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詭變
北京

這一段很少像模像樣地開過什麼會了。自從實施緊急狀態法,決策只出自極少的幾個人,幾乎再沒有過什麼討論、協商,更別提表決。但是今天卻很特殊,幾乎全部政府、軍隊和黨的頭面人物都到場了。石戈已料到如此,連他都能得到通知,何況其他人。
「核打擊。」臉上是一片燦爛的微笑。
「行啦!你的意思已經很清楚。」王鋒打斷石戈,轉向會場其他人。「關於這位共產黨的政治局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務院副總理先生主張解散共產黨,贊成台灣反攻大陸的問題,我們等一會兒再處理。現在,同意對台北實施核打擊的舉手。」
「親愛的同志們,沒有人敢,請相信。國際社會的軟弱無能你們見得還少嗎?咱們全經歷過國際對『六四』的制裁。哈!何嘗傷了我們一根毫毛?布什派人偷偷來跟我們拉關係,戈爾巴喬夫指責齊奧塞斯庫開槍鎮壓,對我們卻一聲不敢吭。為什麼?因為我們比羅馬尼亞大四十倍,我們是數一數二的世界大國!永遠要有這個自信,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真敢與我們為敵,哪怕全世界合一塊也不敢拿我們怎麼樣。毛澤東時代,我們獨自屹立於世界,不也活得很好嗎?不也是東風壓倒西風嗎?只要放開膽子幹,勝利就一定屬於我們!」
「……副總理先生,請你留下,我們會保護你……」周易已經是帶著哭腔在喊叫。
「中國為什麼落到今天這種四分五裂的地步?既不能攘外,又不能安內。我們曾經是那麼強大,那麼自豪。我們的軍隊打敗過國民黨的八百萬大軍。我們的黨是世界第一大黨,我們的人民萬眾一心。這光榮的往昔難道是因為我王鋒成為泡影的嗎?不是!如果說我有什麼錯誤,那就是我下手太晚,我沒有及早地獲得改變錯誤路線的權力,而讓那些亡國罪人把我們國家弄到了病入膏肓的不治之地。中國不能靠經濟治理,中國幾千年都不是靠經濟治理的。中國的核心是精神。一旦精神死亡,中國就將分崩離析。我們的黨和軍隊從無到有,從弱到強,不就是靠的一種精神嗎?物質上再強大的敵人在我們面前也是紙老虎。可是那些所謂的『改革者』卻用金錢取代了精神,讓全民族都投入到追逐利益的比賽中。我們反覆說要建立中央的權威,沒有權威就不能保證中國的統一和團結。可權威是什麼?權威首先是一種精神。如果人人都追逐利益,那就不可能有權威而只能有處心積慮建立自己地盤的野心家!正是那些野心家為台灣打開了我們的大門,也正是他們的背叛使我軍失去了作戰優勢。現在,你們是想一退再退,讓敵人把絞索套上脖子呢?還是一舉扭轉局面,把敵人徹底粉碎?」
王鋒起身,抄起一支鋁合金指示桿,用桿尖指住身後的巨幅地圖,從上下移,猛定在標誌著台北的圓圈上。
果然,東單路口的交通警從崗亭裡跑出,伸直手臂攔他停車。但另一輛在冰雪中不能及時剎住的轎車像搓雪球一樣把交通警搓上了發動機罩。石戈又從紅燈下衝過去,瞅了個空隙鑽過橫向車流。車尾被一輛吉普車撞了一下。車頭刮在另一輛公共汽車的車尾上。左側車身覆蓋件麵片似地堆起。他的駕駛技術仍然挺糟,但豁出來了,反倒能化險為夷。紅燈使向東行駛的車流斷了一段。他加大油門,在空闊的街上提高車速。他發現兩邊行人全看天上。左側後視鏡在剛才的撞擊中正好扭成了仰面向上的角度,突然倒映出一架迷彩色的武裝直升機在迷茫雪中如鬼影一樣低低飛來。如果一直混在車流裡,飛機不容易發現他。可剛才衝過路口已經使飛機在斷了車流的街上牢牢盯上他,而且決不會再把他這輛剝了一半皮的車同別的車混在一起。火車站路口也衝出了警察。幾輛汽車被調動著形成路障。在路障就要閉合的一剎那,他又衝了過去。這回右邊的皮也被剝掉一半,玻璃全部粉碎。直升機轟鳴著壓下來。旋翼吹起的冰雪從扭曲的窗框如機槍子彈般密集地射進。他猛地拐進國際飯店旁邊的小路。高大的建築阻住了直升機,使它不得不猛地向高昇起,從樓群的空隙中追蹤他逃跑的方向。
