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裏是這種莊宅習見的格局,大約是兩丈見方大小,正面有神案,供著神位靈位,兩邊牆上掛滿了字畫,有信海老人親筆寫的,也有別人寫的。兩邊各有竹製太師椅和茶几,上頭垂著兩隻綴滿飾物的布燈籠。陳設說得上簡樸,但好像處處流露著一種頗為高雅的書香氣息。
天貴
信海老人在科場上並不得意,三十幾年間他一共考了十八次,次次落第。以他那樣好學不倦的用功情形來看,本來考取秀才是不會有多大困難的,可是他硬是不能及第,這除了他天資魯鈍以外,也許祇有認為是命中註定的了。尤其是最後一次是他第一次到彰化的新設臺灣府去考,那是光緒十四年夏天的事,他已高齡六十有三,雖則紅光滿面體格健碩,但鬚髮都已是清一色的白,在那些年盛氣銳的小伙子們考生當中特別惹人注目,因此被主考官認為是「僱槍」(即在科場代人捉刀之謂),照樣名落孫山還不打緊,險些兒給捉將官裏去,從此他心灰意冷,再也無意於科場了。
當他明白了上當時,已沒法挽回了。他懊悔,他痛心,他覺得對不起一年來愛他如子的頭家,也覺得更對不起原鄉的年老父母。他不敢回頭家那兒,在鎮上彷徨著。他幾乎想到死,卻又沒有勇氣尋死。他在外流浪了兩天兩夜,終於被關心他的頭家找著了,給帶了回去。
「哎哎,你們兩個,真是啊……」
正面牆壁上開著兩個大窗格,格上敷著黃銅,閃閃地發著金光。門上是一方大匾,寫著「文魁」兩個斗大金字。那還是天貴到竹塹特地請了個孝廉公揮毫的。門兩邊的對聯也是用金粉寫的。總而言之,真可說是所金碧輝煌的漂亮莊宅。
其後,臺灣茶曾一度落入低潮,可是到了光緒年間新的機運又來臨,大陸幾家大茶商陸續來臺辦理經銷業務,於是產銷突飛猛進,成了北部臺灣最重要的產業,茶的銷路甚至成了北部臺灣經濟的榮枯的直接指標。天貴公買下九座寮的二百甲荒埔也正當這個時候。
傍晚時分。
榮邦(來臺祖)
信溪
「嗯,是十二年。你看怎樣,阿勇也贊成的。」
「暫時還是平靜的。」仁智接著又說下去:「趁這個時候把大生日做掉。七十歲做七十一,大伯就做過。那時是他病得嚴重,果然大伯沒有活到七十一歲。十多年了呢。」
仁烈從製茶間來到正廳。他的背部微微滲了汗。他並沒有非做不可的事,雖然還是當家,握著家中一切大權,而他一生忙碌慣了,操作慣了,如今要他閒下來,反倒叫他感到不舒服,所以他總是到處走走看看,特別是目前最忙的緊工時期,把事情交給阿崑,好像每件事都有些放心不下的感覺,所以越發勤於四處走動了。看見有人手不足的地方,或者做事的人做得不大順當,他總禁不住地要插上一腳。剛在晒茶場上弄了大半天茶,等到阿嵩那孩子收集了茶菁回來,把活兒交給他以後又到製茶間裏去呆了好久好久。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榮邦公於二十三歲時來到臺灣,起先在臺北府淡水縣下的一個大戶人家當長工。他人很老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雄心,祇想能賺得一些銀子,寄回原鄉,對父母盡一點孝道便算心滿意足了。頭一年過去了,從頭家領得了十幾兩銀子的工資。正在打聽匯錢的方法時,不料給一個歹徒知道了他有一筆可觀的款子,人又那樣地老實可欺,於是他便糊里糊塗地給帶上了賭場。結果是不問可知,一夜之間,一年辛勤所得盡數化為烏有。
