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人物記

馬車一進山,不由得人要挺挺胸脯,深吸一口氣。這是個雄壯的地方。採石的山頭已經劈去了半個,露出扇面一樣的青灰色的石骨,間或有幾條鐵鏽色蜿蜒的紋道。這石骨是第一次接觸空氣呀。人,是了不起的。一個老把式正在清除殘石。放了炮,並不是所有的石頭都崩落下來,有一些仍黏連在石壁上。老把式在腰裏繫了一根粗繩,繩頭固定在山頂,他懸在半空,拿了一根鋼釺,這裏捅一下,那裏戳一下,——轟隆!門板大的石塊就從四五層樓那樣的高處落到地面。
他們現在不常下地幹活了,每天只是到處轉轉,看看,問問,說說。
秋後,大田全部減產,有的地根本沒有秀穗,只能割了餵老牛。只有倆老頭鋤過的地獲得了大豐收。
他是個不安於閒坐的人,不常在家。但是你可以走進去,一切自便。門鎖著,熟人都知道鑰匙藏在什麼地方。口渴了,喝水。他隨時都溫著一大鍋開水。天氣冷,可以燒一把豆稭火烤烤。甚至還可以掏出幾個山藥放在火裏烤熟了吃。山藥就在麻袋裏放著,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敞著口。
火車一陣風似的開過去了,誰也不知道車站上發生過什麼事。
郭老頭、耿老頭,倆老頭。這兩個老頭,從前面看,像五十歲;從後面看像三十歲,他們今年都已經做過七十整壽了。身體真好!郭老頭能吃飯。斤半烙餅捲成一卷,攥在手裏,蘸一點汁幾口就下去了。他這輩子沒有牙疼過。耿老頭能喝酒。他拿了茶碗上供銷社去打酒,一手接酒,一手交錢。售貨員找了錢給他,他亮著個空碗:「酒呢?」售貨員有點恍惚:記得是打給他了呀?——售貨員低頭數錢的功夫,二兩酒已經進了他的肚了。倆老頭非常「要好」,——這地方的方言,「要好」是愛乾淨愛整齊的意思。不論什麼時候,上唇的鬍子平斬烏黑,下巴的鬍子刮得溜光。渾身的衣服,袖子是袖子,領子是領子,一個紐扣也不短。倆老頭還都愛穿撒鞋,斜十字實納幫,皮樑、薄底,是託人在北京步雲齋買的。這種鞋過去是專門賣給抬轎的轎夫穿的,後來拉包月車的車夫也愛穿,抱腳,精神!倆老頭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年下辦年貨,一起去;四月十八奶奶廟廟會,一起去;開會,一起到場;送人情出份子,一起進門。生產隊有事找他們,隊長總是說:「去!找找倆老頭!」「倆老頭」不是「兩個老頭」的意思,是說他們特別親密的關係。類似「哥倆」、「姐倆」。按說應該叫他們「老頭倆」,不過沒有這麼說話的,所以人們只能叫他們「倆老頭」。
老蔫來看看,沒有說什麼話。還跟平常一樣,扛著鐵鍬下地,臉上笑眯眯的。
星期天,有三輛馬車要到片石山去拉石頭。我那天沒有什麼事,就提出跟他們的車到片石山看看。我在這個地方住了一年多了,每天上午十一點半,下午五點半,都聽見片石山放炮。風雨無阻,準時不誤。一直想去看看。片石山就是採石場。不知道為什麼本地人都叫它片石山。
倆老頭轉到一塊瓜地。西瓜才竄出苗來,長了幾片藍綠藍綠的葉子,水靈靈的,好看得很。倆老頭圍著瓜地轉了一圈,咬了一會耳朵,發了話:「把這片瓜都刨了吧,種別的莊稼,種小葉芥菜吧,還能落點豬食。」——「咋啦?」——「你們把瓜籽安得太淺了,這一片瓜秧全都吊死了!」瓜籽安淺了,扎下根,夠不著下面的底肥,長不大,這叫「吊死和-圖-書」。「看你倆說的!青苗綠葉的,就能吊死啦!你們的眼睛能看穿了沙層土板啦!真是神了!不信!」——「不信?不信,看吧!」過了兩天,藍綠藍綠的瓜葉果然全都黃了,蔫了。刨開來看看,果然,吊死了!
按說,他夠當一個勞模。幾年來的評選會上,工人們都提了他。但是領導不同意。原因很簡單:他不是黨員。
有時有一個女人上他們宿舍來。她帶著一個包袱,打開來,把拆洗縫補好的衣服分送給幾個人;又收走一些換下來的衣服。這個女人也不說話,也是那麼不聲不響的。搬運工人對她好像很尊重。她來了,躺著的就都坐起來。這女人有五十上下年紀。
老車倌跟銀娃說了幾句話。銀娃看了看車上的石頭,說:「你們真敢裝!這一車夠四千八百斤!」又看了看三匹馬,稱讚道:「好牲口!」然後掏出菸袋,點了一鍋菸,說:「牲口打毛了,牠不知道往哪裏使勁,讓牠緩一緩。」
三頓飯一頓吃兩碗,
兩頓飯一頓吃三碗。
算來算去一邊兒多,
就是少抓一遍兒鍋。
王大力也是個搬運工,前五年死了。
我和別人到他的小屋裏去過幾次,喝過水,烤過火,都沒有見到他。人們告訴我,他只有三頓飯時在家。