「我不同意!」石戈覺得嗓子裡的聲音屬於另一個世界,那麼遙遠、嘶啞、乾澀,似是從無水的星球上傳來的嘶叫。
在邁進警車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直升機已經消失,雪花變得安詳。天空陰得近乎於黑暗。在潔白的雪中,澳大利亞使館全體工作人員站在院裡。大使的頭髮跟雪一樣白。周易縮緊的肩膀在抽動——
石戈站起來。這種場合本不需要像小學生那樣起立發言,也許是下意識中怕別人表示贊成在先。他明白了王鋒為什麼把所有人都弄來開會。這可以把一場核屠殺的責任分成許多份,平攤給每個人,成為黨政軍的全體決定。「反核憲章」凍結了多數人m.hetubook•com•com的思維,然而一經王鋒指明,就像驀地散去迷霧,在山窮水盡的絕境中露出一條嚇人的路,卻畢竟是路,再嚇人也是路。石戈一再提醒自己動作穩定,不知怎麼還是碰倒了茶杯。一片濁黃的茶水頃刻浸濕了文件,向四處漫流。王鋒冷冷地看著他,眼光細長而尖銳。石戈知道激動在這時毫無價值,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
「形勢就不講了。」他敲敲桌上的情況通告。「但是導致這種形勢的根源我要講兩句。這兩天動亂分子又開始四處煽動,唆使學生遊行,市民請願,提出讓我下台的口號,似乎整個中國的現狀,包括這次戰爭的責任全在我,只要我下台受審,謝罪天下,立刻就可以實現和平。一小撮國家敵人利用群眾的無知並不奇怪,但是黨政軍的高級幹部也有人相信這種邏輯,這就使我不得不說清楚。如果台灣、福州、南京,以及其他叛亂地區敢保證這一點,只要我王鋒下台,他們立刻停火撤軍,放棄獨立,我本人哪怕永蒙萬古之冤也在所不惜。可他們會嗎?絕不會!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我王鋒,而是反攻大陸,消滅共產黨!是分裂祖國,做割據皇帝!是把我們在座的所有人斬盡殺絕!是讓五星紅旗落地,而讓青天白日旗插上天安門!
「大使先生,我是中國的副總理,不會專程來跟你開玩笑吧?」石戈猛地拉開窗上的紗簾。「有這種代價的玩笑嗎?」
他走下石階。周易突然從後面跑到他身邊。
又一個職員跑進來。
死一般沉默。
別人卻沒這種反應。那些抬起的眼皮重又垂下。聯合國的「反核憲章」已使各國的核武器全成了擺設,這已是最低級的軍官都明白的常識。炸掉台北的結局將是北京對等地被炸掉,除非中國有能力同時先發制人地把美俄英法全炸平,但那只能在科幻小說裡想像。如果王鋒想在垂死前瘋狂一跳,不計後果,老牌政治家們可不會奉陪。
「請貴國政府立即通知聯合國和台北,以及美國政府和俄國政府,立即採取反導彈措施。向中國決策者施加壓力,阻止他們。同時讓台北迅速疏散人民,做好應急準備。請馬上打電話!馬上!」
王鋒不是那種人,石戈知道。他不是個會喪失常識的人,也不會喪失理智。那片笑容足以說明他清醒著而且胸有成竹!
石戈像沒有聽見,繼續向外走。桂枝那個帶著乾草芬芳的火熱肉體已經和冰冷的黃土融在一起了嗎?