這個天貴公又挺豪爽,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類人。衙門裏的官兒們根本就管不著他,甚至還要對他客氣幾分。他的存在幾乎是土霸式的。不過這也不是說他會仗勢欺壓別人。不,相反地,他還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他的土霸式的存在,與其說是建立在他的財與勢上頭,毋寧說是建立在他的任俠、仁慈、豪爽的為人上面。
信海老人的三個兒子當中,老大仁烈是唯一沒有讀書的。仁烈天資較差也是事實,不過主要還是因為他是不事生產的父親的長子,必需負起家計之責。自從信海三兄弟分產以後,他們得獨力維持生計,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有兄弟可資依靠。在這當口,仁烈便成了一個書香門第裏的一名莊稼人了。
信河
「不能比?」仁勇不服地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那一樣比不上人家?論田地,我們也還數得起,論門第,我們是幾代下來的書香人家,阿爸又是鼎鼎大名的教書先生。我一直覺得我們陸家太小氣了些,想當年陸天貴的名聲響到大稻埕,如今呢?子子孫孫都像窮苦人家,許多人都在笑話哩。」
「我還記得。我那時是三十五歲,十二年啦。真快。」
天貴公的一個姪子信淡有一次到竹塹去營商,城裏的繁華迷住了他,使他流連忘返,經常出入於交際場所當中揮霍。這一來買賣做不成了,連銀子也掃數花光。那時的竹塹雖然是一個大城,距離九座寮庄整整一天的路程,可是陸天貴的名聲還是響亮的。商場裏提起他的名字,幾乎無人不識。信淡這個糊塗的傻小子便利用伯父的名字到處借錢,到處賒賬,繼續過他無憂無慮的荒唐日子。
後來,有些狡猾的商人知道天貴是個目不識丁的老粗,便大做假賬來討,天貴自然是不認賬,後來那些商人便告到官裏去了。官老爺對天貴也懼怕幾分,可是案子還是不得不辦,便下了幾道命令催賬,天貴仍然是不理不睬,最後官府祇好把信淡抓去關了起來。
滿房的信海也有三個兒子仁烈、仁智、仁勇。信海的好學情形前面已說過了,祇因他所過的是一種安安全全的讀書人生活,所以他是不事生產的,不是他不願做、不肯做,而是他一竅不通,他也根本就沒有工夫。但在他五十餘年的讀書兼教書的生涯當中,卻也受了不少的折磨,那是參加考試。
那些誠樸的陸家子子孫孫們一代一代地傳告著,他們歷代的祖先不曾投機不曾取巧,更不曾用什麼不正當的手段——例如賭博啦、霸佔啦、謀奪啦——而是靠勤儉兩字起家的。而他們這一脈相傳的陸家人之所以有今日的繁榮發達,依然靠的是這兩個字。然而,他們也並不諱言,在這一段歷史上,賭博這一回事兒卻曾發生過很大的影響——是好的影響,而並不是壞的。
好些年來仁智也無心科場了,專心致力於醫書的鑽研。這一方面也是為了自己多病羸弱的身體,另一方面可能也是考慮到將來三兄弟不可避免地分了家以後,能夠自食其力維持生計的緣故。近年來他的醫道日有進步,族裏人們有了大小毛病,不用說都是靠他開藥方,遠近慕名來求治的也逐漸多了起來。
自然,他是請過好多位地理先生來看過的,其中有一位還是從長山渡海來遊歷的著名大先生。說來也奇怪,所有來看過的!不管是請來的,抑或是來訪的朋友中懂得地理的,沒有一個不認為這是絕妙地點,而且還異口同聲說那祖堂所在正是龍穴。
他的這一番意見,正是他那種脾氣的人所能想出的——類乎好大喜功。其實以陸家這樣的大房人家來說,做七十一大生日,請個戲班什麼的來演幾棚戲,應該不算過份,然而那不合陸家克勤克儉的家規,連來臺祖榮邦公做八十一大壽,也都沒有這麼鋪張過,可知仁勇這一番提議非常不平凡。
