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得不到任何好處的嘍。」
弟弟說到此就頓住,要察看哥哥的反應般地盯住了維棟。做哥哥的,但覺這些想法太可怕了,也越發地感到弟弟在這一兩年內,真的已成了他所不能窺知其堂奧的人物,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似的。
「檀那樣……」他吃驚地結結巴巴叫一聲就起身。
「我知道的,做事索取代價,這本來是天經地義,可是也有例外的。」
「怎麼沒有呢?我剛才正要說明的,就是噍吧哖事件,那是大正四年發生的事,那也正是我們臺灣人用武力來反抗日本仔的最後一次義舉。不錯,是死了好多好多的人,失敗了。那以後就不再有武力衝突的事件了。大哥,你想到過這是為什麼嗎?」
一天,頭家外出,店子又不是有客人上門的時辰,於是他就禁不住地抽出了其中的一本。他對這種書發生那麼大的憧憬與好奇,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十歲時就依照族裡的慣例,由族裡的那位長輩,也是附近幾個庄聞名的漢書先生仁智叔公啟蒙,正式開始讀書。因為他聰慧過人,所以不到一年工夫,那些「三字經」「百家姓」「幼學瓊林」「千家詩」等啟蒙性書籍,全部背熟了。第二年開始「點」四書,也是一年工夫就點完背熟。所以在進入公學校讀書時,一般人一生也祇能讀到這兒為止的階段,他都讀完了。
最使他感動的,是這位頭家還對他親切,而且蠻誠懇的。除了教他如何應對客人,如何做他自己的份內事以外,還幾次諄諄告誡:諸如一個青年應如何求立身,求進步,沒有讀上級學校也不必灰心,上進之路儘多著,並要他好好用功,將來仍然有進一步求學的機會。他告訴他的途徑是參加「專檢」函授教學,然後取得「專檢」資格。有了這個資格,就可以跳過中等學校而參加專門學校的入學考試,要不然就參加「普文」考試,及格後即可取得普通文官任官的資格。
這還祇是這個嶄新天地的一個小角落而已。透過這小角落,他還窺見了更偉大的廣闊天地——那是海那邊的一片廣大土地,那兒有東方第一大國,那兒有四億的人口,還有東方的第一個民主共和國。維樑清楚地認識了她——祖國,也認識了自己——漢民族。
「是啊。虧得大哥還記得。」
自然,在書店裡當一名店員,可以看很多的書,吸收很多的知識,接觸很多的事物,那是不必懷疑的。可是僅僅兩年多三年不到,就能達到這個程度嗎?祇因維棟身邊圍住了一座牆,使他無法放眼看廣大的世界,所以他才會有這個懷疑。不過在維樑這邊來說,也確實是吃了不少苦頭,然後才悟得了一些道理的。易言之,那一段歲月,正是他生命中的一頁血淚史。
「當然不是。拓殖會社除了在赤牛埔以外,還有淮仔埔、五角林等地方的土地,尤其新店仔、梅壢一帶更多,總共有三千來甲,佃戶也有四五百家,一個人當然幹不了。」
「是。」
這真是喜出望外,以後他一有空就翻翻看看。才翻看了兩三本,他便發現到這都是了不起的好書,值得他下一番工夫的。當然,他能看懂的實在有限,不會唸的生字那麼多,最好能有機會請仁智叔公教教才好。除了「孝經」之外,例如「小學」、「近思錄」,還有老子、莊子、列子等等,無一不使他見獵心喜。可是總不能把頭家的書帶回去吧。他想起叔公曾告訴過他古人抄書的故事,於是他就自自然然地發現到效法古人的故技是最好的途徑了。
「你真是個好學的好孩子。好好,非常好。這樣吧,你以後有空時,想看的話可以看看。不必客氣。」
當然,維樑能受到頭家這麼熱誠的鼓勵,部分是由於松崎這個人是不同於一般來臺的,充滿一種「割據」意識,以統治階級自居,視臺灣人為劣等民族的日本人,而另一部分則是因為維樑本身純樸誠實,並且又有一副聰明敏銳的腦筋,根本就不像是一個才從公學校畢業出來的鄉下少年人,足可教頭家嘖嘖稱奇,不禁對他另眼相看的緣故。
