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艇定位了。二十個導彈發射筒蓋在水下一同打開。
能感到艇身微微搖動。那是一百二十六名部下在百無聊賴中突然緊張起來釋放出的能量。他能想像得出每個人從舖位上跳下,從椅子上蹦起,擁擠在舷梯、過道和艙門間向各自崗位奔跑的情景。他開始刮鬍子,刮得很仔細,乾淨極了,換上新軍服,把王鋒的禮物——那副大校肩章戴在上面,安放得端端正正。除了結婚,他從來沒有這麼細心地修飾過。當他站在指揮艙內的攝像機前時,全艇官兵都在各自崗位上通過閉路電視注視他。
「接收機出了點問題。」他扶了扶擦得珵亮的眼鏡。「它犯神經病,把我也氣糊塗了。」
「……不許用核彈絕對不許用核彈絕對不許用……」
「絕對不許用核彈絕對不許用核彈絕對不……」
他把紙帶從頭拽到尾。全是「絕對不許用核彈」!一個緊挨一個,半點間隔也沒有。從哪冒出來的這些字?難道是做夢?周圍的一切都在變虛甚至開始漂移。真是做夢吧?也許他的身體開始晃動,通訊部門長伸出手扶他。他一下清醒,甩開通訊部門長的手,同時關掉艇長艙的攝像機。失態在全艇面前已暴露得太多了。
到了這一步,俄國人該怎麼往下走呢?戰爭當然可以保持漸進的升級方式。比海嘯更奇的手段也不是找不到,但具有決定意義的事實在於:把俄國境內的中國難民轉嫁給美國的構想就此破滅了。失去了港口,失去了轉運和吞吐樞紐,數億難民就必然重新轉向西伯利亞,把他們弄出去已經沒有希望。俄國注定只剩被壓垮淹沒的前景。美國不必再發一槍一彈就成了大贏家。在如此殘酷的戰略格局中,俄國還有沒有下一步呢?
誰也不會有憑空理解這種景象的想像力。丁大海若不是預先在收音機裡聽到了種種報導,也會驚駭眼前是不是時空錯位,潛艇開進了地獄之海?他的嘴幾次張開又閉上,最終決定不向部下們解釋。頭頂全是中國人的屍體。他們被颶風和屠殺化做死亡之雲,在加利福尼亞海流的挾帶下向南漂到這裡。如果他們一路不被魚兒吃光,再漂下去就會匯入北赤道暖流向東漂去,總有一天再漂回他們出發的地點——中國。那是他們的家。家!他在喉頭發出一聲呻|吟,半天難以嚥下去。
他把閉路電視的受畫開關轉換到艇長艙。全艇每個崗位前的螢幕都變成通訊部門長在那裡按程序打開接收機的畫面。抽屜型的接收機沿軌道一滑出航海桌,紙帶便從輸紙孔裡竄出,在空中畫出一條弧線。
電波此時如洶湧的瀑布,全世界都在拚命叫喊。已經開始附著寄生貝類的潛艇殼體之內,一台收音機在長久通電中微微發熱。英國BBC電台的電波在高保真耳機裡轉換成播音員激動得發抖的聲音。
他命令潛艇緩緩上浮,貼近水面。也許艇員仍處於震驚之中,沒人對這個違反第二練習程序的指令表示疑問。正常發射深度是水下二十五米,自殺發射卻是距水面越近越好。如果不怕暴露,最好浮出水面在水上發射。
潛艇逐漸接近水面。自打出航,這是潛艇第一次在白天接近水面。
「通訊部門長。」
丁大海早替他們想好了——核打擊!
