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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拆電話的時候,使我忽然想起人來,人也是一座奇怪有趣的說話的機器。他們說,一個重一百五十磅的人,有三千五百立方呎氣體,氧氣、氫氣和氮氣。人體內的二十二磅十安士的碳可以做九千支鉛筆的筆芯。人體內的血,裏邊有五十克令的鐵(一個克令等於零點零六四八的克蘭姆,簡稱克),連同體內其他的鐵合在一起,足夠鑄一枚大釘,支持自己的體重,把自己掛在牆上。
——現代的稻草人
——把線路分散
每到一個時期,工程師就會問我們學會些甚麼了,他會看我們對電話的認識有多深,看我們的程度。有時,他會繼續再告訴我們一些,或者,決定要不要派我們到荷塘去上課。
麥快樂把信交給辦事處的一個人,那人一面問麥快樂姓甚名誰,住在哪裏,一面又問他生甚麼病。麥快樂說:被狗咬了。
銅鈴上的螺絲釘也可以拆開來,把銅鈴的距離移近些,響聲會小,銅鈴的距離遠了,聲音就大。
金屬片整個被我也拿了下來,背面連著一白一藍兩條線,它們和來自聽筒方面的紅綠線合成四條,經過鬈髮一般的環形電線通到電話座去。
有一次,七〇九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家電視臺忽然舉辦大獎遊戲節目,整個城市的市民都可以參加競猜,只要搶先撥通電話就行了。到了晚上,節目開始了,競猜的節目剛宣布,坐在七〇九裏的麥快樂看見每一座機器上的燈瞬即像一棵艷麗的聖誕樹一般亮起來。麥快樂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燈同時亮起來,因此,他以為七〇九是在放煙花了。
他們不再有身份證明書。你是哪一個城市的人呢,你是哪一個國家的國民呢。而這也顯得不重要了。他們亦不再有護照。你們不能到別的地方去,你們不能自由進出別的城市。他們,他們如今要去的地方,並不需要護照。
我提起電話的聽筒,用手一旋,就把聽的一邊旋下一個圓圈來。聽筒在外貌看來,露出三個小圓孔,把圓圈旋下來後,裏邊有一塊不生銹的金屬片,上面仍是有三個圓孔。這金屬片可以整個拿下來,背後連著一紅一綠兩條線,兩條線都經過中空的聽筒把手,通到講筒那端去。
我覺得我們那樣子在山嶺間工作好像一群伐木者。當一棵樹枝被輾鋸,大家就喊起來:木——材——。於是,屹立的樹自腰際向一邊傾側,如一座山峰一般倒下來了。
——只有這一點嗎
——能重新連接起來麼
電話是軟膠做的,舊的電話是硬膠,很重。我把安放聽筒地方的兩顆螺絲釘拔起,電話座機即分為兩半了。在上殼裏面,有一幅線路圖,就說這線連在哪裏,這線是甚麼顏色。我用不著看那圖,每一條線我都曉得該連在哪一顆釘鈕上。
今天,我們又去修理電話了。我們站在一扇鐵閘外面按門鈴,裏面忽然有一隻狗火火地吠起來。門開的時候,屋內的一個人,把兩隻鬥雞眼睛架在一條橫鏈上面。我們於是問他,你們是不是給我們作過報告,說電話壞了呢,我們來修理了。於是,麥快樂把證件掏出來給他看過。
船載了糖到這裏來。我們用船上的起重機把糖吊到碼頭的堤岸上,每一次吊五包,每一包重一百斤。工作進行得很慢。碼頭上沒有起重機,他們用人力運貨,每人抬一包糖運上貨車,貨車都很殘舊。
——要不要打針
他用手觸撫一下臂上的針口,覺得有一點點麻痺,而她,從光線幽暗的室內走出來,碰見了猛烈刺眼的陽光,即伸手遮住了前額,然後,他們朝有人走動的方向走去。斜坡的那面,有許多膠質的透明椅,如一個個大的皮球,在白日底下,閃礫著各種斑點、條紋的圖案和鮮艷明朗的顏色。
