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事無不可有錢斯有勢 罪有難平無法亦無天

「零八,你問我的案子嗎?」十九號不勝感慨的說,「說起我的案子來,我才真正是冤枉呢。我從貢院畢業以後,到北京考取了中大。發榜以後,我因為T城有事,就回來一趟。在天津換火車,人很少,我對面的位子空著。一會兒,有個紅帽子扛著一個柳條包上來,後面跟著一個客人。柳條包放到行李架上去,紅帽子拿了錢,下車去了。那個客人便在我對面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他不住地從車窗裡巴著往外看,好像等人等得不耐煩的樣子。過了一會,他下車去了。一直到火車開走,沒有再回來。我想,他一定是誤了車了,就起了貪心,想他那個柳條包,多少一定值幾個錢,取之不傷廉。到T城下車,我就把那個柳條包帶下來了。我是學體育的,十項運動在全省運動會上得過第一名。我有的是力氣,一件兩件的行李,我從來不叫紅帽子,總是自己拿。這一回這個柳條包並不太重,我就自己提出站來。出口檢查,一向是沒有的。這一回卻不想正遇著檢查,我心裡就覺著有點不對,可是又好像以為不會有什麼事情似的,疑疑惑惑地就把柳條包放在一個憲兵的面前了。我說:
「多謝多謝,承情承情。」
「有,大爺,我在這裡。」一個瘦小個子的年輕人答應著。
說著,他又喊:
「那麼,你趕快寫一封信,我託這裡的看守,找人送到你家裡去。開個單子,教他們送點東西來用。」
「我剛才的話沒有說完呢。我這個人算是完了。一個人離開社會十五年,再回到社會去,還會適應環境嗎?好比一個會寫字的人,經過十五年沒有摸過筆,還會寫字嗎?因此,我常覺得,長期徒刑實在是一種最殘忍最不人道的刑罰,真比死刑更難過。死刑祇是一個極短時間的痛苦,而長期徒刑的痛苦是拖長到不知幾何的歲月之中的。人類自相殘,正如曹子建的七步詩一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知道是什麼人發明的監獄,不知道是什麼人發明的長期徒刑。應當把發明這種缺德制度和缺德刑罰的人,關進監獄,來個無期徒刑,讓他嘗嘗滋味才好。」
有個麻面大個子的囚犯,應聲「有」。
董銀明接進這二百塊錢來,拿五十塊給值班傳話的人,把一百五十塊統統交給十九號。說道:
值班的走過來,十九號和他咕唧了一陣。馬上,紙筆送來了。董銀明伏在地上,就給母親寫信。
「什麼辦法?」十九號苦笑著說,「當時學體育,練十項,有誰想到後來用得著到這裡頭來打天下呢!細想想,這也是命運的安排。我要不能打,這十五年的悠長歲月,我還能過嗎?單憑每天那兩頓窩窩頭,餓也把我餓死了。今天還能在這裡請你喫蜜棗嗎?」
十九號說到這裡,感慨起來。他一氣抽完他的一和-圖-書支煙,全號子裡的犯人都屏息傾聽他的高論,三十多對眼睛一齊射到他的麻臉上。這個蒼白而無表情的麻臉,這時候好像有點紅潤了。號子裡靜悄悄的。值班看守從窗洞裡望了一望,輕聲說道:
「於是我祇好打開。心裡有點不安,因為我也不知道那裡邊裝的是什麼。繩子解了,蓋子揭開,裡邊塞滿了破布碎紙,我就覺得不對了。把那些破布碎紙拉了去,你猜怎麼樣?」
「零八,我告訴你,我從前原也和別人一樣,極愛惜自己的生命。自從判了無期,又改了十五年,我的心理上起了一個極大的變化,自尊心是一點也沒有了。我自輕自賤,把這個生命看得像一個贅疣,恨不得立時毀滅了才痛快。國家設立監獄,目的在施教化,想變壞人為好人。但結果則得其反。這裡邊,我見得多了。刑期久的,我就是個樣子,他們失掉了自由,同時也失掉了希望,做人的問題根本沒有了,不管是做好人還是做壞人。刑期短的,進來住了一個時期,更學壞了。你看,這裡邊哪裡會有好人?非奸即盜,彼此混在一起。每天談論的祇有一個問題,就是怎麼樣才能夠在法律的空隙中投機取巧,犯罪而不受法律制裁。研究來,研究去,犯罪的經驗更多了。將來出了獄,沒有一個會做好事的!還有一層,凡是坐過監獄的人,對於政府,對於社會,都抱著一種仇視的心理,一有機會,就要報復。這固然是自外生成,但死|逼梁山,也是一個自然的趨勢,為人情所必然。零八,你剛進來,還不會懂得這些事,慢慢你見得多了,就體會到問題了。總而言之,人進了監獄,固然是一切都完了,但國家的監獄政策,也是完全失敗的。監獄祇能製造問題,而不能解決問題。政治上了軌道,一定政簡刑清。什麼時候監獄塞滿了,甚至塞不下了,天下也一定是亂了。」