三、說話押韻的人

大躍進那年月,市裏下來一個書記,到大隊蹲點。在預報產量的會上,他要求一再加碼。有人害怕,有人拍馬,產量高得不像個話。耿老頭說:「這是種莊稼?是起鬨哪?你們當官的,起了鬨,一走!俺們秋後咋辦呢?拿什麼往上交,拿什麼吃呀?」書記有點惱火,說:「你這是秋後算帳派。」郭老頭說:「秋後算帳派有什麼不好呀?就是要秋後算帳嘛!秋後算帳比春前瞎鬧強!」胳膊擰不過大腿,產量還是按照書記要求的天文數字報上去了。措施呢?主要是密植。小麥試驗田一畝下了二百斤麥種!高粱、玉米、穀子,一律縮小株行距,下種超過往年三倍。郭老頭,耿老頭堅決不同意,書記下不來臺,又不能拍桌子,氣得他說:「啊呀!你就做一次社會主義的冒失鬼行不行?」
兩個人的身世可不一樣。
這是個石頭的世界。到處是石頭。
離車站二里有一個揚旗。揚旗對面有一座孤山頭,人們就叫它孤山。——這一帶的山都是當地人依山的形貌取的名字,如孤山、紅山、馬脊梁山。孤山不算很高,不過爬到山頂,周圍幾十里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曾經上去過。空著手也不能一口氣走到山頂,當中總得歇一會。有人跟王大力打賭,問他能不能扛三麻袋綠豆一口氣上山。糧食裏最重的是綠豆。一麻袋綠豆二百七十斤。三麻袋,八百多斤。王大力一口氣扛上去了,跟沒事似的。

二、王大力

他就在路邊一間泥牆瓦頂的房子裏住著,一個人。這間房子原是大煉鋼鐵時的指揮所,現在還可以看到貼在牆上的褪了色的標語。
天剛剛亮,一個工人起來解手,大聲嚷嚷起來:「嗨!起來啦!井錐起來啦!」
三個車倌同聲向他道謝,「噯!謝啥咧!」他已經走進了高粱地。只和圖書見他的黑黑的頭髮和大紅牡丹花的「腰子」在油綠油綠的高粱叢中一閃一閃,走遠了。
我聽人們說起過陳銀娃,沒見過。
他吃兩個人的飯,幹三個人的活。
我第一次遇見郭老頭是在一個賣老豆腐的小飯舖裏。他坐在我對面,我對他看了又看,總覺得他臉上有點什麼地方和別人不大一樣。他看著我,知道我心裏琢磨什麼,搭了碴:「耳朵」。可不是!他的耳朵沒有耳輪。「你拿牙咬咬!」那可不行,哪能咬人的耳朵呢!「那你用手撕撕!」我也沒有撕,倒真用手指頭捏了捏:他的耳朵是棒硬的!——「這是摔跤的褡膊磨出來的。」
大家都叫他王大力,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名字。
為了旱澇保收,所裏決定冬天打井。沒有人會。派他到公社打井隊住了一個星期,回來,支起架子就開工了。兩個冬天,打出了八口井。再打兩口,就完成了計劃。打井不能打打停停,因此得三班制。為了提高效率,搞了競賽,逐日公布各班進度。在手的這口井已經打穿了沙層,打到石層了,一兩天就能出水了。井筒、油氈都已經準備好,淨等著敲鑼打鼓報喜了。打到石層,可就費勁了。一班出不了多少活。夜班帶班的是個幹部。他搞了點物質刺|激,說是拿下多少進度,他買五包牡丹菸請客。這一下,哥兒幾個玩了命,而且違反了操作規程,該起錐時不起錐,該灌泥漿時不灌,一個勁地把井錐往下砸。——一下把個井錐夾住了,起不出來了。全班十二個棒小伙子鼓搗了大半夜,人人汗透了棉襖,這井錐像是生了根,動都不動,他娘的!
這個人並不愛滑稽逗樂,平常連話也不多,就是說起話來就押韻,真怪!
倆老頭都是在江湖上闖過的人,可是他們在作務莊稼上,都是一把好手。
到了鋤地時,倆老頭拿著小鋤,下地幹起活來。他們把穀子地過密的小苗全給鋤掉了。鋤一棵,罵一句:「去你娘的!」——鋤一棵,罵一句:「去你娘的!」隊長知道了,趕緊來攔住:「啊呀!你們這是幹啥呢!這是反領導呀!」倆老頭一起說:「怕啥!他打不了我反革命!」
農民大都能趕車,但不是所有的農民都能當一個出色的車倌。
我要到寧遠鐵廠的倉庫去辦一點事,找一個撿糞的老人問路。他告訴我:起這裏一直往東,穿過一片大葉桑樹。多會看見地皮通紅,不遠就是鐵廠倉庫。我道了謝,往前走。忽然發現:嗯?這人說話是押韻的?

