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時,廳裏的空氣彷彿凍住了,沒有人敢輕易啟口。
「如果你要怪我,我倒想真地說說我的意見了。」
「可是已經發生這麼嚴重的影響了。」
「滿叔!」一直沒敢插嘴的綱崑叫了一聲。
立時,大廳內揚起了一片說話聲,紛紛對這問題提出意見。阿峯又在一堆舊報中找出了一份,向眾人揚起來,大家立即靜了下來。
「哎呀,阿勇。」老大仁烈也忍不住了似地說:「家裏的銃藥還有不少哇。」
眾人又紛紛交口惋歎。
「大哥。」仁勇不服地抬起了頭,一改一切不在乎的神情正色地說:「我說什麼來著?幾時說了沒分寸的話?我還一句話也沒說啊。」
「阿爸。」仁勇眼光忽然亮起來。
「我們可不是清朝兵啊!」阿崙一點也不退讓。
「怎樣?」仁烈睜大眼睛睨視了兒子一眼。
「不,阿爸,其實……」仁烈有點慌亂地。
又起了一陣騷動。
「噢,阿崙,對啦!我也有準備。勇叔,勇叔!」
「可是阿爸呢?」
「不夠!難道你,你……」
「前天,臺北太亂了,有人去接日本蕃去了,有個姓辜的人,拿著一把雨傘跑去雞籠,說是要請日本蕃快些來,反正沒有人做得了主,誰也管不了誰,這樣下去臺北會變成地獄的,所以有些人就贊同這麼做。我不要看日本蕃,並且也很危險,到處有人殺人搶人,還不如走吧,所以就轉來了。可是我們臺灣人不是這麼簡單就會低頭的,還是要幹的,不過不是像清朝兵那種幹法,是要真真實實幹一場。」
「大家一定不知道勇叔早就託人帶了口信給我,要我買幾枝最新式的短銃。勇叔早就看穿了的。可惜短銃太貴,我祇能買到兩枝,洋銃我也沒有買到。」
「阿爸,這樣的事應該說清楚的,如果我們都轉回長山,那就算了,不然的話……」
「綱崙。」仁智適時地接上了腔:「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可是凡事要三思而行。我是決定轉回原鄉的,不過大家都回去,恐怕也有困難,那麼留下來的,也不可輕舉妄動,一切要看情形才成。」
「阿勇,」仁烈把話轉向老三:「你也是長輩,講話做事都要有個分寸才好,你看……」
「怎麼打不過!我們又不是清朝兵!」是阿嵩那小伙子吼叫般應了一聲。大概是因為這個詞兒曾得到祖父稱許,他才有恃無恐起來的。
「好啦,我走了,你們也可以去休息了。」
「當然是真的。唐景崧當大總統,劉永福為民主大將軍,丘逢甲做義勇統領,還有內務大臣、軍務大臣、外務大臣、記不得那麼多了。」
「唔,我要聽聽你們的話。」
「這有什麼問題,我們三兄弟難道還養不活他老人家嗎?」
「我知道阿哥的意思,你是顧慮回轉長山以後生活無著,是吧?我寧可採摘首陽之蕨而食,就是做個乞丐也無妨。」
「好啦好啦。仁烈,你不必掩飾,其實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老人輕咳了一聲,喝了綱崙倒給他的一杯茶。
綱峯口才相當流利,正在告訴大家大約一個月以來的時局的演變。沒有人插嘴,除了幾個老人偶爾一聲兩聲的咳嗽以外,也沒有人發出一聲半聲。
意外地,從門口那邊傳來了大家所沒料到的聲音。原來那是信海老人。他踏著穩重的步子進來。
那麼他自己呢?年紀也差不多了,唯一可資依靠的是崑、崙兄弟倆。但是,他們還不是一樣得去做工?為了生活,為了三餐,做工就做工吧,可是要把老人怎麼安頓呢?父親陸信海是個體面的人,儘管一生都沒有能做到一官半職,終生不能得志於科場,可是要他來接受替人幫工的子孫們奉養,那會叫他羞愧得再也不能在人前抬起頭來。仁烈最明白父親的脾氣,那會比叫他去死更不好受。回去既不能,那就得留下來。且先不說能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做一個異族鐵蹄下的奴隸吧,一場浩劫已經來到眼前了,如果做兒子的不能保護父親,萬一發生了危險,甚至有了什麼不測,這個不孝的罪名,他實在擔當不起。