十九號說著,眼睛裡含著淚水。
「我倒不喝酒。你要是喜歡,買了喝就是了。」
十九號接過去,再三讓董銀明喫。董銀明推辭不得,就喫了一個橘子。屋裡,雖然三十多個囚犯,卻都靜悄悄地呆在那裡,動也不敢動。都大睜著眼,看那十九號,聽他頤指氣使,作威作福。這些來自三山五嶽,非姦即盜的英雄好漢,肯在十九號手下,這樣的服貼,實在是怪事。十九號這個人的魔力,也許可以想見了。董銀明這麼想著,就更加注意籠絡他,「這應當是一個領導的天才!我要想辦法緊抓住他。」
「這裡頭不准許的事多著呢!誰管他!」
十九號多少客氣了一下,就接過去塞在褲袋裡去了。他把自己的舖位整理了一下,讓董銀明睡下休息,一邊說道:
「是的,」董銀明同情的說,「命運確是可怕的。我的情形也和你差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多少。我們說冤枉,是沒有人會相信的。」
「回頭我們再細談,現在先送信。」
十九號說著,把一個蜜棗硬塞到董銀明嘴裡。為了驅除他自己的悲哀,他故意的大聲笑了。
「我說,零八,你這一百五十塊錢,我來替你出個主意,我們先買幾包香煙抽抽怎麼樣?」
十九號說到這裡,便頓住了。他的冷冷的麻臉上,似乎還含著餘怖。
董銀明一一寫畢。十九號道:
「怎麼飯還沒有開就點名?」十九號問。
三個月以後,董銀明奉到一紙起訴書,他被提起公訴了,罪名是殺害直系尊親屬。他家裡替他請了一個辯護律師,他在獄裡接見過這位律師。又三個月以後,這位律師來告訴他,說他這個案子已經移軍法處辦理了,因為韓主席注意到弒父這一個大逆的罪名了。
「那是自然,你放心就是了。我什麼時候替你惹禍來?」
再一個三個月以後,律師來說,這案子仍歸法院辦理了,因為法院曾向韓主席力爭這個司法權。
「聽見了。」
「軍法處長是我的朋友,沒有什麼不利。」律師說。
「這倒可以。不過我有個條件,你不能喝醉了發酒瘋,我有責任。少喝點,安安靜靜的睡覺。」
「典獄長臨時點名。」
「貢院。」
「有的。」
董銀明遞給他,他看了,稱讚道:
被牽進監獄的大鐵門,走進一個小小的房間。像當店的櫃臺那般高的辦公臺上,坐著一個滿腮鬍子的獄官。董銀明立正在他的臺前,手銬被卸除了。問過姓名年籍之後,獄官把那張押票反覆看了好一會,眼瞪著董銀明。說道:
董銀明板著冷冷的面孔,沒有回答。獄官不耐煩地大聲說道:
「今天到底出了什麼事?」
「人頭?!」
「三百五十八號呢?」
董銀明看著十九號這種場面,聽聽他這種口氣,真有點不解。忍不住問道:
「是的,大爺。」三百五十八號應著,遞過一個小籃子來,「都在這裡了。大爺,放在你那邊喫罷。」
「本地。」
「你祇管抽,怕他幹什麼?你祇說是我給你抽的好了!」十九號說著,把洋火也遞了過去。
「小事,不要緊。大不了,判上五年。我問你,你家在哪裡?」
「你就是二千零八號?」
「那麼我們就不喫這個窩窩頭了,等你的飯罷。萬一不送來,你這裡有錢,等會兒教他們買去。」十九號老老實實地計畫起來,「零八,你要是喜歡喝酒,也可以買進來。」
「記住,你是二千零八號。你進去以後,姓名就不用了,點名呼喚,你就是二千零八號。記住了嗎?」
於是以十九號為首,三十多個人,分成四排坐了,面對著門洞,董銀明資格最淺,號數最大,排在最末一個。外邊就有人大聲喊著各犯的號碼,挨和圖書著點過去。門洞上有個戴眼鏡的臉伏在那裡向裡注視著。十九號向著這張臉點點頭,笑道:
值班看守從門洞裡說話了:
「我不抽。」
「是的。」
董銀明早已斷絕了家庭的供應。但是不要緊,因為他這時候,也已經熬成了一個龍頭,其地位不下於十九號。
「有什麼事嗎?」
「我想,」董銀明緩緩說道:「監獄原是統治階級的一種統治手段。在目前資本主義的社會中,這便是資產階級鎮壓無產階級的利器。他們有個想法:你怕坐獄嗎?那麼你好好讓我壓搾,讓我剝削,不要貳心,不要反抗。然而歷史的教訓可以證明,監獄是阻擋不住任何革命潮流的。」
「哼,你說的倒輕快。」獄官縱聲大笑著說,「你這弒父,殺害直系尊親屬,是個死罪,要上絞刑。進了監獄,可要守規矩,這裡由不得你!」
「倒看不出你這個人來!一個打死父親的人,煙也不吸,酒也不喝。好罷,我今天晚上是要喝一頓。我遇見你,你進來,我真是痛快極了。」
「原來你也是——」
「哼,我們先後同學呢。」
「唉,真是想不到的事。原來那裡邊是個人頭!」
董銀明還要繼續說下去,聽得外邊大聲叫道:
「天字第一號點名,預備!」
「你是什麼案子?」
十九號再從窗洞裡和值班看守說話,錢拏出去,香煙就進來了。居然是老礮臺。十九號抽出一支來,遠遠地扔給三百五十八號。說道:
「拿過來給我看看,你寫得怎麼樣?」
「手槍失火,誤傷人命。」
「零八,怎麼你家裡還沒有送飯來?」
十九號應著,一邊打量那董銀明。問道:
「你是什麼案子?」
「你看,你這個朋友!我坐了監獄,怎麼你倒痛快極了!」
「你不要給我來這些片兒湯。我問你,你家道怎麼樣?能天天買東西給你送了來嗎?」十九號關切的問。
經過了裡面的兩道鐵門,董銀明被送進天字第一號囚房。這裡的規模比較警察局的拘留所是大得多了,祇這一個房間就住著三十多個人。董銀明被推了進去。看守叫道:
「我說,張爺,」十九號堆著笑臉說,「咱們莫管人家的閒事。二千零八號這裡有錢,打算晚上打點酒喝,你能幫忙嗎?」
「十九號,十九號。」
三個月,三個月,經過好幾個三個月,初審判決了,董銀明無期徒刑。上訴,又經過了幾個三個月,董銀明減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再上訴,再經過了許多個三個月,最後判定為十五年。這個二千零八號和十九號做了真正同病相憐的難友。
十九號抽了幾口煙,眼睛裡射出了光芒,他回想到他入獄以前的年代了。
「你收著,我們慢慢用。」
「你寫得很好呀,你上過學來?」
董銀明這麼說,引得大家都笑了。
點過名,接著開飯了,一個人m.hetubook.com.com兩個黑窩窩頭,半碗黃白開水。十九號說道:
「零八,你真是好朋友。像你這樣的好人,坐監獄真是虧,老天爺沒有長眼睛。」
而一場官司下來,董老頭留下來的家業也用光了。老太太賣去了住宅,把煙槍劈開,煮水喝了過癮。最後她餓斃在一個破廟裡,當一個風雨的黑夜。
有個法警上來,把他口袋裡的東西完全掏了出來。又教他脫去鞋襪,赤著雙腳,繳出了褲帶,印下指模。獄官又吩咐道:
「總算你是有辦法的。」
「『我是個學生,從北京回來,這箱子裡是幾本書和幾件衣服。不要打開看了罷?』
「不過是個笑話。那邊小號子裡,押著一個有錢的大生意人。有個報紙上說,他的姨太太每天到獄裡,來陪他睡覺。這個消息要是真的,典獄長能受得了嗎?他各號子裡親自點名,就是為了這個。外邊還有謠言,說我們看守為了勒索不遂,把犯人都打死了幾個。你想,這還成話嗎?」
「能。」
「謝謝大爺,」三百五十八號說,「我不抽了罷。萬一教他們看見了,又是麻煩!」
「家裡可有人替你送東西,關照你?」
「可以。祇是寫信要紙筆呢。」
那張臉卻沒有理他。
「這裡頭准許抽煙嗎?」
「好呀,你看著辦,不必同我商量。」
「零八,莫非命也!你看,我這不是命嗎?單論我那一念貪心,我應當受這樣重的刑罰嗎?命運哪!命運真是太可怕了!」
「好了,你放心罷。」
「值班的是哪一位?張爺嗎?」
「手槍失火,誤傷人命。」
