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中國內戰
山東半島 二〇一基地

王鋒的車在寂靜公路上無聲無光地駛遠了。直到消失在黑暗中很久,丁大海還立正目視。再過幾分鐘,那輛車會開進一架專用直升機飛回北京。戰事正緊,王鋒飛這一個來回只為見他一面,這使他感到無上光榮。分別時,王鋒剛打開那些被關閉的聯絡設備,各種蜂音、呼叫、打字就一股腦地擁出。他將在開車路上和飛行途中不間斷地處理事務、指揮戰爭。在他的上將軍服內側衣袋裡,有一個煙盒大小的發射機。那就是全世界唯一能與潛艇接收機聯繫的發射機。它能暢通無阻地使用中國境內全部無線電中繼網絡,把王鋒的指令通過衛星覆蓋全球海洋。不論丁大海的潛艇在哪,這根無形的線都牢牢地把他們拴在一起。
讓這艘沒有名字的潛艇消失在大洋裡。
在王鋒手下工作四年,丁大海深知這位上司對科技的迷戀。即使是動動小手指頭就能完成的事,他也要用複雜昂貴的自動化設備取而代之。沒人把這當做好逸惡勞。正因為這種迷戀,他領導下的國防科工委才取得那樣輝煌的成果。
當潛水摩托脫離潛艇升到海面時,他打開頭頂的密封罩。寒冷的海風撲面而來。夜空中的星星迷茫地眨眼。他吐出海底的悶氣,大口吸進帶鹹味的潮濕海風。他從小在漁船上渡過,眼前永遠是最廣闊的海和最無遮攔的天。直到現在,他早已習慣了潛艇那棺材般的寧靜,還常常夢見海面上的驚濤駭浪和閃閃流星。
王鋒把盒蓋關上,遞給丁大海。
艇長艙算是潛艇裡最寬敞的空間了,最遠的視線也不超過兩米。但是對於丁大海,眼前層層的金屬、塑料和橡膠永遠是透明的,他不僅能看見海底,而且目光還能折射回來,完整地看見自己的潛艇在海溝中穿行,或是在敵艦之下跟蹤,或是在洋流深處漂移。而現在,潛艇靜靜地臥在黑夜海底的細沙上,四周飄動著紗巾般又長又輕的水底植物。他想起金蘭灣,南中國海底溫熱漫長的日夜。十二年前,他曾在那個越南軍港之下一動不動地臥了十天九夜。而現在,他臥在自己的基地之下,卻得比在金蘭灣還隱秘,既不能讓國外情報機關發現,也不能讓自己人有半點察覺。
王鋒滿意地點了一下頭。
丁大海一進車裡,車門自動關上。隨著輕微的馬達聲,四面車窗被金屬捲簾遮蔽。車內亮起柔和的燈光。
「給中尉做一份病號飯。」他吩咐炊事員。
炊事員立刻動手。病號飯的材料和配方是特製的,比大灶伙食可口得多。中尉的肚子隨之發出一陣腸鳴,不好意思地收腹。
「好。」王鋒換上親切表情。「分手以前,送你一件小禮物。」
「給你三分鐘談談試航感覺。」
丁大海只說了四個字:「一切順利。」
潛艇還沒完工前就確定了這個行動。艇上裝載了一年的給養,配有製造氧氣和淡化海水的設備。丁大海不知道這個行動的最終目的是什麼。王鋒只強調必須在海底隱藏一年。他一句也不多問,對王鋒的任何指令,他的回答總是一個字——「是!」
