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一個頗為走紅的小說家,投身綠色運動後便放棄前途無量的文學創作,只寫理論著作了。然而文學之火仍然時時在他心中燃燒。無論用多麼邏輯性的語言做記錄或分析,他眼前出現的卻永遠是帶著顏色和激|情的圖景。無邊的黃水在白色陽光下黏稠地伸展。老鼠在露出水面的大片高粱穗上跳行。搶撈浮財的盜賊槍口冒著青煙。一船船剛剝下的死人衣服。泡脹的屍體白發糕般變軟腐爛。今天,他看見一隻來遊覽的船。沒遭過水災的城裡人一看見屍體便興奮地大呼小叫,嚼著口香膠使勁照相。一個小伙子問他擼了多少塊表。他死死咬牙才沒划過去把那混蛋掀下水。他發覺環境刺|激使自己有了過多情緒化的東西。每當他划著橡皮艇給各個高地的災民送去水底撈出的糧食時,那些可憐忠誠的人們圍著他歡呼甚至跪拜,太平天國的誘惑就不斷從腦海裡升起。他相信如果他把自己宣佈為「綠教」的神,舉臂一揮就能拉起一支上百萬災民的暴力大軍席捲天下。一百年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揭竿而起。但是現在,他只能在心中感嘆。時代已經不需要草莽英雄,那種肚子逼出來的大軍只能暴烈一時。在他的生命中,義薄雲天的俠客豪情必須讓位給為人類挑起指路明燈的哲學思考,把一腔又紅又燙的血生生嚥下去。
金晃晃的水無邊無際地伸展,在扁而柔軟的夕陽下如凝結了那樣莊重。露在水面的樹尖、房脊像金棋盤上的棋子,默默排列著神秘陣勢,讓人感到蘊含著無限玄機。
「城裡大哥!……」一個女人悶著的喊聲從水邊坑窪處傳來。
歐陽中華扶起她。她緊緊抱住歐陽中華。
他起身邁過各種形態的性|交者。
「城裡大哥,該吃飯了。」那怯生生的聲音像每天一樣來到身邊。
既然終將毀滅,既然只有毀滅才能新生,哪就讓毀滅盡早降臨吧。
兩個男人按著那個送飯姑娘的手腳。另一個光光的男人正在往她身上爬。
出發前,陳盼說他一定會成功,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從不像陳盼那樣把「人民」二字奉若神明。與其說他來求成功,不如說只是求一種證實,以使自己問心無愧。如果物m.hetubook.com.com
質的「人民」不能轉變成精神的「人民」,世界只有毀滅。他做了努力,雖然他早就認為毀滅不可避免。如果說以往這種認識還只是對客觀趨勢無奈而冷靜的推測,那麼在黃水包圍的此刻,則顯露出另一種新的意義。毀滅和綠色未來攜起了手,連結著那兩隻手的是死亡。在死亡中,他看到了把握未來的點……
人們圍到島子中央去了。一個人跪下,全體就隨著跪成一片。傍晚,他還沒把橡皮艇划靠岸,就看見了那個在最高處用泥巴、石頭和樹枝塑起的形體。人們歡欣地告訴他,那就是他讓他們崇拜的「美」。要是幾天前,他會一腳踢倒那個雖然沒有五官四肢卻讓人一下就想起土地神閻王爺之類的噁心偶像,今天卻連一句話也沒說。他想起那個去教導土人吃東西前要說感謝主恩賜食物的傳教士,當土人終於學會說這句話時,隨之而吃的卻是他的肉。他明白這就是頭了,試驗結果已經出來,從來沒有過高期望,以後就什麼也不必再想了。
三個男人嚇得立刻站起。
夕陽多美啊,歐陽中華疲憊地想。如果不是每個人都衣不蔽體的話,倒像是仙境一樣美麗呢。
「……我還是個姑娘……我只給你……」她失聲哭訴,像片樹葉一樣簌簌發抖。熱的淚流在他胸上。
他只能想,只能寫,至少是現在。他不能與那些民主戰士去分奪風采。翻案也好,民主也好,誰上誰下,黨派憲法,那都是「炒鍋」裡面的事。整個鍋都要被砸爛了,都要被燒化了,忙著在鍋裡去搶幾顆豆子又有什麼意思呢?歷史要的是在升騰的烈火上安置一口新鍋,把人間的一切重新鑄煉。他明白,歷史已經給了他這個使命,那口新鍋將首先產生於他的大腦。毀滅來臨之前做不好這口新鍋,一切就將在烈火中永恆地化為烏有。
他的手沿著她的脊背向下撫摸,停在那圓潤滑膩的臀部上。他看向月牙,看向土地上沉溺在交媾中的男男女女。他想,生命死了許多,還將再死更多——
「城裡大哥……我沒跟他們去磕頭。我看著太陽……我真地感到了你說的:美,就在我心裡……」姑娘眼裡泛起淚光,突然扭頭跑開。
中國的綠色和平思想最初和-圖-書是從西方學到的。以生態災難的警告為起點,反對追求無限增長的工業主義和沉溺物慾的消費主義,主張人類自我控制,尊重脆弱的地球和其他物種,重新建構人類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不管在中國還是世界,許多人認為綠色思想指出了人類社會弊病所在,描繪的出路卻非常軟弱而不明確。一旦放棄有史以來始終如一的創造和消費物質財富的人生主題,是不能用幾個空洞的「和平」、「靈性」、「回到自然」之類的詞彙就填補得上的,也不是能用「道德」、「克制」、「自我約束」一類收斂性詞彙就讓人滿足的。與之相應的,能取而代之成為永恆未來人生主題的是什麼?除了物慾以外,人類還有沒有具有同樣張力,能不斷激發生命迸發而一代代永不枯竭的新的內驅力源泉呢?
