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楠也埋怨說:「瞧,好像我們都在抗拒什麼似的。」朱千里很聰明地聳聳肩,做了個法蘭西式的姿勢,表示鄙夷不屑。
第一個啟發,和丁寶桂所得的一模一樣。余楠點點頭,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
彥成皺眉說:「也不知李媽胡說了些什麼。」
「朱先生為什麼回國?」
許彥成回家說:「我還是不懂。當然我也沒有開口。『為什麼回國?』這又有什麼奧妙?夫妻吵架用英語,又怎麼著?咱們這一陣子壓根兒沒吵架。準是李媽聽見咱們說英語,就胡說咱們吵架。」
主席說:「行了,丁先生顯然不需要啟發或幫助。散會。」
沉默了一會兒,一個聲音詫怪說:「聽說有的夫妻,吵架都用英語。」
余楠得意得差點兒要謙遜幾句,可是他及時制止了自己,仍然擺出參禪的姿態,一面細參句意,一面走筆記下。
彥成說:「他們沒這麼說。」
主席說:「丁先生,你還沒有端正態度,你還在抗拒!」
有人很謹慎地問:「余先生也是留美的?」
麗琳想了想說:「不用教,大概是受了咱們這幫人的影響,或是傳染……」
麗琳沒好氣地笑說:「可不是吵架也用英語?」
「https://m.hetubook.com•com留在外國無路可走,回國有利可圖,還可以撈資本,冒充進步。」
經過一番靜默,一個微弱的聲音遲遲疑疑提出一個問題:「丁先生對共產黨是什麼看法?」
丁寶桂著急說:「請不吝指教,給我幫助呀!」
過兩天,在他們倆的要求下,單為他們開了一個小會,給了些啟發和幫助。回家來彥成說:「洋奴是奴定了。還崇美恐美——這倒也不冤枉。我的確發過愁,怕美國科學先進,武器厲害。」
有人對許彥成和杜麗琳也提出一個問題,問他們為什麼回國。
丁寶桂好似丈八的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想:「你們問我,我馬上回答了,還是抗拒嗎?該怎麼著才算端正態度呀?」當然他只是心上納悶,並不敢問。
好像給他的啟發已經夠多,沒人再理會他。
他歎氣想:「為什麼老把最壞的心思來冤我們呢?」
麗琳說:「他們要提什麼問題,總是拐彎兒抹角地提一下,叫你好好想想。反正每一句話裏,都埋著一款罪狀,叫你自己招供。」
「什麼時候寫的?」
丁寶桂哭喪著臉為自己辯解說:「我上次不是抗拒。」可是誰也不理和圖書
他。
「朱先生的稿費不少吧?」
許彥成瞪著眼問:「誰說的?」
「洋奴為什麼不留在外國呢?」
彥成聽出她的牢騷,賭氣說:「旁人是誰?」
過了一天,才第二次開會。這次是啟發和幫助余楠。到會的人比幫助和啟發丁寶桂的那次會上多,沿牆的椅子都坐滿了。外文組的幾個年輕人都出席,只是一個也沒有開口。
主席是一位剃了光頭的中年幹部,丁寶桂也不知他的姓名。他說明這個會是應丁先生的要求,給他點兒啟發和幫助。丁寶桂對「幫助」二字另有見地。他認為幫助就是罵,就是圍攻,所以像一頭待宰的豬,抖索索地等待開刀。
「聽說余先生是神童。」
麗琳說:「看來我比你還糟糕。我是祖祖輩輩吸了勞動人民的血汗,吃剝削飯長大的。我是『臭美』,好逸惡勞,貪圖享受,混飯吃,不問政治,不知民間疾苦,心目中沒有群眾……」
也許丁寶桂的問題最簡單,也許丁寶桂的思想最落後,他是第一個得到啟發和幫助的人。
「朱先生還有個洋夫人呢,是不是?」
主席仍舊是那位剃光頭的中年幹部。余楠表示自己已端正了態度,要求同志們給予啟發和圖書和幫助。