城市的大街上沒有電話柱,在城市裏,電話線都埋在地底下。電話柱都遍設在郊外,偏僻的地方。當我們到郊外去種電話柱,我們從早上一早即起程,到下午才回來。種電話柱是一種群體的工作,三、四個人一起抬著一條鐵柱,攀上山腰,涉過一道溪流,那情況是十分熱鬧的。
在另外的一張桌上,坐著和-圖-書一名醫生,接受過醫藥注射的人,會拿著一張紙到醫生面前來。他在紙上簽一個名字,蓋上圓形的藍色印記。這張紙,每個人把背面的一層撕掉,朝衣襟上一按,即貼在衣服上了。
我喜歡這些郊外的新生的樹木,我一眼就可以把它們辨認出來了。它們和電燈柱不一樣,電燈柱灰,像城市裏的街燈。電話柱綠,像田裏的菜葉,像山上的樹,像平地上的草。
——能把它裝起來麼
有兩個人抱著頭,是頭痛。有一個人嘔吐,立即進入診症室去了。門外不時傳出汽車的聲音,然後吵吵鬧鬧地進來一堆人,幾乎每兩分鐘就有一批人進來。有時進來的人由幾個人架起,病者的臉色如石頭一般。有時是父親抱著嬰兒,嬰兒的氣息非常微弱。也有一名年輕的婦人,用厚布裹著手進來,說是斬雞不小心把手指斬了下來。
我說。工程師點點頭。
下雨的日子,我們照樣在一塊草坡上種植電話柱,有時,雨下得很大,山洪把泥土沖裂了,我們會暫時到農家裏去避雨。農家給我們美麗的藍花碗喝茶。
後來,我又把攪盤的部分、聽筒的部分回復原來的樣子。當我這麼又拆又裝,我覺得電話真是一件有趣的機器了。這麼些的銅片膠片電線,連在一起,居然會說話發聲。
他覺得他們如今是一種空氣,舒服而輕盈。於是,他們進入另外的一間室,從一扇門走過去。那邊的室內並沒有太多的人,當他們接觸著視線,彼此投以微笑。人們正排著隊,在一個角落上,有一名護士在他們的手臂上用藥棉擦過火酒,然後,給他們注射一些針藥。
工程師問。
我一旋,又把講筒的圓外圈旋下來,講筒的橫切面像一幅細菌圖,滿是大小的圓孔,金屬片內藏著壓緊的炭粒。
診症室內的氣味是藥水,是消毒劑,是一種醫院特有的使人憶起傷口和鮮花的氣味。今天,我們本來說好工作完畢後,要一起去游泳。現在,卻意外地跑到了這個地方來。
有鬥雞眼睛的一個人把鐵鏈解了,打開門,轟轟地拉開鐵閘。一隻碩大的黑狗,面孔像一隻臉盆也似的,站在門口,又火火地吠起來。我們於是站在門外不動,指指這壞脾氣的傢伙。狗主人說:這狗不會咬人的,這狗乖的,進來吧。我們即進去了。
——狗又咬你了嗎
——甚麼人
——要不要注射瘋狗症的藥
站在麥快樂前面的人冷冷地說。沒有了,全給你們了,他說。他頭還沒有搖完,眼睛前面卻出現了一隻拳頭,這拳頭打黑了麥快樂一隻眼睛,打得他滿頭北斗星。麥快樂還沒有決定該怎麼辦,肚子上又挨了兩拳。因為肚皮痛起來,麥快樂即彎下腰,用雙手抱著肚子。過一會,他覺得背脊上痛,又伸手去撫背脊。當麥快樂站直身子,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的人都不見了。對街黑黑的,有一條白色的狗站在幾個破紙盒旁邊對著他呆呆地瞧著。
一,為預防起見,接受瘋狗症針藥的注射
他們從這室通往外面的另一扇門出來,門外是一片寬闊的草地。從這邊到那邊,到處都是青葱的草坡。遠遠有一些人在山坡附近走動。
電話座的尾巴上有很多顏色線,連著一個凹字扣,旋緊了在釘上。座上一共有兩排排得整齊的釘,一至九,十至十九,一共十九枚釘。線的顏色可多了,除了聽筒接過來的紅綠藍白外,還有另一組咖啡、灰、藍、粉紅、橙五種顏色線。我於是把它們都旋鬆了,作了一次兜亂,然後逐一接駁起來。
這一回:機器
對於這些投訴,麥快樂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又不能說,對不起,我們這裏是接受電話失靈的投訴站,可不是消費者委員會,也不是報刊的讀者天地。有一次,麥快樂就對其中一個嘩啦嘩啦的聲音說了:我也舉手贊成電話自動減價呀,你以為我家裏的電話是免費的麼。