……戰地記者麥克勞德當時正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市(海參崴)二百米高的電視塔上俯拍中國難民登船的全景場面。符市每個商用碼頭、軍用碼頭和漁船碼頭全都擠滿船隻。中國難民充塞了麥克勞德俯視的所有空間,並且繼續成千上萬地到達。一個突如其來的現象震驚了每個能看到海的人。本是正在漲潮,海面卻突然下降,海水急速退走,大片淺海暴露出海底。來不及逃走的海洋生物在海草中竄跳。一隻罕見的大白鯊卡在礁石之間。位於淺水的船底部觸地而側傾,失去平衡的人群像坐滑梯一樣從甲板上滾落。深水碼頭的大船因為水位下降紛紛繃斷繩纜,彼此撞擊出巨響。麥克勞德的視點高,也許只有他的位置才能看出退走的海水是被一道在天邊聳起的波峰吸走的。海嘯!他從電視塔頂高喊。可他的聲音沒人聽得見。只有一七五五年的里斯本出現過這種波谷先到海岸的海嘯。當時人們出於好奇成群下到露底的海灣而被隨後而至的波峰吞沒。現在的人們則是被飢餓引向海底。從船上滑落的饑民喜出望外地率先撲向那些無法游動的魚和暴露的貝類,生吞活剝地往嘴裡塞。岸上的饑民隨之洶湧地衝下岸,如填充海底的新海潮,向席捲而來的海嘯波峰迎頭撞去。當高達四十五米的波峰驚天動地地進入人們視野時,任何逃跑的努力都已無濟於事。一切全在一瞬間被巨浪吞噬。上千條船同時被拋起,在浪頭上相互撞成碎片。船中的人有如在絞肉機裡被絞成肉末。只有一條二十五萬噸的巨輪奇蹟般完好地躍過碼頭和街道,推倒六七座積木似的大樓,當當正正地落到公園中間。未被肅清的美國水雷被波峰帶進市中心,撞到哪炸到哪,更增加了海嘯的氣勢。第一個波峰剛剛平息,第二個波峰又撲了上來。波峰高度依次降低十米左右。到第五個波峰時,破壞力顯著減小。但前面幾個已經足夠。覆蓋了大半個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海水退回海裡後,在電視塔上僥倖逃生的記者眼下只剩滿目瘡痍。金角灣沿岸的碼頭、船塢、倉庫和各種港口設施一無所存。這個俄國最大的港口已經不知去向。繁華的中央大街變成水淋淋的廢墟,到處掛著鮮綠的海草。一隻海龜伏在高聳的紀念碑頂尖上蠕動。一列列火車爬滿火車站附近的建築,好像是盤來繞去的蛇。和圖書
所謂第二練習就是潛艇按導彈發射程序從頭到尾操作一次,只是不進行最後發射。潛艇以極緩慢的速度從海底上升。壓縮空氣從壓載水櫃排水的過程幾乎無聲無息。中國潛艇的寂靜光靠技術是無法保證的,更多地要靠耐心。從二百九十米深度上升到二十五米深度用了十六分鐘。在這十六分鐘裡,丁大海非常平靜,平靜得如同心臟變成了水晶,血液變成了水。他頻繁地發佈指令,讓任何人無暇瞥他一眼。他每夜都得握著胸前那個滾燙的金屬小盒才能睡覺,一次又一次地打開放在眼前,可這次不再是看。當他把裡面那片啟動核打擊控制程序的密碼集成塊插|進矩陣九空位時,他的手穩定之極,沒有一絲抖動。有了這把半透明的小巧鑰匙,二十枚導彈的鎖定保險裝置就將自動打開。
「請你唸一下。」他對傳話器說。全艇都能聽到他的聲音。艇員們很少聽見艇長用如此柔和的口氣下指示。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向艇員從頭解釋?不,那是幾天幾天幾夜也做不完的形勢報告。一句話告訴他們親人全死光了?他們怎麼會相信?他如何能證明那個死亡名單曾經存在過?他背不下來,即使能背,又怎麼解釋接收機打https://m.hetubook.com.com出的是這麼幾個字?原來沒這幾個字而只有死亡名單,可以解釋為上級默許報復,至少不阻止。在悲痛引起的同仇敵愾下,全艇會凝聚成一部毫不猶豫的發射機器。但是現在,沒有死亡名單來促成同仇敵愾,指令卻是明確禁止使用核彈。全艇每名官兵都受過根深蒂固的核武器紀律教育,想說服或脅迫他們服從自己是不可能的,至少在眼前這個時機。然而錯過這個時機,一箭可就再難射住雙鵰了!
寂靜。螢幕上的通訊部門長驚愕地把口型停在「絕」上,活像個雷公。指揮艙內的軍官們個個瞪圓眼睛。平常任何人發出這個音量的三分之一,就會被艇長掐住脖子。
「見鬼!」他狂吼一聲。
「……核彈絕對不許用核彈絕對不許用核彈……」
這是他的獨家創造,是他在黑暗海底漫漫等待間磨出的一柄雙刃劍。正常的水下發射是先用充入發射筒內的高壓氣把導彈彈出水面,然後再點燃火箭發動機。壓縮氣體只能供導彈依次一枚一枚發射。每次發射引起的潛艇橫搖都需要一個穩定時間。他這艘潛艇的發射間隔最低限是三十秒。那麼發射完全部導彈的最短時間是九分三十秒鐘。在正常戰爭中,這點時間可以接受。然而對一艘不知何時就將遭到摧毀的潛艇來說,一旦發現摧毀降臨,就該能在一瞬間把所有導彈一同發射出去。實現這點只有一種方式——同時讓二十枚導彈在潛艇發射筒內直接點火。導彈同時升空,而潛艇被二十條火柱擊碎,並被二十枚火箭瞬時爆發的合力打進深海海底。
他猛地抬起眼睛,螢幕裡通訊部門長的口型清清楚楚,那表情也絕不是在念死亡名單。
就要發射了。一切準備都已就緒。自殺程序也已被計算機秘密而精確地運行完畢。他的手指觸上了發射鈕。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感受接觸了。過去、現在、未來馬上就將融匯在一起。沉寂中傳來母親在村頭悠長的呼喊。他聽見自己的赤足在沙灘上踏響。他多麼想讓全身的皮膚再接觸一次海啊,那蔚藍無邊慷慨的大海,那溫柔輕涼明亮的大海。
難道他不是馬上就會和那大海永恆地接觸了嗎?
