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獨夫竊大位群雄起義 三字構奇冤二士亡身

「那些話,你也少說兩句罷。」方二樓娘子說,「今天聽我的。我看這麼著罷:二兄弟,你從今以後,再不要在外面亂來。你還是照舊到哥哥這裡來,你不過是要錢一事,你還像從前一樣,祇管給哥哥開口要。他要是不給你,或是你不願給他開口,你給我要,我給你!你也看看嫂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再也不要說我說你的短話了!」
「是我的兩個手下。」
邢二虎不再答話,也真的不再客氣,托起花槍來就照方二樓的腹部扎去。方二樓用左手把二虎的花槍向外一拍,右手伸過去抓住槍桿,飛起右腳來正踢在邢二虎的右手腕上,邢二虎的花槍就到了方二樓的手中了。方二樓卻不耽擱,照準了邢二虎的左腿,用槍扎去。大約剛夠二寸深,就把槍收回來,向旁邊一扔。卻抱起拳來,向邢二虎連連打躬。說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
「照他的口供,他說他是二爹的門徒,他給你老人家磕過頭。是不是你老人家徒弟收多了,一時記不起來,你再仔細想想看。」
「哥哥,你放心好了!」方光斗淡淡的說,「我不像你說的那麼下作!」
方二樓聽了二虎的話,倒是喫了一驚。無奈他是剛強成性的人,又仗著自己根本沒有這回事,就不願意講關節。三十年來,他咬緊牙關,不開這個例。就怕的是例子一開,教官面上拿住了把柄,不但不能再稱英堆,連做人也不容易了。他裝好了鴉片煙,讓邢二虎抽了一筒,再挑了一朵煙膏燒著。說道:
「快請進來坐!」
「兄弟嗎,請進來!」
「哥哥,有什麼事?」
是兄弟光斗的聲音,原來光斗鴉片煙抽得早,癮也來得大,習武不成,變成了一個流落漢。一向依靠二樓資助度日,二樓手頭寬裕,又義氣,對於弟弟花幾個錢,向來沒有異言。但他這個好脾氣,在娶妻生子之後,不知不覺地有了改變:沒有從前給錢給的那麼痛快了,態度也沒有從前客氣。這個改變,給了光斗一個極大的刺|激,有時候他就忍不住說些閒話,埋怨哥哥不該聽老婆話,為什麼娶了老婆人就變了?弟兄一破臉,方二樓索性不准光斗再到他家裡來。光斗斷了生路,仗著年輕時候學過三拳兩腳,不免偷偷摸摸,做些不見天日的勾當。被害的人看在方二樓面子上,倒也並不深究。他膽子越來越大,案子也越做越凶。地方上的人商量了一下,覺得再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就把光斗這些好行為告訴了方二樓。方二樓得悉之後,大大下不了面子,把光斗叫了來痛罵一頓。不想那光斗並不服氣,反而瞪著眼睛,怪起方二樓來:
方鎮有許多大地主,也有更多的佃戶。地主是過好日子的,但太平時候,佃戶過的日子也並不壞。那個時候,地主是含有一點慈善家的意味的,因為有許多佃農,仰賴他的田地,才有飯喫。
「哥哥,你一定過節過得很痛快。祇是苦了兄弟我!我剛才在文昌閣底下,一把骰子輸了一百多塊,還是欠著人家的。我總是鬧窮,命這樣苦!不像哥哥你這一身本事,成家立業,也不枉人生一世!」
「那麼,二爹,明天中午,我們在東嶽廟前面的空場上見個面罷。」
方光斗拿起那一大包大和圖書煙灰來,掂掂,至少有半斤重,揣在懷裡,就走了。一邊說:
「你這兩個朋友是什麼人?」
「我來給二爹打聽一個人。有個孫海,二爹認得嗎?」邢二虎客客氣氣地開始了他的訪問。
「是的。班頭,你早。」
邢二虎立即體味得這句話的意思,從煙榻上坐起來,冷笑了一聲。說道:
「二爹,我知道你的本領。可是你要明白我們這辦的是公事,並沒有私仇私恨。這到縣裡,也是四五十里路,有半天好走。你路上好好跟我們走,不要找麻煩才好。」
方二樓咬著牙,一直走到縣裡,不曾說一句告饒的話,不曾嚷一聲痛,直像那無事人一樣。