還不祇這些哩。他又曉得了另一邊的海那邊的天地,那裡的一個時代的巨人威爾遜,不久之前曾向所有的人類呼籲的民族自決、新民主主義,還有自由平等,正席捲著整個世界。原來,這些也正是他們這個海島上三百六十萬島民所缺乏的。
「大哥,你一定是在裝糊塗。動輒砍頭,那是以前的事啊。好比噍吧哖事件——」
「有這樣的方法嗎?」
維和圖書棟明明有好多話,可是又猶豫了,祇好在嘴巴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事情是那天晚上,堂兄維揚來訪時提起的,他要維棟密切注意弟弟的行動,好好勸告他。過了這許多天,維棟一直在為自己的事奔忙,新店仔及老家兩頭跑,維樑又常不回來。那天晚上維揚辭去後,維棟就馬上想問弟弟的,可是維樑好像太累太累了,睡得死死地,叫了幾聲都沒醒過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忍心打擾弟弟的睡眠,也就沒有再叫,以致延擱了這麼些日子。
「是的,我在臺北待了差不多三年,看了很多的書,接觸了好多的事物,也經歷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我工作的書店裡,書多的是,日本內地的報紙也有好多種,我想鄉下是不容易看到這類報紙的,經常看這類報紙就會明瞭那些運動,不但不如這裡的報紙所說,是大逆不道的行動,而且還是很正當的,日本本土就有不少人同情我們臺灣人的這一類行動,有些政要、代議士還大力幫那些請願的人。哥哥,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一句話,是因為臺灣的殖民地政治,是不合當今世界政治思想潮流的黑暗政治。」
「現在不是那種時代了。哥哥,你真不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嗎?」
「不。」
維樑受了自己的熱誠的驅使,不覺又說了一大段話,大意是說:當今日本仔純粹以統治者自居,剝削、榨取、任意宰割不必說,其他臺灣人原本應當享有的平等、自由,一概付諸闕如,連話都不能講,有苦更不能訴。這樣的政治,絕對需要改革的。那些日本仔,嘴邊掛著一視同仁,愛護臺灣人,都祇是說說而已,一派謊言。在這樣的情形下,平等、自由、民主是絕不會憑空來到臺灣人頭上的,必須大家來爭取。以目前而論,要爭取到這些,恐怕還得走一段遙遠的路,甚至希望渺茫。不過有一點是確實的,不去爭取,便絕無法得到。而無法得到,臺灣人也就永遠無法過真正幸福的生活。他就是願意在這條荊棘之路上,付出一份心血,盡一份棉力的一個。
維樑真是大開眼界,這兩者都可以把他提升到與大哥同樣程度,專檢及格就有中等學校畢業的同等資格,而大哥「教諭」官職,正也是普通文官,即「判任官」啊。如果形勢許可,又僥倖能進入專門學校就讀,將來畢業後還比大哥高一級呢!
「嗯……」維棟吃力地思索著。「我也聽說過一些,不,是在報紙上看到的,那都是不穩的行動啊。」
「放心,大哥,我不會連累了你的。」
維棟沒有察覺出其間的變化,繼續說:
「……」
「有什麼不同,我們是受日本仔統治的,這是鐵的事實。」
「看得懂嗎?」
「這就是我要做的事。農人們都忙碌得可憐,沒有辦法互相連絡,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做,也有的人怕事,我就是要使他們團結起來,大家共同來對付拓殖會社。」
公學校的六年間,讀的主要是日本書,不過也並沒有放棄漢文,雖未再有系統地讀,可是仁智叔公十分愛他,經常要他溫習,偶爾還為他講解,因此他到臺北時,已經有了相當不錯的漢學基礎。現在看到這些書,不但包羅他所讀過的四書五經在內,連祇知書名,未曾碰過的五經,還有其他聽也沒聽過的古籍都在內,他又怎能禁得住這十二厚冊書的強烈誘惑呢?
