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訴他們,」這個消息使王鋒充滿昂揚的喜悅,然而他的聲音甚至比聽到喜訊之前還低沉了一些。「既然中央要求的投降是無條件的,我現在不能答應什麼。但中央是奉行民族和解政策的,決不想再追究責任以擴大裂痕。」
勤務兵把軍服兜裡的東西整理出來,按順序擺在桌上。那隻袖珍發射機在貼身的內側衣袋裡。自從丁大海帶著潛艇出航,它就一直沒離開過他身邊。國家編制內的核裝置只有接到一套複雜的聯合命令後才能發射。而這隻發射機只需要他的一隻手指,二十枚雙彈頭「岳飛」核導彈就可以絕對服從地飛向任何他指定的目標。不過他從一開始就相信這次用不著動用這支秘密預備隊。那些人一定會通過打擊台北的決議,使他名正言順地使用國家核武器。無論平時有什麼分歧,在亡黨亡國的最後關頭,這個集團會絕對團結一致,不惜一切的。唯一的失誤是讓石戈中途溜了,雖然最終沒出什麼婁子,卻在世界面前破壞了同仇敵愾的一致形象。一定不能輕饒了這個譁眾取寵的小丑!
「你別管我了。」老太太對王鋒說。「好好陪陪瑩瑩。她這些天可為你傷透了心。」
「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為了一點個人誤會放棄了保衛國家的職責。」王鋒在電話裡說。「你以為我會對主席忘恩負義嗎?你來了就會明白了。你來吧,把老太太和瑩瑩也送回來。我無需對天發誓,她們是我的親人,我會用生命保護她們。來吧,主席的後事和安葬需要她們,也得有你參加。」
瑩瑩始終在一旁凝視王鋒。他又接連打了幾個電話佈置接管南京的事。那目光在他心裡激起溫柔的感情,使他把好幾個次要的電話擱在了一邊,迎向那目光!
「阿姨,那天看到叔叔突然去世對我打擊太大,我腦子全亂了。那是敵人的暗害。他們要利用叔叔的死造成全國失控和混亂。我當時只想著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他們要把你和瑩瑩當成實現他們陰謀的工具。當時我hetubook.com.com的腦子全被政治鬥爭佔滿了。讓人把你們保護起來是怕你們被利用,也怕你們出危險,但是沒想到那麼深地傷害了你們。我後悔極了。我不應該是一台政治機器,光想著捍衛主席的事業,卻讓叔叔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受那麼大的委屈。你們被劫走之後,我接連幾天睡不著覺。那時我就想,等我再見到您,一定要給您賠罪。阿姨,我這就給您賠罪了。」
他的眼睛濕了,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不知是為過去還是為未來。他握住了瑩瑩的手。
瑩瑩把眼睛垂了一下,又重新抬起,和少年時代一樣,那也是個晚上,在一盞懸在頭頂的寧靜燈光下。
「還記得我在參軍前夜,對妳說過,我要做中國的拿破崙嗎?」
「阿姨,叔叔不在了,今後我就是您的兒子。」
成都空軍的專機到達北京之後,劉司令被送進了軍事監獄。不管怎麼樣,他必須受到審判。而主席夫人住進「一號」,瑩瑩住「二號」。
這一跪比千言萬語更有作用,老太太頓時徹底軟下來。瑩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王鋒從孩子時就決不認錯,現在是把整個中國挑在肩上的人了,卻跪在伸手可及之處。
他把袖珍發射機拿在手裡端詳一會兒,又放回桌上。今晚他不想讓西服口袋裡有一件硬梆梆的東西。至少可以有一段時間,他不必再用這個小玩藝兒來使自己感到踏實了。對台北施行核打擊不到兩小時,台灣軍隊就開始全線撤退。起初基層官兵還被蒙在鼓裡,撤退秩序井然,一切步驟符合戰爭學規則。但是不久核爆炸的消息就被北京軍隊用廣播跟在台軍後面送過去,旋風一般傳開,恐慌和混亂立刻如同瘟疫一樣在台軍內擴散。撤退成了回家的賽跑。像從山頂往下滾的石頭,越來越快,越來越亂。如果南京部隊和成都部隊沒有反叛,兩側同時出擊,完全可以殲滅台軍大部。僅靠濟南部隊和北京部隊追擊,也至少消滅了台軍十個師。戰果沒有繼續擴https://m.hetubook•com.com大只是因為王鋒不敢讓部隊追得太狠。他還需要防備南京和成都趁機偷襲。消滅台軍是下一步的事,首要任務是平定大陸。