「記住了。」
「我不白喫你的蜜棗,拿一根抽去。」
「這個是二千零八號,交給你。」看守說。
「住到這裡頭來了,你不妨學著抽了解悶兒。」
「好罷。以後你有東西拿進來,記住,交給我,我替你分配,大家都好用。我這天字第一號囚房裡,原來有個老規矩,新進來的犯人,要抱著馬桶睡覺,專管替老犯人擦屁股。你呀,我看你人還不錯,家裡又有東西送進來,我就免了你這擦屁股的差使。你這邊來,靠著我睡。我這個地方,離馬桶最遠,靠窗子最近,空氣流通,還曬得進一點陽光來,最好不過的一個地方。」
除了十九號,就數著二千零八號了。
「你這麼寫!」十九號交代說,「這裡頭要沒有東西送人,根本不能住。教他們每天多多送點東西來,你好自己用,也好送人。頂要緊的是喫的,菜,日用品,毛巾哪,牙刷哪,短褲背心哪,祇管送進來。你信上不要忘了寫上,給這個送信的人二十塊錢,下次你有事好再煩他。」
「你那蜜棗和橘子還有沒有?拿出來呀!拿出來招待我們的新朋友呀!」
「紙筆現成有。」
「不知道。你小心點,不要惹事。」
「不關我的事,我聽聽也不要緊呀!張爺,到底是hetubook•com.com什麼事?」
「祇要他不惹我,我是不會惹他的。你放心罷!」
看守去了。十九號望著董銀明說道:
十九號湊到門上的小洞裡,喊道:
「我很佩服你能在這裡頭打出天下來。我祇不明白,你憑一個人,就算有點力量,怎麼能打得過許多人?」
「不要再抽煙了。馬上點名。」
「我初進獄,家裡還來看我。及至過了二三年,就沒有人來了。常言說久病無孝子。誰有那個耐心,常年不斷地來探監呢?這也怪不得人家!幸好我是學體育的,自從家裡不來看我,不送東西以後,我就打。打同監的犯人,打看守,打著他們要他們供奉我,喫就喫,用就用。結果,這個天下就被我打出來了。我成了這天字第一號的龍頭,全監獄裡的英雄!」
「『打開!』那憲兵說。
董銀明打量情形,就知道十九號是這個囚房裡的龍頭。不把這個人對付好了,以後不要打算有好日子過。就連忙說道:
「不關你的事。」
「我是中學畢業。」
十九號又從門洞裡喊過那位值班的張爺來,把信繳出去。過了一會,回話來了,說是信已送到,老太太吩咐,「教你放心在裡面住著,外面正在想辦法。東西,馬上送來。老太太教送信的人先帶進二百塊現錢來,給你用。」
「到底怎麼樣?」董銀明也急著問。
「我想就快到了。他們一定會給我送的。」
「這對於我,是有利呢,還是不利?」董銀明問。
好在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因為董銀明家裡每天有供應品送了進來,這些供應品就把十九號拴住了。
「這個道理很容易懂。我是個亡命徒,打起架來,捨生忘死,唯恐這條命送不掉。別人則不然,不但命不情願送,連帶一點傷都害怕。因此,我是先聲奪人,精神上先已經壓倒了他們。動起手來,沒有不贏的。」
「你聽見了嗎?我說的話。」
「是的,一個留著短頭髮的男人的人頭!我當時就被抓起來了。帶到憲兵隊,轉到警察局,一直來到法院,到處裡都追問我這個人頭的來歷。我就把天津車站上的情形對他們講了。後來從天津查明,這個死者是一家公司的職員,到銀行裡取一筆款子,款子取了,人卻沒有回公司,失蹤了。於是謀財害命的罪名,就落到我頭上來了。我被判無期徒刑,上訴減為十五年。我現在已經坐了八年,坐過一半多了。」
「十九號,教他們不要大聲笑!說不定典獄長還要過來呢。大家小心點!」
「哪個中學?」
「零八,你不知道,我這個抽煙,還是在這裡邊學上的。我打天下以後,他們有什麼給我什麼。我呢,是你給我什麼我就要什麼。他們孝敬我煙卷,我就要煙卷,結果我就學會了抽煙。零八,你抽不抽煙?」
「典獄長,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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