「你出去一會兒。」他吩咐通訊部門長。
海面上,那片屍體越堆越密。死人們像是要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卻突然一起猛跳起來,直射天空。二十枚升騰的導彈彷彿是由他們合力從水下拉出的。隨即他們便濕淋淋地熔化進導彈尾部噴出的烈焰。也許他們不甘心沒去成美國,導彈不正是飛向美國的嗎?
此時此刻,對美國進行核打擊的還能是誰?——只有俄國!
「……你們沒有收音機……無法知道……這幾個月發生了什麼……我難以給你們一一講清楚。但是其他事對你們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在指令接收機裡。」
即使它思索,又能思索出什麼呢?此時此刻,對美國進行核打擊的還能是誰?——只有俄國!
本以為感情已化成了石頭,可心又開始洶湧地流血。攝像機鏡頭像部下黑洞洞的眼睛。有一度他只感到滾燙的血在蒸發和嘶叫,腦子成了一片空白。
他摘下兒子的漁桿在手中撫摸,瞇起一隻眼睛,把它伸向幻覺中的海洋。他好像看到一隻碩大的白魚急急遊走,外皮在海水折射的陽光中五彩變幻。
這就是美國的反擊!
「https://m.hetubook.com•com天哪!」聲納軍士長突然低呼一聲,一根手指指向艙頂螢幕,表情變得極其恐怖。
他把眼睛移開螢幕。如果可能的話,還想把耳朵也堵上。哪怕用燒紅的鐵條穿漏耳膜,也比再聽一遍那個名單好……
他緩慢地扭轉頭,呆滯的目光半天才認出要找的對象。
「請你去艇長艙。」他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缺氧的空間呼吸。「打開接收機。」
潛艇耐壓殼體外安裝了不同方向的攝像機。為了直觀,螢幕在指揮艙內的佈置和攝影機方向相同。艙頂螢幕所顯示的就是潛艇上方的景象。隨著潛艇上升,螢幕逐漸增加亮度。潛艇上的人都熟悉那種天光在水層之下模糊不清的景象。上方波動的海面灰濛濛,霧茫茫,好似是混沌世界的天空。可是現在,那天空上竟飄滿了雲——人形的雲!一個個張著僵硬四肢的人形剪影隨著海浪奇形怪狀地搖擺,像是在飛,或在舞蹈。潛艇在發射深度水平漂航。人形的雲在頭頂緩緩掠過,無窮無盡。最密之處,人形頭頂頭,腳對腳,天光只剩斑駁的點塊,似乎整個太平洋全被蓋滿,潛艇永遠逃不脫這不可思議的恐怖籠罩。指揮艙內每個人都僵成仰面向上的石像。
他擦了很長時間的眼鏡。那鏡片的厚度是從一個漁民到艇長的歷程。迷亂的波瀾在他心裡平靜下來。走出艇長艙時他已經恢復了清醒和堅定。
潛艇幾乎緊貼海面了。潛望鏡只略動一下就露出水面。天空明媚,海鷗潔白得耀眼。在陽光下,大海本應是亮晃晃的,現在卻毫無光澤。屍體,屍體……這是無邊的海嗎?還是無邊的屍堆?潛艇似乎造成了某種奇特的吸引力,屍體令人驚心動魄地在潛艇上方越集越密。也許他們有靈,在用最後僅存的軀體給潛艇加一層掩蔽吧。一個被泡成了巨人型的臉貼上了攝影機外的深水窗口,那形象令人毛骨悚然。丁大海從螢幕上看見一個屍體的乳|房劃過鏡頭,那乳|房已被小魚咬成蜂窩的形狀。不知為何他竟毫不相干地想起妻子。他之所以能夠平靜地度過了一百二十四天等待的日夜,沒有發瘋,靠的就是那些程序。每天除了短短的睡眠,他幾乎每分鐘都待在計算機前。二十枚導彈的四十顆彈頭,由程序編結起聯結目標的軌跡。四十個目標像四十顆星星,在深夜中熠熠閃亮,是他黑暗心中唯一的光明。目標程序、定位程序、自動尋的程序,包括現在正在運行的自殺發射程序,每一套程序的工作量都近天文數字,卻如同氧氣,成了他的生命須臾不可分離的成分。
現在,他的生命就要最後爆發了,被那些程序煥發出熾熱的靈魂和能量。使他慰藉的是他曾有時間改裝了一個小小裝置。那是一個呼救用的無線電浮標,即使潛艇粉碎,也可以完好地浮出海面,無休止地發送出事先預置的信息。他裝入一個延時器,把開始發報的時間延遲到浮出海面三十六小時之後。這時間足夠任何規模的核大戰打完了。他不想讓四十顆彈頭從哪而來成為永恆的秘密。在浮標發送的電文裡,他告訴美國和俄國,也告訴世界,這是中國為自己遭受的二百零五枚導彈還的帳。中國人從不欠帳!
