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達一大早起就去踏龍骨車。這種工作好比是跑上坡,在石階上一段一段地踏上去,雖不需怎麼用力,但須不停不歇地踩,對張達來說,也相當艱辛而吃力了。
來到樹影下,他就停下步子轉過身。他在等著,他焦灼地盼望著。啊!張達的狡計竟然得逞了,鳳春的影子在門邊出現了,在那兒猶豫了片刻,似乎是在察看附近有沒有人影,也像是在找著張達。
那麼要怎樣才能弄到她呢?…………張達再也呆不下去了,緩緩地起身,下了牀。全身都抽痛,但他不大覺得,他完全地興奮起來了,頭也不暈了,腳也有力了。他在那兒來回地踱步,腦筋不停地轉動著。請朋友們幫忙出主意吧?不行!現在哪兒去找朋友?他們都遠在天邊。近的,就祇有那些長工們了。阿森哥,還有阿財、阿奎,他們不要笑死我才怪哪,何況他們也不懂得什麼。邱石房、老庚伯當然也不行。我必需自己想辦法才成…………。
「啊,你還要到哪兒去?」
「因為什麼?」
「妳不是不要我哭了嗎?」
那麼現在這些氣質怎麼又會忽然抬起了頭呢?當然那是有原因的。
如果她——他想到的事使得他自己都猛然地吃了一驚——對我有意思,我不是可以想法子從她那兒弄到這筆銀子嗎?她是陸家二房的千金小姐,陸家是附近幾個庄裏數得上的大戶人家,莫說幾十個銀,幾百個也不成問題。問題是我怎樣才能把她這個人弄到手。
「阿達哥。」韻琴先開口了:「你怎麼就起來了?好一點了嗎?」
鼻血停了,臉上好像有不少血漬,已經乾了,黏在臉上怪不好受的,溝裏的水那麼混濁,祇好回去洗了。他打定主意便站了起來。頭很暈,渾身不對勁兒,腳下有點不踏實的感覺,走起來有些蹣跚。好不容易才回到禾埕,幾乎支持不下去了。幸好這時老庚伯看見他,一面喊一面奔出來扶住他,接著阿奎和阿財這兩個陸家長工也聞聲跑出來從左右攙著他,驀地裏天地都暗下來了,一片黑漆中金星亂舞亂跳,然後他失去了自己。
事情是在下午發生的。那時採茶戲已上演了好久,附近每一條路上都三三兩兩地有人趕來看戲。有幾個鄰庄來的年輕小伙仔抄了近路從田邊走過,看到張達正在踩水車便挨過來。這些人看見峨眉溝裏水那麼少,不少魚兒在那淺水溝裏游著。峨眉溝裏的魚類之多、之大,是附近幾個庄裏出了名的。這條溝完全在陸家土地當中,論理講也是陸家人的,但陸家人對溝裏自然繁殖的魚族並不自私。所以過去每到了釣魚季節,便有不少人從遠近來這兒垂釣,陸家人也從不加干涉。祇是逢到大旱,溝水乾涸時,陸家人總要先把魚兒捉光。今年溝水乾涸得實在不是時候,他們還不能抽出工夫來抓魚。現在給那六七個年輕人看見了,他們雖是專程來這兒看採茶,可是畢竟鮮魚味道的誘惑勝過了山歌的情趣,於是便下到溝裏抓魚去了。
「你有這樣的志氣,怎麼還這樣痛苦呢?應該振作起來呀。」
「哦?為什麼?」年輕人中的一個故示疑惑地反問。
為了使鼻子停止出血,他翻了身仰躺。天上還是那種沉重的雲,陽光透過雲熱得他睜不開眼睛。在心裏詛咒夠了,陡地他的內心變得空無一物,接著一種屈辱感衝上來,他幾乎想哭起來,無端地挨打挨揍,這又為什麼呢?他想著:都是為了我是陸家的一個長工。如果我不是陸家長工,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地去抓魚,那多好玩啊。可是,這都是由於父母死了,逼得我不得不當長工。這也許就是命啊。哪一天才能熬出頭呢?一年才十幾個銀。祇要一百個銀,不,八十個銀就夠了,我便可以賺到錢,一賺十,十賺百。然而就是那可憐的八十個銀也得熬好幾個年頭啊……
