Ⅻ、滾滾黃潮
美國 洛杉磯

接受採訪的難民領導者英語說得就跟道地的美國人一樣。他煽動性地回顧美國做為吸引世界苦難者燈塔的歷史,重述華盛頓、傑弗遜和林肯的偉大原則。大洋的海風吹過每一位美國人祖先遠渡重洋的船隻,他相信今天的美國也不會給身處絕境的中國人以軍艦和砲火。在他演講時,船艙裡出來大隊難民,在薯瓜塑料管之間散成間隔相等的隊形做操。州長想像得出那副情景對守在電視機前的全體美國人會產生怎樣的震憾。所有難民都是赤|裸的。藍幽幽半透明的軀體好像玻璃紙疊的殭屍。做操動作彷彿夢遊,輕飄飄地宛如隨時能飛起來。更讓人吃驚的是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沒有頭髮,每個頭顱都是光的,上千個排列在一起,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震憾力。
「滅虱團」引起一部分人喝采,也有一些人為之辯護,為美國的良心尋找安慰。大多數在初始為中國難民流過淚,捐過錢,參加過示威請願的人現在都沉默了。即使不贊成「滅虱團」,也用沉默給予認可,只要自己的手不沾血就行。但是「滅虱者」的行為也同時激起了另一種力量,他們主要由知識分子和受教育程度較高的青年組成,也有教會、慈善組織和人權組織人士。他們開始都是形形色|色的救援隊和募捐組織的骨幹,現在則逐步演化成與「滅虱團」針鋒相對的集團,專門保護和解救中國難民。新聞媒介相對於「滅虱團」把他們叫做「救人團」。
「停車!」他叫司機。十字路口東側的街上,一群身穿畫著骷髏頭——滅虱團的標誌——服裝的人正在向畏縮地蹲擠在地上的數十個中國難民身上澆汽油。一個「滅虱團」成員獰笑著劃燃火柴。
實際上,民主的可笑常常就在於無主,毫無主見。用不了幾天,原來的激動、誓言、情感就可以忘個精光,一變而成為完全相反的立場。首先變化的是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亞,俄勒岡和華盛頓三個州。中國難民對它們的衝擊最大。三州旅遊業頓成空白。旅館關閉。居民外逃。預定的國際會議紛紛轉移。娛樂業、夜總會也一蹶不振。連在地震期間都未停業的迪斯尼樂園也關了門。失業率直線上升。各行業迅速萎縮。可中國難民仍是越來越多地繼續登陸,根本看不見頭。政府在人道原則和國家利益的衝突之中拿不出合理的現實對策,只有被動地承受,來多少收多少,從全國緊急調撥生活物資,同時全力生產薯瓜種植設備供給難民,還要嚴密防疫和隔離,使中國難民及病菌不向美國社會滲透擴散。這基本是傳統難民對策的一脈相承。然而,現在的區別在於量的不成比例。一個人肚子裡長個雞蛋大的瘤子還www.hetubook.com.com可以對付,如果長出個牛一樣大的瘤子,用對付雞蛋的方法怎麼能對付呢?
州長知道這個建議的份量。沒有獲得合法性便對俄國進行自行封鎖等於侵略,可能要冒著與俄國開戰的危險。但是別無選擇。即使在遠東真的打起來,也比在美國本土發生全面內戰好。他向總統談了幾點估計:第一,即使開戰,也只是局部戰爭,俄國不會為中國難民全面開戰;第二,俄國在力量對比中處於弱方,承受的中國難民也遠比美國多,趁它還沒用太多的難民削弱美國,開戰也是美國勝利;第三,開戰將帶來一個好處,國內尖銳對立的各方會轉移注意力,緩和矛盾,化解導致全國動亂的危機。看來總統是聽進去他的話了,約他去白宮詳談。州長準備在洛杉磯逗留的時間儘量短,然後直飛華盛頓。
車隊駛進洛杉磯市區。往日車水馬龍的大街現已幾乎沒有生命跡象。街兩側的建築全都門窗緊閉,從裡面堵得嚴嚴實實。滿街汽車有的車輪朝天,有的燒得只剩殘骸。城市上空籠罩著黑煙,著火的建築仍在自行燃燒,只有時而傳來的槍聲打破寂靜。從前天夜裡開始,為保衛在颶風中劫後餘生登陸的中國難民,「救人團」和「滅虱團」在洛杉磯市內展開了全面槍戰。隨後軍隊和警察也被捲入,加上中國難民,形成難分難解的四方混戰。州長不得不把去白宮見總統的時間推後,先趕到這來處理危機。
