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三一章

馬之悅說:「先扛你那小米子去呀!」
韓百安說:「你要是真還給我的話,我就要;一會兒,要不,我馬上找道滿去,讓他扛去吧,行不行呀?」
「今天怎麼著?就因為那一屁股眼小米子,就讓河水倒流啦?」
馬之悅在點出他到這兒來的目的之前,當然得先解釋解釋那天晚上的事兒。他蹲下身來,小聲說:「百安大哥,不是我又說你,那天晚上你辦的事兒可太不對啦!」
馬之悅繼續施展他的花言巧語:「那是啥時候,黑更半夜下著大雨,你跟我提那事兒,你讓我怎麼說?你知道我為你擔了多少大風大險呀!」
韓百安剛想開口,又閉上了。心想:別聽他許願吧,他要是有這份好心,那天晚上就說了,何必等到這會兒;不能上他的當了,認倒霉吧。
馬之悅提高聲音說:「我就怕你不知道。怕你忘到脖子後邊去啦。你看看你這房子,看看你這院子吧,這是姓馬的用腦袋保下來的!」
韓百安捺著心裡的驚慌,瞥了馬之悅一眼;暗想: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說不定來找我耍什麼鬼把戲,可不能理睬他這號人了。他想著,只顧劈葛條,沒有吭聲。
小院裡太安靜了,連小蜜蜂抖動翅膀的聲音都能夠聽見。突然間,平靜被一個闖進來的人打破了,韓百安不知道的事兒和想不到的事兒,跟這個人一塊兒來到了小院子裡。
韓百安從屋裡找出一條空口袋,捲著夾在胳肢窩,心想:米一回到手,算是跟馬之悅一刀兩斷,再沒瓜葛了,一輩子都不沾你這大壞蛋的邊兒了。走出門口,馬之悅心裡想:自己親自來找韓百安是做對了,要把他丟下,那可是個不小的損失呀!你小子,也想往高岸上爬?不行,一定得讓你在泥坑裡站著;只要你這回跟著幹了,就算站定了;我要把蕭長春他們給你灌到腦袋裡邊的東西,全洗掉,一點兒都不能剩下。
韓百安想起他那一布袋金黃金黃的小米子,那是他一粒一粒攢的,幾萬顆米粒兒,顆顆粒粒都用手摸了無數遍呀!那天晚上,一句話就沒影兒了,這會兒,又是一句話,又要回到他的手上,又屬於他韓百安的了。……韓百安動了心。他暗想:不管他是小壞蛋,還是大壞蛋,把自己的小米子從他手裡要回來,是合理合法的,沒啥不好;再說,這米就是白送,也得送給好人,不能便宜了他這個壞傢伙。於是,韓百安慢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跟馬之悅說:「你把話說到這兒了,我就算全信了。咱們走吧。」
馬之悅表面鎮定,心裡比火燒的還要急;他怕自己在這兒磨蹭久了,那邊m.hetubook.com.com的人的熱勁兒消下去,李世丹那邊發生意外變化,誤了大事兒,就站起來,拉扯韓百安說:「別忙了,走吧,咱們找地方商量個事兒去。」
韓百安說:「哎,我那小米於是帶著口袋的呀!」
「人心怎麼著?那糧食一斤一兩不缺你的、不短你的,如數給你,還怎麼著?你倒拿起糖來了。想讓我跪在地下給你磕八個響頭嗎?」
他對韓百安說:「百安大哥,那小米子是真讓人家給截走了……」
韓百安做夢也不會夢見:馬之悅還會跑到他家來,還有臉找他說幾句話兒。可是,馬之悅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那顆禿光的頭頂,那張嬉笑的臉皮,那對瞇著的眼睛,韓百安往時見了是親切的,是敬佩的,這會兒是可憎的,可氣的,就好像見了一隻渾身是疙瘩的癩蛤蟆,讓人十分地噁心和討厭,又像見到一隻張開大嘴的豺狼,讓人特別地驚慌和害怕。