據說,那位從大陸來臺灣遊歷的高明地理先生曾向天貴公建議,屋後陽氣太盛,宜多種植巨型樹木以為調合。如果能在那兒專闢一塊地做為樹林就更好。天貴公沒有不聽從的理由,馬上便在屋後劃出一大塊地,寬大約有三甲多,種上了千餘棵松樹。幾十年下來,這些松樹都已長高了,最高的已達五六丈,枝葉繁茂,棵棵都挺拔高聳,身入林中有如置身深洞,看不見天空,光線都有些陰暗,祇有樹頂上的無數大小鳥類時而發出鳴叫聲,和著那風吹過樹梢時發出的聲響充塞在樹下空間。陸家人們稱它為松樹林,不單增加風緻,壯大觀瞻,也成了他們在夏天時納涼遊憩的好所在。
榮邦公之所以那麼喜歡這房子,是有其原因的。單就那房子本身來看,已經是榮邦公大半生所夢寐以求的,那正廳是宏壯的建築,屋頂兩端往上翹起來,兩端都塑著飛龍,騰然躍起,架勢非凡。屋頂是發亮的綠色琉璃瓦,陽光照在上面,閃爍有光,屋簷也綴著無數的水泥塑的偶像,有八仙和一些三國人物等,騎驢的、騎馬的、騎獅騎虎的都有,也有騰雲駕霧的,各有各的神態。
自然他主要還是指揮長工們做活兒,自己是可以不從事實際勞作的和圖書,可是仁烈繼承了較多的祖父、曾祖父等人的性格,生就的一付勞碌命,肯流汗,肯出力,所以往常多半還是夾在長工們當中親自操作。並且為了維持父親為數可觀的開支——信海老人好客,常常有客人來,又喜搜集書畫,常常不惜銀錢收買字畫,並且他赴考所需的開銷也是很大的,而他教門館的收入總還不夠他收買字畫之需——也不得不這樣努力工作。
「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和六十是大不相同的,我相信阿爸不致於反對我們給他做。」仁智說。
除了以一個嚴師聞名之外,信海老人還有一項最受人們敬重的特點,那就是他的為人公正清廉。不管族裏的也好,別姓的也好,凡是有了什麼爭執糾紛不能排解的,最後都要找到他門上來。他替人們解決事端,完全出自一個誠字,外加上公正,所以他的意見沒有人不敢不服,祇要他一開口,聽的人總是服服貼貼。他那胖胖的身材與面孔,那低垂的大耳朵,和藹裏仍有一股嚴肅光輝的眼兒,成了村人們崇拜的偶像。
「等會兒來吩咐他,我們的計劃不能讓他知道,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事前洩露出去,一定會遭阿爸反對的。」阿勇粗中倒有細。
仁寬、仁訓、仁輝、仁望
「當然,明天就去跟他說。二哥,還是叫阿嵩去吧。」
「那,那可了不得啊!」果不其然,仁烈幾乎失聲地叫起來:「阿爸絕對不許的。」
「不要讓他知道好了,我們偷偷地準備,到時候才亮出來。」阿勇說。
「唔,好吧,我們倆兒來辦。」仁智曾經是最受父親寵愛的兒子,祇因他書讀得最好,所以有他這樣的勇氣。
肯下苦功總是會有成績,漸漸地他不再那麼魯鈍了,而且一旦背熟的課文永遠也不會再忘記。他是採取忘了再背,反覆地背,直到不再忘為止的方法,所以到後來想忘記也忘記不了。
(信海之下)
正廳與兩廂恰成一個冖型,中間圍住一塊寬敞的禾埕。雖名為禾埕,不過倒不是為了晒穀時派用場,因為他們的土地有近二百甲,在田邊就已有好些處廣場可用來晒穀子的。這個禾埕主要是為了增加壯觀,唯一的用場是祭神時擺牲醴。所以鋪上了卵石。剩下的一面則砌出了一道紅磚圍牆,圍牆邊種了幾棵桂樹。
天送(派下從略)
正廳兩邊是東廂與西廂,是紅磚砌的房子,比正廳要矮上一大截,不過氣派仍然不凡。
「是啊,大哥。」仁智說著又咳了幾聲:「三弟的話沒錯的,我們這一代該做得像樣些、排場些,不然要讓人家看不起。」
「不過……總得先跟老人家說一聲。」