五、倆老頭

陳銀娃是個二十五六的小伙子,眉清目秀,穿了一副大紅牡丹花的「腰子」,布衫搭在肩頭。——這一帶夏天一天溫差很大,「早穿皮襖午穿紗」,男人們興穿一種薄棉的緊身背心,叫做「腰子」。「腰子」的布料都很鮮豔。六七十歲的老漢也穿紅的,年輕人就不用提了。像陳銀娃穿的這件大紅牡丹花的「腰子」,並非罕見。
我有一天傍晚從城裏回來,那天是八月中秋,遠遠聽見大隊的大穀倉裏有個小姑娘唱《五哥放羊》。真是好嗓子,又甜,又脆,又亮。哪來這麼個小姑娘呀?去看看!走進門,是耿老頭!
此人可以說是其貌不揚。長臉,很長。鼻子下面的人中也特別的長。他有兩個特點。一個是脾氣好。多會也沒見他和人紅過臉嚷嚷過。不論是開會,是私底下,他總是慢條斯理的說話,臉上帶著笑,眯縫著眼,有一點結巴,不厲害。他不是隨風倒的人,凡事自有主見。和圖書但是表達的方式很含蓄,很簡短。對某人的行為不以為然,只是說:「看看!——這人!」對某種意見不同意,只是說:「嗯!——說的!」因此得了個外號:老蔫。另一個特點是:內秀。
老蔫來看了看,圍著井轉了幾圈,坐下來愣了半天神。後晌,他找了幾個工人,扛來三十來根杉篙,一大捆粗鐵絲。先在井架四角立了四根柱子,然後把杉篙橫一根豎一根用鐵絲綁緊,一頭綁在錐桿上,一頭墜了一塊千數來斤重的大石頭。都弄完了,天已經擦黑了。他拍拍手,對幾個伙計說:「走!吃飯!餓了!」工人們走來,看看這個奇形怪狀的杉木架子,都納悶:「這是鬧啥咧?」我也來看了看,心裏有點明白。憑我那點物理學常識,我知道這是一套相當複雜的槓桿。
有人告訴我,這是王大力的媳婦。