放暑假時,兒子磨著丁大海領他釣魚,可潛艇施工接近尾聲,正是最忙的關頭。現在已寒風凜冽,兒子還記著爸爸未兌現的諾言。丁大海不由得一陣心酸。在美國的監獄裡,他是靠看著這個獨生兒子的照片活下來的。當爸爸肩頭終於有了中校的肩章,兒子發狂般地衝到外面向https://m.hetubook.com.com他的小朋友們高喊宣佈。為了那張閃光的小臉,當年的一切忍辱負重都值得了。現在,爸爸肩上已經是大校肩章,只隔著一道玻璃,他多想再讓兒子興奮地撲進懷裡撫摸新增加的兩顆星,多想在父母腳下磕個頭,多想再和妻燙一次腳,讓她溫柔有力的雙手把他的腳捏遍,放進濕潤的懷裡。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只在窗外偷看,已經足以受處分。妻子和兒子的腳離開了腳盆。窗簾空隙裡只剩空空的水在燈下晃動。他想找一個角度看他們最後一眼,哪怕只是拖鞋的邊沿,卻沒想到帽簷在冰冷玻璃上碰出一下響聲。
「坐好,我給你戴上。」
他本想悄然離去,讓妻子以為是風吧,或是一粒無端的沙子。沒想到剛邁出一步,身後「嘩啦」一響,不知什麼沿著牆根倒下,雖然那東西很輕,在黑夜中發出的聲音卻足夠大。一個細小的鉤子掛在衣角上,隨著邁步,後面的東西劈哩啪啦地緊跟。他伸手在後面摸到一根細線,拉一把,抓到一根竿。就在這時,窗簾撩開了,一片燈光投在他身上。他回頭看見兒子小小的身體傾斜地趴在窗上,手舉著窗簾。妻子兩臂抱著肩膀,吊在頭頂的燈在她眼窩裡投下深深的陰影。不知為什麼,這畫面給他一種不祥的感覺,如烙鐵般燙進他心裡。
「南方幾個省的分裂成不了氣候,很快就將被消滅。但積重難返的問題已經把我們國家推進了一個複雜局面。這種時刻,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時局也許瞬息萬變。為了維護祖國統一和人民利益,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中央將採取一切手段,包括核打擊。無論命令打擊哪裡,你都必須無條件執行。」
「明白。」
「你做夢呢。」
丁大海按下一個閃爍橙光的按鍵。薄薄紙帶從一條狹隙中「噠噠」微響地鑽出。手錶後背的振盪器隨即停止振動。接收到的密碼信號已被接收機自動譯成漢字。
映著基地和港口的燈火,他認出握在手裡的是兒子做的漁竿。一段一米多長的竹子,一根細細的尼龍漁線,漁鉤鉤在他的軍服衣角上。
一輛轎車無聲無光地沿著暗淡公路駛來,幾乎快到身旁時他才發現。他知道王鋒對精確有一種癖,指定在五十一公里處見面,車停的位置就正好讓里程碑在轎車的二分之一截面上。這也是王鋒使丁大海著迷和崇拜的特點之一。他身上哪些不可抗拒的魅力使丁大海驚歎地仰望,不自覺地模仿。當丁大海立正敬禮時,五十一公里的里程碑正好把他的身子分成兩半。
青山公路五十一公里緊靠海邊。丁大海把潛水摩托藏在礁石之間,爬上山崖。五十一公里的里程碑在星光下白森森的。隔著一座小山包,天幕上塗抹著基地燈火的溫暖顏色。那顏色不僅使初冬的夜空顯得有生氣,也在他心上暖暖地流動。登上小山包就能看見家屬區。東邊第一棟房子便是他的家。那燈光總在他夢裡出現,就像在潛望鏡裡看見燈塔。
電話蜂音器悅耳地響起來。王鋒纖長的手指在一排精緻鍵鈕上劃過去,所有的電話、電報、電傳全被關閉了。
他一口氣跑上小山包。最後一次回頭,家的燈已經熄滅。妻子和兒子肯定正在窗前看著外面。他們的視線會碰在一起,可誰也看不見誰,只有黑暗,風和海浪的聲音,基地船艦落錨的轟響。
「不是,爸爸還說領我去釣魚呢。」