(信河之下)
他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天貴,另一個叫天送。這兩個雖然都沒有讀書,但倒很聰慧,老大天貴尤其能幹,不但料理偌大一份家產,還不停地向外發展。他看中了鄰近的九座寮庄,在那兒買下了將近二百甲的一大片荒地,還稟承父親的意思,在九座寮蓋了一所頗為堂皇的莊宅移居過來。這時榮邦公已近八十歲高齡,他非常喜歡這所新築的房子,所以跟老大搬過來。這以後這莊宅也就成了陸家的祖堂,老二天送則仍留居原來的地方。第二年,榮邦公在心滿意足裏結束了七十九年的奮鬥的一生。
仁烈本來是打算在這兒歇歇腿的,卻沒料到兩個兄弟仁智、仁勇正在那兒坐著,好像在商議著什麼很不簡單的事。到底在談些什麼呢?仁烈想著,朝神案上瞧瞧。他希望能找一把扇子,可是他很快地想到這還不是用扇子的時候。也許扇子該找出來用了,委實很熱——今年可是熱得太早了,一定是因為大旱的緣故吧……
第二代:
「還有……」仁烈欲言又止。
(信溪之下)
「大哥,你不敢,那就由我和二哥來辦。包你沒事,你說呢,二哥。」
「唔,沒有啦。」仁烈還是沒有說。看他那神情,好像擔著什麼心事。他是個老實人,儘管兩個弟弟說要負一切責任,可是做為大哥,一個當家的,他知道自己怎麼也脫不了干係。但是,他卻再也找不著話來說了。
後來,這位勤樸的來臺祖有了機會向外發展了。那時海山堡大河邊叫內柵的地方有人出售一大塊荒地。頭家便鼓勵他用幾年來積下來的錢銀買下了其中的一塊從事開墾。他聽從了頭家的意見,從此就離開了一住將近十年的淡水縣和_圖_書,來到內柵。他的勤、儉早就保證著他的事業是會成功的,不幾年工夫他已成家了、立業了,而且家產不停地在增加,田園不斷地在擴展,晚年已是個地方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了。
信海老人第一次參加考試是在同治三年他三十歲的時候。當時的科舉是所謂「三年兩試」——每三年中舉行二次。那時的府城祇有臺灣府一所,所以每到考試的時候,他便得帶著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長工阿庚伯,讓他肩挑炊具啦、棉被啦、衣服啦等東西,千里迢迢地趕到臺灣臺南去應試。那是很艱辛的行腳,如果碰巧遇上了雨季,往往得在河邊等水退方能渡過一條河流,有時花了一個月工夫還趕不到府城。
「大哥。」仁勇是有些急性的人,這時他興致勃勃地說起來:「這次我們要做得像樣些,決不能輸給頭房二房。我想殺兩條豬,請個採茶班來做一棚戲。」
「好吧,就讓阿嵩去。」仁智說。
「是啊。」三弟仁勇第一次開口:「早做早好。」
「大哥。」老二仁智微微直起身子說:「正要找你的。」說完身子又彎下去了。他總是那樣,懶洋洋地,無精打采地,聲音也細細地像個女人。
信海
「提前做……」七十一是明年,那是大生日,得大大地鋪張一番,可是……「為什麼?」仁烈問了一聲。
三兄弟中仁勇是長得最魁梧,脾氣也較粗魯的一個。他也是從小就被迫做一個讀書人的,可是他天生好動,書沒能讀得像二哥一樣好,對於捉魚打獵等戶外活動卻特別有興趣,還習了一套拳術。好像少年時就有意要考武秀才的,可是信海老人偏是不答應,迫他讀書。老人以為讀書才是有出息的,雖然不以為習武沒出息,可是那種人粗手粗腳的容易惹事,不合他的口味,所以一直反對仁勇。父親的命令等於天命,做兒子的沒法不聽,阿勇空有著渾身膽量和牛一般的力氣,也祇好藏起來,除了偶爾在打獵時發散發散以外,就祇有鑽那些舊書堆了。