「哎哎,維樑,你不是不知道他們怎麼對付搗亂的人吧。他們會不客氣地殺人啊!」
「噢,沒關係,你看好了。」頭家居然是一副慈和面孔。
「我想……」維棟又想了想才問:「這也不是有人請你做的吧?」
「不,這我一點也不懂。」
過了一會,維樑見哥哥不響,便又說:
「是嗎?」
「是啊,維樑,你這麼做,到底可以得到什麼好處呢?你說正義,我很明白,我們是受著人家的榨取剝削,甚至也受著宰割。可是,我們是被征服的,我們抗不過他們,那就祇有尋求自存的路子。我們要生存啊。維樑,我們總不能拿生命去跟人家拚啊。」
「就是赤牛埔的事?」
「你能得到什麼好處?」
「是。讀了一點。」
頭家還告訴他,除了這一般科目之外,為了增加日語能力,其他課外的書籍以及文學類的東西,也應當時加涉獵,雜誌報紙等也不可忽略,這是增加新知識,成為一個現代青年不可或缺的修養。
「你一個人嗎?」
這一番話,使得兄弟倆的位置幾乎顛倒過來了。以前,維棟是絕對高高在上的,可是如今維棟發現到,弟弟確乎比他更有思想,更有知識。事實擺在眼前,他無法不承認。他終於漸漸理解弟弟的為人了。
「那麼是分室的日本仔和_圖_書吧。」
「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政治運動吧。不過他們那些請願運動,可沒有我的份哩。那是有錢人、有地位的人幹的。我祇能從身邊的小事著手。」
「還有,他們需要有人替他們講話,幫他們向對方交涉,這些都是他們做不了的事。」
「你聽誰說的!」
「怎麼沒有?好比大正九年發動的『六三法撤廢運動』就是。這三年來還有『臺灣議會設置運動』,這不都是和平的抗爭手段嗎?」
在這新的視野裡,從臺灣前往東京留學的青年們的轟轟烈烈的活動,有如舞臺上的演員般,那麼清楚地,而且有聲有色地活動著。例如「聲應會」(大正八年)、「啟發會」(大正八年),還有「新民會」(大正九年)、「臺灣文化協會」(大正十年)等,這「臺灣青年」雜誌也就是「新民會」的機關雜誌。於是「六三法撤廢運動」、「臺灣議會設置運動」等活動,也一一在他的眼前出現。
那以後,他遠離了家,也遠離了哥哥。在臺北,他猶如一塊乾燥的海棉,肆意地吸取,盡情地吸收。偶爾回來,或者偶爾通信,從哥哥的那些言詞裡,他大約已看出哥哥的心情與知識,不過還祇是個模糊的概念,甚至也不出揣測而已。剛才哥哥的一句話:「你能得到什麼好處呢?」使得這個概念確定了,那個巍峨的神座脆弱地瓦解了。他幾乎為這「好處」兩個字憤怒起來的,也好在他以前就已經有了些心理基礎,所以能漸漸地壓下那差一點就迸發的憤怒。他迅速地就有了結論:哥哥原來也是個平凡的人!