火柴扔在了難民頭上。「轟」地一聲,數十個難民成了數十具熊熊燃燒的火把,慘叫著四散狂竄。燒焦肉皮的氣味頓時嗆進鼻腔。女人的長髮噴著火焰拖在身後。孩子成了滾動的小火球。一個燃燒的男人猛然抱住那個扔火柴的「滅虱者」。其他「滅虱者」嚇得拚命逃竄。
在當時那種氣氛下進行有力反擊是不可能的,僅能做到嚴密封鎖港口。但是中國難民並不進港,只是把無數條救生艇從大船放下海,一艘一艘首尾相接地固定連接,就形成通向海灘的棧橋,難民船上的中國難民通過這種棧橋登陸,輕而易舉地打破了美國海軍對港口的封鎖。軍隊只能封鎖登陸點,防止難民深入內地。登陸的中國難民對管制很服從。倒是美國人組成的志願救援隊到處惹麻煩。他們經常試圖衝破封鎖,把食物衣服和藥品送給難民。僅一天時間,從聖地牙哥到加拿大的魯帕特太子港,那種救生艇棧橋就搭起了三十八座,向北美大地大口地傾吐黃色人流,讓人想起中國神話中的龍。每艘下空了的船立刻調頭駛回中國去接下一批人。後續船隊一批比一批多地到達。三十八條棧橋上的人流從此不再中hetubook.com•com斷。
與「滅虱團」的功利原則相反,「救人團」完全從道德立場出發。他們或是人間的理想主義者,或是獻身上帝的聖徒。在他們心目中,為了人道和博愛,犧牲自己都在所不惜,因為不肯分享一碗飯而從事的屠殺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也有人是追求戲劇性的人生,這個衝突提供的舞台正好可以使他們扮演那種在寂寞時代不可能產生的崇高角色。當然也少不了企圖撈取政治資本的政客。這一派激進分子相當多,尤其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大學生,拿起武器的速度幾乎和「滅虱團」一樣快。他們冒著颶風出海接應中國難民的船隊,為保衛登陸點和「滅虱團」展開槍戰。他們解救受攻擊的難民集中營,並在許多地方建立了中國難民保護所,不但提供吃住和武裝守衛,還力圖在難民中組織自力更生的生產,為此又與受到侵犯的土地和資源所有者發生衝突。
加利福尼亞州的州長覺得眼前的情景簡直就是世界末日。從沙加緬度沿著海岸線驅車五百英哩,好像是一場在地獄裡旅行的惡夢。昔日擠滿了遊客的金色沙灘現在堆著一層層中國人的屍體,全泡得如麵包一般發酵膨脹。腐爛氣體吸引著烏雲似的蒼蠅,落下時如在無邊的死屍上面蓋了一層無邊的黑紗。
那位難民領導人向登船採訪的記者團解釋:為了保持最低程度的存活,難民必須輪流到甲板上「放風」。即使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每人每天也只能輪上不到半小時的時間。他們的衣服和頭髮(包括陰|毛)全用於製造薯瓜營養液了。除此之外,海上找不到別的物質。全船現在只有他身上這件碎布拼的袍子,是專為這次接受採訪縫製的。州長看得出其中的表演手法,但淒慘不可能全靠偽裝。當攝影機深入到船艙內部時,悲慘之狀驚心動魄。一層層狹窄隔架上擠滿肩挨肩躺著的人。在新聞燈照耀下,無髮的頭顱在隔架邊緣古怪地反光,彷彿是一串串漁網上的浮球。所有軀體都在做著同樣動作——先把瘦骨嶙峋的胸膛充滿氣,再把腹部收成薄薄兩張皮。船艙裡迴響著千萬人沉重的呼吸,如颳著時起時落的風暴。那個蠱惑專家又藉機發揮。他介紹難民們正在做一種中國氣功,用以把胃液排進腸道,抑制胃的蠕動和痙攣,減輕飢餓感。他邊說邊走到那位最胖的眾議員身邊,對一直跟著他的電視鏡頭說,這種氣功用於節食減肥會受到美國人民歡迎,美國人民由此可以更加健美,省下的食物也能使中國難民不再做這種氣功。中國難民可實在不算肥呀。