「哥哥,還沒有睡嗎?」
「班頭,我問你:你是一個人來,還是帶著朋友?」
方二樓娘子被驚醒了,想出來看看,不料她的門上已經站了人,不准她行動。邢二虎開始翻箱倒櫃的給來了一個徹底的搜查,卻祇搜到了一部分散碎金銀,並不見一個元寶。拷問方二樓夫婦兩個,都不承認有元寶,尤其不承認有孫海送來的元寶。
「二爹,還沒有歇嗎?」
「你讓我搜搜懷裡。」
「我猜你今天晚上不但輸了錢,」方二樓不讓他多說下去,「而且連大煙灰也沒有得喝了,是不是?」
「那邊大桌上茶盤裡,我已經給你包好了一包,你拿去罷。時候不早了,我再抽兩口,也要睡了。」
「二爹,煩你老人家點了燈,我好進來。」
「好罷,想來你一定是帶著花槍了。」
「好,那麼你請進來罷。」
方二樓就覺著事情有點離奇。可是他鎮定著說:
方二樓聽他走出去,又聽著外邊關了大門。不覺心裡一動,想時候這樣晚了,不要教他拿了什麼東西出去罷。端著大煙燈,從煙榻上下來,向大桌子上照了一照,心裡暗笑,原來那隻康熙瓷的五彩花瓶兒不見了。要是別的東西,方二樓就算了,祇因這個花瓶已經答應了送個朋友,不好失信,非要回來不可。既然要要回來,就得快要,怕稍一耽擱,被他賣掉了。方二樓拖著一雙便鞋,立刻跟出去,在大門外,趁著月光,看見方光斗遠遠的影子。他叫道:
「二爹,事情可不是好玩的。這麼著罷,你再細細想。我到明天這時候,再來聽二爹的回話。你看可好?」邢二虎倒是願意給方二樓一個猶豫的時間。
說著,一逕去了。方二樓搖搖頭,對渾家說道:
光斗裝不聽見,越走得快。方二樓跟上去,方光斗就跑。相隔不遠,方二樓撿起一塊拳頭般大的石子來,揚手打去,正打中在方光斗的腿彎裡,方光斗腿一發軟,就跪下了。他爬起來再跑,方二樓又給他一石子,又打中在腿彎裡,他就又跪了下去。這一次,他沒有來得及爬起來,就被方二樓趕上來拿住了。
「那麼,你進來坐罷。」
方鎮上,首先舉起義旗響應周大武的反袁運動的,是方培蘭。他有五百多條步槍,自佩雙駁殼,在鎮上的東嶽廟裡成立了司令部。以後他接受了周大武給他的一個團的番號,把司令部改稱團部,他本人就是團長。這是方鎮居民第一次看見兵荒馬亂。再早,是「鬧長毛」的時候,年代已久,後生們都趕不上了。
「又打擾二爹。」外邊這樣應著,接著是一陣腳步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亂,不像是一個人的樣子。那時候的人,都穿布底鞋,原沒有什麼聲音。可是這時候正值夜深人靜,方二樓又是練過工夫的人,加上來者是邢二虎,引起他特別注意,所以能聽得出來。方二樓心裡一動,像本能的一般,把煙燈吹了,藉著靈便的手腳,跳起來隱身在房門後邊。他有一把單刀經常掛在這裡,他抽出來,握在手裡。
生了五十兒第二年的中秋節,晚上,方二樓帶領家人拜月之後,坐在院子裡看了一會月亮,就回到房裡去躺在煙榻上抽煙。他每天晚上要這樣抽到四更天,才睡覺。這一天因為過節,晚飯時候用了一點酒,特別興奮。四周是靜寂的。聽得窗外有個沙啞的聲音說道:
「為什麼要捉邢二?」
「班頭,你不要見怪。我要不還手,我就掛綵了。今天的事,沒有人看見,我死也不對人說,你祇管放心!」
方二樓再抽了幾口煙,冷笑了一回,吹了煙燈,就在煙榻上和衣歇下。這時候,月亮已經落了。第二天起來,方二樓自己不說,家裡也就根本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中午時分,他一個人空著手兒慢踱到東嶽廟去。遠遠看見邢二虎一個人提著花槍站在廟前的空地上,太陽還熱,靜悄悄更沒有別的人。方二樓慢慢走上去。
方二樓諒著這麼三個人,就算是來意不善,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那邢二虎是自己手下敗將,也未必敢有招惹是非的意思。他就放下刀,把煙燈點起,翻身過來,面對門簾,咳了一聲。說道:
「我是邢二虎。二爹。」
「可要給你開大門?」
方二樓緩緩地說到這裡,抬起眼來看看對面的邢二虎,笑了一笑。說道:
「不錯,班頭。給我磕頭的人多,有時候我不能都記得,這確是有的。不過孫海這個人的事情,我是忘不了的。他是有名的『飛毛腿』,『一夜來回四百里,一步八道山芋溝』,他是個無人不知的江洋大盜。他的名氣,老實說,不知道比我大多少!就論本事,我也萬萬及不上他!不錯,他是曾經找人帶著到我這裡來過,遞了帖子,要給我磕頭。可是我沒有收他,我門下不敢要他這種大名氣的人。我是個小神靈,經不起大香火。我當時一定要把帖退給他,說什麼也不收,大約他年輕人覺得有點不夠面子,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上門。他這一次無故攀掣我,莫不是報復那回的事情?」
「不要忘了帶著你的單刀,也讓晚輩開開眼界。」
「怎麼,你倒說起我的不是來了。」光斗氣哼哼的說,「你聽了老婆話,一個錢不給我用,飯也不給我喫,難道教我餓死?我在外面做這些事,都是你逼出來的。你現在倒反罵我,你真是良心何在!」
鬧到天亮,做飯喫了,起解方二樓到縣裡去。動身之先,邢二虎給方二樓說道:
「二爹跟前,用不著我繞彎子講話。這個孫海,現在落案了。你們貴本家居易堂方大太爺那邊五十個元寶,就是他做的。他已經承認了,可是交不出贓物來。後來三推六問,他賴不掉,才供了,說是東西藏在二爹家裡。縣裡太爺就把事情交給我辦。我想著二爹半世的英名,不值得壞在這種小事情上,所以特地來給二爹送個信。要是願意私了的話,縣裡太爺那邊由我https://m.hetubook.com.com來負責,沒有說不通的。」
「二爹,你怎麼吹了燈?」
過了大約半個月的樣子,邢二虎又在一個深夜裡拜會方二樓。方二樓那時照例在抽睡前的鴉片煙,聽得院子裡叫了一聲「二爹」,他問明是邢二虎之後,就招呼他說:
「連你是三個人?」
「我帶著兩個朋友。」
「我沒有帶。——班頭,既是你帶著花槍,你就來罷,不要客氣!」
方二樓成名之後,方圓數百里內,慕名來訪,或要求拜師的,大有人在。儼然成了當地的一個江湖首領。那要求拜師的人,倒並不一定要老師指點武藝,祇希望寄名門下,便可聲價十倍。拜師是有贄見的。方二樓具有一般人的普通人情,未能擺脫名利;大門一開,凡有捧著禮物來拜師的,他是一概收下。不幾年的工夫,他由一個窮措大,變為小康之局。五十歲上,他才娶妻,當年生下一子,這就是方培蘭。乳名五十兒。這時候,方二樓也早已抽上了鴉片煙,把一切希望都寄在五十兒身上,自己倒沒有什麼雄心了。
「聽說他這兩天在上緊地捉拿邢二虎。」
「二爹,你來了。」
「我說二兄弟,你總是說哥哥聽老婆話,待你不好了。這真是冤枉了我!你不知道我的脾氣,我一輩子不曾在背後說人一句壞話。你這些天不上門,我倒是埋怨你哥哥:說起來,你也算個出頭露面的好漢子,把個兄弟扔在外頭,飯也沒得喫,你也不怕人家笑話,還成天講義氣呢?」
方鎮這個地方,在先原是極其平靜的。雖說還不到夜不閉戶那種境地,距離那種境地卻也並不太遠。這個鎮,有居民五千餘戶;原像個小城池一般,有一座相當堅厚的圍牆。可是這座圍牆後來慢慢倒坍了,也沒有人提議修理或重建。這就可以說明這地方的治安是還不壞的,圍牆並不是絕對的需要。
中秋節的這一晚上,方光斗在院子裡一說話,躺在煙榻上的方二樓就知道是兄弟來了。這時候,二樓娘子老早已經帶著孩子在別的屋裡睡了。二樓應聲答道:
方二樓怔了一怔,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來,朝窗看了一看。問道:
「你怎麼進來的?」
「我要那花瓶兒。」
「班頭,你用不著為難,祇管公事公辦就是。」