從前,維棟也是個年輕人。他置身於全島的最高學府,讀深奧的書籍,受高深的教育,一畢業出來便成了一個「文官」。這些年來,不但是堂堂的教育者,而且始終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階級。這樣的人竟會被自己的同胞弟弟,而且還是個黃口小兒的人,三言兩句地就給說得墮入迷亂之中。一個做大哥的人,怎能信服呢?然而,在內心深處萌生的這種不服的感覺,卻又來得那麼微弱,那麼無力。他還發現到,為了反駁弟弟的話,自己竟找不出任何理論根據。弟弟的存在,忽然間好像成了一塊聳峙在他眼前的大石頭。
「沒有,我自動去做的。」
「大哥,你是說沒想到我有這樣的想法,做這樣的事情,對嗎?」
「是林杞埔事件、土庫事件、六甲事件那些吧。早些的,還多著哩。」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松崎一向頗醉心於漢學,尤其雅愛唐詩,案頭上經常都放著唐詩選以及李杜詩集等的註釋書,自用的書架上,更有一整套「漢籍國字解全集」,一共有十二厚冊,佔據最顯著的地位。很明顯地,那是頭家心愛的書籍,維樑對這些深感好奇,卻不懂所謂「漢籍」是什麼,「國字解」又有何含義,僅從各冊書脊「漢籍國字解全集」幾個字下面的字,例如第一卷是「孝經、大學、中庸、論語」,第二卷是「孟子、帝範、臣軌、家訓」,以下各卷均有這樣的書名,由此猜到所謂漢籍,正是他所知的「漢文」而已。看到那厚墩墩的書,漂亮的外表,金光燦爛的燙金文字,他真想能夠翻翻看看。可是頭家每天都要親自用雞毛撢子撢撢書架,有時還要打開玻璃門撢裡面,那種無限珍惜的樣子,使得維樑根本就不敢去碰它。
根據頭家的說法,攻讀漢書,自然也是一個極佳的途徑,但是將來的出路與作為,畢竟是有限的,倒不如循通常的方式。最好是接受中、上學校的教育,不過這條路既然不行,那就靠獨學,照樣可以上進。專檢與普文考試也就是專為獨學青年而設的。
書店裡也賣簿子和紙張類,那些簿子都是洋紙,他用不慣,所以就用一種類似宣紙的稱做「日本紙」的紙張自己裝訂了一本簿子,用毛筆抄寫。這工作,他都利用關了店門以後躲在自己的二蓆小房間裡做的。有一次,他抄寫的本子被松崎頭家看到了。頭家大為驚奇,因為他那手毛筆小楷,又工整又端正,真是一手好字。頭家也是雅愛筆墨的,案頭上就經常放著硯臺盒,雖然用的時候不多,不過有時興頭來了,也會塗塗寫寫一番。這樣的人,當然一眼就看出https://m.hetubook.com.com維樑寫的是經過嚴格訓練,中規中矩的字體。他非常高興,激賞之餘,對維樑更是愛護有加,經常鼓勵。頭家要他攻專檢,尋求「實學」,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我真沒想到……」維棟祇能這麼說。
「這就是我要試試的,至少至少值得出全力來一拚。」
「好處!」維樑猛地把臉側開。那臉上迅速地泛起鄙夷之色,不過很快地,那繃緊的面孔鬆弛了些,變成一種痛苦與同情交織的臉相。
維棟又點了一下頭。
「哎哎,大哥,我都說過了啊。現在時代不同,他們不會隨便殺人的。」
有了這個認識,他也就能夠確定,跟哥哥談那些,是一點益處也沒有的。那又何必談呢?他也從哥哥那苦思焦慮的神色中看出,哥哥是寧願規避這些談話的,說不定他還害怕觸及這些。「明哲保身」,這樣的人,維樑看得夠多,也聽得夠多了。當然,他早就有個認識,他知道這是無可如何的。非被逼到懸崖上,再退半步就會粉身碎骨,肯站出來高喊自由重於一切的人,畢竟永遠祇是少數的人而已。哥哥正也是那些大多數人中之一。美妻、可愛的小女兒們,也許這在他是重於一切的,當他擁有了這些有形的,且屬於個人的幸福之際,他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而且他也正好是那些不會被逼到懸崖邊緣的人之一哩。
「你是看註釋嗎?」頭家指指小字體的部分。
「我們祖宗的事,」做哥哥的又說:「你一定也懂得些吧,好比仁勇叔公啦、綱崑、綱崙叔他們的事,我那時還祇是個六歲的小孩,什麼也不懂,不過以後經常聽到長輩們說起那一場『走反』的情形。真可怕,日本仔實在是可怕的敵人,也是可怕的統治者。」
「那你……」
「你管得了嗎?」
「是。」
「哎呀,可是個大事哩。」
維樑定定地盯住哥哥的面孔。他在默察他的反應。哥哥曾經是他心目中的神,高於一切的。那神座頭一次發生動搖,是兄弟倆為了請求母親允許他升學而下跪在母親跟前的時候。並不是下跪本身使那個巍峨的神座發生動搖,而是哥哥所表現出的一種無力。
維樑是因為未能升學,受到沉重打擊的人,原本是有些自暴自棄,灰心絕望,覺得家裡沒法待下去才跑出來的。說起來他的離家,多少含著一些盲目衝動的成分在內。經過頭家幾次開導之後,一個嶄新的廣大世界,在他眼前歷歷然地展現了。從此開始了他的苦讀生涯。他比以前更勤奮地做份內的工作,為的就是儘快地做完這些雜務,以便賸出時間來看書,夜裡更把睡眠時間規定為六個小時,躲在小房間內苦苦攻讀。
明白了這些,他就翻看卷首的「孝經」,從頭看下去——他祇撿大號字體的,一句句地看。
難道人真地是不能滿足的動物嗎?維棟吃力地想著。政治潮流,還有思想潮流,這有這樣的潮流嗎?弟弟真懂得了這一套嗎?一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人,祇讀了六年的公學校,這樣的人可能在僅僅兩三年之間就懂得這些嗎?
