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小野中二」欠身致意。
「我一個人獨吞八百萬不更好嗎?」「中校」笑嘻嘻,當然是開玩笑。不用上校暗示,他就知道對方也留下了威懾自己的「王牌」。對這樣一個人,寧可把他當成同謀,別把他當成對手。
在銀座的那家妓院裡,他開價五百萬美元。假如可以趁總書記訪問日本期間下手,他只要三百萬。哪下手都比在中國方便。「我給你六百萬。」那個中共上校回答,一根眉毛都不動。「但是必須在中國,必須在四十五天內,必須死。」
就是為了保這個本,他要求中共上校說出他的老闆姓名。「沒有這麼一個名字,我怎麼相信你們會履行剛才達成的協議——保證我活著離開中國呢?公佈一個沒有老闆名字的錄影不會形成任何威懾。有幾個人認識你,上校?」
一個正在查找目錄的台灣軍官抬起頭。
「同時請先生知道,沒有日本防衛廳指教,台灣軍隊也明白大壩對戰爭的作用。至少本人就剛在加拿大研究完這個問題。」
那一陣兒看上去生意馬上就會吹。「中校」要的名字必須貨真價實。欺騙沒有用,他對中國的情況並不陌生。而上校激烈反對。不過爭執時間一長就看出那反對更像是賣關子。火候到了差不多的時候,上校收起反對,悠悠然開口。
他把那些北京的活動一股腦甩掉。安排中只剩下將在月底開始的外出視察。只要烏龜走起來,總比趴在窩裡露頭的機會多。視察範圍主要是黃泛區。開封、蘭考、徐州……黃泛區以外只去一個三峽水庫,為剛剛完工的第一期大壩工程剪綵。
那名字只有兩個字。一百萬元是個「王」,一百萬元是個「鋒」。
「先生對三峽工程有興趣,可以去加拿大。加國為了拿到這項工程,做了多年研究。這方面的材料稱得上世界之冠。」
上校的眼光親切坦然。錢是老闆的,帳號卻自然是他的。「中校」敢肯定那帳號名下已經有了不止一個兩個二百萬。
「對不起,這類工程問題的資料我們和*圖*書這裡收得不多。」
用他的眼光看,中國的保衛措施沒有一處稱得上高明,然而卻最難下手。他精心研究過近代歷史中所有對國家領導人的暗殺,除了有組織的大規模行動,幾乎全是在公眾場合進行的。必須見著他,然後才能瞄準。西方領袖為了獲得選票,必須在公眾場合頻繁露面。為了那個美麗的民主程序,他們的日程甚至得公開,幾點幾分在哪做什麼活動,經過哪條大街,參加哪個集會。那麼,即使他們的保衛工作再優秀,又如何能在那麼多窗子中找出哪一個藏有槍口呢?中國領導人卻不同,他們的一切都與社會隔絕。住在隔絕的大院裡,坐著隔絕的汽車,開著隔絕的會議,進行著隔絕的旅行。連他們的公開也是隔絕。如果他們需要「和群眾在一起」,他們會隔絕地出現在群眾中,然後再不隔絕地出現在報紙和電視上。隔絕是保衛工作最好的武器。再平庸的保衛有了它,也近乎於萬無一失。
表面上只是執政黨的更迭。民主進步黨以五十二%的多數選票戰勝國民黨,取得了「中華民國」的執政權。這種更迭在任何一個實行多黨制和競選制的社會裡司空見慣。然而對於台灣,其歷史性意義不僅在於把執政幾十年的國民黨趕下台,更重要的在於這是台灣人民對台灣前途一個轉折性的新選擇。
而對全體台灣人來說,這次大選的意義超過許多最重大的歷史事件。
一小時四十三分之後,「中校」乘坐的飛機在桃園國際機場起飛,飛往加拿大。「小野中二」又變成了年輕快活的菲律賓旅遊者。
昨天晚上,他在香港第一次給上校留下的號碼打電話。按照約定,他要求知道旅行社的安排。對方念了一份冗長的日程表,很精細。當他按照上校交待的規則做了一番複雜整理,便出來一份中共總書記在未來一個月的活動安排。現在,「中校」在腦子裡把那安排反覆過來過去。中南海他肯定不想進,那裡的兵幾乎人挨人。在北京伏擊車隊也不可能
