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視線中消失了,像沿著旋轉的軌跡進入了後台。她發現自己已被兩側的女法警架了起來,強行拖向外面。法庭裡一片咆哮。審判長拍著桌子吼叫。大門像一張吃人的嘴,馬上就要吞掉她。她奮力掙扎,最後一次扭回頭。
他們遲早會把話題引到這來。一個副總理串通情人貪污十四億七千萬元公款,騙了二百億元的訂貨,這才是一幅他們想拿到世界上去的圖畫。被世界歌頌的傳奇英雄立刻就可以變為另一種形象——一個案發後企圖以叛賣祖國掩蓋罪行的逃犯!陳盼知道這時最有利的反應就應當是立刻堅決否認,越乾脆越好,還應該提出強烈抗議,把這個問題當做人身侮辱。
法庭對起訴書列舉的最主要罪名——叛國罪沒下太大功夫,事實清楚,罪犯供認不諱,定論簡單。對挪用這筆資金的興趣卻顯然大得多。他們十分清楚前者雖可給石戈定罪,卻損害不了他的人格形象,重點要放在其他方面。
「那筆錢是我提供的。」石戈突然插話。「也是我要求她保密的。」
「請回答。」檢察官來了精神。
「被告,」審判長瞇起眼睛。「法庭沒允許你講話,你在這裡扮演的角色法庭很清楚!」
「別,別以為你的年齡是障礙……」
「請妳明白……」
「我想是,」她輕聲對石戈說。「我多麼希望……我是……」
「請回答問題。」
「證人回答問題。」
陳盼沉默了一會。她明白一切隱瞞都是毫無意義的,法庭掌握一切,反倒是石戈的目光微微閃了一下,似乎是一個小小的問號。他還不知道他交下的任務hetubook•com•com進展的結果。工作全面展開以後,他們幾乎就再沒有見面的時間。現在等於是第一次向他匯報,卻是在這種場合,以這種方式。
兩小時之後,她聽到了對他的最後判決:死刑。
前面是冗長的例行提問,她機械地回答。問到她是不是「綠色拯救協會」成員時也如實承認。「綠協」已被取締。在石戈的罪狀中,庇護這個「反動組織」是其中一條。
「……這是……實驗室需要……」
「我同意。」他說。
「我一直盼著有個兒子。」他說。
「實驗室需要?」檢察官把那疊合同單像撲克牌一樣展成一個扇面。「這些合同一共訂購了四千七百二十台SJ-8營養液配製機,二十八噸催化劑,三千六百萬米塑料管,同二十七家企業聯合組成企業集團,簽定了長期協議。僅經妳手付的款就達十四億七千五百萬元,合同總值二百零一億五千一百八十七萬元,能把你們整個學院買下一百次。妳這個實驗室的需要是不是有點過份了呢?」
「……你同意嗎?」她說。
「法庭記錄記載,妳自己剛剛承認是空頭騙子。」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陳盼話這麼說,心卻激烈地跳起來。
「我幸福極了。」她說。
「我愛你!」她用盡全部力氣痛哭地喊。
石戈劃給她的一百億元付款渠道是很暢通的。可是她對每一元錢都摳來摳去,能不往外拿就不拿,有時簡直像個小氣鬼。她知道石戈挪用這筆資金最後必然會露餡,挪用總數儘量小一點,罪責就會輕一點。如果有罪和*圖*書的話,主要的罪寧可由她自己來承擔。石戈以前可能只是從支錢的數額判斷她的工作進度,所以才會對檢察官列舉的數字感到意外。
「我拒絕回答。」
陳盼被兩個女法警押進證人席。她算同案犯。她是通過澳大利亞廣播電台聽到他的驚人之舉的,這是第一次見他。她當時立刻從鄭州趕回北京,到處打聽他的下落。明知那毫無意義,卻無法讓自己停止。直到第三次向當局申請探監,她自己也被關進了監獄。
「我想哭。」她說。
不,她說不出……一片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我的小沙沙願意你……當他的父親。」她說。
「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她說。
「……證人,回答問題!」不知法官催了幾遍,不耐煩地敲了一下桌子。
淚水使一切都消隱,只有石戈是那麼清楚。他凝視她,似乎在等待,似乎世界只有他們兩個,面對面,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妳和被告是不是情婦關係?」
「我想是,」她輕聲說。「我多麼希望……我是……」
石戈眼裡透出一絲笑意,只有她能看出來。她為能帶給他這點快慰感到高興。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請證人解釋一下這幾個月由她簽定的訂貨合同。」檢察官揚起手中厚厚一疊合同單的複製件。
「下輩子我要晚點托生,跟妳一樣年輕。」他說。
他的表情和姿勢沒有變化,看不出相見引起任何特殊的感覺,甚至像不認識。只是目光與她相遇,彷m.hetubook.com.com彿凝聚星體的引力在伸張,使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霎時退隱消失。
「只有公訴人收回歪曲和侮辱性的用詞,我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整個法庭都屏息靜氣。
「昨夜我夢見了妳。」他說。
清醒的理智在大聲喝斥她:馬上否認!堅決!乾脆!妳這是怎麼了?妳是在害他!快!大聲抗議!讓人們都知道妳是清白的!妳從不是他的情人!確實不是!妳也從來沒希望過成為他的情人!……可……可難道真的不希望嗎?難道在這可能就要永別的時刻,要說出冷冰冰的不,顯出受了侮辱,做出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而讓他把這一切帶入再也沒有機會更改的永恆嗎?
