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不知過了多久,在淚眼模糊裡,故鄉美麗山影已經再也無處可尋了。極目盡是蒼蒼茫茫的海水與藍天,白雲輕浮,白浪舒捲,哪兒是海,哪兒是天,都無由分辨了。
彩紙帶紛紛地斷了,有的在風中飄揚,有的落進海裡。岸上的人在變小哩,而且小得那麼快,好像有什麼巨靈在施魔法,使他們縮小——連岸上的建築也在縮小,市街後面的山容也開始變。那是大哥、大嫂,各抱著一個女兒。旁邊是玉燕。還有黃石順也在一旁。另一邊是簡溪水醫師和高逢春那又胖又大的身軀,可惜林停鹿律師已經在三天前到東京去了。
那麼多那麼多的鄉親,今後仍然必需在那種苦海裡活下和圖書去,而且不知何時方能告終。從某種觀點來看,自己何嘗不可說是引起那一場腥風血雨慘事的罪魁禍首呢?如今自己卻從中脫身而去。想到這裡,他又怎能禁得往悲戚從內心湧起呢?他一任熱淚在冷颼颼的海風中傾瀉。
大鑼已敲過三通,汽笛聲響起來了。
李阿保老人一定是含恨以終的。那深陷的雙頰與雙眼,那黑白參半的髮樁……還有阿四叔那灰白的山羊鬍子,但願這位可敬的老人,能夠安享幾年和樂的晚景——可是維樑知道,連這小小的願望,恐怕都無由達成的。祇有更困窘,更苛酷的冗長日子在等待著他們一家人。
聲調裡含著一抹悲悒和-圖-書蒼涼,又拖得那麼長,使維樑的胸腔起了陣陣共鳴,渾身都在微微地、快速地顫動著,彷彿心肺肚腸都快碎成片片了。
過去的事,不由自主地在維樑的腦膜上一幕幕地湧,特別是從臺北回來以後的種種切切。多久了呢?對呀,才不過一年多一點而已。可是在這一年間,發生了多少事啊。而且回想起來,無一不是那麼重大,那麼嚴重的事。
(臺灣人三部曲二:《滄溟》完)
想不起又何妨,我祇要記一句就夠了。多麼鼓舞人的一個詩句呵。他感到有股力量從丹田升起,倏忽地就傳遍全身了。於是他https://m.hetubook•com•com朗誦起來:
「嘟——」
「巨鯨破滄溟……」
這是「東亞海運」基隆廈門線的二千七百九十七噸客輪「香港丸」,正在駛離臺灣,朝臺灣海峽開去。第一個目的地是廈門,預料明晨可抵達,稍作停留之後再放汕頭,也可於次日拂曉入港,結束這一段航程。
他離開欄杆,往船室走去。突地,有一個記憶深處的詩句在腦膜上浮現:「巨鯨破滄溟……」。是誰的詩呢?全詩又怎樣呢?他一時記不起來,祇能模糊地想到好像是杜工部的。
他哭夠了,深深地吁了一口氣。他告訴自己:好啦,傷感又何益?你還有未竟的使命——不,你的使命,這才要開始呢和*圖*書。好男兒,勇敢地去吧!你就照簡溪水醫師為你安排的路線,在汕頭上岸,然後經揭陽、興寧而到原鄉五華去走一圈,看看你的祖先所自來的地方,然後繼續前進,深入祖國內陸。你將這樣與祖國溶合而為一體,為開拓自己的前途,也為同胞們而奮鬥。過去種種,就讓它隨風而去吧——對,你還有一樁事未清理,在船上就可以做了。給文子一信,短短幾個字就好,告訴她你已經遠離故土。緣份到此已盡,彼此毋需再有所翹企,有所盼望。
船客們紛紛回船室去了。可是維樑不願進去。幾條彩紙帶還握在右手上,隨風飄揚。他祇是一股勁兒地望著那白雲、青山、點點屋舍。過早來臨的一股濃重和圖書的鄉愁,已經把他層層密密地裹住,幾乎使他透不過氣來。
再也沒法分辨誰是誰了。不過還可以認出一個一個的身影輪廓。在朝陽下,整個基隆港被那青山碧水環抱著,顯得又美麗又安詳。而這一切,繼續地在變小……
無數的彩紙帶,在船上與碼頭之間,織起了一道五彩繽紛的虹。維樑的右手緊緊地抓住幾條彩紙條,左手拼命地搖著晃著。
尤其使維樑感覺痛澈心肺的,是在分室、郡役所親歷的、耳聞的、目睹的一幕幕慘絕人寰的場面。那木棍毆在身上的驚心動魄的聲音,那痛苦求饒哀哀不絕的呻|吟與叫喊。哦,哦,那是人間嗎?不是的,那是阿鼻地獄。還有針刺指甲,灌尿灌屎……他幾乎嘔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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