車內和-圖-書門框上方有一圈小鐘,分別標著世界各國的時間。王鋒看了一眼北京時間。
伙房的聲音是一個罐頭盒與電爐鍋台碰出的。失手的炊事員和剛下崗的輪機中尉緊張地立正,不敢與丁大海的目光相遇。罐頭盒裡兩個煎雞蛋正在吱拉拉地變焦。
這片家屬宿舍是專為這艘潛艇的官兵建造的。全艇家屬集中住在這裡,既為保密,也是為了更好地照顧他們生活。本來要蓋一棟現代化的公寓大樓。可丁大海挑選的潛艇成員多是漁民和農民出身。他一直認為城市的花|花|公|子忍受不了海底的寂寞和艱苦,不是上潛艇的料。王鋒贊同他,除了能吃苦,農村兵還比城市兵更服從。王鋒給了這批從各潛艇挑選的尖子最高待遇:每人提升一級軍階,家屬全部從農村戶口轉成城市戶口,在基地安排工作。當他知道家屬們願意種菜、養雞,住不慣樓房時,又專門追加撥款,把宿舍改建成現在這種院落式的平房住宅。
在丁大海的海軍生涯中,他執行過大大小小許多次行動,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沒有代號,沒有方案,沒有文件,沒有各部門的配合,也沒有按照條例下達的各種命令。在王鋒嘴裡說出的「行動」只有丁大海一個人理解:讓這艘沒有名字的潛艇消失在大洋中,任何情況下也不得暴露。潛艇不許和外界聯繫,也不受其他任何方面指揮。唯一的指令來自艇長艙航海桌內的接收機。沒有指令就只有一個任務——牢牢隱藏在海底。
「潛艇活動範圍不能超出這條線。」隨著王鋒的操作,螢幕好像從天空向下降落。地圖放大了,變成局部,只剩那條線以內的海域。海島、海流、海溝清晰地顯示。線條的每個轉折點都標出精確的經緯度。一條寬幅紙帶從螢幕下方「軋軋」輸出。海圖和界限被打印出來。王鋒交給丁大海。
「爸爸昨天又來看我了。」
丁大海關掉電爐開關。為了避免聲音,伙房沒有可移動的鍋,也不許炒菜。艇上伙食主要是或蒸或煮的半成品和罐頭。丁大海知道那種食品在無窮無盡的海底日子裡多麼讓人厭惡。中尉剛在艇外海水裡幹了五個小時,調整好一個噴口的扭轉機構。潛水頭盔壓出的痕跡還在額上清晰可見。炊事員是為了慰勞他才違犯紀律的。兩個煎雞蛋在海底算得上無上美味。
他拿出一個信封,放到丁大海手中。
「小強,別弄滿地水。」妻子對兒子從不訓斥。
他撕下紙帶。接收機燈光無聲熄滅。關上抽屜,弄亂密碼鎖上的號盤,那盞鮮紅的小燈也熄滅了。
「爸爸!」兒子隔著玻璃喊。不知是不是耳朵的錯覺,聲音好像無限遙遠,又特別清晰。
新房子有盥洗室,可他們喜歡每晚上床前把腳泡在同一盆熱水裡。過去是他和妻子,後來又加入兩條小白魚。
艇長艙的航海桌右側第一個抽屜上,密碼鎖亮起一個米粒大的鮮紅小燈,標誌裡面的機器收到了訊號。如果燈不亮,即使知道密碼也打不開抽屜,而現在,密碼一對準,抗爆抗火的合金鋼抽屜就沿著導軌自動滑出。
王鋒笑了。
王鋒旋亮電子地圖的螢幕,展現出一幅色彩繽紛的世界地圖。他用光筆沿著中國內陸邊界點了一系列圓心,又設置了一條閃動著「6800KM」字符的半徑,讓半徑依次從那些圓心出發,在太平洋上畫出一條曲折的線。
「明天開始行動。」王鋒似是順便提一件小事。
「是!和*圖*書