聽著秘書念當天的「情況彙編」,王鋒讓勤務兵幫他脫下軍服,換上質地優良的西裝。在穿衣鏡前,他對自己的形象感到滿意。雖然他喜歡肩章的閃光,但戰爭結束後,他將身穿西裝出現在世界面前。民主的時代,一個大國領袖更應當像文人。兩星期來第一次抽空理了髮,顯得很精神。稍微有點瘦,這一段太操勞了,但神情中的放鬆和歡快足以彌補。
打擊台北之後,北京對成都和南京也發出最後通牒。勒令其在四十八小時之內無條件投降,否則這兩個城市將和台北同樣下場。為了維護祖國統一,中央不惜捨棄幾個城市,對歷史承擔罪責的只能是分裂主義者。這是一個賭注,王鋒決不願意在大陸本土使用核武器,所以通牒不包括福州。萬一福州死豬不怕開水燙,就逼出一個要麼進行核打擊、要麼把剛建立起來的核威懾一掃而光的兩難局面。然而南京和成都擁有重兵,不下這個賭注不能指望短期內解決問題。對台北實施的核打擊已使人相信北京不會手軟,只要還有理智,誰也不會用「豁出來」的思路對付核打擊,所以王鋒這場賭博中勝算大得多。成都劉司令是個心地善良的耿直人,不會把老百姓的生命當成人質。今天一早他打來電話,決定親自來北京受審以換取和平。
勤務兵趕快把刷好的軍服掛起來。「我去請老太太。」
老太太見到王鋒先是狠狠地扭著臉,然後是破口大罵,最後放聲痛哭。這一切都如王鋒所料,他太熟悉老太太了。瑩瑩在一旁安慰著母親,不看王鋒,強忍著不讓自己哭,眼淚卻往下落個不停。
「情況彙編」的主要內容是世界對這次核打擊的反應。王鋒聽得很仔細。國際社會的歇斯底里在意料之中。各國或是撤回大使,或是凍結外交關係,或是關閉使館。這比他原來預期的要好。他
和*圖*書原是準備西方主要國家全部斷交的。現在美國留下了一個臨時代辦,俄國大使反而從國內趕回來。斷交的只有一個匈牙利,也不是為了台北,而是因為它那個倒霉的商業部長跟台北一塊上了天。活該!這就是跟台北拉扯的下場。制裁措施已紛紛出籠:禁止貿易,停止貸款,禁運武器,中斷政府往來……全是老一套。而「反核憲章」中的核懲罰,除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在下面喊叫,決策者都迴避這個話題,而且互相推諉。聯合國秘書長已經表示情況特殊,「反核憲章」對此不完全適用,需要召開安理會或聯合國大會。
瑩瑩無聲地倒進他懷裡。
瑩瑩的臉變得特別紅。王鋒不知道老太太是否瞭解他倆當年的私情。不過瑩瑩的表情總是很難保住秘密。
戰爭開始以來,王鋒一直住在「一號」。王府一共有五個庭院。「一號」是蘇州式的。今天,他從「一號」搬到「三號」。其實「三號」不比「一號」差,但排號的前後會對感覺有影響,表示悔過和賠罪,這種小節不能忽略。
這個招待所是在清朝一個王爺的宅第上改建的,和軍委大院只一牆之隔,卻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假山、幽徑、魚池、結冰的小溪、雕刻精美的漢白玉石橋、竹林和松柏,還有暖閣裡珍貴的植物花卉和稀有的鳥類,被精心地佈置在傳統的庭院中。古色古香的房屋,內部以最現代的設備和方式裝修,把中國王公和西方富豪擁有的精華集於一體。外界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招待所。即便是軍內各大軍區司令,也視能住進這裡為值得誇耀的事。
他和瑩瑩一左一右攙扶著老太太來到「三號」的餐廳。從孔膳堂請來的特級廚師做的孔府家宴極其精緻。那道名謂「金鉤銀條」的菜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海米炒豆芽,但每個海米都叨著一粒豌豆大小的五種水果肉組成的綵球,每根豆芽都掏成空心,塞進各種海味配製的細餡。鑲著象牙雕飾的翡翠桌上擺得滿滿。老太太只吃了幾口就要休息了。這些天她已身心和_圖_書交瘁。醫生和護士用輪椅送她回「一號」。