瑜看著他。她認識他的。並不需要身份證明書,並不需要出生證明書。不需要憑藉任何一種證件,即使把他藏在一個布袋裏,她也可以把他辨認出來。
所有的人都這麼喊www.hetubook.com•com。那一晚,在同一時間內撥的電話那麼多,電話總線路的負荷那麼重,竟把機樓的機器撥垮了。這真是一個奇異的城市,麥快樂記得有一年,許多人以相似的一種方式,去擠提銀行,把銀行也提倒了,這真是一個奇異的城市。
人物:若干
從七〇九下來,趕著回家去的並不只麥快樂一個人,他通常會和其他三個或五個人一起走,到了十字路口,就分別了。坐上交通工具,回到家的附近,就剩下麥快樂獨自一個人。有時候,麥快樂會在街上碰見一名警察。
二,把狗捉來檢查
他們把紙袋交出之後,職員們又一一登記了。現在,他們變成兩個身份很特別的人。他們不再有出生證明書。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呢。就說是一三〇九年吧。就說是三九一八年吧。有甚麼分別呢。
——長得可真高啊
他們來到郊外,經過一片連綿的草坡。車從草坡間穿過,抵達一間白色的平房。在房子的對面,沿途上列著一些車。有些人正在路上步行。
——為甚麼撥不通呀
跟那些人比比,麥快樂就算不得甚麼急症了。不過,等了好一陣,終於也輪到了。我們一起進入診症室,裏面很寬廣,每間診症小室都用白布分隔開,一列排開,大約有七、八間的樣子。看見這些布幕隔開的小室,我忽然想起沙灘上的更衣屋。
麥快樂說。我們即背起工作袋,跑到外面,聽見狗主人把鐵閘轟隆隆地拉上,又把門蓬一聲關好。我們趕忙乘搭街車,去見機構自家的醫生。醫生替麥快樂洗了傷口,搽了藥,連聲說道,還是到醫院去檢查一下的好。即寫了一封信,簽上名,交給麥快樂。這樣,我們在十分鐘後又到了醫院的急症室。
這一回:七〇九
醫生說,如果被狗咬了,有兩種可能性:會患瘋狗症或者不會患瘋狗症,被狗咬了的人是否會患瘋狗症就要看咬人的那狗是不是瘋狗,而被狗咬了的人,應該立即採取以下兩種行動中的一種:
麥快樂這時想起來了,他朋友說過,注射瘋狗症藥是一樁非常可怕的事。據說,針筒特別粗特別長,要分期注射二十四次,每次注射的部位都是肚臍。
麥快樂被調到七〇九來了。七〇九是電話機構的一個部門,負責接受修理電話的投訴。麥快樂的工作時間顯然有了改變,他不再是早上八點上機樓報到,也不在下午五時回家,他現在的工作時間經常變更,遵循早午晚三更的分班制,有時晚上十二時下班,有時是晚上當值,天亮才回家。
在這裏,任何人可以拿著錢幣走來走去,沒有人偷錢搶錢。偷搶錢幣的刑罰是:斬手。
以前,大街上即使是晚上,也有很多人,有的從戲院出來,有的在街上逛,現在,這些人都不見了,好像每個人都需要一段冬眠的時間。當麥快樂在大街上走,他也會踏著急速的步伐,好趕回家去。
——如果搖得響的話
屋內的一張桌前有幾個人,他們都穿著藍得明潔舒爽的制服。在他們的前面,是一些白色的表格。到這裏來的人,都取了表格,坐到一邊去填寫。
電話機內部並沒有很多東西。最前端有兩個銅鈴,鈴間有一支銅棒,連著一團紮好包好的銅線。當有人撥電話,線路一通,銅棒即敲打銅鈴。響聲是正確地,玎玎。玎玎。
——我城怎麼了呢
七〇九後來沒有見到麥快樂回去工作,他們在桌上看見一張紙,上面留下他寫的幾個字:我已去了參加城市警務工作。
麥快樂問我該怎麼辦,我說,那狗看起來不像是瘋子,只是壞脾氣吧了,還是去把牠請來檢查一下吧。於是麥快樂對醫生說他選擇第二種,醫生要他親自在紙上簽名,說是自己選擇不願意接受瘋狗症的針藥注射。我們向醫生道別的時候,他說,你們自己可不能去捉狗,報警吧。我們即去了報警。
我對工程師點點頭。他於是叫我把一座電話拆開來給他瞧瞧。我照做了。