但是……就是弄到手,她家裏的人也不會答應把她嫁給我這個窮光蛋;陸家的人不可能有一個看得出m•hetubook•com.com我將來也會發達。這麼一來,她祇有被趕出家門了。那豈不是更糟嗎?一個窮光蛋再背上一個包袱…………
在陸家的人們和其他人心目中,張達是個很「沒用的人」,倒不祇是由於他活兒都不會做,主要還是因為他表露出來的類乎謙卑低賤的態度。確實地,他似乎經常都抱著相當強烈的自卑心理。他不時都沉默著,從不肯多說一句話,跟別人也顯得落落寡合。這種情形在某一類人有時是令人敬畏的,令人莫測高深的,也可能是一種美德,然而在張達這人身上卻適得其反,使人感到陰險。在長工們中除了老庚伯以外,大家都對他沒有好感,時常要用言語譏刺他、揶揄他。
「你不要痛苦了,那些流氓孩子,不要去想他。」
「小姐,妳回去吧。」
他對於獲得鳳春更有信心了。剩下的問題是造機會接近她,最好能跟她單獨相見。他深深知道,在這屋子裏是辦不到這一點的,因為韻琴也在那兒。他很狡猾很敏銳地感受到韻琴的眼光剛進來時也是泛現著同情與關切,可是後來變成冷漠與不屑了,這一定是由於鳳春的過份溫柔的存問才引起。這事實證明著韻琴對鳳春的情意是深深不以為然,這樣看來,他的任何行動都必需避開韻琴的耳目,否則事情會更困難,甚至可能失敗。
他輕嘆了一口氣,裝著頹然無力的模樣退了幾步,讓身子重重地跌落在牀上。
「不,我………我不在乎。」
「喂,告訴你的主子,我們謝謝他了。」
「喂!你是陸家的奴才吧?」那個年輕人又說。
「你們陸家最慷慨了,養了這麼多大魚給我們抓,謝謝你啊。」
「也許………不過我想我不會哭了吧?因為………」
採茶好像就要上臺了,傳來了咚咚鼓聲,可是在張達聽來卻似遠在天邊。他不會再關心它了,他的思緒裏祇有鳳春,他成了慾望的俘虜。
「不要緊。」
「什麼!」
他們七嘴八舌地嚷了幾句話就呼嘯著走了。張達坐起來目送他們。他使勁兒咬著牙不敢響,祇能儘可能地裝出怒容睨視他們,並且在心裏咒罵。
張達之成為陸家滿房的長工之一,是很經過一番周折的。
「不要起來了,好好休息吧。」鳳春又加了一句。
為了怕再被她們看到他又起牀,他不敢再走動。他彎下腰身走到窗下,向對面的窗口窺望。韻琴的房間點的是小洋燈,光線很白,從那木板窗的空隙可以看見兩個女孩都在低下頭坐著,大概是在繡花什麼的吧。
那眼光,那溫情……那一切到底代表著什麼呢?善意?那是無可懷疑的,絕不可能是惡意。是不是可能是愛?他會愛我嗎?論身分,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一個卑微的長工,而且是最低級的,千金小姐怎麼會看上這樣的人?不過我也祇是一時落難,誰說我將來不會發達?乞兒成富翁的才不少哩!臭頭和尚還有當了皇帝的,我也可能會富貴起來呀!那麼她是可以愛我的,我也是值得任何一個女孩子愛的。我懂得好多大街市裏的事情,那兒我還有不少朋友,祇要我有一百個銀子,不,是八十個,對了八十個銀就夠了,我可以回去新店,在那兒我能夠打天下,成個有錢人,我需要錢……八十個銀……
那兒是禾埕。月色很好,月亮快圓了,冷清的光線描繪出對面竹叢的輪廓。右邊是松樹園。在夜空裏,那高大繁茂的樹梢清清楚楚地映現著。
意外地——真是意外中的意外了——這時從外悄然溜進來的,竟然就是鳳春。張達差一點兒就認為那是鬼魂了,因為她來得那麼突然,那麼無聲無息,那麼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張達感到一陣窒息,心臟幾乎停住了。哦!她,她來了,是我的無聲的召喚感應了她,使她來的嗎?天要賜給我這美女的嗎?可是當他還沒來得及欣喜時,鳳春的背後又閃出了一個人影。那是遲了一步進來的韻琴。