歐陽中華深吸一口潮濕的空氣。一個靈魂儘管只燃起小小的火苗,也能燙得人心頭聳動一下。她能證明什麼嗎?他有些不安。證明她的鄉親們能轉變?證明他們不該死亡嗎?不。他無聲嘆息。她只是黑夜墳山的一星磷火,照亮不了黑夜,只能隨黑夜而消失。
「你們走吧。」他揮了一下手。
這片「領土」上共有五十九名男人,三十七名女人,還有十五名兒童。由於這一帶決口是在夜間,多數男人直到現在也只能在下身圍點東西,而婦女全靠他這些天打撈的衣服才逐漸遮住身體。
他很想一直坐著,讓精疲力竭的軀體靠在橡皮艇上一動不動。可是他掬起金晃晃的水浸一把臉,又像每天一樣開始在天黑前巡視這片「領地」。黑密鬍子覆蓋了他的下巴和兩鬢。長頭髮黏成一絡一絡。他光著上身。褲子已看不出原來模樣,只有繫著疙瘩的皮吊帶上露著塊法文銘牌。然而高不可攀的尊貴氣質卻一如既往,使他鶴立雞群。無論走到哪,人們都恭敬地叫他「城裡大哥」。
有了那個偶像,人們拜起來就對勁兒多了。往日那種面對虛幻的不自在和陌生感一掃而光。男女老少踏實地跪在偶像周圍,熱誠地磕頭許願,爭相訴說,嗡嗡響成一片。一個老婦人尖聲唱著呼喚觀音菩薩。偶像前插了許多代表牌位和香燭的樹棍。骯髒的脊背起起伏伏。
他舀了半飯盒水和圖書。想起水中飄浮的那些屍體就隱隱作嘔。最後一片淨水片被捏碎扔進飯盒。細密的氣泡從水底急速升起。他後悔藥品和淨水片帶少了,可即使再多,也不夠這麼多人,何況還有其他高地上的災民呢。
地上的姑娘抽泣著。赤|裸的身體在黑暗中像隻白羊,只有兩腿中間的三角區朦朧一團。
「如果她不願意,你們沒有權力強迫她。」
這本書被譯成幾十種文字,使歐陽中華成為國際名人。他的理論成為綠色哲學的一塊重要基石,也成為國際綠色運動的綱領之一。許多新理論以此為基點產生,向不同的方向發展。尤其在如何從物質人社會向精神人社會過渡的問題上,許多觀點截然對立。歐陽中華一直沉默。他的身分已不宜隨便發表意見,拿出來的必須一鳴驚人,無懈可擊。黃河決口似乎正是他等待的一個時機。他立刻背上橡皮艇,搭上一架救災直升機。到哪並不重要,只要四面有水,水中間有一群隔絕的人,政治、經濟、社會的手全都伸不到,他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個「無菌試驗盤」。
他準備好好睡一覺,明天要划一整天的槳。他要回去了。新的理論已經在頭腦裡燃燒。他要趕回到北京的書齋奮筆疾書。回到陳盼的床上,回到咖啡、香水、電器與音樂的世界。這裡的人將自生自滅。既然終將毀滅,既然只有毀滅才能新生,那就讓毀滅盡早降臨吧。促進毀滅就是推動歷史進步。既然他們終將死,既然只有物質人的大滅絕才能為精神時代開闢道路,這些人的死就有了一種冷冰冰的命定,救他們就成了和歷史背道而馳。他打了個哈欠。
歐陽中華用草帽接下了。姑娘沒有馬上離開。她有多大了?他始終沒問過。十天前,他從一座快要倒塌的房架上把她救下來,他以為她只有十四、五歲。現在,她那對在小背心下鼓起的乳|房那麼豐|滿,他相信她總該有十七、八了。
已經六天沒下雨了。大水開始消退。原來這片高地露出水面只有一個籃球場大,現在快有三個足球場大了。高低起伏,有「半島」,「山谷」,也有「河灣」。
光線已暗淡得看不清筆記本上的字了。一彎細細的月牙在水面升起。他看見男人蠕動的脊背,女人高舉的腿,東一處西和-圖-書一處在微光下閃爍的皮膚。隨著天氣好轉,體力恢復,這幾天男女亂|交的行為越來越多。他對此不干涉。在他的筆記本上,詳細記載的觀察分析表明,亂|交有利於目前這種部落生活的融合、協作和穩定。相反,凡是夫妻同時在高地而不參與亂|交的,都有明顯的離心傾向,自私、算計,被集體排斥。
「你們放開她。」他靜靜地說。