四、鄉下的阿基米德

他們的宿舍就在離車站不遠的路邊。夏天中午路過時,可以看到他們半躺在舖上休息,有的在抽菸。他們似乎在休息時也是不聲不響的。
小車站有個搬運隊,有二十幾個人。他們搬運的東西主要是片石山下來的石頭。車站兩邊的月臺上經常堆滿了石料。他們每天要把四五百斤一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背上火車去。他們也是那樣不聲不響地工作著,邁著穩穩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月臺和車廂之間的跳板。
好些人在幹活,搬運石頭。他們把石頭按大小塊分別堆放。這些石頭各有不同用處。大的可製碾盤、磨扇,重量都在千斤以上。有兩個已經斲好的石磨就在旁邊擱著。中等的有四五百斤,可做階石、刻墓碑。小塊的二三十斤、四五十斤不等,砌牆,壘堤壩。搬運石頭,沒有工具。四五百斤,就是擱在後腰上背著,——有的墊一條麻袋。他們都是不出聲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著。不唱歌,也不喊號子。那麼多的人在活動,可是山裏靜悄悄的。
怎麼會到這裏來了呢?那年大旱,河淨井乾。種菜沒水哪行呀?逃荒吧。逃到張家口,人地兩生。怎麼吃飯呢?就撂了地摔跤。不是表演,是陪人摔。那會有那麼一幫闊公子,學了一招兩式,喜歡下場顯示顯示。他陪著摔,摔完了人家給錢。這在闊公子們叫做「耗財買臉」。他說:「不能摔著他,還不能讓他摔著了。讓他摔著了,倒了牌子;摔著他,那哪成呀!——這跤摔的!」混了兩年,覺得陪著人家「耗財買臉」,太沒意思了!遇到一個熟人,在這裏落了戶,他也就搬了過來。一晃,四十年了。
他告訴我,他不是此地人,是北京人,——他說的是一口地道北京話。安定門外住家,就在橋根底下,種一片小菜園子,自種自賣。從小愛摔跤。那會摔跤,新手初下場子,對方上來就用褡膊蹭你的耳朵。那會的褡膊都是粗帆布納的,兩下,血就下來了。他的耳朵就這麼磨出來了。
不遠的田地上矗立著一排一排土高爐,整整齊齊,四四方方。再過三五年,沒有見過大煉鋼鐵的盛景的年輕人將會不知道這些黃土築成的方形建築物是幹什麼用的。也許會以為這是古代一場什麼戰爭留下的遺物。——這地方是李克用的故鄉,說不定有一個考古學家會考證出這跟沙陀國有關。當年,這個地方曾經是爐火通紅,照亮了半個天,——嚇得幾十里之內的狼都把家搬進深山裏去了。現在呢,這些土高爐已經無聲無息。裏面毫無例外,全都結了一層hetubook.com•com厚厚的焦子。焦子結實得很。刨不動,扯不開。除非用炸藥才能把它炸碎。可是誰也沒想起用炸藥來炸它。