「使館外面建立了電子屏障,信號發不出去。」
「副總理先生,如果你有什麼特殊的請求,我們只能先請示我國政府,因為事關重大……」
離開會場已經十四分鐘了。王鋒不會認為他會在衛生間裡「清醒」這麼久,肯定已發現他失蹤。院裡的警衛將報告他開車走了,行動匆忙以致碰壞了另一輛車也沒停下看一眼。新華門的值班軍官會指出他的車向東行駛。有什麼事能弄亂王鋒的腦子?他的反措施比閃電還快。
長安街上的雪更厚了,更稀,更滑。一輛挨一輛的汽車膽戰心驚地爬行。剛被開水燙過的手每動一下方向盤都感到疼痛。石戈在後視鏡裡看著新華門消失在茫茫雪中。如果剛才不表現出一連串意志崩潰的舉動,就不能讓王鋒產生輕視而放鬆戒心,他也就難以從衛生間側門溜出。新華門值班軍官的目光比看見他進來時更驚訝。他的車窗蓋滿了雪,只用手掌在眼前胡亂地擦開一小塊。現在,暖風使窗上的雪融化了。刮水器能夠活動了,而他的思路還沒有理順。怎麼辦?該怎麼辦?能怎麼辦?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必須把核打擊的消息立刻送出去,防止這場災難,或者至少讓台北有所準備,把損失減到最小。用什麼方式把消息送出去?在大街上宣佈是瘋子舉動。通過新聞渠道?記者寫稿、電傳、主編的懷疑、核實,就算決定發稿了,還得排版、印刷、發行,等消息發出來,台北早已經是廢墟了。必須通過最直接的渠道,把環節減到最少。北京和台北正在交戰,一切聯繫都已中斷。直接給聯合國打電話?誰能相信,而不當成心理變態者的惡作劇?即使上報,那一層層官僚體系,比通過這蠕動的車流還要緩慢……大使館!石戈抓起車上的電話。大使館有直通本國領導人的熱線,而一國政府向聯合國和台灣傳達的信息不會被當作兒戲,時間上也會最快。通過哪國使館?打電話同樣不會被相信。這種恐嚇電話隨時都有。必須親自上門,讓對方相信自己的身分,才能使這個消息不被懷疑。那麼最好就要在那個使館有熟人。自己資歷短淺,露面很少,不為外交人士熟悉,貿然上門要費太多唇舌,甚至連大門都難進。可熟人,熟人……他現在後悔過去從不參加外交活動,懶於把時間消磨在舉杯說友誼上。熟人,熟人……他突m•hetubook•com.com然想起那個澳大利亞使館的女秘書。兩年前在一個逃不掉的晚宴上,他倆座位相鄰,碰巧她想有個中國名字,碰巧牆上壁紙的圖案是「易經」上的卦形,他給她起的名是「周易」,因而他記起她的真名與「周易」發音相近——JOSIE。碰巧她說了她的電話號碼後他又開了個玩笑,告訴她那號碼可以說成中國話的「我氣我,氣死了我」,因此他記起真的號碼是五七五─七四六五。他以為她得進行很多回憶才能幫助那位周易想起他,那時他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沒想到周易立刻叫起來:「副總理先生,你還記得周易!」
石戈把車開進中南海。大門的值班軍官眼中露出詫異,也許有點懷疑,這位副總理久不露面,難道連司機和警衛也沒了?通往會議室的一路都有手持小旗的士兵指示方向。那兩位武藝高強的警衛不知是受周馳的牽連被捕了還是自己跑掉了,反正突然失蹤。自從黃河工地成了戰場,石戈就回到北京。沒有人需要他,也沒有人過問他。他一個人關在屋裡看了三天地圖,沒邁出門檻一步,直到突然接到通知,讓他來參加這個會。