王鋒後退一步,在老太太面前雙膝跪倒,老老實實低下頭。
這就說明贏了!只要一開會,就決不會有結果。中國是有否決權的常任理事國,所有不利於中國的決定首先就過不了這一關。即便三分之二的聯大成員國投票修改了憲章,也必然曠日持久,開始的衝動早會過去。何況新憲章只對以後有約束性,無權施加在以前。這簡直是一個絕妙的連環套,聯合國怎麼也鑽不出來,而中國則怎麼也裝不進去!王鋒對「內政」這個構思特別滿意。早年他曾認為非讓所有與中國建交的國家千篇一律地宣佈「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過於拘泥,現在卻由衷地感激開國元勳們的英明。白紙黑字,誰能打自己的耳光?「互不干涉內政」是國際政治的基礎和每個主權國家的護身符。世界沒有理由在中國身上破壞這個原則。多數國家尤其是小國更不願意讓西方大國邁出這將來有可能同樣危及自己的危險一步。至於那些可笑的「制裁」,他根本不放在眼裡。「六四」的制裁沒有制住中國,反倒使中國練出一套反制裁的機制,想從外國弄到的東西照樣源源不斷進來。商人只認錢。這麼大的世界,空子還不有的是。中斷政府往來是盤小菜,同全世界決裂也沒什麼了不起。輿論咆哮不會持續長久,喊得越凶,累得越快。他從不在乎別人說什麼,重要的是自己做到了什麼,得到了什麼!當年對付「六四」總結出一條重要經驗——「淡忘」。相信時間,人們是很健忘的,感情衝動更容易被時間淡化,只需咬牙挺一兩年,一切就會安然無恙地過去,復原如初。
漂亮的女服務員報告家宴已經準備好了。
瑩瑩又是輕輕一點頭。
王鋒低頭站在她們面前,模樣很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雖然他是一米八八的個頭,他是上將,但他很懂得老太太的心理,只有讓她想起當年的孩子才能使她消氣。果然,老太太罵夠了,哭累了,嘴還沒軟,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
已經軟了。他知道到了開口說話的時候。
他嘆息了一聲。照理這時應當無比振奮,卻突然變得多愁善感。
「小鋒啊,別讓我把這雙老眼哭瞎了。只要你心裡真是想著你叔叔,我們娘倆受再大的委屈也高興。你把我們當成家裡人說清楚就是了,還有什麼饒不饒的?瑩瑩,快把妳大哥扶起來!」
只剩他們倆。王鋒讓服務人員撤下去。兩人相對而坐。軍委機要台轉來一個電話,是他一直等待的。蘇副參謀長從南京向他匯報:剛才的會議上,多數軍長在南京人民和江蘇籍官兵的壓力下已同意投降,但白司令頑固不化,且企圖以武力轄制。蘇副參謀長按照白司令命令帶兵進入會場,卻突然掉轉槍口,當場把白司令擊斃。現在,蘇副參謀長代表南京軍區全體官兵正式向北京投降,只希望對以往白司令策劃的叛變不追究官兵責任。
「我自己去。」王鋒和藹地示意服侍他的人退出。
「阿姨,妳要是不饒恕我,我不敢起來。」
王鋒向對方說了一番鼓勵的話。台軍一撤退,這個蘇副參謀長立即秘密向王鋒表示效忠。這次襲擊會場是他們事先策劃好的。白狐狸對部下控制能力很強,幹掉他是最徹底的解決方法。王鋒一邊向蘇副參謀長許願,一邊暗自做出決定,一俟形勢稍微穩定,就要除掉此人。他曾經是白狐狸的心腹,一切反叛的策劃都不會少了他,現在卻牽著原來主子的鬼魂來邀功,沒有半點不安。與此同時,王鋒的聲音越發和藹動聽,任命對方為中央接管組副組長,讓他全力保證馬上飛往南京的中央代表順利接管。
「你覺得我殘酷嗎?」他問。
瑩瑩幾乎看不出來地點了一下頭。
「瑩瑩,把妳大哥扶起來。」老太太的眼淚又在往外湧。
「一個想當拿破崙的人是要犧牲許多感情的。」他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現在,我已經不想當什麼拿破崙,可中國卻非要一個拿破崙不可了。」
「現在,我已經不想當什麼拿破崙,可是中國卻非要一個拿破崙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