有數目字的膠板就和他的朋友分家了。我細細抹乾淨。攪盤的背後有許多和-圖-書物事,有齒輪,有旋轉盤。其中有一條彈簧,當電話號碼撥出,數目字回旋時,它即的的的的的的的地震盪一陣,於是機樓的機器即收到訊號了,是七個數目字呵,震盪了七次。
——幹甚麼的
這三個都是個子碩大的傢伙。街道上這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喊救命大概是沒有用的吧,麥快樂想;即使有人經過,那個人大概也幫不了自己的忙吧,麥快樂又想。昨天晚上,麥快樂碰見過一名警察,今天晚上,警察會不會出現呢。警察並沒有出現。事情就是這樣的囉,麥快樂對自己說,希望見到警察的時候,見不著,不想見到警察的時候,卻碰見了。這時,站在麥快樂周圍的三個人都朝他站立的位置踏前了一步。麥快樂把口袋裏的錢都掏了出來,遞給站在前面的一個人,那個人伸手取過了錢,指指麥快樂的手錶。麥快樂沒有辦法,把手錶解下來。這手錶,是一個有日曆的手錶,錶上指的日子是二十三號。二十三號。這個月,我的飯錢也不夠了,我的車錢也不夠了。星期六,我一定不能看電影了。麥快樂看見自己的錢和手錶好像長了十隻翅膀。
我會取出褲袋裏塞著的一封信來看,信封上的郵票是陌生而又新異的,阿游會告訴我,關於紅海和吉達城:
急症室的醫生問。他就是麥快樂早幾天見過的醫生。這一次,麥快樂要住在醫院裏,他在醫院裏住了整整一個星期。
——電話就壞啦
——拆開了電話
這一回:狗
把車泊好後,他們一起從車上下來。他們把車門掩上,並沒有下鎖。然後,他們橫過屋前的柏油地,走進白色的屋子。
吉達城一邊臨海,一邊背著沙漠,船經過海岸,看得見山,從空中的水蒸氣裏隱隱有車輛行動的幻影,天氣很熱。這裏的人信仰回教,他們禁酒,海關的人上來把船上的酒庫封了。
電話柱分別豎立好,不久就塗上墨緣色的油漆,然後,電線即相連起來。在那電線上面,有時會有鳥來休息。有時,電線上掛著斷線的風箏。田裏的一叢熟了的稻,睜著金黃色的眼睛就說了:
在晚上十二點以後,街上的舖子都關上門。這是大街,所以沒有小吃的攤子,也沒有敞開的半間小店,麥快樂看見整條長街都是一個一個黑暗的門洞,人們都把自己藏起來了。白天有那麼多的人在這街上走過,現在是一個也不見了。偶然有一輛公共汽車駛過,車廂內亮著橙黃色的燈,只有在這個時刻,車輛才異常地透明。
我們先在地上掘一個深洞,然後合力把鐵柱扶直了,種在洞裏。我們如伐木一般發一聲喊,他們喊的是木材,我們喊的是立正。我們找來沙和水,把帶來的英坭混成三合土,倒在鐵柱四周空隙的地方。當三合土凝乾固結,電話柱即根植在地上了。
他問。平常,麥快樂去看醫生,總是由醫生決定一切,醫生說,打針,護士即取來針藥注射了。麥快樂生病時去看醫生,好像一頭羊一般。現在,醫生卻說:要你自己決定的呵。
在七〇九裏,麥快樂每天坐在一座機器前面,看著燈號,按掣鈕,接聽投訴。當有人說,我的電話壞了,號碼是甚麼甚麼,壞的情況是怎樣怎樣,麥快樂即把電話號碼記下來,馬上交給修理部門。
我們沒有使甚麼倒下,我們豎立。我們不破壞,我們建設。我們在山野田間種植一列一列機械的樹木,這些樹木也是綠色的,伸展出十條八條弦線般的葉子。這些樹,替前面那些荒涼的小村帶來外面的消息,帶來遠方的聲音。
我們在郊外種電話柱,一群陌生的人,我跟著他們,把粗重的鐵柱抬上車,然後到郊外去把柱一條一條種起來。我喜歡種電話柱,雖然那工作需要消耗很多的體力,但那感覺,像種樹。
電話座裏還有小木盒,支撐聽筒的銅架,和一個基本組合的攪盤。我於是旋鬆一枚釘,把攪盤拆下來。不如把攪盤清潔一番吧。裏邊躲了那麼多的灰塵。我於是取下攪盤數字正中的小圓片和片下面的一頁紙和紙下面正中的一顆釘,兩邊的兩顆釘,釘間的一條彈簧。