和-圖-書。中共首腦在保護自己方面不惜重金。防彈車的保險係數相當高,炸翻幾個跟頭也傷不著裡面的人。專列車廂也是如此,即使把它從橋上炸進河底,它也能八小時內不滲水,有氧氣,與外面保持聯絡……不要說這些方法幾乎毫無希望,哪怕有一半的成功可能他也不會用。現在唯一的優勢就是中共政權的最高領導人從未遭受過任何暗殺,警惕性長期受不到刺|激就會麻痺。而這種麻痺是可能成功的唯一保障。一旦打草驚蛇,得手的希望就趨於零。所以不幹則已,要幹必成。
整個台灣島似乎只有一個人對剛剛結束的大選漠不關心。
「對不起。」「小野中二」露出肅然起敬的神情,立正鞠躬。
「中校」看得很快,再複雜的保安措施他都一目了然。暗殺專家必然是保安專家。他在這方面已經一通百通。何況他剛剛在香港的圖書館坐了十好幾天,所有的背景情況已經瞭如指掌。他常做出眼神不濟的老態,把放大鏡舉在眼前。放大鏡手柄中的照像機就無聲地閃動快門。雖然還會對底片進行深入研究,總的情況已在他腦裡清晰地展現。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在大陸被共產黨擊潰,退守台灣,幾十年來奉行與共產黨不共戴天的「反共復國」基本國策。然而某種意義上,好像同室操戈的哥兒倆,雖然你死我活,卻有割不斷的血緣,都認定自己是「室」的主人,把「家室」統一視為己任。
「小姐,長江三峽的,大壩的,資料,有沒有?」他用生硬的漢語問女管理員。女管理員在計算機上查找一番。
唯有一個人置身於外。他既不看當天的報紙,也不理睬電視和廣播,對街頭演說、兩派爭論全無興趣,更不參與公共場所的議論、歡呼和衝突。他在陽明山公園一片寂靜的小樹林裡悠然欣賞著一種亞熱帶球狀的琥珀色果實。往日那些閒情逸致的遊客,打太極拳的老人,或是談情說愛的情侶都被外面的熱鬧吸引去了。但此時若有人能從數米之外看見他的話,一定會對m.hetubook•com.com他的姿勢感到奇怪。他的眼睛離那串果實未免太近了,而且只盯著一串果實。如果從兩米之外一個特定的角度看他,就會發現他原來不是在欣賞果實,而是在欣賞自己。一枚橢圓形的小鏡子掛在果實和葉子之間。看他那副專心致志的模樣,不時地抹抹嘴唇,弄弄頭髮,一定會讓旁觀者覺得他有自戀症一類的怪癖。但是再近一些,而且是從正面觀察,就會發現隨著手在臉上動作,他正在逐漸從三十歲的年齡變成五十歲。僅僅幾分鐘,當他最後把一撇小鬍子貼在嘴上,戴上一副老式金邊眼鏡時,他便從剛才那個輕鬆愉快的菲律賓富家子弟變成了一個呆板博學的日本防衛廳學者。原來的皮背包翻過來拼裝成一個精緻的公文皮箱。而花裡胡哨的襯衫翻過來就顯得陳舊保守。他的步伐也從輕浮的竄跳變成了軍人式的端正。招呼計程車的手勢如同敬軍禮。當他在中華民國國防部軍事情報局資料館查閱資料時,他的形象、語言和證件都沒引起任何懷疑。
第一,他不可能準確知道總書記具體會在開封、蘭考、徐州那些籠統地名中的哪個縣,哪個區,哪個鄉,哪個村。那些安排都是臨時確定的。設在北京的電話即使能知道,那時他身在災區,上哪兒打長途電話?這類事看著是細節,卻是關鍵,可行與否全取決於這種細節。
國民黨政權曾對「台獨」運動進行嚴厲鎮壓,然而隨蔣經國死前實施的「解除戒嚴」、「開放黨禁」兩大措施,代表台灣本土意識的民主進步黨順時而生,「台獨」勢力也蓬勃崛起。民進黨許多成員都是鐵桿兒的「台獨」分子,曾一度把黨的從政宗旨公開放在「台獨」上,不過時間不長便做了調整。目標並未改變,民進黨只有依靠本土意識才能戰勝國民黨,改變的只是策略。