「阿爸,請吩咐。」
那時天剛黑下來。晚飯時,仁烈和仁智都想詰問這個外表上有點玩世不恭的弟弟,可是因為老父也在座,所以沒敢開口。飯後,老人退回房間去了,仁智才首先開了腔。
「哎呀!」仁烈瞪圓了眼睛。
正當陸家的人們為了信海老人的七十壽誕而狂歡的當兒,時代巨輪又輾過了一個大段落。也許在整個的歷史上來說,這個大段落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浪花所激起的小泡沫小漣漪罷了,然而對身處其境的人們而言,卻是整個河山的遽然變色。在那些男男女女的恩恩怨怨裏,在那一聲聲悠揚的山歌裏,所表現出的一片昇平氣象,都一下子給擲進離亂與兵燹當中。
「那有什麼關係。」阿崙又說:「我們有鳥銃,也有關刀,就是禾鐮和田塍刀也可以砍日本蕃呀!」
這一類話,在仁烈、仁智兄弟倆之間已經反覆過好多次了,說來說去還是一樣結果,仁智既然不能收回自己的主張,而仁烈則依然拿不定主意,祇有遲疑,祇有焦灼、憂心忡忡。
宴客時,這個廳擺上四張方桌還綽綽有餘,可以說相當寬敞。平時兩旁各放著一張紅漆的方桌,裏邊各有兩把上等木料製成漆成暗紫色的太師椅,靠門牆邊兩邊各有一條長板凳,當然也是上好木料上好油漆的。正面牆上是神位,神案上供祖先牌位,外加燭臺、檯燈等。四隻漂亮的宮燈從天花板垂吊下來。兩邊牆上少不得地掛有幾幅字畫。
廳內響起了一片感嘆聲。信海老人卻把眼睛閉上了,喃喃地在反覆著那句話:「我君可欺,而我民不可欺;我官可玩,而我民不可玩。」
「這倒是的……」
「不用說啦。」老人制止了仁智的話,轉向仁勇說:「仁勇,你勇氣可嘉,不愧我替你取的名字。」
「你們後生人,開口一戰,閉口一戰,暴虎馮河,於事無補。堂堂大清帝國都敵不過他們,我們這個蕞爾小島,能有什麼作為啊?」
阿峯的回來,在陸家三大房人是件大事。大家都知道他在臺北很忙很活躍,是不能夠輕易回來的,所以一定是有了很不尋常的事,並且阿峯回來沒到一個小時那麼久,人們便聽到了他是因為頭家被搶——有些人聽到的是頭家被日本蕃砍了頭,臺北在反,大家都在反,土匪反了,營兵也反了,日本蕃也來了,所以不得不回來。還有,他是由水路回來的,因為鐵路火車不能行駛了。阿峯也是陸家唯一坐過火車的人,那時鐵路鋪好才三年,載客的火車行駛還三年不到,坐的人不多。阿峯曾經告訴大家坐火車是如何快速、如何舒服。以前,從九座寮上一趟臺北,幾乎要花兩天時光,如今祇要走三個小時到新店,再從新店搭乘火車,兩個多小時便可以到大稻埕。水路也跟陸路一樣,走到大嵙崁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坐船順流而下,到艋舺也差不多要一整天時光。單就阿峯這次沒坐火車,或者火車不能行駛了,這種消息就已經夠教陸家的大多數人感到詫異而認為是天下的了不起的事。
「好啦。」
「阿勇!你,你……」
「還有哩。」阿峯另外取出了一張舊報紙說:「這裏說有人在北京城門題上了幾個斗大的字:『臺灣省已歸日本,頤和園又搭天橋』,是個巧對呀!可是罵也沒有用,那麼怎麼辦呢?祇有另外想辦法了。這辦法有兩種,一是請外國人保護。唐景崧便打算把臺灣的礦權讓給外國,做為求援的代價。可是還是沒有成功,最後就是不請別人幫助,自己來想辦法了。那就是自主,自己來打算和*圖*書。反正皇帝已經把我們給了別國,我們可以不再聽皇帝的話了。大家說幹就幹,就這麼幹起來了!」
「啊,對啊,剛才是誰說我們不是清朝兵,是阿崙嗎?」
「哦呵……」
「阿爸,沒什麼要緊的事,祇是隨便談談。」