窗外,大使館已被包圍。一輛輛軍車開來。戴鋼盔的士兵跳下車,肩並肩組成人牆,把大使館圍成水洩不通。所有槍口都衝著大使館。院門口,幾名軍官背手叉腿鋼樁一般站立。一輛高聳著閃亮天線的指揮車停在他們身後。低空中,四架直升機懸停在大使館四角。周易發出壓低的驚叫,雙手捧在胸口。
「而我們卻很可以藉此一鼓作氣,迫使台灣投降,解決多少年懸而未決的統一難題。對於國內的反叛地區,這個威懾同樣有效。我們將發出明確警告,反叛地區不投降,就將與台北同樣下場。多年隔離,對台北的核打擊不會引起大陸人民的敵意,卻能增加他們的恐懼,使他們迫使反叛者投降。其實沒有台灣支持,國內任何一支單獨的反叛勢力都成不了氣候。只要把南京部隊和成都部隊重新控制住,收拾其他地方易如反掌。諸位,這就是我們的選擇。兩條路:一條是亡黨亡國,民族四分五裂,人民塗炭遭殃,我們在座的人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另一條就是一顆核彈,捨掉一個台北,換來全民族的和平,安寧,祖國統一,人民安居樂業,並且收復台灣。比較一下這二者的得失,美國扔在廣島的那顆原子彈只是使日本早投降幾天,美軍少死幾萬士兵,歷史一直沒有非難那次行動。而我們現在擁有的理由難道不超過打擊廣島的千倍萬倍嗎?同志們,現在就是決定的時刻,你們選擇哪條路?」
他們進入電台室時,幾乎所有使館人員都圍在外邊。電台迅速地啟動了,可報務員調試良久,最終摘下耳機。
王鋒俯視他,如看著一隻蝸牛。鄙夷之色逐漸溢露在那張高貴的臉上。
「駐中國大使霍華德請總理閣下講話。」
「我要用涼水沖沖頭。」他喃喃地說,伴著痛苦呻|吟。
石戈像是不知道該做什麼,抓起桌上的空茶杯,沒喝到水。嘴角黏上一團黏乎乎的茶葉。他轉身找暖瓶,踢倒了椅子。東一下西一下不知往哪走。舉起暖瓶,又把滾燙的水倒在手上。茶杯和暖瓶同時掉在地毯上。暖瓶膽發出沉悶的爆響。茶杯卻彈跳著保持完好無缺。他雙手捂住頭,蹲在地上。
那些晦暗的面孔開始出現了血色,乾萎抽縮的表皮也開始鬆弛,恢復彈性,好像從王鋒口中噴薄而出的是一股還陽的春風,給枯竭的靈魂注入重新膨脹起來的新鮮氣體。
「中國外交部來人……」
使館區沒有高樓,但直升機的窮凶極惡不得不收斂起來。士兵都縮回艙裡,掃射也停止。石戈想顯得從容一些,別嚇著他要拜訪的主人。但這輛只剩個破爛框架的汽車卻無論如何也撐不起門面。長鳴的喇叭還是叫個不停,因為電瓶消耗過多變得怪聲怪氣。周易看見他從這輛車裡鑽出時驚訝得張口結舌。他做出狂歡節般的歡愉笑容,似乎滿身滿臉的水泥,脖子上的血跡以及這輛車的奇形怪狀都是他的幽默。他大聲用英文向周易問候,沒等她問話便摟著她的肩自信地跨進使館大門。他最擔心的就是使館院門口站崗的中國武警。好在那兩名武警沒來得及想通是怎麼回事,一愣之間已經讓這個難以選擇處理模式的客人進了大門。當他們聽清頭頂直升機的喇叭在命令他們抓住石戈時,石戈已在澳大利亞領地。
「你前面的話是對的。中國沒有了信仰,沒有了權威,也沒有了凝聚公眾的道德和倫理。因此核打擊只能得到一時的喘息,卻不可能成為贏得未來的基礎。因為核彈不能把信仰、權威、道德和倫理重建起來,未來就照樣充滿危機、分裂和叛亂。你不可能把核彈打到中國的每一個城市,每一座山頭。如果叛亂就在北京又該怎麼辦?核武器會毀滅和-圖-書別人,也會毀滅自己!……」