和圖書有個人先動手了,於是大家一齊出手,張達沒有空隙還手,挨了幾下拳頭便倒下去。
春茶結束前幾天,張達的舅父特地從街路上來到九座寮庄見仁烈。這人姓陳名開,五十開外年紀,人長得又矮又小,在街路上經營一家小雜貨店,已經有三十年那麼久了。生意雖然談不上好,不過人倒挺厚道老實。張達在父母死後走投無路,便到靈潭陂來投靠這位舅父,能到陸家來幫工,也是舅父替他安排的。
往年春茶期間前後多半是雨水較多的,今年竟連一滴也沒下過,天天都是那種薄雲籠罩著整個天空的沉悶天氣。陸家祖堂前的那一塊最好的水田也早已有了缺水的現象。儘管陸家人正在春茶的忙碌期間,仍然必須抽出少部份人工從事抽水的工作,把峨眉溝裏的水抽到田裏來。然而溝裏的水量也不多了,連陽潭都已有了旱象,因此抽水的工作也十分吃力。
嘿嘿,邱石房那傢伙,可真要叫人笑死了,小眼睛、塌鼻子、窄額角、闊嘴巴,小毛辮不夠繞一圈腦袋,豬尾巴似地垂在腦杓後,又矮又小,人還傻里傻氣,這樣角色竟然也敢夢想人家千金小姐了,那就真正是戇狗想吃豬肝骨了。如果他可以想,那我更該可以想啦,比起他來我簡直可以說是了不得的一表人材哩。
現在,我怎麼辦呢?他緩緩地移步,卻不忘時時回過頭來察看鳳春。沒錯兒,她正在向他走來。他沒敢走得太遠,他怕她會因恐懼而轉回去。他已經想到了他的方法了。他伏在一棵大松樹幹上裝哭起來。他在抽泣,低低地。
「你們………你們………」
「還沒哭夠是不是?」
「你這就想跑呀!是要回去叫人吧?」
「喂!不要廢話了,魚要跑掉啊,讓這傢伙乖一下吧。」
「嗯…………」
「妳真好………」
「啊!」張達裝著大吃一驚的樣子回過頭。她在離她五六步的地方站住了。
他們又發出了一聲怪叫就再下去了。張達匍匐在堤岸的草上,草葉刺著他的臉。他感覺出鼻子在流血,但倒一點也不痛,渾身麻麻地。這些小流氓……太欺人了,太蠻橫了。蕃仔殺頭的,唔,雷公不把你們劈死才怪。這簡直是強盜啊,大白天裏幹這種勾當,該死,該死,絕八代的,不得好死的,真該告到官裏去,讓他們給抓起來砍頭剝皮………他激動地詛咒著。
他在禾埕上慢慢地移步,走向松樹園。她會來嗎?她到底看見了我沒有呢?不出他所料,附近一個人影也沒有,如果她肯出來,那麼她是不用顧忌會被人看見的。神哪……請幫助我,讓她出來吧。
「說呀。說了就會好過些的。」
「我也不全是因為被他們打才痛苦的。」
張達是有過幸福歲月的。在父母死前他可以什麼也不做,有夠多的銀錢花用,也有夠多的時光供他閒蕩。替人幫傭當長工,在他心目中是感覺得異常地難堪,但是他祇有認了,默默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不過他倒有著算得上很不平凡的野心。他看過不少人一夜之間暴富,一夕之頃暴貧。祇要我有了錢………而且也不必太多,一兩百個銀,或者更少更少。為了那一天,他要自己屈從命運,默默地忍受。沒有人看得出他的這種想法,然而他畢竟也是個工於心計的人。
就這樣,張達成了陸家滿房的長工。
「說呀!幾尾?」
「請妳回去,我要走了。」張達說著就走向林中深處。他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他有點著急,擔心她會依他的話離開他,另一方面他卻又覺得她還會跟他來,他在遏止著自己衝動起來。他曉得那樣會誤事的,送到嘴邊的雞腿就此掉下去。
沉默佔有了松樹林。鑼鼓聲隱隱地傳過來,還雜著阿坤旦的清越的歌聲。
「謝謝妳,小姐,妳才不應該出來的。妳回去吧,被人看見了不好啊。」