「請問證人陳盼和被告是什麼關係?」檢察官換了個問題。
這次審判就是對世界的回答。陳盼一被帶進法庭,就意識到自己期待國際壓力起作用的願望完全是幻想。法庭故意弄得很正規,很講程序,但一進去就感覺到必置人於死地的氣氛。自從被捕,她從未想到過自己,全部心思都在為石戈擔憂。別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即便從最客觀的法律角度,他也可以確確實實地被定為有罪。一個國務院副總理企圖把國家最高機密通過第三國洩露給正在交戰的敵方,無論用什麼邏輯也無法在法律面前辯解。國際輿論發自道義,而道義和法律是兩個範疇,所以當局才如此自信。法庭上甚至有好幾台攝像機,得意洋洋地拍攝著準備向世界播放的實況。
她過去從未認真地注意過他的形像。現在卻突然發現,男人的形象更多地是源自精神而不像女人的形象源自肉https://www•hetubook.com.com體,因而男人不像女人那樣隨年齡失去風采。年輕稚嫩的漂亮男人遠不如成熟、強大與智慧的男人有魅力。這就是男人能隨年齡的增長越發美的原因。最美的男人完全是精神的反射,再醜的五官也會不見其形而只見其神。在這個最不適宜的場合,她第一次做出對比:她覺得石戈比歐陽中華更美,美得讓她心痛欲裂,又讓她神醉智迷。
石戈的身姿沒動。她看見他的臉紅了,好似少年。法庭上一切聲音都在千里之外。他們在寧靜透明的眼光之橋上向彼此的內心深入。
只剩十四天複核期。
「證人,法庭要求妳如實提供證言,並提醒妳作偽證和隱匿罪證要負的法律責任。」法官堂皇威嚴地提高了聲音。
「該給你洗衣服了。」她說。
可是他已經被混亂的人影擋住了。
「妳當空頭騙子,是誰提供給妳從事誘騙的資金呢?具體說,就是那十四億七千五百萬元?」檢察官問。不管他對陳盼的態度是否奇怪,只要有把柄可抓就不放過。
「證人回答問題。」審判長催促。
然而,她卻半天沒說出話。
「證人回答問題。」審判長催促。
「說吧,我聽著。」他說。
「如果可能的話,我還要訂得更多。」她不是對法庭講,看著石戈的眼睛。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能向他講話的機會,應當讓他知道,他佈置的任務完成到了什麼地步。「再過半個月,我就能把訂貨增加到三百億元,而不用增加預付款。這是我自己做的主。既然事關拯救民族,應該以用特殊的手段和形式。訂貨突破了一百億,我不知道將來能不能付得起超額部分,但https://m•hetubook.com.com頂多是由我承擔一個空頭騙子的罪名。產品已經出來了,即便堆在工廠也可以隨時在需要時發揮作用。我沒有把錢花到規定的一百億,反正不夠,莫不如就儘量少花!十四億七千萬是非花不可的,為了取得信任,組建集團。本來已經全面運轉起來,遺憾的是現在無法繼續下去。」
「我抗議!……」
「妳很美。」他說。
「你不要濫用……」
「我可以問得更明確些,妳是不是被告的情人?」
石戈坐在被告席上。他瘦了,額頭顯得更大。稀疏的頭髮漫不經心地自由張揚,有點像愛因斯坦那張著名的照片。他沒請辯護律師,對指控他的叛國罪名也沒說有異議的話。對多數訊問,只是簡單地回答一個「是」,顯得心不在焉,似乎眼前正在進行的一切全與他無關。直到聽見法庭叫陳盼的名字,他才抬起眼睛。
實行軍法管制以來,這是一次最公開的開庭。雖然不允許新聞界採訪,但有當局挑選的各界代表出庭旁聽。有關方面發言人也明確表示將公佈審判情況。石戈的名字現在傳遍了世界每一個角落。每一種語言的傳播媒介都在反覆不停地說到他,使他的知名度短短幾天就超過了許多總統、明星和億萬富翁。從美國議會到天主教廷到德國綠黨到阿拉伯的恐怖組織或俄羅斯的婦女團體全都把他讚譽為當代最偉大的殉難者和人類的良知。成百上千的知名人士提名他榮獲本年度諾貝爾和平獎。無以計數的人為他請願、示威、遊行、開展簽名運動,要求北京保證他的安全。各國政府也紛紛發表聲明,希望北京公開石戈的現狀,減輕國際社會的焦慮和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