基地附近這種金屬碰撞聲太多,看來沒引起聲納網的注意。如果是在敵人的監視範圍中,他可能要採取防範措施。可自己基地裡那些少爺兵,割了他們的腦袋都不會知道是誰幹的。
「拿出來看看。」王鋒鼓勵地向他擠擠眼。
他打開嵌在艙壁上的螢幕。計算機顯示出這片海區上方的衛星運行狀況。英國的S-18衛星馬上就要飛過頭頂。二分三十七秒之後是俄國的〇〇二七衛星;只差三秒鐘,一顆美國偵查衛星從另一個角度穿過。然後是日本的、印度的、以色列的、澳大利亞的、法國的……兩小時內將有三十三顆軍事衛星飛過頭頂,是一天中頻度最高的時刻。衛星發現潛艇一般是用紅外線探測熱源。潛艇動力部分放出的熱使潛艇溫度高於海水。核動力潛艇的反應堆長年累日不停運轉,熱能更是源源不斷地隨冷卻水釋放在潛艇周圍,很難逃脫密佈天穹的衛星網。然而這個世界各國海軍的難題卻被中國海軍的能源研究所研製的一種高能冷卻劑獨闢蹊徑地解決。那種高壓貯存的粉狀晶體一進入冷卻水,便在溶解過程中吸收極大熱量,通過一套複雜的計算機控制系統和冷卻分配系統,使反應堆釋放的冷卻水與環境海水溫度一致,連潛艇內部由做飯、照明、體溫等累積的生活溫度也同時掩蓋。研究這種冷卻劑的工程師向丁大海打保票:即使在衛星眼皮底下全速前進,潛艇也不會被發現。但丁大海還是以謹慎為先。至少第一次出海試航曾發現冷卻分配有計算誤差,雖然只航行了一小段距離,卻已包藏了被發現的危險,同時也是為了節約冷卻劑,每到頭頂衛星活動頻繁的時候,他就把潛艇停到基地的污水排放口旁。這是衛星圖上一個固定的熱源,潛艇可以被掩蓋掉一切痕跡。大洋深處有許多這種固定熱源,如海底熱泉,海底火山口等。那些海圖上的紅色標記,都是他將來可以放心睡覺的窩。

丁大海右腕突然感受到振動。是的,振動!不是脈搏,比脈搏強,比脈搏快,像一連串撞擊送進神經,即使在深夜也會立即讓人驚醒。那是裝在手錶後背上的微型振盪器在振盪。自從王鋒把這塊特製的手錶交給他,他連洗澡都戴在腕上。
在丁大海心中,王鋒是一個神。他的一切都是這個神給予的。當他從美國的監獄出來,帶著一顆冰透了的心,被使館武官處的官員押回國,面對他的全是訓斥,審問、責難、嘲笑、開除……他從一個海軍驕子變成了人人厭惡的狗屎。是王鋒收留了他,給他工作、職位、薪水、使命,更重要的是,給了他一個軍官的尊嚴、不容侮辱的榮譽和信任。當王鋒宣佈委派他擔任這艘潛艇的艇長並恢復他原有的中校軍銜時,他哭了。他的靈魂天生就是一個海軍,哪怕只讓他指揮一艘魚雷艇,他都會感激涕零。而王鋒交給他的卻是中國海軍王冠上的鑽石,是他一輩子的夢想,是四十枚可以打癱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核彈頭!現在,那個啟動導彈的集成片就貼在他胸上。大校的兩槓四星在閃爍。為這個神,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死一千次也在所不惜。可他厚厚的嘴唇只是抿得緊緊,一句話也不會說。眼鏡的反光掩蓋了淚花。王鋒給他摘下剛戴了一個半月的中校肩章,換上那對大校肩章。他感到每一下動作都是神的觸摸,生怕抑制不住會突然跪倒在這個神的腳下www.hetubook.com.com