他坐在窗前的大杏樹下邊,慢慢地劈著葛條;先拿起一根兒,在尾巴上削齊,再從上邊割開一個小口子,那刀子就一扳一動地往下劈;葛條被劈成兩半兒,從他的手上分開著耷拉下來,在他的懷裡、腿上擺動著。他劈著劈著出了神,那葛條變成了一條大長蟲(蛇的俗稱),把他嚇了一跳;一會兒,變成了一條捆人的繩索,又把他嚇了一跳。他那兩隻手快一陣兒,慢一陣兒,又快了一陣兒,又慢了下來……
韓百安的這幾句話,好似一根棍子,猛地打在馬之悅的頭上;他懵住了,睜大了兩隻眼睛,上上下下地看韓百安。按道理說,這幾句話,在今天的農村裡,是極為平常的,連三歲的娃娃都會說,可是,它從韓百安這樣一個人的嘴裡出來,不是一根光骨頭,而是裹著好多實在的血肉,能不讓馬之悅吃驚嗎?他甚至於非常頑固地想:這不是真的,這是鸚鵡學舌,韓百安這種人,決不會這麼容易被蕭長春「同化」過去。蕭長春沒有這麼大的力量,農業社也沒有這麼大的力量。他說:「百安,話是這麼說呀,說,不等於幹……」
韓百安仔細地看看馬之悅的臉色,見馬之悅那種非常認真的樣子,心裡邊又打了個轉: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他馬之悅對我使了絕手腕兒,怕我揭發他,後悔了,想再跟我和解和解,再讓我敬著他,聽他的?對,是這麼一回事兒。小子,你做夢吧,還小米子,我韓百安要,你想再順手撈一點什麼好處,口頭從西邊出來,也不用想了。他又試探地問馬之悅:「真的,還是假的呀,你跟我說一句實在話兒行不行呀?」
www.hetubook.com.com件事兒,首先震動了馬之悅。馬之悅跟馬齋排完了他們的「隊伍」,就突然產生了一點心虛之感;他極力不正視這種心虛,藏著、蓋著,想努一把子勁兒,把空地方填滿它;馬子懷的行動,偏偏又給他來個大揭大晾,也就不能不正眼看一下了。
馬之悅假裝生氣地說:「唉,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多會兒跟你說過假話啦!你拍著心口窩問問,我馬之悅苦害過你沒有?你說呀!」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這一夜難熬,恐怕往後的日子也難熬哇!他很後悔,昨天不如拉上一個伴兒去割葛條了。要是有一個年輕人在那兒看見這種事,一進村就得報告,說不定當時就把兇手給抓住了。只要有一個伴兒,韓百安也敢跟蕭長春說了。可惜,那會兒偏偏就讓他一個人看到了。
馬之悅用一種最能打動糊塗人的口吻說:「我是為別人連腦袋都不顧的紅臉漢子,真格的,能虧了別人,還能虧了你嗎?慢說是一口袋小米子,就算是一口袋金豆子,我也不能夠白要你的呀。別心疼啦,朝我說,你想多會要,就到我那兒量去,行吧?」
韓百安打著墜,掰他的手,連聲說:「不,不,我不去,我得劈葛條,下午還得打草苫子……」
韓百安想到這兒,放下了刀子,扔下了葛條,站起來就朝外走……可惜,他剛邁出幾步,腿就軟了。他又想起一件往事,想起因為刀把地打的那場沒頭沒腦的官司。那一天,他從大獄裡出來,一進門,門板子上停著個半死的女人,一下子就家敗人亡了。誰敢保險,這件事兒從自己嘴裡說出去之後,壞人不會給自己來一下子呢?「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這是人生最大的災難哪!蕭長春還年輕,他絕不了;自己呢,那就鐵打一般是要斷根絕後了……
韓百安想:不管什麼,總比白扔了強,就點點頭。
韓百安說:「有當初,就應當有今天呀!」
韓百安搖了搖腦袋,說:「我指的不光是我個人的事兒。」
馬之悅發了善心,替自己收藏糧食,當時是作為好事兒看的,結果馬之悅起了不良之意,把小米子全部給吞摟了;韓百安面對著馬之悅,吃在嘴裡,苦在心裡,敢怒不敢言,成了壞事兒。可是昨天,昨天這樣的事兒,又從天上掉在自己的頭上了,是什麼樣的事兒呢。當然是壞事兒了,還能變成好事兒嗎?