「那可不一定啊。如果農家人被煽動起來,說不定會演變成一場暴動,人家可以隨便派給你罪名哩。」
「那麼是真的囉……」
「是的。大哥,我是個渺小的人,祇能幹幹渺小的事。」
「嗯……他們願意嗎?」
「大哥,你怎麼又說起了好處呢?老實不瞞你,先前你也說有什麼好處,我差一點就不想跟你講話了的。」
「怪事。哦,我知道了。」他恍然地說:「原來你讀過漢文的,對嗎?」
「嗯……不過更沒想到的,是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維棟說著搖搖頭。
「是……」本來堂哥的名字已衝出來的,可是忽然又莫名其妙地給吞回去了。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你,不過我不承認那就是煽動。絕對不是!我要爭的是正義。有那麼多可憐的人在受著榨取剝削,不,這已經不祇是榨取剝削,是宰割了。大哥,你說我怎麼能不管呢?」
「照官方的說法,是不穩的行動,可是那是根據法理來爭的,也就是我剛才所說的正義之爭。那也是美國的威爾遜倡導出來的民族自決的主張,以及新自由主義。這是時代的潮流,任何民族都有權提出這種主張的,因為這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
「為什麼不能?」維樑的神情已很明顯地緩和下來了。好像有意與哥哥辯論一番似的。
「我不是說這個。哎哎,大哥,你真好像……」維樑不敢說下去,「你真好像什麼也不懂」,這話怎能由他的口裡向素所敬愛的大哥提出來呢?
「你想怎麼做?」
「沒有的事。」
白天,因為時間是零碎的,客人一上門就得擱下書本,所以他用這零碎時間來看報紙、雜誌。這一類東西店裡頭有得是,隨時可以伸手拿到,他做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這麼嚴重m.hetubook•com•com!」做哥哥的苦笑了一下才又說:「我總覺得……哎哎,我說不上來。」
「噢……」
「就是啊!」維棟打斷了弟弟的話。「這噍吧哖事件,他們把整整一個村子的人殺死,男的、女的、大人小孩,全殺,死了幾千人。」
「真沒料到……」維棟瞪圓了眼說:「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呢?」
他抽出來的正是第一卷。他匆匆地翻過去。一點兒也不錯,這正是他讀過的大學、中庸、論語,與他所知一字不差,唯一的不同是字裡行間多了些種種符號。此外就是字體較小,夾雜日本文字的部分,一看可知必是註釋無疑。原文他大約懂,這些註釋,他反而一句也看不懂。他真是大喜過望,也大為驚奇,那些日本人居然也讀這種東西哩。
「真的?」松崎微微瞪圓了眼睛。
「這怎麼能忘記?沒有人會忘記的。還有那以前的北埔事件、苗栗事件,另外也還有幾個,一時想不起來了。」
「就是你說的煽動吧。煽動阿四叔、阿浪哥他們那些人,起來跟拓殖會社爭,要他們降低租穀,也降低肥料的價錢,此外就是改訂租約,要他們碰到天災時,好比水災啦、旱災啦,要減租,不能硬性規定多少多少的租穀。其實這些都是合情合理,完全合乎人道的要求。」
十二歲時,他進了公學校。全校九位先生之中,有五位是日本人,原本以為「日本」、「日本仔」都是黑帽黑衣褲腰間有劍的,如今他總算也明白了還有「日本人」,於是他對那些統治他們的人有了更深的認識,也不再那麼害怕他們了。不過在他的印象裡,他們就是「兇」的代名詞,先生亂打人,日本仔也亂揍人,前者打學生,後者打老百姓。他不知看過多少次日本仔打人的鏡頭,多半都是矮個子的黑帽黑衣褲有劍的,當街叫住百姓,先是「克拉!」叫一聲,繼而是「過來!」待來人挨近,巴掌就飛過去,有時是左右開弓,有時則是拳腳並用。這樣一頓之後,才怒斥:「你為什麼打赤膊走在街路上?」或者「你為什麼挑東西把擔子放在街路中心?」來人如果不連連鞠躬說不是,那就演變成下一步:「到分室來!」或者「拘留」兩天三天,或者再一場痛打猛揍,也可能罰五十錢。「日本仔打人,是毋需看日子的。」——這是民間常被提起的一句話。