仁智確實是生就的讀書人,陸家的聰明才智好像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十歲啟蒙時起,便顯露了他那過目成誦的才華。信海本人也對他特別寵愛,用心地教授他。他十八歲那年頭一次上考場,可是因為臨時病了,結果沒有能好好地考就敗退下來。以後每次赴考,都是因為體弱,不是遠途勞頓使他不能發揮出能力,便是臨時染上什麼病,和父親一樣地次次落第。
「是阿爸的生日的事。快到了。」
「我們可不能跟他們比啊。」老大拿不定主意了。
五十幾年後的今天,他仍然一樣地手不釋卷,一樣地勤奮。也就是靠這一份韌勁兒,他如今成了遠近幾個庄裏最負盛名的「先生」,到處都有門館備厚禮來請他去執教。他自己也在祖堂邊設了一個書房,專教族裏的子弟們。他教學嚴格,一絲不苟,凡是喜歡惡作劇的或者讀書不認真的,都逃不過他的戒尺。有時對於惡性重大的子姪們,他還不惜用擔竿來對付。每一個頑童出到他跟前,便都成了膽小的老鼠,再也不敢動彈。因此他那個書房雖然是名副其實的「私塾」,而附近幾個庄裏慕名而把子弟送來就讀的,經常都很多。
「年頭不平靜,不是說清朝要割臺了嗎?明年世界可不曉得要變成怎麼個樣子。」仁智說到這兒忽然咳嗽起來。費了一大把勁才咯出了一口痰,吐在椅腳邊,用腳踩了踩,擦了擦。
他請了大批工人來開墾,種下了無數的茶樹。他的計算並沒有落空,不幾年工夫他的茶樹長大了,收入直線上升,成了遠近聞名的事業家之一。
信海老人有兩個哥哥,三兄弟分別被地方人稱作頭房二房滿房。這三房人早已分爨,各立門戶,不過住所仍然毗連在一起。那祖堂東廂是頭房,西廂是滿房,連接在祖堂後邊的就是二房人居住的所在。
榮邦公並不祇是因為這莊宅的堂皇富麗而喜歡它,更重要的是因為這屋場好。天貴能選中這個屋場——或者應該說,他所買下來的土地上有這麼個好屋場來供他蓋房子——他還終生引為驕傲。
信海並不是個十分聰明的少年,相反地,塾師還認為他是屬於魯鈍的一類,但他卻有著一項很了不起的武器,那就是勤奮好學。也許是較大了才入塾,跟比自己小幾歲的小孩一起啟蒙,讀人之初性本善,使得他有了和-圖-書些自卑吧,他從一開始就是最努力的學生。別的小孩們「點」過了,唸了兩三次就能背誦如流,祇有他必需唸了好幾十次才能背。這還不打緊,最使他困惑的是他背得艱困,卻又忘得十分快十分容易。他怕父親嚴厲的眼光,也怕同學們的蔑視的笑,所以不得不加倍地努力,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真正做到了手不釋卷的地步。
第四代:
「八角林庄的趙老大做六十一就做戲了,還有烏樹林庄的邱姓人,靈潭陂庄的孫家,吳秀才,哪一個不是做七十一的時候打採茶呢?」阿勇還是力主那一點。
遷到九座寮庄以後的陸家,當然還是很繁榮很發達的。本來九座寮這個地方,地勢相當高,土地亢旱,對於靠農耕維生的人來說,並不是很恰當的地點,然而天貴公獨具慧眼,看中了當時臺茶的前途正是方興未艾大有可為。茶樹是不怕亢旱的,而這一大塊土地又很便宜,正是有作為有眼光的人士施展抱負的地方。事實證明,雖然這兒因水量少而不宜於種稻,以致稻作方面遭受兩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的苦楚,因而有些子孫們不免要埋怨天貴公選了這麼一塊旱地來謀生,但是大體上來說,茶的收入已可彌補這個缺陷而有餘,天貴公的判斷並不能說是錯誤的。