他開始機械地咀嚼麥粒。這幾天逐漸失去了飢餓感,但他知道必須把這些如同木屑的東西咽進去,哪怕咽得喉頭出血。每天,他划著橡皮艇在淹沒的村莊上飄泊,挨門逐戶地潛進水裡,從被泥沙掩埋的缸裡囤裡掏出這些失去了味道的糧食。靠他的野外生存知識、勇氣、藥品,靠他的橡皮艇和一身游過長江、黃河、萊茵河和大西洋的游泳本領,還靠他的威嚴,玄若天機的說教,他成了這一帶災民的救星,傳說中的神和至高無上的領袖。他建立了「部落」、分配制度、勞動組織、秩序、甚至法律。十幾天來,他那本厚厚的防水筆記本剩得越來越少。試驗重點已逐步從「綠教」轉到在毀滅中求生存的組織和方式上了。
歐陽中華在他的里程碑式的著作《精神人》裡指出:有,那就是「美」。他主張用精神審美取代物質消費的生活主題,把人類內在追求的慾望和潛力從物質世界轉投於精神世界。他認為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精神,因而從物質人變成精神人、從物質型生活轉到精神型生活是人類進化發展的必然。與今天的經濟型社會相區別,他把未來社會稱為文化型社會。精神追求不受資源限制,因而不存在增長極限。未來社會將把人類物質生活保持在一個與生態、資源相符合的「溫飽」水平,而把永無止境地持續提高人類精神生活水平當做社會的主要目標。人類追求不斷進步的需求將在新社會中得到最大的滿足。
太陽被地平線吞沒,涼氣一下便升起了。白霧從水面上悄然凝聚,精靈一樣飄來。歐陽中華想起北京,陳盼那個溫暖的小窩。
開始他曾受到鼓舞。在這種生死渺茫的環境裡,災民的宗教情緒一點就燃。然而當他反覆說明「綠教」沒有神,沒有來世,沒有升天,不需要儀式、和尚道士,也不需要磕頭燒香的時候,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怎麼也深入不下去。災民以畏葸獻媚的方式與他僵持,終於突破他做為「立教者」的權威,弄出了這個偶像。雖然也用草皮樹葉貼成綠色,雖然他們把它叫成「美」,可在狂熱的膜拜中,叫的卻是從「玉皇大帝」到「關公爺爺」,還有人叫出的竟是「毛主席」。這偶像是最後一塊砝碼,使天平徹底定位。他明白了,宗教意識雖然是一種複雜的心理機制,但對物質人,最終不會成為精神審美,依然囿於他狹隘的功利願望,為保佑現世,為死後上天堂,或為來世投好胎得好命。他們懂得眼前的大水是報應,懲罰他們忙於掙錢,忘了敬神。神是明確的,一還一報,賞罰分明。「美」是什麼,他們卻搞不懂,也無從產生敬畏之心。
等待幾十億物質人自發轉變成精神人是歐陽中華最不願接受的觀點。那要一千年,甚至一萬年。到那時再實現綠色,地球早已被毀掉一百次,連一棵綠芽都剩不下。他也不能容忍一生努力的結果要寄託給茫茫後世。既為一個理想獻身,只有親眼看見結果才有意義。然而「等待」和「後世」卻似乎最現實,尤其對中國。誰有辦法把精神貧乏物慾橫流的芸芸眾生在一代之間催化成精神人呢!他對這種想法雖然蔑視,在另一個極端,卻又熱切盼望真能一蹴而就。他知道跟老百姓談哲學根本沒門,唯一可以利用的也許只有他們古老的群體潛意識中的宗教渴望。歷史證明宗教在建立和改變人類心理結構方面有特殊力量,愚昧的物質人在宗教光暈下確有脫胎換骨為精神人的先例。他試著把綠色生活原則和審美人生主題演化成宗教形式。假如這種「綠教」能以大宗教那樣的規模迅速擴展,改造芸芸眾生是否可能?綠色原則大都是古老真理,在所有宗教中幾乎都有體現。中國文化傳統中的清心寡慾、知足而樂、分享、節儉、積德,睦鄰和熱愛自然等更是再綠不過。宗教意識本身做為審美追求的最高層次之一,再沒有比它更適合做為綠色未來與大眾百姓之結合點的了。
中間那男人雙腿打顫,陰|莖抽得小小的。
姑娘小心地捧著一把出芽的麥粒和一塊空投餅乾。拜神已經結束。人們排著隊從最老的那個男人手裡領自己的晚飯。第一份照例先送給歐陽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