「無論如何,我是要轉回原鄉的。」仁智以堅定的口吻說:「做一個亡國奴,我辦不到。義不帝秦,古人已有明訓,這道理阿哥當然也明白的。」
「唔,對啦!」
這個廳雖不算窄,但三十個左右已經人滿了。空氣凝窒,熱度不停地升高,一股幾乎使人喘不過氣來的氣息充滿廳裏。可就是沒有一個人覺得呆不下去。小綱鑑在祖父信海老人身邊站著,手不停揮地在替祖父打扇子。
「是我和阿崙,阿公。」綱嵩按捺著衝動裝著平靜說,不過內心的歡躍與得意卻在全身上表露出來了。
阿崑立即收斂了眉飛色舞的樣子,低下了頭。倒是老二阿崙沉不住氣了,要向父親抗議般地開腔:
「是的,阿爸。」
因此,天一黑,人們就往公廳擠。所謂公廳也就是整個陸家莊宅正中的那一個廳堂,屋頂有翹起的屋棟屋簷,琉璃瓦閃閃發光,各種飾物塗物,金碧輝煌。通常晚上廳裏祇點兩小盞常夜燈,此刻就好像辦什麼喜事一樣地點了兩隻天燈,把整個廳裏照得明晃晃地。
「假使阿爸不轉,那麼……」
「對啦,阿爸。」阿嵩這小鬼也插上來了:「我們不是清朝兵,我可不要回長山,我要跟滿叔和日本蕃……」
「嘖嘖……」
「幹什麼?那還有什麼用處的?」
「二哥,沒下卵的人什麼也不用談的,你要轉回長山,也不用管這些了。」
「那麼,阿爸呢?」仁智又問。
「……可是,這許多奏章,許多上書,許多請願都沒有用。於是有人罵了,罵李鴻章,罵李經方,還罵上皇帝了。」
信溪、信海老兄弟倆各坐一把太師椅,另兩把太師椅由頭房老大仁發和二房仁寬坐著,這兩個是陸家仁字輩的人們當中僅有的六十左右的老人。綱峯坐在右邊方桌上——在陸家人那是很不成體統的,可是今天沒有人管這些,是因為事態太不尋常了,所以長輩們誰也不想去管,不,像仁智那種比較古板的人心裏還是不大自在,可是他也覺得今天這種場合已經不再是管理這些瑣細末節的時候,說不定由綱峯的一夕話,陸家會決定將來的命運呢。也因此,兩張方桌上都坐滿了年輕一輩的人們。此外,兩條板凳當然也坐滿了,晚到的人就祇好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站住。地上還坐著好多小孩。
「我知道,當然不簡單,也不好玩,可是我們不能夠……」
這兄弟倆年紀相差十一歲,仁勇還是仁烈從小就背大的。仁烈一向疼這個么弟,也一直以為這弟弟很順從他,沒料他竟這樣頂撞他,譏刺他。然而卻又因為自知理屈,想拿兄長的權威來威嚇弟弟,一時也沒法表現出來。
「是要打嘍。」
「阿爸。」仁烈有點慚愧似地說:「阿爸還是進去歇歇吧。」
在陸家人而言,最心焦的也許該數仁烈了。他負有滿房全家經濟的責任,而春茶已製好的茶葉,直到夏茶快來臨的這當兒,還祇能出售三分之一多些,並且那還是比往年低好多好多的價格賣給茶販的。那一陣子,靈潭陂這一帶茶販祇來了一批共十二個人,到陸家來購茶的僅兩個,成交的不過五百斤而已。所得的不到一千個銀的款子,剛夠他發放採製的工資以及一些伙食的開銷而已。這倒不打緊,剩下的那麼多茶怎麼辦呢?還有夏茶怎麼辦呢?再幾天就要開工了,他還拿不定主意。採摘嗎?製嗎?將來要賣給誰?就是有人來買,價格可能低到不成話說。好久以來就有人在說了,茶葉已不能出港,價格暴落。假如有人來買,倒也罷了,萬一沒https://m•hetubook•com•com人要,那可怎麼辦?不採摘嗎?讓茶長下去,嫩葉變大變老——那是仁烈所不敢想像的,好比殺好一隻雞,那麼白那麼嫩那麼可口,而卻不能煮它,更不能吃一塊,祇能聽任它在那兒生蛆腐爛,那是多麼叫人難堪的事呀!祖堂前面的幾塊僅有的蒔了禾的田,峨眉溝裏的水全抽起來,也祇能維持到四月二十幾,以後仍然沒有一滴雨水的滋潤。這是大旱中的大旱——不,簡直是奇事中的大奇事。自從天貴公到這兒開基以後的這幾代人,誰也沒碰到過這種事。更嚴重的是陽潭的水也枯了,把整個潭底露了出來,祇有陰潭還儲著半潭水,死死的,靜靜的,冷冷的,彷彿在向誰做著無言的抗議。
