚇嚇他，給他一點真的看看；幹了真的，給他澆了油，也給他壯了膽子。」
韓小樂說：「告訴你，這幾筆沒頭的賬，你不弄個水落石出，我要建議社委會，馬上向人民法院起訴，咱們把賬本子搬到法庭上算去。」
馬之悅轉著兩隻小眼珠說：「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就是，您說要鬧事兒，能鬧得起來嗎？」
接著，李世丹在大廟裡放了地主馬小辮。：馬齋看見馬小辮樂顛顛地走回家，他就瘋瘋狂狂的了。他弄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兒：要改天換地，要「輪流執政」，人人都要換換位子；又像過去那樣，不論城裡、鄉下，有錢的人比沒錢的人享福，富人比窮人吃香，「有錢能買鬼推磨」的時代又來了。一個鄉長，總會比村民能吃透上邊的政策，也會比村幹部看得清楚看得遠。沒錯兒，他們害怕了，想要籠絡人心，不光要喊團結中農，也要喊團結地主、富農；要不，李世丹不會叫自己「老大爺」，也不會說自己跟他是「一家人」，更不會把一個有殺人嫌疑的地主放開；實際上，這是李鄉長替他的上級，替他的下級，向富人賠情道歉哪！
韓小樂有點懵了，回頭看看，馬齋父子倆正在辦公室門口咬耳朵。
「不分白不分呀！」
瘸老五說：「光瞄著一點影子。聽說李鄉長來了，把北院的老頭子（指馬小辮）放開啦，真的嗎？」
韓小樂急了，就拉住他說：「馬上就得說，走，咱們一塊到場上找蕭支書去。」
馬之悅說：「已經砸結實了。趁熱幹吧。多找人，越多越好。還有，你快找上立本，讓他先把倉庫守住。」
「我要問你呢。」
馬齋聽了起心樂：「您一說，就算辦到了；您一幹，就算成功了，我敢保險。」
瘸老五正憋著一身的壞勁兒，當然聞風而起了。他高興得直攥拳頭：「馬志新不來，咱們也幹上了。真沒有想和-圖-書到哇！」
馬齋打個沉問：「您說，我能出頭嗎？」
馬齋往辦公室走的這一路，又遇上了兩個可以說進話的人，又是一通猛煽猛點，又把他們埋在胸膛的貪心邪火給鼓搗起來了。他還看見大腳焦二菊臉上氣色非常難看地從大廟那邊走過來，不由得暗暗一笑，用眼睛說了一句話：你們這回要完蛋了吧。
馬齋說：「我看哪，一句話包了：他們費心巴力箍了十年的柏木筲，這會兒釘子糟了、繩子斷了，要散班子了！」
馬齋連忙點頭：「對！」
「這會兒，人心可是有點不抱堆兒呀。」
馬齋來到家裡。看看這個冷落的院子，看看院中心的寨子溝兒；回想起以往的那種吃香的、喝辣的，想怎麼著就怎麼著的富日子，想起兒子、閨女的後路；也想起李世丹放了馬小辮和叫他「老大爺」那些事兒，身上那股子勁頭變得更大了。他的兒子馬立本早上就讓新會計韓小樂給找走，到這會兒還沒有回來吃飯。他立刻吩咐女人趕快收拾一下，到街上湊湊熱鬧；還讓女人帶上他們的小兒子小臣，最後又囑咐一句：「你們去了，就裹在人群裡充充數，不用多說話。」他見女人進屋喊小兒子去了，就又轉出來，直奔辦公室。他走到胡同口，碰見了正在伸著耳朵四處打聽消息的瘸老五，就滿臉發光地說：「老五，那件喜事兒，你知道了吧？」
「您出頭領著，我就試探著幹幹瞧。」
「這是最要緊的一回！」
「我們不多要，也不少要，多少地就分多少！」
韓小樂苦戰了幾天幾夜，總算把會計室這攤子工作理出一個頭緒。他從賬本子上查出許多漏洞，其中除了麥收前那筆撫恤金證實被馬立本吞摟了之外，還有十幾筆糧食和十幾筆錢款，都是光有進來的賬，沒有出去的賬。他把這些一條一項地開了個清單，就找來馬立本做最後一次查對，以便向社委會報告。馬立本只想熬時間，根本沒有心思交代問題，就推三推四。兩個又爭吵起來了。
瘸老五連忙答應：「行，保證連一滴水也不讓它流出去。」說罷，就一瘸一拐地朝西村口走了。他可「美」啦。一變天，他就能到柳鎮開個糧行，有東山塢這麼厚實的財東，加上他學了幾十年的那種往糧食裡「摻糠使水」和專會買賤賣缺的本領，運轉幾年，就能在大城市裡開上一座商號，那就算抖起來了。
馬www.hetubook.com.com齋說：「我現在才算真明白了：一個人處世為人，得拉長線，往遠看，不能光瞧眼皮底下那一寸地方。不這樣，倒退半個鐘頭，誰敢想有這會兒的景致呀！」
「對。馬主任，我還勸您一句，別再顧前顧後了。」
韓小樂喊道：「馬齋，你又造什麼謠？」
馬之悅故意問：「你覺著這會兒的景致是個什麼樣兒呢？」
「勞動力和土地一塊兒分紅啦！」
「不錯。」
馬立本說：「我看哪，就等過了麥收再說。人家整天價下地割麥子，累得腦袋都糊塗了，哪還算得清賬啊。」他想，過不了麥收，變天了，也就沒事兒了。
韓小樂見自己一個人拉不動他們兩個死皮賴肉，想馬上出去找人，就說：「都給我到院子裡去，我要鎖門了。你們不去，我找治保主任，回頭再跟你算總賬。」說著推出馬齋父子，關了窗戶、鎖了門，就趕忙朝街上跑來。
馬之悅用一種謙遜蓋著得意的微笑朝馬齋說：「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我馬之悅生來就是光膀子的英雄，攥拳頭的好漢，活著的樂趣就是給別人辦好事兒，所作所為，全是應當的，談不上什麼恩，也論不上什麼德。」
馬立本臉色蒼白地說：「起訴我也不怕，搬到哪兒我也不怕，這全是馬主任那會兒讓我搞的呀。反正我們誰也沒有往自己家拿一個小子兒，肉爛在鍋裡，只能這樣過去了。」
馬齋大模大樣地進了辦公室，說：「怎麼回事兒？韓小樂，別這兒鬧騰了，快看看你們支書去吧，讓李鄉長給整的趴下起不來了！」
「要抱了堆兒，更鬧不成了。咱們要的就是這個亂勁兒；人心越亂，越是咱們的好機會。」
東山塢出奇事兒，迷了馬齋，也瘋了馬齋。
馬之悅一擺手：「唉，你看看，咱們都熬到了這樣的時刻，我還顧什麼前，又顧哪家子後呀！」
「能！當然能！」
「要不動手，可就等分剩下才是你們的了！」
「你想得妙，想得妙，真不愧是你呀！」
他的一隻手上的五個指頭還沒有扳完，就扳不下去了。幾個人就能把「聲勢」造起來嗎？就能鬧事兒嗎？馬之悅如果不是鬼迷心竅，總該有點「知難而退」了。他當然不會這麼辦，也不會這麼想。
馬齋一邊掰他的手，一邊說：「你說我造謠，你去看看哪。別在這兒耽誤時間了，快著點兒泡壺好茶水，招待招待李鄉長，省得連你也一勺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