「當然不,可是我得照這樣一樁樁挖自己的痛瘡呀。」
長桌周圍的人都合上筆記本,紛紛站起來。
「留學的不是洋奴是什麼?」
「可我得這麼認啊!」
沒人回答。合上的筆記本壓根兒沒打開,到會的人都呆著臉陸續散出,連主席也走了。剩下五個骯髒的「浴客」面面相覷。
麗琳使氣說:「還是我自己的丈夫呢!」
麗琳說:「我想他們準來盤問過咱們的李媽。因為我聽說他們都動員愛人幫助洗澡。他們沒來動員我,大約咱們是同在一組,對我來問這問那,怕漏了底。」
「朱先生是名教授,啊?」
彥成氣呼呼地,一聲不響。
余楠好像參禪有所徹悟,又點點頭記下。
「朱先生對抗美援朝怎麼看法?」
以後大家便不說話了。
麗琳埋怨說:「彥成,你懂不懂?這是啟發。」
麗琳說:「你不是要求客觀嗎?你得用他們的目光來衡量自己——你總歸是最腐朽骯髒的人。」
「你也不能一股腦兒全包下來。」
忽有人問:「余先生是什麼時候到社的?」
丁寶桂慌了。他答得對嗎?「很不夠」嗎?他停頓了一下說:「請再問吧。」好像他是面對著一群嚴峻的考官hetubook•com•com。
「朱先生有很多著作吧?」
這天的會,就此結束。
就在這同一個會上,接下受啟發的是朱千里。很多人踴躍提問:「朱先生哪年回國的?」
彥成想一想說:「哦!進步包袱!」
彥成忽有所悟:「我想,麗琳,『吵架也用英語』和『月亮也是外國的圓』一個調兒。就是說,咱們是『洋奴』——這話我可不服!咱們倒是洋奴了!」
「這筆帳怎麼算呢?都算在咱們帳上?」
「這可是你冤我。」
丁寶桂以為自己回答得太簡略,忙熱情歌頌一番,連「推倒一座大山」都背出來。可是誰也不理他,誰都沒有表情。
丁寶桂暗暗鬆了一口氣,忙回答說:「共產黨是全國人民的大救星。」
五個人垂頭喪氣,四散回家。
「我冤你!你不妨暫時撇開自己,用別人的眼光來看看自己呀,你是忠實的丈夫!你答應對我不撒謊的!可是呢……」
余楠忙說:「請在座的給我一點啟發和幫助吧。」
兩人呆呆地對看著。
問的人不多說,只重複一遍:「什麼時候到社的?」
余楠不及點頭,慌忙記下。
麗琳忽然聰明了。「也許他們沒錯。比如我吧,我自以為美,人家卻覺得我全是打扮出來的。www.hetubook.com.com這裏描描,那裏畫畫,如果不描不畫,不都是醜嗎?我自己在鏡子裏看慣了,自以為美。旁人看著,只是不順眼。」
長桌四周一個個冷漠的臉上立刻凝出一層厚厚的霜。
彥成忽然說:「我聽人家議論,現當代組那個好逸惡勞的組長,檢討了幾次還沒通過,好像罪名也是什麼資產階級思想。他是好出身,又是革命隊伍裏的,哪來資產階級思想呢?難道是咱們教給他的?」
朱千里從容一一記下。他收穫豐富,暗暗得意。
余楠覺得一顆心沉重地一跳,不禁重複了人家的問句:「什麼時候到社的?」
彥成覺得她聲音太高,越說越使氣,立刻改用英語為自己辯解。
會仍在會議室開。到會的人不多,只坐滿了中間長桌的周圍。幾個等待洗澡的「老先生」都到了。他們沒看見一個同組的熟人。參加這個會的都只在大會上見過幾面,大約都是些理論組和現當代組的進步幹部。丁寶桂看著一個個半陌生的臉都漠無表情——不僅冷漠,還帶些鄙夷,或者竟是敵意,不免惴惴不安。
「資產階級沒有好人。爭求好,全是虛假,全是騙人!」彥成不服氣。
杜麗琳也說:「我們都等待幫助和啟發呢。」主席做手勢叫大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