中尉和炊事員挺了一下胸接受處罰。從現在開始,四十八小時內他們不許說一個字。艇裡空間昂貴,沒有關禁閉的地方。禁言既有反省效果,在只能用交談打發時間的單調海底,也有懲戒作用。
王鋒拿出一個一寸見方的小金屬盒。盒上帶有一圈極細的金屬鏈。他調準盒上的微型密碼鎖,盒蓋自動彈開。裡面有一塊拇指蓋大小的集成電路片。
那是一對大校肩章。丁大海先是呆住,黑黑臉膛變得通紅,然後突然挺身站立敬禮,卻「咚」地一頭撞在車頂棚上。整個車身在減震彈簧上顫動。
他抓著竿子消失在黑暗中。
丁大海有點不知所措。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紙信封。下方印著中央軍委的紅字。裡面的東西很輕。
六千八百公里是這艘潛艇裝載的「岳飛」核導彈的最大射程。只要潛艇在這條界限內活動,中國境內的任何一處目標都在潛艇的有效打擊範圍內。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人都能看出,確定這樣的航行範圍所威懾的是中國而不是外國。然而丁大海仍然只回答了一個「是」,如同沒有思想。
抽屜裡是一台無線電接收機,亮起各種顏色的指示燈。這台接收機只接收一台發射機的信號。那台發射機在王鋒手中。
「要是爸爸踩,我就動不了。」兒子自豪地說。「那次爸爸踩咱倆,你也動不了!」
二十三天之前,海底閘門打開,潛艇像蠶蛾鑽出繭包一樣從灌滿船塢的海水中一點點退出那個巨型外殼,駛出建造它的山洞。一沾到海水它就活了。設計和建造期間嚴格的模擬試驗和質量保證使它幾乎完美無缺。八天前,潛艇已經無需再返回山洞,鑽進那個外殼進行調整了。丁大海深深地愛上了它。如果說以前的感情只源於自己傾注給它的血汗和關懷,那麼現在則把它當成一個生命對象而充滿欣喜和讚歎。它不叫潛艇,簡直是一個精靈。它能和他在無言中溝通思想,領會他的意圖。它就跟他的身體一樣,他腦子想到什麼,它就一絲不差地做出什麼。他從未使過這麼順手的潛艇。它簡直可以在海裡表演雜技。哪怕把它開進污水排放口,一直開進處理場的污水池,他都覺得能做到。除了兩套常規的低噪音螺旋槳推進系統外,潛艇前部還有一個鯨魚嘴一樣的進水口,可以連續不斷地吞進海水,通過一系列逐級加壓的泵體,從艇的尾部噴出數股穩定的水流推動潛艇前進。由計算機控制水流的壓力、流速、水流之間的角度、時間關係以及與海底水流的配合,除了一點類似自然紊流的低頻聲波,幾乎什麼動靜也沒有。這種推進系統速度很慢,靜水中每小時航速僅四海浬。然而世界最先進的聲納系統也難以發現它,這就是致勝的保證。
「你瞭解目前國內的局勢嗎?」丁大海很少聽見王鋒用這種口氣說話。他總是命令,準確、乾脆、沒有一點多餘。現在卻好像要談談心。
「爸爸在海裡呢。」
「你好!」王鋒微笑著向丁大海伸出手。另一個馬達把他的座椅轉了個方向「請坐。」
「媽媽,爸爸現在幹什麼呢?」
丁大海把罐頭盒舉到垃圾桶上。煎雞蛋油汪汪地落進垃圾。
丁大海無法說自己瞭解,他除了在洞裡就是在海底。他也不能說自己不瞭解,潛艇有最高靈敏度的收音設備,可以清晰地收到世界大多數電台。所有關於國內戰爭的報導他都聽過,聽得很仔細。但他只從軍事角度聽,頭腦和圖書裡畫出一幅戰爭形勢的精確圖景,而對政治方面的爭論,他從不想為那些彼此矛盾,誰也弄不清真相的政治爭論傷腦筋。軍人如果都有自己的政治判斷,軍隊就會因無所適從而瓦解。