如何切斷來源?他已提出建議——唯一的辦法就是動用美國軍隊自行封鎖俄國的遠東港口和_圖_書
使州長悲哀的是這麼一個表演竟能在初始起到左右美國的效果。美國掀起一片狂熱。人們集會、請願、募捐、成立救援組織。以世界救世主自居的美國民族心理和熱衷人生戲劇的美國人心態使人們閉眼不看後果。那些道德家壓力集團、婦女組織和形形色|色愛出風頭的戲子們越是這時越會跳出來顯示自己。最可悲的是對後果清醒到極點的政府和政治家們也注定在民主的箝制下縮手縮腳,無所作為。既然他們的政治命運由那些無知短見的選民決定,他們就必須把自己的智力水平和見識降到與選民同等的位置,以致在開始那個決定性時刻反應軟弱遲緩,失去了先機。比「錦繡中華」號晚三天,正是蠱惑性宣傳的效果達到最大值時,中國難民船大批到達北美海岸。
「住手!」州長跳下車。保鏢還沒來得及跟上,他已經向那邊大步跑去。「住手!」
所謂的「滅虱團」已開始在西海岸蔓延。那是由老闆們出錢,失業者們出人組成的屠殺組織。他們宣稱:中國人毀了自己的國家,就已經沒有資格再在地球上生存。現在他們企圖到別的國家寄生,就有理由像消滅虱子一樣消滅他們。美國軍隊不下手,他們就自己組織起來「滅虱」!
州長深知無論「滅虱團」還是「救人團」都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在人權意識已經如此普及的今天,屠殺是無論如何不能被接受的。但一個社會又不能支撐在迂腐的道德原則上。「救人團」的偏執大部分是被「滅虱團」的行為刺|激和強化起來的。只要稍微冷靜一點,每個頭腦都會明白美國不可能無限地接受中國難民。眼前的當務之急是要立刻切斷中國難民的來源,至少使還未上路的一億、二億、三億不再進來。晚一天切斷來源,未來的難題就得多加上幾百萬人。他在電話裡向總統反覆強調這一點。
這已經是內戰了,恐怖感越來越深地滲進州長內心。最使人擔憂的還不是美國與中國難民之間的水火不相容,而是美國內部的衝突。前兩天一個眾議員在電視裡聲言這是新的林肯時代,將爆發不分南北的的南北戰爭,那時他還認為是故作危言,現在卻已經看到全國一億多枝民間槍枝全舉起來互相射擊的情景了。雖然「滅虱團」和「救人團」目前還只是西海岸的事物,但類似的對立已經在全國範圍造成分裂。洛杉磯的混戰一旦擴展到全國,州長身上掠過一陣寒顫,美國就完了!
結果原本為抵禦中國難民而調集的美國軍隊和警察反倒成天忙於制止屠殺,成了中國難民的保護者。民主社會法律至上,殺人是犯法的,不管殺什麼人,這是美國軍隊處境尷尬的主要原因。中國難民謙恭和*圖*書服從,對付「滅虱團」卻很頭疼,甚至要展開槍戰。有幾個集中營被「滅虱團」攻破,那種慘不忍睹的場面讓州長噁心了好幾天。反而那時中國難民四散而逃,軍隊管不住,也發生了士兵向難民開槍的事。跑出去的難民基本沒有好下場,語言不通、地理不熟、最終大都被「滅虱團」斬盡殺絕,吊在公路兩側的樹上或路標上。
已近洛杉磯。公路兩旁出現鱗次櫛比的巨型廣告牌。州長記得上一次路過時,高架橋旁最顯著的也是最大的那塊廣告牌上是個女人屁股和一雙高跟鞋,現在則換成了一幅古典畫。這幅克納科弗斯根據德皇威廉二世的草圖畫於一八九五年的《黃禍圖》被世人遺忘多年了,近來卻成了全世界的熱門話題,到處展示和複製。畫面中央是上天派下人間的天使長米加勒,手持燃燒的寶劍站在懸崖邊上,正在向一群武裝的女神——歐洲列國的化身們告誡臨近的威脅。隔著美麗的歐洲平原和多瑙河,黃禍正在一條龍背上跏趺而坐,雙手合掌,一副靜觀沉思的模樣,在焚燒城市的火焰光輝中撥開暴風雲從天邊逼近。州長從前的黃禍概念是在矮小蒙古馬上射箭衝鋒的黃種兵士,現在才理解黃禍為什麼會被畫成一個佛陀。那正是中國難民的氣質,柔弱似水,卻比成吉斯汗的鐵騎更能征服和毀滅!