頭房的信河公逝世已有好些年頭了。三個兒子仁發、仁禎、仁德也都已兒孫繞膝,近日正在醞釀分家。二房的信溪已是七十開外的老人,仍然很健朗,四個兒子下面孫輩的男男女女也有二十幾個,是目前三房中人丁最興旺的一房。
第一代:
再回過頭來看屋後。
原來,臺灣的產茶從前是以中部臺灣所產較為著名,直到嘉慶年間才有叫武彝茶的從福建移植到臺灣北部繁殖。到了道光年間,居然也能運到福州等地出售。同治年間,英人約翰到臺灣來考察臺灣特產樟腦的出產情形,這位洋人看見臺灣北部的茶,品質好,土質又適宜,認為大可推廣,便從大陸移植了新品種過來。這種茶馥郁芬芳,有著特殊的風味,很博得遠近的聲譽,出產也就加速的增加,銷售到遠地外洋。這也就是臺灣的烏龍茶了。
此外、他的兩個弟弟又是不事生產的。仁智和仁勇都像他們父親,從小就成了道道地地的讀書人。特別是仁智,長得孱弱多病,又特別聰明,除了拿書本握水筆以外,那雙纖細蒼白的雙手是不能做任何事的。仁智也去考試過幾次,都沒有能及第。不用說這位兄弟的開銷也都必需仰仗大哥仁烈來籌措的。
信海是天貴的滿子——即最小的兒子,也是陸家人丁當中第一個讀書的人。他之所以成了個族人當中第一個讀書人,自然也有著一個有趣的故事——但是,這故事並不是他們陸家人虛構的,而是實實在在的。
本來他們這九座寮是一片盆地,方圓幾十里之內沒有一座山,獨獨有座丘陵狀的崗子。而這崗子恰巧位於屋後不遠處。也許那還不能稱為崗,祇不過是土地微微隆起而已,然而祇因它是在一片平地當中,所以看來很有龍躍虎踞之勢。地理先生們一致認為那就是龍脈,又飽又滿,屋子則蓋在龍穴上,主大富大貴,人丁興旺。
「唔……」仁烈有些動搖了。
入了光緒,欽差大臣沈保楨在臺北建了另一個府城,稱為臺北府,從此可以到臺北考,路途近了好多好多,兩三天路途便可到達。到了光緒十三年,臺灣設省,巡撫劉銘傳又奏請更改地方制度,將全省劃分為三府,在臺灣中部新建一府,稱為臺灣府,做為省會首府,以前的臺灣府便改稱為臺南府。這以後應考的地點又改在彰化,比起臺北雖然遠了許多,不過較從前的臺南仍然近了一半以上。
「大哥。」阿勇安慰似地說:「你放心吧,花不了多少錢的,請個採茶班,十幾兩銀夠了。豬隻也有現成的。」
「嗯,是快到了。」仁烈說著,一面在心裏盤算著,父親生日是四月初九,今天是三月初十,還有一個月不到,也該好好準備準備了。
「可是……阿爸肯嗎?」仁烈想起了父親一向就不喜歡做壽。六十一時,他就是堅持不做大生日。
從此他知道了社會上充滿險惡的陷阱,決心再也不貪非份之財。至今他的子孫們都還相信,這位來臺祖生平第一次出門,第一次賺到的錢被騙去,毋寧乃是幸運的,如果他在有了一份家財後再上賭hetubook.com•com場,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以此告誡子女們,子女們也拿同樣的話告誡自己的子女。本來賭是極普遍的事,誰不會年年節節小賭幾個錢呢?祇有陸家的人絕不肯賭,他們也拿這一點引以自豪。
這是滿房信海老人這一家的正廳,座落在祖堂的西廂,坐西朝東,與頭房的東廂隔著一塊禾埕相對著。

「唔……」仁烈沉吟著。我倒真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年頭確實不太平靜的,要割臺了,割給日本蕃,日本蕃會來嗎?如果來了,可能臺灣人都會被趕走,趕回長山……