陸浩然和王鋒最後進來。陸浩然坐在輪椅上。兩個服務員小心翼翼地推著他。石戈聽說他患了病,卻沒想到成了這樣。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攤泥,軟綿綿地一動不動。兩眼直呆呆地散光,似乎什麼都不進入視野。在那枯槁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生病的跡象,使石戈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無可救藥的萎靡和沮喪。他已經失去了靈魂,只剩一個軀殼。相比之下,走在最後的王鋒更讓人意外。他是各方矛頭所指的中心,舉世傳聞的惡魔,已必敗無疑,而且注定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可不但看不出他有任何沮喪焦慮,反而比過去更顯得昂然振奮,光彩照人,身著一塵不染的上將軍服,一副俯視天下的自信神情,讓人不自覺地眼前一亮。
「每個體系都是有壽命的,喊萬歲只是一種心願。我們這個體系已經到了最終的極限,何必再去做徒勞的挽救,而在民族內部使用毀滅性的屠殺武器、造成永遠也難癒合的創傷呢?理智一些,看清時勢,自覺地順應潮流也許是唯一有意義的選擇。雖然我們不能再創造什麼,可至少不該再去毀滅。分裂有什麼了不起,不是還在地球上嗎?如果人民能夠生活得更美好,我們何必強求統一。民族主義不是目的,更不該為一種虛無的概念去犧牲千百萬生命。叛亂也好,反攻大陸也好,說到底,不就是我們這群人下台,我們這個黨解散嗎?我們去當老百姓就是了。即使我們死了,也不過就是這幾十條命,怎麼能讓台北的三百萬人民去死?!……」
「沖去吧,先用涼水清醒清醒,然後我們還會讓你更加清醒。」
「……核彈隨時可能發射,一秒鐘也不能耽擱。」石戈儘量讓自己的發音更準確。
「我沒有你說的那種請求。」石戈向周易微笑。他猜出周易把他想成了闖進大使館尋求庇護的政治逃犯。「我只請貴國大使轉達一個信息,立刻就離開。」他握了握周易顫抖的手,跑步登上台階。
「副總理先生,你可以要求避難!你不必出去,國際法保護你……」
「我要見貴國大使。請你到使館門外接我,我馬上到!」
茶葉裡最後幾滴水從手指縫中流出,石戈佝僂著身體,他想高聲大喝:「別舉手,別當歷史罪人!」他想掀翻桌子,弄出震耳的聲響,驚醒這群恍惚的鬼魂。可是沒有一個目光和他相遇。他剛才的肺腑之言好似沙漠上自生自滅的風,對那個呆板無垠一無所有的世界沒有任何影響。如同一支送喪曲,一隻隻手陰沉地交錯舉起。一群枯黃的喪失了生命的手,無聲無息。
「總理閣下,」大使的兩隻手全握在話筒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石戈副總理提供……喂,總理閣下!……喂!喂喂!!……」大使搖晃話筒,拍打電話機。「總理閣下!喂喂!……總理閣下!……」
石戈看見了大使沉痛的目光,看見了周易絕望的表情,使館工作人員震驚而無能為力地圍在外面。
大概周易終於把石戈的可怕形象、破碎的汽車和頭頂盤旋的武裝直升機組合出一個解釋,突然站住,儘量保持著外交禮貌掩飾激動和緊張。
石戈的心轟地沉下去。電話線路被切斷了!只差一步!
「我……」
「你的高見是什麼?」王鋒背起雙手。「如果不用核打擊能解決問題,我們全體向你鞠躬。」
一個強壯的警官把手銬戴在他手上,動作很輕,像是生怕弄疼了他。
大使還是睜大著眼睛。以這種方式傳達這種信息像是戲劇。誰敢相信是真的?而打出去這樣一個電話有多大份量,任何一個外交官都再清楚不過。沒有絕對的把握,誰的手拿得動那隻小小話筒?