老人也沒馬上就說什麼,拿了水菸筒呼嚕呼嚕地連抽了兩筒菸。
「啊,阿爸,祇是這麼想著,當然還要阿爸來定奪的。」
「滿叔,你要做這麼多的銃藥?」
當然,區區旱災,還遠不足以威脅到陸家一家人的生活。不管頭房、二房、滿房也好,他們都早就有了相當穩固的經濟基礎,縱使兩三年間斷絕了一切農作收入,也還不致於沒米吃。使仁烈最憂慮的,並不是聽任茶葉老去,也不是田禾的全部枯死,而是他們一家人的去留問題。
「唔……你轉回去也好。」
「可是……」仁烈碰到這種毫無商量餘地的話,祇有訥訥不能言了。
「阿崑!」仁烈忍不住地喝住了兒子:「你在說什麼!」
他們祇能談這些,因家大家又開始議論紛紛了,有的人在大叫要幹要拚,有的人在搖頭。看樣子,這個場合再也談不出什麼結果來了。
「唔……」
阿峯叫了幾聲,卻沒有回答,大家這才知道,原來仁勇並沒有參加這個晚上的「盛會」。
「二叔,這看情形我也知道,可是一戰總是不可免的吧。我們不能叫日本蕃來把我們的土地拿去。」
「唔。」仁勇輕輕地放下茶杯瞟了侄兒一眼。
信海老人起身踱去,仁烈從後跟上去。信海老人的步子雖然仍然穩重,可是那背影卻似乎加上了一層疲憊之色。那是因為燈光的關係呢,或是真有其事,那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明白的了。
「怎麼幹呢?打不過日本蕃啊!」
有關割臺以及因割臺而滋生的種種事件的消息,就好比靜水的波紋,由近而遠,一道道地擴展著,傳播開來。以靈潭陂為中心的這一帶地方,離臺北不過五十華里左右,消息傳來得也不算太遲。事情發生後快則三四天,遲些也六七天人們就知道了。然而接連發生的事,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傳聞也就很難使人知道正確的情形,加上各種謠言,益發地使人們焦灼惶惑。
「打得過打不過,我想是另外一回事,不管如何終得一戰的,我們不能白白地把自己的土地交給人家。這兒就有這樣的話。是前些時大稻埕的一般士紳遞上的奏章。『一在臺非澎湖可比,何至不能一戰……唔……臣桑梓之地,義與存亡,願與撫臣誓死守禦。若戰而不勝,待臣死後再言割也』……唉唉,這些話算了吧。總之我們要拚一下,也許外國人會同情我們,出面干涉,給我們援助。可是那些清朝兵,阿嵩說得真好,清朝兵就是清朝兵,清朝官就是清朝官,什麼大總統,什麼大將軍,日本蕃來了,還不是逃了!」
「陸家子弟都應該有下卵的。你要多準備些銃藥,將來陸家子弟少不得要你來領導。不過……」
有的!仁勇正有他的打算。他還沒向家裏的人說過,不過也可以猜出來。有一次他老遠老遠跑到大嵙崁,買回了兩大擔硫黃和一擔鉛條。看了那黃黃的一大堆可怕的東西,仁智、仁烈兩個都大驚失色。
陰潭也會乾涸見底嗎?那是十分震動庄裏的人們的一種猜想。九座寮庄開始有人煙以來,不過一百幾十年,庄人們一直相信www.hetubook.com.com著陰潭是永遠不會見底的,如果有那麼一天真會乾掉,那也就是整個臺灣的末日了。正和某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謠言一樣,那也正是五百年輪迴一次的臺灣島的陸沉的日子。當那個日子來到,臺灣這個美麗的島將帶著幾百萬生靈一同沉淪下去,一變而為海底,非到另一個五百年過去,無復再見到天日,那個劫數是沒有人逃得了的。生為一個臺灣人,命中就註定要與臺灣共存亡,否則你就祇有丟下了你辛苦經之營之,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田園廬舍,以及列祖列宗的墳塋,回原鄉去!