韓百安說:「不,不,我會這麼幹的,我慢慢一定跟上趟。我決不再上當了。就拿你還我糧食這事兒來說,我都怕上了當……」
韓百安問:「到大廟裡扛,行嗎?」
馬之悅拉住他說:「瞧你這個人和圖書,別急呀,沒了小米子,我給你麥子吧,行不行呀?」
馬子懷跟鬧壞事的人「決裂」了。這種決裂如此堅決、徹底,是這伙子人根本沒有想到的。
馬之悅說:「瞧你這個人。這樣的事兒,怎麼能讓孩子去呢?當時是孩子交給我的嗎?我從你手接的,還得交到你的手裡邊。」
這個時候,村裡正亂。馬小辮被李世丹放了,馬立本又給大廟裡的人關起來了;彎彎繞這一夥子人正瘋子一般地到處串通,到處拉人,而場上、地裡那些幹活兒的社員,也越幹越使勁兒了。
韓百安卻認真地點了點頭:「對啦,我應當有點集體、有點社會主義了;總是吃虧,總是上當,總是鬧得親人不親,近人不近,倒為下一夥子狼心狗肺的東西,不就是因為腦袋裡邊的集體和社會主義少了嗎?」
「不,不,我不要啦,不要啦!」
韓百安渾身發軟地回到原來的地方,又拿起刀子,又拿起葛條,又劈起來;他的手更遲鈍了,心裡也更亂糟了。他覺著,一個人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乾淨。他恨自己,正像他恨那些應當恨的人一樣,只能在心裡恨,沒有別的辦法對付,連自己都沒有辦法對付自己的人,活著真沒味兒!
韓百安一聽,打個愣:我覺著他就沒有好心,果然不錯。他想著,馬上要往回轉。
馬之悅心裡一亮。他真像一個輸急了眼的賭徒,想去脫衣裳賣了湊個「注子」,忽然,從那衣裳的兜裡摸著一張小票子似的,又有了一線撈回老本的希望。他決定親自出馬,拉上韓百安,再拉上類似這些只能頂「小票子」用的人,充充數兒。
多少不敢想的事兒,一件一件,穿成了串兒,掛在了他那沉重的心坎上。這些事兒,都是非常非常怪的,有的,那會兒看來是頂好的事兒,這會兒一想,是頂壞的事兒;有的,那會兒看來是頂壞的事兒,這會兒一想,又是頂好的事兒。去年莊稼遭了大天災,馬之悅說,讓年輕人到城裡謀點事兒,比在鄉村有出息;他就打發韓道滿跟著馬連福去逃荒,讓蕭長春給攔下了,他從心眼兒裡不高興。這會兒回頭一想呢,兒子要是真走了,待懶了,吃饞了,在家裡安不下神來了,城裡人不像城裡人,農村人不像農村人,那不就把孩子糟蹋了?這是好事兒成壞事兒,壞事兒成了好事兒。麥子一黃梢,馬大炮他們說土地分紅比按勞分紅好,他就跟著膛渾水了,剛邁進一隻腳,蕭長春回來了,把他嚇住了。他從心裡惋惜。這會兒回頭一想呢,要是真跟他們鬧騰開了,越鬧越大,兒子不答應,媳婦不答應,自己連個彎兒都拐不回來了。這也是https://m.hetubook.com.com好事兒變成了壞事兒,壞事兒又變成了好事兒。村裡有人一鬧糧食,彎彎繞拉他跟奸商勾搭,他怕蕭長春才沒有跟著幹,結果倒得了個乾淨身子;焦二菊捉雞起風波,馬大炮拉他去湊熱鬧,他沒去,結果就沒濕襪子沒髒鞋。……這全是壞事兒變好事兒。
馬之悅諷刺地冷笑一聲:「噢,為大夥兒?你還有集體主義思想了?」
「嗨,你不要怎麼算呢?」
他轉動著手裡的小刀子問自己:怎麼辦呢?見著殺人的兇手連個屁都不放,還算人嗎?還有人味兒嗎?把這件事兒壓在舌頭底下,能讓它滅了、化了嗎?不行,這會變成一大塊病,積在他的心裡,早晚得把自己為難死。這會兒,他想起蕭長春許許多多的事情,也都是非常非常怪的,那會兒覺著是涼的,這會兒想起來是熱的。這個年輕人,為了大傢伙兒有飽飯吃,自己的什麼全都不顧了。蕭長春對人和善對人親,跟社員說話,從來沒有瞪過眼,別人遇到為難的事兒,他盡著力氣幫;他自己勒腰帶,把糧食給別人吃;社員害眼病,他連藥水都給買來,社裡的一根柴火節兒都不往家裡拿;獨根兒子喪了命,他都不彎不倒,還是那麼幹……他是個英雄好漢。不保護這種人,又保護什麼人呢?這件事兒,要是不告訴他,不讓他小心一點兒,說不定要有人朝他下刀子呀!