一九四九年以後出生的台灣人在台灣人口總數中已佔絕大多數,隔離半個世紀,中國大陸對他們同任何外國一樣陌生,除了那兒的市場和資源,其他方面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國民和*圖*書黨掛在嘴上的「統一」一直被他們認為是毫無價值的陳詞濫調,台灣島雖然不大,生活起來卻很美好,憑什麼要和那麼一個隨時能吞掉自己的大傢伙搞統一呢?然而多數台灣人也十分擔心公開獨立會招惹大陸政權對台灣用武,畢竟小得不成比例,台灣不可能抵禦,那樣獨立談不上,生存也無法保障。對於一個已經徹底工商化的社會,眼前的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所以他們也反對赤|裸裸的「台獨」主張和過激行為,名義不重要,只要能在實際結果上使台灣和大陸永遠別弄到一起去就行。民進黨接受早期操之過急的教訓,實施了一種「無旗戰略」——既不談統一,也不談獨立,只要維持現狀,主張與大陸一切正常化,力促兩岸貿易往來,就像長大成人分家的兩兄弟,互通有無,算帳清楚,其他方面則井水不犯河水。這個正確策略逐年得到越來越多選民的意會和擁戴。這次大選獲得的轉折性勝利連民進黨自己也未充分料到,國民黨則輸了個措手不及。整個台灣島從上到下一片混亂。各國駐台北辦事機構忙得不可開交。遲到的記者們更是像蝗蟲一樣從世界各地飛來,又把無數電波向世界各地發去。
「如果你得到名字,付在你名下的酬金就不該是六百萬,」他打暗號似的擠了一下右眼。「而該是八百萬。」
蔣氏政權時代,「反攻大陸」的政治目標和軍事準備成為不自量力的侈談,台灣的經濟起飛卻令世人矚目,遠遠把大陸甩在後面。台灣做為獨立力量在國際上生存幾十年,政治觀念、文化意識,生活方式都與大陸發生了根本的歧異。在多數人心目中,自己已無所謂中國人,而僅是台灣人。台灣與中國徹底脫鉤,成為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的「台獨」運動便由此發展起來。
「小野中二」刺耳地笑了一聲。
上校把五百萬說成六百萬的時候,「中校」開始喜歡他,他把六百萬說成八百萬,「中校」就開始佩服他了。不愧比自己軍階高一級。
「我會給你一個帳號。」上校說。「你把多出來hetubook•com.com的二百萬轉過去。用句中國話說,那只是『借花獻佛』。你將得到的名字值一個中國。有了這個名字,你就會像被裝進保險箱那麼安全。」
全世界有關中共政權的資料屬台灣最多。台灣又屬這裡最多。其他國家研究中共政權也許僅僅出於政治或經濟利益,或有備無患,只有台灣是出於生死存亡。而台灣軍隊則是生死存亡的擔負者。所以「中校」——現在叫「小野中二」——索要的資料雖然只是「中共領導人的保衛方式」這樣一個極細的題目,從庫房裡推出來的卻是滿滿一車。這是幾十年從不間斷地從各種報刊、出版物、回憶錄、審訊材料、外國人的訪問見聞、叛逃者的描述以及潛伏在大陸的情報人員的調查一點一滴匯集而成的。即便中共在這方面從來諱莫如深,幾十年所露的蛛絲馬跡拼湊在一起,整體的形象也差不多一覽無餘。
「工程問題?台灣軍隊錯了的認識,有戰爭,大壩十個氫彈的是。」
「我給你六百萬,」那個共軍上校回答。「但是必須在中國,必須在四十五天之內,必須死!」
視察災區必然要看望災民。從昨天起,「中校」一直在這點上動腦筋,但始終沒有突破。看完眼前這些材料,更覺得難以把握。
第二,中國領導人的「和群眾見面」都是在被封鎖的場合,能接近的人都是「有組織」「有紀律」的。這種名義上的「公眾場合」等於是中南海後院的延伸。在無法事先制定出精細方案和安排好退路的條件下,他是不會拔槍的。他做的是生意。生意的第一原則是保本。尤其這種本一丟了可就再也回不來。
中共總書記的視察路線在「中校」腦子裡一圈又一圈地流動。怎麼流動也不對勁兒,越流動越找不到契機。他終於斷定,應當反過來——「守株待兔」。「中校」很喜歡這個中國成語。兔子到處跑,牠必然要撞上的「株」在哪呢?……突然,「中校」把全部災區也甩掉了。在他的腦海裡,出現一道白色的壩。三峽!白色的壩照亮了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