車子朝郊外駛去。路的兩邊,一邊https://m•hetubook.com•com是海,一邊是山。他們誰也沒有說甚麼話,只看著地面上不時出現的一條白線,和一支箭嘴的符號,迎面飛來。當車子沿著白線行駛,他們忽然以為這些白線是在引領他們到一個目的地去。不過,白線斷斷續續,有時甚至消失了就不再出現。這些白線不外是交通的標誌,並不能帶他們到甚麼地方。有時,白線的末端是分叉的箭嘴,朝哪一個方向走還得由他們自己選擇。
工程師問。
人體內的五十安士磷可以做八十萬枚火柴頭。人體內還有六十粒糖、二十茶匙的鹽、三十八夸脫水、兩安士石灰。又有碘粉質、硫磺、氫、鎂、鹽酸。所有這一切,連了在一起,使人成為一個會說話發聲的奇怪的機器。
一位警員跟著我們去抓狗。有鬥雞眼睛的人轟隆隆地開了鐵閘,又開了門。這次,他顯然把狗綁好又罵住了,所以,那狗一聲也不響。他知道我們來帶狗去檢查,就把口罩套著狗的嘴巴,拖著狗一起下樓來,他一面走一面對狗說:我以為你會做好好的狗,做人的朋友,誰知道養你這麼多年,還是把人咬了,你這野性難馴的畜生,看我明天不把你煮來吃才怪。
阿游問。
下午二時
——我要去看醫生了
哦哦,我又要去對著一塊黑板了呵。
接受投訴當然不是一件聽音樂般有趣的工作。有時,有人拿起電話耳朵就把粗野話送過來。有時有人說,經濟不景,大家窮,你們是公共事業,為甚麼不自動減價。
麥快樂每天接到許多電話失靈的投訴。他因此對自己說,這並非一件愉快的工作呢,沒有消息是好消息。他有時覺得自己好像是醫院裏急症室辦事處坐著的那個人,碰見的都是病症和不快樂的臉。從電話裏傳來的聲音都不是快樂的,不是充滿埋怨、憤怒,即是滿肚子牢騷。每天都有那麼多的電話失靈,麥快樂想,這即是表示甚麼呢,人與人的溝通,受到很多外界的阻隔吧。
中午很熱,晚上寒涼。女人都幪著臉。這裏沒有戲院,沒有運動場,也沒有街燈,到處是泥路,城郊是沙漠。到郊外的公共車輛黃綠雙色,車頂上有行李架。我沒有坐車,我騎駱駝。騎駱駝是騎在頸上,單峰的駱駝很難騎。駱駝的氣味酸,兇的駱駝會咬人,我們每人在身上圍了三幅長布。我用紅巾圍著身體,白巾圍了頭,藍巾圍手和項頸。駱駝的項頸掛著響鈴,坐墊如一張地氈,繡滿花,垂下彩色的絨球。
——零用錢不夠了
奇奇怪怪的電話總是不斷撥來。有人問:喂,你們今天誰個是經理。有人撥電話來會問:現在是幾點鐘了啊。也有人問,下這麼大的雨,又有雷,教育司有沒有宣布不用上學呢。諸如此類的問題,和修理電話完全無關的問題,包括天氣報告和沙灘旗號情況的問題,好像七〇九是特別的電話詢問服務站。不過,麥快樂對這些問題並不反對,只要他知道答案,他總是答了。
那狗雖然套上口罩,卻火火地咕嚕咕嚕發聲,一面走一面說:我是忠心狗,用心守門口,如今待我這樣,看我不到防止虐畜會投訴去才怪。
工程師要知道的其實是看我會不會接駁線路,他見我把電話拆開,旋下了一大堆不打緊的螺絲釘和膠片、彈簧,就說,把顏色線分散吧,我即照做了。
麥快樂先踏進門去,當他站在門內,壞脾氣狗圍著他打了一個轉,對他嗅了一嗅,兩嗅,三嗅,忽然張開大口狠狠一咬。麥快樂嘩嘩地喊起來,血從腿上流下來。
他們聽見蓋印的聲音,以及鋼筆沾了墨水書寫時的吱吱聲。室內很靜。職員們不久即把資料登記完成了。於是,他們把帶來那牛皮紙袋裏的物事逐一取出來,交給對方。
瑜坐在駕駛座旁邊。這是一輛白色的車。車內沒有音樂。她看見他把車子駕駛得很慢,行走得這麼慢的車子,慢得像散步。
——你怎麼又來了呢
這一回:郊外
急症室內這天有很多人。大堂內的長板発上到處坐滿了人。每一個患急症的人都有幾倍以上的親友陪伴著。因為人多,我們就坐下來等。坐在前面的兩個人,原來是https://m.hetubook•com.com因為打架,彼此的眼睛鼻子都腫了起來,滿身一團紅橙一團黑紫。