這一天信海老人做生日,長工們是不能休息的,每一個人都分配到工作,不過這些工作全是在www.hetubook.com.com屋子裏做的,有的給派到廚房裏,有的在前庭打雜,祇有張達一個人自願到戶外去做活兒。他承當了巡水及踏龍骨車(一種抽水器具)的工作。
「下去下去!管他娘的!」
「說不出來是不是?那就是說溝裏的魚不是你們姓陸的放的,也就是大家的囉!」
「啊——」張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那麼又為什麼呢?」
「你們……你們……太不講理啊!」張達激烈地喘著氣說。
「不………不痛了。謝謝妳……」張達說得溫柔衰弱之極。
油盞在他背後,他知道自己的面孔在陰影裏不會被看出來,所以貪婪地看著眼前兩個女孩。在昏黃的微弱燈下,她們姣白的白玉般面孔雕像似地浮在那兒。噢,真美!兩個都美,這個是瘦的美,那個是圓的美,圓的眼,圓的嘴,圓的臉,還有那鼓起的圓圓的胸脯和圓的腰肢………他的心臟卜卜地跳起來,血潮倏地衝上臉部。
「還痛嗎?哪兒痛?」鳳春問。她的語氣滿含著關切與同情。她的腦子裏無端地泛現了傍晚時分看見的那滿是血污的蒼白無神的面孔。此刻,她的意識裏沒有了主從之分,有的祇是對弱者、受虐者、遭暴者的無限同情。
「喂喂,你們不能下去抓魚啊。」
「陸家人的!啊哈哈……聽見嗎?大家,這是陸家人的水溝呀。」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那些年輕人終於都上來了。每個人手裏都提著串在一起的魚,少的也有五六尾,多的大概有十多尾吧。他們笑逐顏開個個樂不可支。穿好衣服就走了。
「我……我相信。」鳳春囁嚅著回答。
仁烈覺得張達這孩子儘管做起活兒來笨手笨腳,可是倒也相當勤快。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學會一點什麼,既然沒有別的路子好走,仁烈便不好拒絕了。不過工資卻不多給,每年約定十八個銀。這是普通的長工最起碼的數目,如果單就年紀來說,張達已經二十歲了,是太少了些的,可是陳開也祇好同意了。
他看了好久好久,正在他想放棄時,忽然韻琴抬起了頭向鳳春說了幾句話,鳳春也抬頭向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於是韻琴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走向房門那邊不見了。是不是要出去呢?有了什麼事嗎?如廁?張達死命地瞪住鳳春。她沒有再俯下面孔工作,卻望著半空,吁了一口氣,然後把面孔轉過來。張達深怕被她看見,縮了縮脖子。其實他是不必擔心的,那兒光線太微弱了,她絕不可能看出他,除非他在房間裏來回走動。
張達實在忍不下去了,水變成了泥漿,龍骨車幾乎踏不動了,祇好下來。他沒法可施,在堤上站了一會兒。忽然他想到了應該去叫人,於是拔腳便跑向屋子。可是有個年輕人好像早已料到了這一著,在張達從龍骨車下來時便偷偷地移到龍骨車旁邊不遠的草叢下,張達剛要起步,他伸手一攔,人就仆倒下去。大夥發了一陣歡呼爬上來,等到張達起身站穩已給重重地包圍住了。
「不……我沒有………」但他裝出了擦拭眼角的動作。
「你……你們………仗人多想欺侮人嗎?」張達憤怒得話都差不多說不出來了。
對啦,不管怎樣,得先想辦法把她弄到手,銀子是第二步的事。阿森哥那好色傢伙就說過,能跟那樣的女孩睡個晚上,就是死了也甘心。哼,我可沒那麼便宜,我不要死,我還要打天下,我要賺到錢,幾千幾萬地賺,看看陸家人還能瞧不起我嗎?