「當然不是直接罵,人人都私下裏罵的,無道昏君,誰不會憤慨起來罵一聲?不過公開罵的也不是沒有,我這兒就有一張特別留下來的舊新聞報。」他取出下一張發黃而且皺稀稀的報紙:
彷彿那是可怕的字眼,仁烈沒敢把話說出來。
「阿爸……」
綱峯是頭房老三仁德的大兒子,兩年多前就上臺北去學做生意。他可以說是九座寮庄裏的陸家人當中第一個學做買賣的。兩年前的夏茶,臺北來了一個茶販,跟綱峯談得很投機,勸他出去見見世面。這個茶販的理由是茶的買賣利潤可觀,呆在庄裏永遠也是個庄裏人,不會有多大出息。阿峯倒也是個頗有雄心的人,終於說動了祖父和父親,隻身上臺北去了。兩年來除了過年過節偶爾回家來以外,很少回轉來的。他與阿青雖是同胞兄弟,外表也一樣地瘦而高,背有點駝,不過比阿青精明些,也幹練些。兩年來從一個學徒做起,如今已經算得上是個起碼的茶師,一眼就可以分辨出茶的等級,各茶行、洋行也混得相當熟了。過年回來時還表示過:不久,最多再一年,他就要獨立了。
「阿勇。」老二插|進來了,這個滿腹詩書的讀書人說話總是慢吞吞地,不時要用些文謅謅的話語:「剛才我已說過了,馮河之勇,無補大局,難道你以為能夠戰勝來犯的日本蕃嗎?」
「怎麼,怕我聽?」
「什麼話!」仁智有點冒火了,聲音略為高昂起來:「這是強詞奪理。你滿嘴髒話,哪像個知書識禮的人?我是跟你談道理啊,事有可為而不可為者。」
「哎呀!皇帝也有人敢罵。那不會砍頭嗎?」有人插了一嘴。
「呼……」老人吐了一口煙說:「仁智哪,剛才聽到阿勇說,你好像主張要回轉長山?」
「阿嵩!」仁智沒待兒子說完就大喝一聲:「你這黃口小兒,不准亂說話!」
「住嘴!」仁烈勃然變色,厲聲地說:「小孩子,還不懂事情輕重,怎麼可以這樣隨便把話說出來!」
「阿公……」
「哦,是阿崙和阿嵩哪。好好,旨哉斯言。你們這些小傢伙真有用。阿崙也是,阿崑也是,看來,陸家子弟不會沒有人啦。阿勇,這就是你要小心的,你負有責任,不可輕舉妄動。目前還沒正確的消息,到底會怎樣,還很難說,但是事前的準備是必需的。這也是我要你切切記住的一點。」
「我啊,這一大把年紀了,轉回去也不能做什麼,不過,這個倒真地不要緊。」
「哦?」仁勇愛理不理地看了侄兒一眼。
眾人都叫了一聲。綱崑立即起身讓座,老人也就坐了下去。依然鶴髮童顏,滿面紅光,可是不曉得是不是也心情沉重呢,還是另有原因,面孔微微凝結著。
「我很高興聽到阿崙阿嵩他們的話,我說那才是有下卵的人。我要請問大哥,你有沒有?」
「這個,早晚得談個結果出來才好。事情已經擺在眼前了,不是嗎?」
「呸!」仁烈喝住了這口沒遮攔的兒子:「胡說八道!戰,你以為有這麼簡單的,有這麼好玩的!」
老人又拈起了一小撮黃澄澄的菸,身邊的仁智噗的一聲吹燃了紙捻的火湊上去。
「哎呀……」
「當然要和日本蕃一戰的。」阿崙一點也不退縮。
「阿爸。」阿崙和_圖_書這小伙子並沒有這樣就退縮:「難道我們乖乖地把土地奉送給日本蕃嗎?或日本蕃來了,打開大門迎接嗎?」
「不過實在也是沒有法子的吧,官兵在搶人,土匪也反起來,誰都管不了。而日本蕃一上陸,金包里的守軍放了幾個銃就逃,瑞芳的什麼營官也逃了,才五六天,雞籠也不堪一擊。你看,這些都是清朝兵,難怪牙山兩三天就輸掉,平壤也潰敗,日軍一路前進,如入無人之境。嗨,真是糟透了。」
「哦?」仁烈倒抽了一口氣。