當值的醫生把麥快樂腿上的傷口看了看,傷口已經止過血,現在有一團淡黃色的藥印留在那裏。醫生又拿出他的藥來替麥快樂搽一次,然後,這醫生就對麥快樂說了:
麥快樂到醫院去接受了一次注射,是普通的針藥。麥快樂說注射的大概是破傷風藥,有人則說會是抗毒素。那狗被檢驗的結果證明牠是一頭健康的狗,只是不大快樂吧了。因此麥快樂不會害瘋狗症。不過,即使這樣,麥快樂還是一共要注射三次針藥,每三個月,他要上醫院走一次,再過半年,又得去一次。
麥快樂在下午四點鐘到七〇九去上班,他要在午夜十二點正才可以下班回家。到了午夜十二點,時間當然很晚了,大街上會很黑,天更黑。雖然最近取消了燈火管制的條例,天依然很黑,即使用更多的燈飾,也不能叫天光亮起來。
有一群年輕人正在唱民歌,聲音異常地柔和,卻帶著蒼涼的味道。這是一片非常美麗的草坡,經過仔細剪栽灌溉的草地,如一幅織繡優美的地氈。因此,走了沒有多久,他們即在草地上坐下來。
——替我接電視臺呀
從七〇九下來,麥快樂會乘十四座小巴回家。他必須走一段路,才能截到車子。當車輛把他載到家的附近,他必須再步行一段路,才能回到自己居住的大廈。
工人們早上七點來開工,事實上是九時才投入工作。在早上八點,或者午後四時,日出日落,吉達城的人放下正在做的任何工作,朝東跪下,伏在地面,口中唸唸有詞。他們每天這樣拜四次。
——到荷塘去上課吧
紙袋內有他們的身份證、護照、出生紙、銀行存摺。並且有兩張藍色的提款單,已經簽上了銀碼和名字。紙袋內還有別的紙,都是一些證件,看得見上面有照相和簽名。瑜從紙袋內還倒出一條門匙。他把口袋內的車匙掏出來,和門匙並放在一起。
——你的電話暫時不修了
警察總是這樣問。麥快樂即停下來,把職員證從口袋內掏出來,給警察看過。麥快樂總記得要攜帶職員證,好證明自己為甚麼這麼晚了還在街上走路。這天,麥快樂並沒有碰見警察,當他從車上下來,轉入一條橫街,迎面走來三個人。他們走到麥快樂的面前,略一停步,即把麥快樂圍在中心。其中的一個就說:
我把電話重新裝好。我撥了號碼,電話正常地規律地響起來。工程師於是點點頭。
他說。
狗主人這時連忙把狗拖著,綁在一邊,隨即拿來一瓶藥油。麥快樂把褲腳管捲起來,腿上露出兩個牙洞,狗主人把藥油一倒,血和油全模糊一片了。
下午五時船駛入紅海,我知道為甚麼紅海叫紅海了,當日落的時候,整個海都是紅色的。紅海的淺水地帶多珊瑚礁,航行指揮圖示意在這個地方容易擱淺,夜不能航。
這一回:大街
蘇彝士運河上游遭過飛機轟炸,河道上有二十多艘船沉沒或擱淺著。水漲的時候看見桅杆,水退的時候,看得見船身厚厚的銹。戰爭在這些船上烙下印記了。
當他們進來後,室內疏落地坐著一些人,他取了兩份表格,和她一起坐在一邊。他們在紙上填上自己的姓名、性別、地址、籍貫、以及一切有關他們的過往紀錄。當他們把表格填好,即去把紙交給坐著的職員。
在戶外到處跑,替別人修理電話,學的是技術;到荷塘去上課,學的是理論。把一座電話拆開來,把一條斷了的線接駁好,這是技術;為甚麼線斷了電話就不響,或者胡呵嘩呀地亂叫起來,為甚麼線被連接好電話就會響,一點雜音也不見了呢,這就是理論。我現在對於電話,懂得的是技術多於理論。
——過一個星期
——我們兄弟數人
車子走不了多遠,即在紅燈前面停下來。在一盞紅燈與另一盞紅燈之間,排列的車如屋頂的天線。一些不耐煩的車,不斷吼叫著。街上的車輛比以前更多了。行人也比以前增加了幾倍。當瑜在車內坐著,她看見黑白斑馬線上的人群,如西部電影裏的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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