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預言」的角度來講,我寧願看到書中的具體描寫與事實發展不相符,也不願被人誇讚自己有算命天才。《黃禍》完稿時沒有預見到一年後的蘇聯解體(據說連美國的中央情報局也一樣缺乏眼力),這次做的修改主要在於順應這個變化。看過上一版的讀者可以發現,改動不多。我不認為需要大改。儘管世界的具體形勢發生了變化,在我來看都在表皮。顯露在世界外表的是各種各樣的變數與偶然,難以預見,然而主導世界的卻是內在的必然。變數與偶然可以大不相同、千變萬化,必然的趨勢卻並不會由此改變方向。在這種必然的意義上,我對自己在書中所作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預言」又深感不可抗拒、劫數難逃。不過若能讓我來選擇,我真心希望《黃禍》描寫的一切永遠不會發生。能因這個預言失誤被戴上「譫語者」的帽子,我一定視為最大幸事。
還有一種看法,認為這本書是為配合鄧小平恫嚇西方而寫的,目的是使西方國家不敢破壞共產黨在中國的統治,出於西方自身的利益與安全,只有幫助中共保持穩定。我這本書寫在鄧小平發出「黃禍」威脅之前,並且我也敢保證鄧沒有向我討教。不過鄧既是一個精明的政治家,他看不到「黃禍」並且不打這張牌倒是會令人奇www.hetubook.com.com怪的。問題在於哪怕全世界一齊努力,又是否能實現鄧小平穩定中國的願望,或是消除「黃禍」的可怕前景呢?以鄧的思維,大概以為政治能解決一切,然而他所推行的政治對解決中國的根本危機在本質上是南轅北轍。這個世界的多數政治家都與他一道,正在向著同一個方向——於有限世界追求無限財富——引導自己的人民。那麼當大伙一塊擁擠在通向毀滅之路時,又如何能指望國際社會幫助中國避免「黃禍」?毀滅何以能救毀滅呢?
一些評介將這本書定義為「政治預言小說」,其實我關注的焦點不在「政治」。書的內容雖處處與「政治m.hetubook.com.com」糾纏在一起,但那些「政治」只是浮在外表的結果。中國也好,世界也好,人類面臨的困境追根溯源並非出自政治,而是人類的生存方式和價值追求。在這一點上,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民主與專制沒有本質的區別。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難道不是步步跟在以西方為榜樣的世界主流身後嗎?即使是毛澤東時代,也照樣把工業化奉為基本目標,無非手段有別而已。我描寫中國毀滅,並非像我的許多同胞一樣,是出自怨恨她未走西方之路。相反,以她最為薄弱的先天條件,沉淪於物質主義才是毀滅首先從她開始的原因。我以為,人類如果不改變自己的道路,同樣的毀https://m.hetubook.com.com滅也會在中國以外同樣發生。這本書描寫世界毀滅是出自「黃禍」同樣只是一種浮在外表的結果。即使沒有當今國際社會牽一髮動全身的互動影響,人類目前的生存方式最終仍會將每個社會分別導向同樣的毀滅,區別只是時間和誘發條件不同。
有人批評《黃禍》有一種「窮困沙文主義」傾向(或被稱作「人口帝國主義」)似乎是在向世界宣稱:你們可以瞧不起中國,你們的命運最終卻捏在我們手裡,我們不能比你們富有,卻能讓你們毀滅。這種自己活不成也要按住別人一塊死、而且還為此得意的心態無疑是可憎的,但是我絕無此意。我只是想展現一個事實:無論有無中國政府進行組和-圖-書織操縱(如書中所寫),中國一旦崩潰,「黃禍」都會湧向世界。當年幾十萬越南船民可以把世界搞得不堪重負,如果十多億中國人爭相走出國境,很難想像不令世界陷入絕境。今天,反向的「殖民」——即窮國向富國、弱國向強國的「殖民」已是有目共睹,也許還算是一種歷史的輪迴或索債吧。當然,人類的災難有多種方式:生態懲罰,全球大戰,怪病蔓延——不一定非由「黃禍」導致。我之所以寫「黃禍」只是因為我生活在中國,恰好對這種威脅看得更清楚,並且它畢竟是各種可能之中的一種,應該有人展示。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