「當然知道囉。」大哥未忘這些民族的深仇大恨,好像給予了弟弟某些安慰,口氣也就更見緩和了。
「好像不以為時代不同了。」他祇有改口說。
「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想知道你打算做什麼。是政治運動嗎?」
「也不是。這沒關係吧,我祇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沒這麼嚴重吧。這又不是土匪搶人,也不是造反叛亂,不致於殺頭啊。」維樑好像存心嘲弄哥哥,說得很輕鬆。
「難道你以為能嗎?拿生命去拚,萬一拚掉了生命,一切不是落空了嗎?」
三年前的四月初,維樑獨自飄然來到臺北,投靠一個公學校時的好友的舅父家。這位舅舅在大稻埕做小生意,賣一些菜蔬水果之類,因為買賣的關係,偶爾也出入幾個日本人的住宅。這位舅舅很同情維樑的遭際,且又是故鄉有名望的陸家人,看到維樑相貌堂堂,一派斯文,所以很高興地表示願為他斡旋工作。維樑本來是抱著走一步算一步的念頭闖到臺北來的,因為他有一身在農家鍛鍊過的好筋骨,所以必要時他苦工也願意幹。卻沒料到那位舅舅幫他問了平時出入的一家日本人,那麼湊巧,這個日本人有位同鄉在城內的本町開一家書店,正好要找一名店員,於是維樑北上後的第四天便順利地找到了這份小差事。書店那邊管吃管住,工作則打打掃掃,看看店門之外,偶爾也為頭家和太太跑跑腿,算得上輕鬆寫意。
「嗯……」維棟一時不知如何答才好。他確實對此懵然無知,同時弟弟熟悉這些,也使他深感意外。他在漸漸地覺察到,弟弟真的變了,而且懂得比他這做哥哥的人還多。這真是件可怕的事。是的,在他眼光裡,弟弟也正在漸漸地成為一個可怕的人!
「不過也不完全懂。」
「嗯,規模是不算太小啦。」
「好像什麼?」
「大概……大概可以看下去。」
當維棟問維樑,是不是真地在煽動赤牛埔那一帶的農家人時,維樑吃驚地反問了一聲。
除了這些功課以外,維樑也涉獵了不少課外書籍,例如「中央公論」月刊就是他每期必看的雜誌,另外剛創刊的「文藝春秋」,也成了他吸收新知新思想的對象。閱讀範圍一廣,新知便源源不斷地灌入他的腦中,而知識越開,對知識的需求也就來得愈益熱切,敏銳的觸角向各方面伸出,自然而然地就接觸到大正九年創刊於東京的「臺灣青年」雜誌。於是另一個更嶄新的天地展現在他眼前。
使他感到意外的是那個日本人頭家松崎,竟然是和藹可親的長者。年紀大約已五十出頭了,頭頂禿了一大塊,矮矮胖胖的,不時都掛著一張笑臉。維樑從小祇知道日本仔是可怕的。從剛懂事時起,每當他不聽話,或者撒野哭叫時,母親一定用日本仔來嚇唬他。好比「日本來啦」、「要把你交給日本仔」,養成了一聽到「日本」或「日本仔」,就中了魔咒似地動也不敢動一下。在村子裡,偶爾也會有「日本仔」來巡視,那一身黑衣、黑褲、黑帽,加上腰邊一把閃亮的佩刀,真可以把他和一群玩伴們嚇得半死,一聽有日本仔來了,大夥馬上四散,各各找個竹叢或乾圳躲起來,不敢動彈,呼吸都窒著,不然就拼命地逃,唯恐逃得不夠快不夠遠。和*圖*書
現在他接觸了頭家松崎,彷彿覺得又碰到了另一個人種。這老頭並不氣勢凌人,看來也不可能打人揍人,卻也有著一種自然的威嚴,而且對待顧客,還是彬彬有禮的。日本人——不管是先生也好,日本仔也好,你真不能想像他們會逢人便那個樣子連連低頭鞠躬,並且還無分來客是日本人或臺灣人。
唯一他覺得不可解的,是弟弟怎麼能在這短短的期間內,就變成這個樣子呢?