澳大利亞使館在東直門外大街,必須穿過開闊的二環路。石戈一駛出樓群,就看見直升機懸停在二環路上方。機載大口徑多管機槍的槍口指著他。特種兵端著高速衝鋒槍和火焰噴射器從機艙兩側探出身體。在他們開火的一剎那,正好旁邊的建築工地駛出一輛滿載水泥的重型卡車。石戈一橫心,猛一打方向盤,就如一塊膏藥貼上卡車,用高堆著水泥袋的貨廂掩蔽住自己。卡車後輪絞碎車身,發出鋼和鐵互相絞磨的聲音。完全不知怎麼回事的卡車先是驚慌制動,可來自天上的掃射又使它失去控制,在街道上七扭八歪地橫衝直闖。直升機射出的密集槍彈全打在水泥上,爆起大團瀰漫的灰粉,如同煙幕。右側兩個車門被絞掉了,石戈的車從卡車後輪上掉下來。在撲頭蓋臉的水泥粉中,他驚喜地發現汽車動力部分和行走部分仍然完好。猛一踏油門,發動機高亢地一吼,他借煙幕的掩護衝進立交橋下。
外面,雪還在下,白茫茫的一片。飄落的雪片被直升機旋翼攪得翻捲動盪,在空中畫著變換的弧型。幾個穿大衣的外交部人員正在和澳大利亞領事激烈地交涉,看見石戈從樓裡走出,立刻住口。他們背後是和*圖*書無言的士兵和軍官,還有一片在車頂上無聲旋轉的燈。
「你?」王鋒在鼻腔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你以為你還有資格不同意嗎?連你現在想表示同意也沒資格了!」
已經到天安門廣場。前面是紅燈,堵住長長的車流。石戈拐上自行車道,繞過排在前面的車輛,從紅燈下直接衝過去。打滑的車輪把黏乎乎的雪水甩了交通警一身。政治局的車牌號只能使交通警乾瞪眼。
他跨出使館院門。所有人都默默注視他。他走到警車之間,伸出雙手。
一個幼年的遙遠記憶回到他心中。也是這樣灰色的天,潔白的雪,潮濕的空氣。透過襁褓的縫隙,他用目光追隨風中嬉戲的雪花。媽的笑臉不時遮住天空,低頭吻他,噴出癢癢甜甜的氣息。那時他咿啞扭動著要媽讓開,他還沒和小雪花玩夠。現在,他想讓媽的臉再出現一次,可只有雪,雪。
房間裡一片寂靜。窗外直升機的轟鳴更加震耳。
「不要失望,親愛的同志們。」王鋒笑得更開朗。「我沒有忘記聯合國反核憲章,而且我也絕不違犯反核憲章。」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核打擊的效果。」彩色地圖襯在王鋒身後,如同一片五色光暈。「台北是毒蛇的頭。打蛇先打頭。蛇頭一敲碎,整條蛇就癱瘓死亡。台軍將立即軍心大亂,無需我們反攻也會潰退一般撤回台灣,以求穩定老窩。核武器一旦使用過了,威懾力就會提高百倍。台灣將再也不敢有所動作,否則我們再炸高雄、基隆。
眼皮們又一次抬起。
大使把話筒往桌上一扔。
兩名使館官員驚慌地衝進大使辦公室報告外面情況。大使伸手止住他們,拿起桌上那台有澳大利亞國徽的電話機話筒。
眼皮們抬起來了。
照理說已到該化凍的時分,可北京又下起了一場黏乎乎的大雪。天是那麼陰。雪是那麼白。而路面又被車輪輾得那麼亂,那麼髒,半尺多厚半融的雪支離破碎,難看之極。
桌上的茶葉捻成了一團,在手心潮濕地蠕動。有些話石戈本來永遠不會在這種場合講,現在已經無法再顧慮了。
老牌政治家們多數連眼皮都沒抬。他們對慷慨激昂不感興趣,對「徹底粉碎」也早失掉了幻想。
「不見!」大使斷然地一揮手。