無疑,電文被更改了。究竟怎麼改的,他不知道。但他相信不是王鋒改的。王鋒的口氣不是這樣,王鋒也從不自相矛盾。但即使是王鋒改的,他還會執行嗎?不會了。他非常清楚這一點。現在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力和-圖-書量能阻擋他走出這一步,連他自己也阻擋不了。自打死亡名單從鑽透海洋的那個小孔進入這艘潛艇,他就已被點火發射。發射出去的導彈是收不回的了,只有不可更改地飛向目標,在最後那個轟然的膨脹和升騰中了結。
他把自殺發射的指令語句送入計算機。經他細心修改的程序不會在其他控制螢幕上顯露痕跡。但即使有哪個操作員發現異常,也不會明白怎麼回事。他們一輩子也不會學到還有自殺發射這項戰術。
二十枚導彈一上天就分開了,各奔各的方向。九分鐘到十三分鐘後,在它們以二十倍音速的速度分別重返大氣層時,每枚導彈將有兩顆自動尋的彈頭分向不同目標。每顆彈頭的爆炸當量皆為一百二十萬噸。
他以為是幻聽,使勁甩了一下頭。
美國人在構思這個海嘯反擊的時候,無疑也是認定俄國人不會就此使用核武器的,然而丁大海熟悉美國,深知在某些情況下,美國佬會變得何等愚蠢和偏執。只要真受到核打擊,他們立刻就會相信是俄國人幹的。冷戰意識並沒有隨著冷戰結束徹底消亡,冷戰時期形成的反應機制仍以本能形式潛伏於美國防務體系的整個神經網絡,很可能連思索一下都來不及就會做出自動反擊。
艇員們低聲笑了。從未聽過艇長說笑話,即使不可笑也變得有趣。只有通訊部門長驚異地揚起眉。他當然清楚接收機是好好的,可丁大海向他射出兇狠的目光。
丁大海大步下到艇長艙,一把抓過紙帶。
一根比圓珠筆芯粗不了多少的透明軟管從海底伸向海面,連接著一張肉眼難辨的絲網。絲網是軟管頂端「分泌」出的一種金屬性黏液與海水鹽份反應而成,柔軟結實,海浪和小魚撕不破它,然而若是被商船或墨西哥海軍的巡邏艇撞上,卻又脆弱得絕不會引起注意。當鋒利的螺旋槳遠去,海面數米之下的軟管就重新「分泌」,直到補好被攪碎的網。這張可以在柔軟海面上擴展到上百平方米的網始終對著天空。它的功能不是為了捕魚,而是捕捉電波,由軟管把電波無法滲透的海洋鑽透一個通天小孔,讓電波從小孔豎直地漏進靜臥海下的潛艇。無論多深,對電波都毫無阻擋。
丁大海一直在聽。這些天,他連睡覺也戴著耳機。終於聽到了,他斷定,這就是他一直等著要聽到的,是他為交戰雙方構思的結局所需要的最後一環!