「是日本仔的什麼人講的。『人生感意氣,生死何足論』,這也正是我的心情。不過大哥,這事無關生死,請你放心,也絕對不致於連累了你。」
「我當然不以為。」
「開宗明義章第一,仲尼閒居,曾子侍坐,子曰,參,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女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參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復坐,吾語汝,身體髮肩,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居然還能懂個大概!這又是一項驚奇。原來這是因為分行分得這麼細,又加點,可以一句句看,這與從前所讀的大不相同了,非有叔公為他用紅筆來點,他就根本沒法看下去的。他有無限的興奮,無比的欣悅,以致忘了時光流逝,連頭家回來都懵然不知。直到松崎站到他身邊,這才驚詫地抬起了面孔。
維棟默默然點了一下頭。
「你也想參加那種運動嗎?」
維棟似乎終於想通了什麼,吃力地開口說:
「維樑,你既然知道,那為什麼還要幹呢?」
「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安枝校長吧。」維樑說。
「這正是因為武力的反抗沒有用,所以沒有人再幹了。那以後,反抗日本的舉動就改變了方式,用和平的方法,靠法理來爭。」
「如果那也算是煽動,那就是煽動吧。」
而這樣的痛下工夫,效果也來得很快。第二年他報了專檢,十幾個科目當中他及格了七科,國、漢、史、地和幾種博物科目都輕易地過了關,剩下的是英、數、理方面的六科。他下定決心,最好再一年就要全部及格,取得專檢資格,最遲也不超過兩年。果不其然,第二年又及格了最難的英數等幾科,祇可惜物理與化學兩門,祇差了幾分而未能通過。不過這已經是非常輝煌,非常了不起的戰績了。松崎頭家也為他感到興奮,嘉勉有加,並表示剩下的兩科,明年該可以「鎧袖一觸」,輕鬆過關。
維棟簡直沒法再擠出任何一句話了。這種論調,在他聽來簡直就如來自陌生國度的陌生人的話,那麼奇異而且可怕,近乎匪夷所思。那些活動,維棟也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在報紙上就不祇一次看到過有關這一類事的報導,但都是輕描淡寫的,而且在印象裡,那些人都是所謂之「不逞分子」,是另有企圖的。「本島人是受著一視同仁待遇的,臺灣是本土的延長,臺灣人也是大日本帝國臣民,是天皇陛下的赤子。自從日本領臺以後,土匪沒有了,許多建設正在進行,本島人過著比往日更和樂更舒適也更平安的日子,這是人人親眼看見、親身經歷的事。那些從事請願運動的人,都抹殺了這個事實,是大逆不道的……」這一類論調,一直地都在維棟的腦子裡晃盪著。他自以為並沒有完全信任,可是土匪沒有了,這是事實。老一輩的人口裡的土匪,殺人、搶人、姦淫劫掠,無所不為,確實已看不見了。日子確乎好過起來了。他本身也是個例子,替人幫工,幹四天才能得一個銀,而他十年前初任時,月給就有十六個銀,這些年來升了好多級,已增加了一倍有餘。還有這一身文官服,跟日本人也沒什麼兩樣。一個被征服的民族,還能奢求什麼呢?
二十歲的青年陸維樑就這樣,成了一個有思想、有眼光、有毅力,也有崇高理想的現代青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