每個座位前面都擺著一份最新情況通報。石戈的位置在後排角落。即使早有思想準備,看到黃河防線於今晨在袁房被突破還是感到有些突然。冬季黃河水少,且又封凍,不足以構成屏障。濟南部隊的三十個師過於分散。蘭州部隊被新疆和寧夏青海的叛亂牽制,難以提供足夠援兵。一馬平川的華北平原使台軍機械化部隊得以自如馳騁,忽而分頭佯攻,忽而集結成拳頭,防不勝防。通報上反常地做了形勢分析,承認現在已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攻打退台軍。預計不超過八十小時,台軍就將兵臨北京。同時進入山東的南京部隊也正在伺機而動。如果把大量兵力抽到河南阻擋台軍,南京的軍隊會立刻趁虛而入,白撿一個北京。
立交橋下沒有雪,濕漉漉的車輪印重疊在一起。他把車煞住。那輛卡車已經撞倒人行道旁一堵厚牆,進了院子。有些行人還以為是拍電影,伸著脖子跑向那個方向看熱鬧。石戈跳下車。他知道直升機就在橋上,只要他的車一露頭就會粉身碎骨。怎麼辦?棄車跑步至少還有半小時距離……突然,從橋面上方,一具軟梯從空中垂下,像一個死亡的驚歎號,顫慄般地搖擺,讓人毛骨悚然。他又重新跳上車,準備調頭往相反方向跑。這時,他看到一輛海鷗牌轎車從後面駛來,轎車前端旗桿上飄著俄國國旗。俄羅斯大使的車!他就像遇見了救星,只等「海鷗」從旁一過,立刻緊貼著它的車尾把汽車駛出去。下到軟梯半截的士兵端起槍一陣亂掃,打得發動機罩乒乓亂響。一顆子彈擦過他的脖子打進座椅靠背。完了,他想。溫熱的血流進領口,在襯衣裡面漫開。如果直升機上只有特種兵,他們既認不出俄國大使的車,也不會明白誤傷俄國大使會有什麼後果。俄國是願意保持北京政權穩定的主要國家,又是執行「反核憲章」的主要世界警察,王鋒正在與俄國緊密接觸,爭取俄國在國際上的支持。如果他準備對台北實現核打擊,對俄國就更不敢得罪。空中掃射立刻停止了,直升機向高處升起。王鋒不會讓特種兵自己出來。他們認不出他的車,也不熟悉北京的路。只要有明白人在機上,俄國大使的車就是他的護身符。「海鷗」車尾中了一排子彈,它被頭頂的直升機和緊跟後面這堆飛馳的廢鐵嚇得驚惶不堪,開足馬力想逃開。石戈緊盯著一寸不離,「海鷗」若是慢下來,他反倒撞它的車尾逼它快開。飛過幾道橫跨街道的電纜,直升機又把高度降低,企圖壓在石戈的車頂,把它和「海鷗」分開。這個動作更是把「海鷗」嚇破了膽。大使司機顯然受過反謀殺訓練,正如和*圖*書石戈所盼望的,猛一下拐上人行道,從一條小路衝進樓群。直升機被阻擋了。石戈立刻離開「海鷗」,拐向澳大利亞使館,留下俄國大使自己去揣摸這次「謀殺」的含意。他專走貼著高樓的小路,除了在幾處小片開闊地受到遠距離掃射,直升機基本已無可奈何。
「現在……開會。」陸浩然的聲音低得有點聽不清,好像想不起來該說什麼似地停了半天。「請王鋒同志……講。」
「用電台!」
會議室裡很暖和,這在燃料緊缺到極點的北京幾乎無處可尋。燈光也比別處明亮得多,把窗外的陰暗驅散。但氣氛卻壓抑之極。每個人的臉色都比落雪的天空還陰沉。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活動,如一群恍恍惚惚的鬼魂,毫無關聯地呆坐在一起。偶然發出茶杯蓋和茶杯碰撞的聲音,好似能使所有人都感到驚嚇。
桂枝啊!