靠近丁大海的車門自動開了。
本來他只想登上小山包,最後看一眼家的燈火,然而卻倘過海風中瑟縮搖擺的荒草,逕直走到了家的窗下。
「禁言四十八小時。」他只是嘴唇動了動。
「軍人不需要瞭解,只需要服從。」
「請上車。」黑洞洞的車裡只看見儀表燈像五彩群星,傳出王鋒威嚴可親的聲音。
王鋒審視一會兒丁大海。
「誰?」裡面傳出妻子驚慌的聲音。
「這是啟動核打擊控制程序的密碼電路,只有把它插|進啟動線路矩陣九空位,核彈的鎖止保險裝置才能被打開。它是發射核彈的鑰匙。」
王鋒很滿意這種簡潔。他對試航瞭如指掌,讓丁大海談,不在於瞭解潛艇本身,而在於瞭解艇長內心的把握。
臨走前只有「執行任務」四個字,去哪,幹什麼,多長時間都沒交代。軍人家屬對保密應該習慣,但保密一達到極端的程度,就難免使人猜疑。妻子正是那種敏感的女人,總有點憂心忡忡。
這是第一次振動。
伙房發出一聲金屬碰響使丁大海心裡一抖。這聲音在陸地上不會引起注意,在海底卻讓他全身滲出一股寒氣。潛艇裡全部地面都鋪著橡膠。每人都穿軟底鞋。工具多是塑料製品。說話必須用耳語。安靜是潛艇最高的紀律。潛艇消滅別人和被別人消滅都是因為聲音。丁大海已形成一種本能,在潛艇上,靜是他最美妙的享受,越靜越美,任何聲音都會引起他生理上的難受反應。這次尤其不同,以往潛艇即使被發現還可以逃脫,反敗為勝。這次隱蔽本身就是最高宗旨,只要被發現——無論被國內還是國外——就是徹底失敗。這是王鋒下的死命令。
紙帶上打印的字是:立即到青山公路五十一公里處等待。
窗簾是粉紅色的。還是當年他和妻結婚時做的。雖然已經褪色,可在他眼裡永遠是世界最美的顏色。窗簾從兩側合攏在中間,緊挨窗台的接縫下部有個沒合嚴的三角形空隙。他把眼睛貼上去,看見兩雙腳泡在一個黑陶洗腳盆裡。一雙妻子的腳,小巧玲瓏。一雙兒子的腳,像兩條小白魚在水裡不停地嬉戲。兒子的腳把水撩到盆外,妻子的腳把兩條小白魚踩住。兒子的笑聲穿過窗子。小白魚一掙就逃脫出來,撩出更多的水。
這輛車丁大海上過不只一次了。準確地說,它應當算一個價格昂貴的電子辦公室。非常能體現王鋒的風格。這是一輛加長型「奔馳」轎車。多餘的座位全部被拆掉,裝上了辦公桌、冰箱、食品櫃,還有一張可自動伸縮折疊的床。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全是叫不出名目的電子設備、形形色|色的按鈕、儀表和螢幕。置身其中,像進入一個未來世界。
「鎖的密碼號是你的出生年月日。把它時刻掛在胸前。唯一的指令只能從我的發射機給你。但願我們永遠不使用它。但一旦給你了核打擊指令,那就是中央軍委的決定,不得有任何貽誤。明白嗎?」
一面是茫蒼蒼在黑暗中翻騰的大海。一面是暖融融在天幕上輝映的燈光。大海裡有他的靈魂——那鋼鐵的無堅不摧的潛艇。燈光下有他的港口——那寧靜安適溫柔的家。明天就要遠航了,駛入漫無邊際冰冷的孤獨和寂寞。解纜的時候,水手的眼睛總是看著港口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