每逢這種場合,老三仁勇總是不發一言,老是嘴角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那樣子,彷彿這種討論根本就是多餘的。日本蕃就要來了,他還不當一回事嗎?他一點也不在乎嗎?他打算留下來,抑或回原鄉去呢?有一次仁智問過他,他的回答還是那麼不著邊際:「看看吧。」
過了三天,陸家人終於也有了確實可靠的消息。原來是頭房的綱峯回來了,帶回來許多臺北方面的情形的報告。
「嘿,那怎麼夠!」
「嗯……」仁勇的嘴角早已漾起了笑。
「這是申報。那一天這個報紙馬上給人搶光了的,我唸一段給大家聽聽。『自議和之外,幾於一籌之莫展,遽以臺島數千里之腴壤,拱手而授之於日人,於是人心憤激,盡出而與日人為難,一若身可滅,家可毀,而臺灣尺寸之土,斷不能畀之於日人……臺民之義聲,適足以震動天地,俾薄海內外聞之,知中國固大有人在,我君可欺,而我民不可欺,我官可玩,而我民不可玩……』看哪,這不是把皇帝老子和官兒們全都罵上了嗎?」
「唔……」仁烈啞口了。
且讓我們來看看那隻巨輪所留下的一些軌跡;前此一年,即甲午,清兵戰敗,乙未三月二十三日(係農曆,下同)清廷派了全權大使李鴻章,在日本馬關春帆樓,與日方內閣總理大臣伊藤博文簽訂「馬關條約」,臺澎的割讓就此成了定局。儘管當時,有許多在朝在野的人士反對割臺,然而在一羣昏庸怯懦的王公大臣們「宗社為重,邊徼為輕」的可悲可嘆的主張下,這些有骨氣有熱血的人們的反對都沒有能夠發生功效,人們便祇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塊美麗之島拱手送給異族了。四月八日,清廷終於批准了喪權辱國的和約,十四日雙方在煙臺換約,正式生效,臺灣的主權乃告易手。
仁智也有點慌亂的樣子。
「那麼前些時聽到成立了臺灣民主國是真的嘍?」有人大聲喊叫般地問。
仁勇倒了一杯茶,慢條斯理地喝起來。
臺灣既經割讓給日本蕃,他們已經沒有理由再在這島上留下去了。不必搬出什麼大道理,單就不能在異族鐵蹄下做個順民——其實那可能是奴隸——這一點來說,他們就非走不可。走,也就是回轉長山的故土,祖先所住過的原鄉。然而問題卻不是這麼簡單。這麼一個大家庭,回去了原鄉,沒有土地,沒有田園,靠什麼過活?果真回去,那麼一家人祇好分開來各自謀生了。仁智也許可以靠他的醫術來維持,可是那還祇是一個可能而已。能不能用來支持他一家的生活,很成問題。仁勇還年輕力壯,靠自己勞力大概也能圖個溫飽,但是那就得叫他去替人家幫傭打零工了。陸信海的兒子去跟人做工,莫說做爸爸的,就是做哥哥的也受不了。
「阿峯哥!」迫促的聲音使得大家一時怔住了,原來是阿崙。他說:「我也要幹,勇叔這幾天正在準備大量銃藥,我們要教日本蕃嚐嚐我們臺灣人的厲害!」
仁勇這些天以來常常不在家,也不曉得跑到哪兒去幹些什麼。兩個哥哥問他,他也多半顧左右而言他,否則就說看看吧。看看?看看什麼呢?難道他另有打算嗎?
「阿勇,那兩大擔硫黃我已經看到了,你買回那些要幹什麼?」口氣相當強烈,幾乎帶著幾分責罵的味道。
「做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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