「嗨………」
「是啊。」鳳春也加上了這麼一句:「你該多躺一會。」
「我要到那邊沒有人的地方。」
「嘿嘿,晚上可以來我家,我請你吃魚啊。」
「謝謝妳……我是個不幸的人,我不會做工,卻不得不當長工,常常受他們欺侮恥笑。我……兩年前還是個有錢的人呢,祇因我阿爸太不爭氣了,把家產都賭掉了,還賠上一條命。唉……這些說了也沒用。其實我是祇會做生意的,在那些大城裏,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到處都有生意上的朋友,我有那麼一天還是要回去的,祇要我積了一些銀子。沒有本錢當然不能做買賣,妳知道。我懂得怎樣賺錢。如果我阿爸死前把生意交給我,任他賭也賭不完的。這話太可笑嗎?妳一定不肯相信的。」
立即,他想起了剛才似夢非夢的境界裏,替他擦去臉上血漬,替他在傷口處敷藥的好像就是她。他有些不敢斷定那一定就是她,然而當他聯想到上次他來陸家後不多天在弄茶時暈倒,給他看護的正是她。而後幾次,她從那個窗口窺視他,他每次感受到她的視線,都裝著不曉得,其實他是很敏銳地察覺到的,而那眼光所含著的是全部的溫情、仁慈與善意。這麼一來他就敢確定剛才夢中的不會不是她了。
「哈哈……奴才也會面紅耳赤了。哈哈……我祇問你,你們到底放了多少尾魚,什麼魚,你們放的我們不抓,祇抓不是你們放的,這可以吧。」
可是她的確是個美人兒,不像韻琴那妮子那樣,瘦楞楞的,鳳春可是那樣地豐|滿,那樣地成熟,噢……那隆起的乳|房,那白|嫩的皮肉,那不時地漾在唇邊的甜笑。大家都說她是陸家人中最有人緣的女孩子,一點兒也沒錯,人見人愛。阿財和阿奎兩人也說過,她是陸家最可人的女孩,雖然論美還不及被稱為陸家最美的女孩的韻琴,但她是更動人的。甚至連邱石房那小豬兒都在想念著她哩…………
於是他伸直了腰身,在房間裏來回走了三次。他的心在衝撞著,他沒有停下步子來窺伺她是不是發現了他又在走動。然後他出到曬茶場上。他放慢了步子,還故意咳嗽了幾聲,然後從偏門出去。
「不能說常常,不過也有好多次了。」
「唉呀,那不好的,你不應該出來的啊。」
「你為什麼不好好躺著休息呢?」
「嗨………叫我怎麼說起呢?」
原來,他就是為了這外甥來找仁烈的,他請仁烈收容張達做長工。他知道以張達這樣的手腳,做長工是不適合的,陸家必然也不會很歡迎,但是除了這以外,張達還能做什麼呢?本來也有意讓他學做生意的,偏偏沒有一家商店願意收他做夥計,當學徒又嫌年紀大了些,而陳開自己實在無力養活他。所以長工是最後一條路子了。
張達的心快要炸裂了。他故意走向樹影的缺口。橫過那一小塊月光下走進松樹林。
「我……我真呆不下去了,我………我太痛苦了。」
「去做什麼?」鳳春不自覺地起步跟去了。
「你怎麼啦?………你在哭………」
在他所聽到的故事裏,有不少是用符咒的方法使自己看上的女人就範,還有放蠱的方法。他真希望有人懂得這樣的法術。可是到哪兒去找這樣的人呢?今天,該是最好的時機了,她對我特別同情,大家又都在看採茶,簡直不能想像還會有更好更恰當的時候了。可是現在就算有人懂得那樣的法術,顯然也沒有工夫去找來了。嗨嗨………到底我的這些想頭都是空幻的吧,沒法實現的吧………他幾乎有些絕望了。
「沒做什麼,妳回去吧。」
本來,他祇是受僱到陸家滿房來幫忙一個春茶期間,在陸家來說也祇是試用性質,自然陸家滿房的當家仁烈很明白張達什麼活兒都還不會做,一半也是可憐張達的身世,希望能讓他學會一點什麼,以便在將來的歲月中生活好有個依靠。就算他笨拙,活兒做得不好,仁烈也願意夏茶時再請他來工作。
「對啦對啦!」大夥都嚷起來了:「魚是大家的,人人都可以抓。」
那些年輕人們一齊開口大笑起來。他們露骨地顯示著敵意與輕蔑,這使得張達又惱又怒,心裏頭不由得也有些害怕起來。他們人這麼多,輕易是說不動的,弄不好大家動手動腳起來,那還得了!聽他們胡搞下去嗎?這明明是陸家的水溝,魚兒應該也歸陸家的,眼睜睜地讓主人家的東西受到損失,實在也難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委實不曉得怎麼好了。m•hetubook•com.com