「方二樓沒得好死,倒積了這麼個好兒子!」
「是哪一個?」
「我聽說他做了司令了呢。」
祇見門簾起處,並排三個人,端平了三支駁殼槍,瞄準了他。方二樓猛一驚,右手剛要一揚,邢二虎立刻就開了一槍,正打中他的右手心。於是三個人服侍他一個,把方二樓上了五花大綁。這時候,大門已經開了,進來了二十多個步班,全是年輕力壯的彪形大漢,單刀鐵尺駁殼槍,陣容甚是整齊。
「要真是那麼著,這小子也太小量了!」
「沒有什麼意思。不過是來看看二爹。我總想著上次二爹沒有宰我,我是感恩不忘。」
到家,親眼看那守門的人把大門關上,上了閂,這才又回到煙榻上去。把那五彩花瓶放在煙盤子旁邊,玩賞了一回,心裡覺得好笑。他用煙簽子挑起一朵煙膏,向煙燈上一燒,一陣香氣衝入他的鼻子,他覺得很舒服,打了一個呵欠。這時候,窗外頭有人說話了,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二爹,多謝你手下留情!」邢二虎撿起花槍和-圖-書來,瘸著腿,匆匆走了。
「正是呢,哥哥。」光斗自嘲地笑了一笑說,「要不,這深更半夜的,我也不來打擾你了。」
「這不是單刀方二樓的那個孩子,小名叫五十兒的?」
「我翻牆進來的。」
「你管他幹什麼!」方二樓娘子嘆口氣說,「你不過就是他這一個兄弟,將就養著他算了。沒的教他在外頭偷偷摸摸,給你丟人!孩兒還小呢,你又不是沒有,犯不著得罪他!」
「好罷,照著嫂子的話辦。」方二樓表示贊同,「你也是條漢子,莫要教婦道人家看不起你!」
果然從他懷裡搜了出來。方二樓也不和他多說話,讓他去了,自己踏月而回。
方二樓娘子不等二樓吩咐,逕自拿出二十塊大洋錢來,塞到光斗的手裡。那時候,一塊洋錢能買八斤豬肉或是三丈布,鴉片煙也祇值得一塊多錢一兩,所以二十塊錢倒也並不是一個太小的數目。但光斗是一個花慣了錢的人,並沒有把這幾個錢看在眼裡。他接了過來,冷冷的說:
「你不知道他太不成材,」方二樓憤憤的說,「屢次做些事情教我灰心!」
從此,方光斗依舊和哥哥嫂嫂來往。但方二樓兩口子發覺這個兄弟總是有點毛病,手來得不大乾淨。每逢他來一趟,家裡多少總得丟點東西,或是好玩的,或是好用的,或是可以變錢的。他好像祇要來了,就不空回。方二樓就對他提出警告:
方鎮及其附近地方,治安漸漸不好起來,先有竊盜,慢慢發生路劫和綁票,以至明火執仗,公然搶殺,是從袁世凱的洪憲朝開始的。全國國民用行動來反對袁世凱做皇帝,蔡松坡首義西南,全國聞風響應。國民黨要人居先生在C島附近組識反袁軍,以周大武為首,具有相當聲勢。那時候的C島算是德國人的,從德國人手裡取得輕武器,這是一條捷徑。有一種德國造的駁殼槍,分頭號二號三號三種,鄉下人稱之為盒子炮或盒子槍的,在那時候是一種最為快速的輕便武器。步槍,要算「套筒子」最好,也是德國造的。
「孫海這個人,我倒是會過他,可沒有交情。」方二樓老老實實地告訴二虎。
方二樓娘子抱著孩兒在一邊坐著。這時就插嘴道:
邢二虎說了,從從人的背袋裡摸出兩把明晃晃的小刀,連柄也不過半尺長。捲起方二樓的褲管,在他每一個腿肚上,向下斜扎進一把去。這才動身。那小刀扎在腿肚裡,走一步,搖一搖,痛徹心腑,血順著往下流。
「我不送你,班頭。」
原來單刀方二樓幼年時候,和他的胞弟方光斗一同習武,曾經跟過名師,造詣頗高。二樓最後專練單刀,得其三昧,從來不曾遇到過敵手。傳說他能縱身一躍,跳上二樓去,這是「飛簷走壁」的工夫。因此,大家送他一個雅號,叫做單刀方二樓。
「班頭,你放心,我不用再想了。」方二樓抽過一筒煙,漠不關心似的,笑笑說,「這種小事情,我經得多了。儘著想他幹什麼!」
「我沒有拿什麼花瓶兒。」
「話是說的很漂亮,」邢二虎搖搖頭說,「祇是人心隔肚皮,誰敢相信?你這勾結江洋大盜,坐地分贓,也不是個小案子。二爹,你莫怪我。我們實在擔不了這個干係。」
「好,班頭,我一定來。」