對丁大海來說,潛艇已不用考慮。與其讓敵人摧毀莫如自己摧毀。發射一完成,這艘失去了國家的潛艇也就沒有了存在下去的意義。但過去他只把自殺發射當做最後一手,有備無患。他自己的生命雖不足惜,保存艇員的生命卻是他的職責。然而現在,他卻要親手謀害所有艇員,一個不留。假借第二練習的名義可以讓艇員完成一切準備工作,只要按下發射鈕就能把導彈發射出去,若以正常方式發射,只能發射出第一枚,艇員們生命無損,卻會立即停止繼續操作,並為上當受騙震驚和激怒。只有自殺發射是不會有人來得及表達異議的。也許沉入海底之前個別人還能有幾秒鐘的時間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那時二十枚導彈已經不可更改地升入空中了。
怎麼回事?他關上艙門,茫然地思考。用最古老的方式咬咬舌尖。眼前的確不是夢。紙帶上那些字千真萬確。難道以前的是夢?如同他在美國監獄裡汗淋淋嚇醒的那種惡夢?那他一定給老天磕頭!可他是在什麼時候醒的呢?怎麼找不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界限?拉起袖子。漁鉤在左臂上鉤出的疤痕歷歷在目,摸上去猙獰起伏。拿開航海手冊和倒扣的杯子,包著手錶的紗布又黑又硬。那不是夢,是血,他的血,雖然乾了,可確實是從心裡流出來的。紗布裡的手錶仍在被振盪器帶著跳動,只是電池臨近耗光,跳得已如垂死前的抽搐。
他相信,如果有充分的時間解釋,部下們一定會理解。他們會坦然地跟他去死。他們的親人已在另一個世界,自己留在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思?所以他沒有什麼自責。到陰間後,他會把他們重新召集起來,為這個不得已的欺騙向他們請罪。
「接收機丟了電文前面一句,上級命令我們做一次第二練習。不許用核彈當然是廢話,不過算是例行交代吧。上級總是婆婆媽媽。」
多數艇員又笑了。艇長今天也變得婆婆媽媽。軍官們都感到奇怪,不過弄不清奇怪在哪。
「你們……」彷彿卡住了殼,插|進一段長長的沉默。置身在指揮艙內的幾個部門長都有些不安。
「……絕對不許用核彈絕對不許用核彈絕對不許用核彈絕對……」
現在還不知道美國製造這場海嘯用的是什麼手段。日本和朝鮮半島雖然也受影響,但海嘯的最大|波峰只有十幾米高,比對俄國的破壞性小得多。在日本海那個口袋裡,把海嘯控制得這樣有方向,需要相當複雜的技術。目前俄國尚未公佈損失詳情。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全俄排名第一和第二的兩個港口,也是最大的兩個中國難民轉運站——符拉迪沃斯托克和納霍德卡已徹底毀滅。兩個港口城市也毀掉了一大半。俄國太平洋艦隊和基地幾乎被一掃而空,僅在海岸線損失的各種船隻就達近千萬噸。正在日本海上航行的船隻沉沒多少目前尚不清楚。俄國人的死亡數字至少在二十萬以上。中國難民的死亡人數無法估計,沒人相信會少於八位數。自此,俄國在遠東大陸的港口只剩北方的蘇維埃港和阿穆爾河口的尼古拉耶夫斯克,位置偏僻,吞吐量小,封凍早,俄國轉運中國難民的能力一下損失掉五分之四以上。美國所受的威脅即使不是徹底解除,也可以大大鬆下一口氣了……
這就是他這樣久地化成海底一塊礁石所等待的。他清楚等待的危險,也許什麼都等不到就先等到自己的毀滅。然而他咬緊牙關挺住。如果他有兩艘潛艇,他能分身兩個,他就會早下手了,但他不能只還擊一個仇敵,而讓另一個逍遙於懲罰之外,因而「夜長夢多」的顧慮就只能讓位給「一箭雙鵰」的決心!
他關上收音機,把耳機輕輕掛在環形圈上。閉上眼睛靜待幾秒鐘,非常仔細地按下了那個全艇進入戰鬥崗位的信號鈕。
無疑,他知道俄國人不會用這個辦法。打美國和打中國不一樣,哪怕只給美國剩下半口氣,它也照能把俄國炸個精光,與其說這是辦法,不如說是自殺。俄國人沒那個膽量,也不會發那種瘋。因而,丁大海打一開始就知道——得由他自己「替」俄國人開這個頭。
……核彈絕對不許用核彈絕對不許用核彈……
艇員們仍在各自的戰鬥崗位,正迷惑不解地交頭接耳。艇長重新出現使他們安靜下來。
「是!」
「有!」通訊部門長立正。
自殺發射——只剩下這一條路了!
指揮艙裡每雙眼睛都在他和螢幕之間來回看。不!他們的表情不是聽到死亡,是忍著笑意,在聽一個精神病式的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