張達沒有再響,因為他一時想不出恰當於這氣氛的話語。他靜靜地閉上眼睛,但是,他的腦子裏思潮起伏——這麼柔情,這麼關懷,這不是說明著她是對我有意的嗎?我一定可以得到她。噢………那豐|滿的身子………他幾乎想跳起來不顧一切地抱住她、愛撫她、傾訴心中的情愫。要不是韻琴也在那兒,說不定他會禁止不住自己的。跟鳳春充滿情意的眼光比起來,韻琴眼裏所含的光芒是多麼冰冷、多麼淡漠,那甚至使人禁不住地認為是輕蔑的、不屑的。
此刻,張達在曬茶場邊的屋裏靜靜地躺著。他默默地算計著,雖然有點兒虛弱的感覺,可是他變得很精明很狡猾。他本來就是精明的人,也有幾分天生的狡猾,祇不過是他所廁身其中的這個時時處處使他自慚自卑的新環境,使得他的這些氣質一時被蒙蔽起來罷了。
「阿達哥。」那是輕聲的,隱含著一種驚悸與關切的呼喚。
「你還不可以起來的。」
兩個女的轉身走了,張達立即又起來。她們的意外的出現,給了他很大的鼓勵。他認為她們並不是偶然來到這房間的,而是從韻琴的房間瞥見到他已經起來走動了,為了要叫他多休息,不要太早起來,所以才走過來。不管這是出於韻琴或鳳春的主意,這表示她們時時刻刻地都在注意他的動靜。
「乖乖地躺一會兒,別想再動啊,不聽話就再賞幾個拳頭給你,懂了吧!」
剛入晚的時候,他從昏迷中醒過來了。顯然晚飯已過了,採茶夜戲還沒上臺,周遭並不怎麼喧鬧。首先映入他眼簾裏的是不遠處的一盞油燈,發著昏黃的無力的光,不過在他的感覺裏倒也是很強的光線,所以他不得不移開視線。陡地他看見隔著晒茶場那邊的窗口有一個美貌女人的側臉。那是鳳春,他當然也認得她。
「我有許多計劃,我的朋友會幫我完成這計劃,不出三年我就可以恢復我阿爸在世時的家產。」張達很有自信地說。
「對啦!」
「一百?一千?」
「奴才不好嗎?那就長工吧。我問你,你們陸家在溝裏放了幾尾魚?」
他們沒有再把張達放在眼裏了,噗通噗通地一個接一個跳了下去。那兒溝寬雖也有兩丈多光景,不過現在有水的地方祇有四五尺左右,深度也僅及膝頭上下。他們呼嘯著、歡叫著、亂攪亂潑。魚似乎是受驚了,不時地躍出水面。他們存心要把水攪混,以便魚嚇昏了下才手,這也是這種場合唯一的抓魚方法。偶爾也有一兩尾鯽魚給抓住了,都有張開的手掌那麼大。他們便折了竹枝串起來擱在堤上。
「啊!你常常在這兒哭?」
怎麼辦呢?如何造機會呢?祇要能夠跟她單獨在一起,以後便不致有困難了。支開韻琴嗎?如何支開呢?縱然能夠支開她,以後呢?直接向鳳春說有話跟她商量,請她到外面嗎?不,不行,她不會輕易答應的。儘管她對我有深摯的同情,恐怕也沒有那樣的膽子出去跟一個男人相會,她會警戒我的,最好要讓她自動地出來…………
「唔……好些了。」
啊!張達幾乎叫了出來。韻琴出到曬茶場上了,在淡淡的月光下飄然地招展著衣裙輕盈地踏著步子消失在左邊。那不是如廁,一定是想起了什麼或是有了什麼事。唔………張達差一點跳起來了。這是機會啦!這是機會啦。我這就去向她說,我有話要跟你談,你能出到外面一下嗎?不!這是不行的,她不可能有這勇氣,剛才不是想到這些嗎?……忽然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那也是唯一的,雖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也說不定的………
「謝謝妳,小姐,我會的,祇是痛苦時我就這樣在沒有人的地方哭哭,哭過了,心裏就好過了。」
「是………是………」
「呵………」
「還有為什麼,這峨眉溝是陸家人的啊。」
「…………」張達瞠目結舌不曉得怎麼說才好。
「………」
現在,張達已完全相信他得到最大的勝利。他在大踏步地行著,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