橫掃太平洋的「凱撒」號颶風剛剛過去。極其睛朗的天氣使人能看到一片片死屍繼續從海平線湧來。無數條食肉魚從大洋深處跟隨而至,在死屍中跳躍翻騰。據衛星觀測,至少有上百艘中國難民船因颶風沉沒。雖然加州在颶風中遭受巨大損失,卻籠罩著一片歡慶氣氛。人們舉杯暢飲,感謝上帝的明智,並祈求上帝繼續興風作浪,把中國佬全部淹死在太平洋。
僅僅十幾天以前,輿論還是往另一個方向一面倒的呢。州長這些天常想起歷史學家的一句評價:如果不是與專制相比的話,民主制便是最糟糕的制度。事實上,對於應付災難,專制倒比民主強得多。中國難民的行動策劃者精於利用民主制的弱點,從單獨放出一條船先到美國就顯出是個老手。這條船對美國產生的影響使州長沮喪難言。雖然電視每天播放的衛星圖片清楚地顯示千萬條船正在後面齊頭並進地接近美國,但人們只看到眼前一條船時,恐懼就遠遠讓位給好奇心。商業化、私營化再加上自由化的傳播媒介一定會競相滿足人們的好奇,政府卻沒有權利控制輿論。蜂擁而至的幾千名記者,上百家電視台便成了中國難民的義務宣傳工具。美國人愛看戲,性格單純,又愛表現高尚與慈善。坐在電視機前,既能看清細節,又不過於貼近,是最有利於產生同情心的位置和*圖*書
黃禍在一條龍背上跏趺而坐,雙手合掌,一副靜觀沉思的模樣。
州長本人也是通過電視看到那條船的。那船有一個讓人聽起來有點心酸的船名——「錦繡中華」號。當它出現在舊金山海域時,甲板似一塊平坦的農田,種植著薯瓜。除了幾個驅趕海鳥的草人,沒有任何人跡。相對這樣一塊寧靜「田園」,美國海軍的阻攔行動反倒顯得讓人討厭。其實阻攔毫無用處,既不能開砲,也不能硬撞。要不是那條船有禮貌地自己在港外落錨,就得眼看它靠上岸。那條船的使命無疑是為博取美國人的同情先行製造輿論的。

州長站住了,絕望地舉起長長的胳膊。周圍全是燃燒的人,他竟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透過那些竄動嚎叫的火把,他看到逃遠的「滅虱者」們回過頭舉槍掃射。胸膛裡似乎猛地鑽進一隻滾燙的小蟲子。一塊血跡在雪白的襯衫上夢幻般迅速擴展。他想喊一句:「我是州長!」可他已經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天地彷彿倒轉。他看見一個火把跟他一同傾倒,兩人的節拍如做操一般整齊。
在「滅虱者」的叫囂中,種族主義的色彩非常濃重。州長本人是黑人,深知種族歧視是怎麼回事。但這回的「滅虱者」卻大部分是有色人種——黑人、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菲律賓人、古巴人……從他們對中國人的蔑視與憎惡來看,似乎全世界最低下的人種便是華人。甚至美國社會的華人也普遍存在敵視自己同胞的情緒。他們自己雖不參加「滅虱團」,但對「滅虱團」的屠殺卻能心安理得,甚至表示贊同。
美國曾想在聯合國的旗號下組織這個封鎖,那樣有名正言順的合法性。但是有俄國在聯合國擁有否決權,這種合法性就沒有指望得到。俄國的策略在於拖時間,說一套做一套,把責任全推給已經沒有能力負責的石戈政府。時間多拖一天,俄國的壓力就減輕一分,美國的壓力就增加一分。等到俄國不再阻撓聯合國的時候,那也就是美國的末日了!
這正是俄國的目標所在!州長已經和總統交換了這個看法。俄國不但投入了三千萬噸船隻運送中國難民,供給糧食和燃油,而且極力阻撓國際社會解決這個問題,不惜在聯合國大會上連續對美國方案實行否決權。俄國遠東各港目前成了中國難民最大的出口,不光是滯留在中國北方的難民將從那裡上船,就連已經進入西伯利亞森林的中國難民也受到宣傳誘惑,想把艱苦的野人生活換成天堂式的美國生活,成批地棄陸登船。俄國巴不得把他們全都傾倒到美國來。如果不加阻止,美國就得被活埋,加利福尼亞的今天就必然成為美國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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