天貴為了這事到竹塹跑了一趟。無奈信淡已承認了一切,天貴自知理屈,祇得依那些商人們的索討一一還了賬,並把信淡贖出來。他花了大把大把的冤枉錢,不免有些心痛,同時也領悟到讀書認字的可貴,一個人儘管有錢有勢,如果肚子裏沒有幾滴墨水,有時候也難免遭受人家的欺侮。這時候他的大兒、二兒子信河和信溪都已成人,祇有滿子信海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雖然已經稍嫌大了些,但在這種情形下也祇有將就了。於是信海就被送進了鄰村靈潭陂小鎮上的學堂。
仁烈、仁智、仁勇
「哦,你們在談什麼?」仁烈也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去。
這麼好的屋場,到底給陸家帶來了些什麼呢?這在當初而言自然是個未知數,不過有幾點倒是馬上就顯現出來的,第一是那峨媚溝裏魚族非常豐富,溝裏有幾處深不可測的潭經常可以釣到尺多長的鯉魚,此外小些的有鯽魚、䲚魚、塘塞、鯰魚等。其他如甲魚、蛤蟆(亦稱水蛙)等美味兩棲動物也非常多。其次是人丁興旺。天貴的女人一連生下了六個兒子,祇可惜夭折了三個。剩下的雖然祇有三房,可是個個都是多子多孫的。單憑這一點,天貴公大可心滿意足了。他自己活到八十五歲,真個福壽雙全。陸家的家譜如下:
且先看看屋前。屋子是朝東南的,距離屋前禾埕不到三丈的地方,有方方整整的一大塊平坦地,有如一座天然的巨大神案。地理先生們認為這塊平地是主壽的,屋主代代都將「克享遐齡」。
「嗯,可是……」仁烈沉吟片刻說:「不是我不願意,阿爸不可能答應我們這麼辦的。」
陸家的來臺祖榮邦公打從原鄉廣東長樂縣隻身渡海來到臺灣,已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許多來臺開基的人物,多多少少都給子孫們留下若干傳奇意味很濃的故事,甚至有些還是荒誕不經的,唯獨桃澗堡九座寮庄的這一支陸家人的來臺祖的故事,卻是平淡的。
放眼看去,對面聳立著中央山脈的連峯,層巒疊幛,蒼翠欲滴。最高的是大雪山,近些的是李棟山、鳥嘴山等巍峨崇嶺。而最重要的則是最前面的那座山,山頂成筆架型,名為筆架山。主屋正好是正面朝這座筆架山的。他們相信,這座山會為他們陸家帶來很多的文人墨士,子子孫孫書香不斷。
「哎呀,這個我可擔當不起囉!」
「還有什麼?」仁勇詫異地望望老大。
第三代(天貴之下):
平地盡頭有一條天然溝槽,一彎三折,在屋前剛好成一弧狀,四時都湛著冷澈的水,大旱不涸。平時雖然是靜水,一旦天降雨水,立即成為奔騰的怒流。陸家人給這條天然水溝取了個名字叫峨嵋溝,據地理先生們說它是主福的,表示這家人將會財源滾進,而且源頭活水永世不竭。
「剛才我和阿勇談起,今年該提前做七十一才好。」
再下來一代,情形不同了。例如綱崑、綱崙、綱嵩這些年輕人,都是一面讀書一面幫些田園裏的工作的。這也是出自信海老人的主意,他認為如今時代已變了,光是讀書,就像他自己和二兒子仁智那樣,不一定就能有好的出路。家口還簡單時,老大仁烈一個人負責家計,倒也過得下去。可是下面一代漸漸多起來,有些人奴隸般地做苦工,有些人捧著書本不出一點力不流一滴汗,這種情形總不是長久之計,所以他想出了「晴耕雨讀」這古人視為做人的最高境界的法子。在信海老人的理想裏,文武雙全,就是能耕能讀,是最了不起的,他希望孫輩們個個都能夠這樣;是知書識禮的,卻也不必熱衷於仕途;是靠農耕維生的,但也不放棄研鑽文學。這也就是阿崑他們成了那樣的年輕人,跟父叔輩的人們不同的原因了。
仁發、仁禎、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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