石戈心裡轟地一聲,一股寒氣從頭灌到腳。
「一致同意。」王鋒把舉起的手向下一砍,似乎就此把台北砍出了世界。

石戈發現除了他幾乎沒人看通報。也許認為看不看全都無濟於事了。石戈覺得自己也同樣頭腦空空,一片茫然。曾幾何時,他還被譽為解決緊急問題的專家。一遇到麻煩事,不管和自己有沒有關係,腦筋的閥門都立刻條件反射式地開啟,流水一樣往外淌主意。可現在,別說流水,連閥門在哪都摸不著了。不能不承認眼前這些老牌政治家們比他更成熟。一旦到了無力回天的時候,他們不做任何多餘的事。以前大廈只是某根水管漏水,某個房角鬆塌,一個能幹的修理工確實能上竄下跳地大顯身手。而現在,大廈的每一塊磚都成了粉末,再遇上八級地震和十二級颱風,修理工的腦袋裡能出來什麼主意呢?
「也許你們覺得這是一句空話,」王鋒平靜地說。「在你們老練的頭腦裡,已找不到任何避免滅亡的辦法。可是,……我還有。」
澳大利亞大使是位滿頭銀髮的高個紳士。雖然石戈說的是標準英語,他卻似怎麼也聽不懂。那雙富有智慧的眼睛大大睜著。
他走向門外,圍在門口的人默默讓開一條通路。每一雙眼睛都跟隨他。這時他的腦海裡已經什麼都沒有,沒有台北,沒有核爆炸,卻出現了桂枝赤|裸的胸脯,兩個乳峰間流出一縷細細的鮮血,染紅了整個天空。
「謝謝。」他幾乎是用耳語說出這兩個字,但在真空般的寂靜中,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此刻的王鋒一點沒有過去的謙虛姿態了,理所當然地坐到第一把主座上。這是一個敢負責任的姿態,越在這種危急關頭他越要顯出頂天立地。
「一致同意!」王鋒把舉起的手往下一砍,似乎就此把台北砍出了世界。
石戈一直不贊成高層建築,現在卻由衷感謝那些拚命追求節約地皮的建築師們。樓建得越高,其間的空隙越小,飛機離得就越遠,死角也就越多。剛才的撞擊使喇叭電路搭鐵長鳴,救火車一般一刻不停地叫喚,使行人老遠就紛紛閃避。小路上的雪不像大街上化得那樣稀,沒被壓爛的雪層使汽車容易控制得多,車速大大提高。但那塊仰面朝天的後視鏡總是倒映出上空那架迷彩色的直升機,如盯著一個必死的老鼠一樣冷冷地跟著他。
「如果你們更加仔細地讀一下反核憲章的各種文本,中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乃至阿拉伯文的,你們就會放心地發現任何一個文本所明確禁止的都是向另一國家使用核武器,卻沒有禁止一個國家在自己領土上使用核武器。那麼,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是全世界都承認的。與我們建交的一百四十七個國家全部在外交公報上聲明過接受這個原則,聯合國對這點也態度明確。那麼我們對台北使用核武器就沒有與反核憲章相違背,聯合國也就沒有理由採取行動。一個國家在自己領土上爆炸了一顆核裝置,聯合國再扔給這個國家一顆核彈進行懲罰,這在法理上說不過去,就像自殺的人還要再遭到一次槍斃一樣。這足以使聯合國那個大雜燴掉進一鍋無所作為的糊塗粥裡。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如果把這看成是一場賭博,我們一定會贏!賭運總是站在最敢下手的一方的。我們做了,國際社會頂多空吼一陣。他們天天打著人道主義的招牌,到了真要殺死幾百萬無辜百姓的時候,他們下不了手。他們自己的國家並沒有受傷害,何況我們佔著法理的優勢,這就足以讓他們陷入討論而不付諸行動。退一萬步,即使他們真能實施懲罰,根據台灣是中國一個省的公認原則,聯合國的懲罰也只能針對大陸的某個省會城市而不是北京。可以讓他們打南京嘛,或者是福州、廣州、成都……讓聯合國自己去挑選吧。再退一萬步,他們真敢打北京,那麼我要警告世界,中國雖然不是核大國,但我們擁有的一千七百枚核彈頭也足以打掉半個世界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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