韓百安又想:是真提前給他們分,還是假的呢?馬之悅是不是又要把我往冰窟窿領?跟他走一趟試試,真是這麼一回事兒好說,你要是再拿我當個大傻瓜耍呀,哼,小子,這回要讓你認識認識我!
韓百安在發抖,手上的葛條,不住地抖抖顫顫,是氣的呢,還是怕的呢?他說不清。他想開口罵,把這個黑心的傢伙罵出去,他不敢罵。他想抬腿走,躲開這個惡毒的人,又抹不開臉。他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馬之悅說:「你這回辦事兒真乾脆,走,跟我到大廟倉庫去扛……」
韓百安忍住悲傷,又瞥了馬之悅一眼;暗想:比土匪還壞,吃了你的,吞了你的,未了還要討個好名聲走,這種人可不能再沾邊兒了。他依舊做出一種無動於衷的樣子,幹著自己的活兒。
東山塢變了,馬之悅不承認也變了,變得跟半個月以前有極大的不同。那會兒,只要馬之悅有一個令箭暗暗傳下來,在溝北邊一隊裡,起碼得有多一半人無條件地響應,指到哪兒,幹到哪兒;可是今天,真正跟著他手指頭轉的人,星星點點,扳著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光是這幾個人,不能組成陣勢,也不能造成氣勢,事兒鬧不起來,也不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韓百安什和_圖_書麼動靜也沒有聽見。他比聾子還聾。他不會想到,這會兒正有人算計他。
「事情不在大小,能看出人心來呀……」
膽小人偏偏看見這種嚇人的事兒,他怎麼能夠再安安定定地過日子呀!
韓百安這一夜是非常難熬的。他差不多一直沒有合眼。他不敢合眼,一合眼就做噩夢;後來,他連窗戶格子都不敢看了,一看那窗戶也變成血糊糊的一片。
馬之悅瞭解馬子懷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也知道馬子懷這一程子,經過蕭長春用心「拉攏」,有一點兒動搖不定。馬之悅曾經想:馬子懷這種人,一向都是動搖不定的,只要彎彎繞這伙子人一行動,他就會乖乖地跟上來,所以就沒有多往心裡擱。馬之悅只看到馬子懷的外表如常,沒看到裡邊起了變化,也就沒想到,馬子懷會一下子完全擺了過去。馬之悅想:光是馬子懷一個人「外表如常」、「裡邊變了」嗎?別的人,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了呢?
馬之悅壓了壓惱怒和恐懼,說:「別這麼鼠目寸光了,是給你當上,還是給你好處,你跟我走一趟,不就明白了嗎?」
馬之悅說:「不到大廟扛,我家裡哪有哇?李鄉長來了,答應先給我們分一點兒。我有勞動日,有我那份兒,把欠你的撥出來還你,我應分你應得,怎麼不行呢?」
馬之悅說:「分兩下裝,咱倆背回來,不顯眼。」
馬上收兵嗎?馬之悅不甘心失敗,也不能夠失敗,而且,馬齋、彎彎繞、馬大炮這伙子人,已經喊叫起來,行動起來了,大勢所迫,最後這一張牌,是非攤開不可了。怎麼一個攤法呢?又怎麼把這一開賭就可能要全盤輸掉的敗局,扭轉過來呢?當然,頭一條就是招兵買馬,網羅人眾;可惜這一條非常扎手、非常難辦。馬之悅原來盤算,不到緊要關頭不出面,看樣子,完全不出面不行了;光靠這幾個廢物挨門呼喊,說不定還會出來幾個「馬子懷式」的人,比如說,那個韓百安吧……
馬之悅說:「這就對了。那糧食是你的心血,弄回來,得好好保存著。喂,帶上一條口袋呀!」
早晨起來,他不想出門,也不敢出門;他不想見人,也不敢見人。他特別怕見著蕭長春和馬之悅。他讓兒子給韓百仲捎了個話兒,就說他在家裡劈葛條,下午就到場上打苫子。他想在家裡待半天,安定一下,好好地想一想,拿出一個最妥當又最完美的辦法,把這件可怕的事情擺脫掉。
韓百安對這句話是非常容易回答的。他可以說:你呀,你沒苦害過誰呀?你一點真話都沒有!可是,他沒有這樣回答,只唉了一聲,對馬之悅說:「你問這個呀,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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