一、陳銀娃

人們告訴過我,這人說話從來就是這樣,張口就押韻。我活到這麼大,還沒有遇見過一個說話全部押韻的人。莫里哀喜劇裏的汝爾丹說了四十年散文,此人說了六十年韻文!
三鍋菸抽罷,他接過鞭子,騰地跳上車轅,甩了一個響鞭,「叭——!」三匹牲口的耳朵都豎得直直的。「喔嗬!」轅馬的肌肉直顫。緊接著,他照著轅馬的兩肩之間狠抽了一鞭,轅馬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兩隻前腿上,往前猛力一蹬,挽套的馬就勢往前一衝,——車上來了。
天亮了,全所的幹部、工人輪流來看過,出了很多主意,全都不解決問題,錐還是一動不動。大家都很喪氣。得!費了半個月,四百四十個工,還扔了一個嶄新的火箭錐,這口井報廢了。
他有一對好耳朵,一個好記性。不論什麼樂器,凡是他見過的,他都能擺弄,甭管是橫的,豎的,吹的,拉的,彈的。他不識譜,一般的曲子,他聽兩遍,就能背下來,所裏有個李技|師,業餘愛拉小提琴。這玩意工人們沒有見過,給它起了個名兒,叫「歪脖拉」。他很愛這洋樂器,常常到李技|師屋裏去看他拉,聽他拉。有一次李技|師被所長請去研究問題。回來時聽見有人在他屋下拉他常拉的練習曲。心想:這是誰呀?推門一看,是他!李技|師當時目瞪口呆了半天。
他跳下車,把鞭子還給車倌。
車倌是個很精幹,也很要強的小伙子。叭——叭!接連抽了幾鞭子,——沒上來。他跳下車,拿鐵鍁把膠皮軲轆前面的土鏟去一些,上車又是幾鞭子。「哦嗬!——咦哦嗬!」不頂!車倌的臉通紅,「咳!我日你媽!」手裏的鞭子抽得山響,轅馬和拉套的馬一齊努力,馬蹄子亂響,噼哩叭啦!噼哩叭啦!還是不頂!越陷越深,車身歪得厲害,眼見得這輛車要「扣」。第二輛車上的是個老車倌,跳下來,到前面看了看,說:「卸吧!」
孤山下有兩間矮矮的房子,鹼土抹牆,青瓦蓋頂,房頂上爬著瓜藤。有人指給我看:「那就是王大力的家。」
人們每年都要念叨:「王大力死了三年了」,「王大力死了四年了」,「王大力死了五年了」……
也有人說,沒有那麼回事。
因此,在這片本來是好地的田野上就一直保留著一群古跡。這些古跡有一個很大的優點,既避風,走進去外面又看不見,於是就變成過往行人的一個合乎理想的廁所。這個退休工人每天就到高爐裏去撿糞,在那座焦炭山旁邊堆成了另一座山。這座糞山高到一定程度,他就通知公社套車來把它拉走。
倆老頭後來一見這位書記,當面就叫他「社會主義的冒失鬼」。書記一點辦法沒有。看來他這頂「冒失鬼」的帽子得戴幾年。
這一車石頭,卸下來,再裝上,得多少時候?正在這時,第三輛上的車倌高聲喊道:「陳銀娃來啦!」
老車倌告訴我,陳銀娃趕車是家傳,他父親就是一個有名的車倌。有人曾經跟他打賭:那人戴了一頂氈帽,銀娃的父親一鞭子抽過去,氈帽劈成了兩半,那人的頭皮卻紋絲未動。
他是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的老工人了。主要工作是管理馬鈴薯試驗田,但這只是相對固定。哪裏需要人,他就被調去。大田、果園、菜園都幹過。粉房的師傅請假回家探親,他去漏幾天粉。酒廠的師傅病了https://m.hetubook.com.com,他去燒兩鍋。過年殺豬,那是他的活。騾馬得了小病,不用送獸醫院,他會扎針。他是個好木匠,能開料,能算工。什麼地方開農具革新展覽會,所裏總是派他去。回來後,不用圖紙,兩三天內,他就能照樣鼓搗出幾件。
一九八〇年一月五日寫成五月廿九日修改
他留下一個媳婦,一個兒子。現在,他原先的同伴共同養活著他的家屬。他們按月湊齊了錢,給他的老伴送去。她就給這些搬運工縫縫補補,洗洗涮涮。
在市裏召開的豐產經驗交流會上,倆老頭當了代表,發了言,題目是:《要做老實莊稼人,不當社會主義的冒失鬼》。主持會議的就是來蹲過點的那位書記。書記致過開幕詞,郭老頭頭一個發言,頭一句話就是:「X書記叫俺們做社會主義冒失鬼……」
也許因為倆老頭闖過江湖,他們不怕官。
耿老頭唱過二人臺。藝名駱駝旦。「駱駝」和「旦」怎麼能聯在一起呢?再說,他哪兒也不像駱駝呀?既不駝背,也不是龐然大物,——他是個瘦瘦小小的身材,本地人所謂「三料個子」,據說年輕的扮相俊著呢。也許他小名叫個駱駝。這一點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他這個「旦」是半業餘的。逢年過節成個小班子,七八個人,趕集趁廟,火紅幾天。平常還是在家種地。
這人有六十開外年紀,還一點不顯衰老。他是一個退休的工人,現在的任務是看守著一堆焦炭。這堆焦炭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存下來的。還不少,像一座小山。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不處理,也不運走,一直就在一片空地上放著。從夏天到冬天,一直放著。
他每天出去巡視幾遍,看看那一堆焦炭。其餘時間,多半是去撿糞。
三輛大車裝滿了石頭,——都是小塊的。下山的路,車走得很快。三輛三套大車,前後相跟,九匹馬,三十六隻馬蹄,郭答郭答響成一片,很威風,很氣派。忽然,頭一輛車「誤」住了。快到平地時,有一個坑。前天下過雨,積水未乾。不知道是誰,拿浮土把它墊了。上山是空車,不覺得。下山是重載,一下子崴在裏面了。
他的韻押得還很精巧。不是一韻到底,是轉韻的。而且很複雜。除了兩個「碗」字互押,「多」與「鍋」押;「一邊兒」、「一遍兒」也是相押的。節奏也很靈活,不是像快板或是戲曲,倒像是口語化的新詩。他說話還有個特點,很形象。結構方法也和一般人不一樣。
冬天,我又和別人路過他的家,他在。那是前半晌,他已經在做飯了。我說:「這麼早就做飯?」別人說:「他到冬天都是吃兩頓。」他把小米飯燜上,說:
兩個老頭現在都是生產隊的技術顧問。郭老頭精通瓜菜,也懂大田;耿老頭精通大田,也懂瓜菜。
阿基米德,古希臘學者。生于敘拉古。曾發現槓桿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確定許多物體的表面積和體積的計算方法,並設計了多種機械和建築物。羅馬進犯敘拉古時,他應用機械技術來幫助防禦,城破時被害。
有一次,火車過了揚旗,已經拉了汽笛,王大力發現,軌道上有一堆杉篙,——不知道這是誰幹的事。他二話沒說,跳下月臺,一手抓起一根,乒乒乓乓往月臺上扔。最後一根杉篙扔上去,火車到了。他爬上月臺,脫了力,癱下來,死了。
——《辭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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