「你看嗎?他四十多歲的人了,什麼也不懂!」
「照二爹這和_圖_書麼說,我怎麼回覆縣裡太爺呢?」
「你沒有帶單刀?」
「你看,也沒有看見嫂子,我到明天再給她拜節罷。」
「請進罷。」
「不敢勞動,謝謝二爹。」
「邢班頭,一向少會。你這個時候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方光斗掀開單布門簾,輕輕走進,就在煙榻下面的一把圓椅上坐了,樣子也像喝過酒了。
不再聽見外邊答話,大約人已經走了。
「正是。」
「班頭,這是你關照我,把我當朋友看待。我謝謝你。可是孫海說的那事情,根本連影子也沒有。他什麼時候送五十個元寶到我這裡來了?簡直是說夢話!我和他,根本沒有這個交情。他說這話,莫不是別有用意?」
「兄弟,你站下,我忘了一句話給你講!」
「班頭,」方二樓坦然說,「你不知道我方二樓一輩子不做那連累朋友的事。你是怕我跑了,你們沒有法交代。這個你祇管放心!莫說我跑不了,就是跑得了我也不跑。一來不能連累你們眾位,二來我犯什麼罪來?但憑孫海一句話,無憑無據,就好定罪嗎?我到了縣裡,見了太爺,把事情折辯明白,我就回來了,包管沒有事兒。我跑什麼!」
「那是自然。——二爹,再見。」邢二虎掀開布簾,輕快地走了出去。
過了三個多月,陰曆年前不幾天,方二樓回到方鎮來了,但回來的不是他原來那個活人,卻是被砍下來的一個腦袋。和他一同來的是孫海的腦袋。這兩個腦袋被掛在方鎮大街中心的一座牌坊上,底下還貼著一張告示,說是為了搶劫居易堂方家五十個元寶,大盜兩名,斬首示眾云。
「誰說不是?他如今做了團長了。」
早早晚晚,鎮裡鎮外的場園裡,都有方培蘭的軍隊在操練,他們還唱著一個討袁的軍歌。方培蘭帶著隨從衛士,一行二三十匹高頭大馬,從這個場園趕到那個場園,看他的部下操練。有些老實的老百姓看見他來了,都遠遠地躲著,在悄地裡議論。
「好,就這麼辦。我去了,明天再來。」
「光斗,你這個毛病,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反正我家裡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值錢的東西,我由你偷。我沒有被外人偷,你也沒有偷外人,這就算好。但是我得交代你明白,你不能在外邊偷人家,替我現眼。我要是知道了你在外邊不改這個老毛病,看我可要捶你?我話是說在先!」
這個邢二虎也是方鎮人,耍得一手好花槍,也會玩鐵尺,現時在縣裡充當步役班頭。方二樓和他見過幾回面,因為二虎是官面上的人,所以方二樓很少和他接觸。這個時候,夤夜之間,忽然翻牆來訪,方二樓很覺著詫異。邢二虎掀開布簾子走進來。他頭戴瓜皮小帽,頂上有個紅帽結,身穿黑布長夾袍,不扣鈕扣,用黑布束著腰,高高的個子,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方二樓欠身起來,讓他面對面在煙榻上躺下來。方二樓一邊燒著煙,先發話道:
單刀方二樓和邢二這一案,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這要得四十多歲的人才能記得,因為這已經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你不知道?當年方二樓落案就落在邢二手裡。殺父之仇,他能不報?」
外邊似乎也覺出了裡邊的異樣,邢二虎伸手一掀門簾,黑漆,就煞住腳,向後退了一步。問道:
「你看他多威風!」
「怪不得這些日子不見邢二,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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