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水去過一次,聽說是揀卵石,也有掏砂礫的。真不曉得四腳仔要那些做什麼用。」
街長他們一行人正在受禮,那位「少尉殿」好像一連點了幾次頭。看樣子,阿奔仔這一中隊一定可以得個好分數的吧。志驤不由地在心中為她們默禱著。
「二哥,你在拿我出氣嗎?」
他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指揮官,睥睨左右,目空一切。但他很快地就失笑了。他發現到,原來那些軍人之所以能那麼神氣活現,就是因為可以這樣喊,用所有的力氣來喊。拉開嗓子那樣窮吼,真地可以使人心胸一暢呢。志驤有些驚奇了。
況且,從某個方面說,她也是不配你的,一個那樣的女孩,國民學校都沒唸完的,祇會做粗重工作的,祇能拿柴刀鋤頭挑肥桶的。在山裏,固然那是生存的不可缺條件,可是你不會是個山裏人——你不會想做一個山裏人吧。做料仔、開墾山坡地、種種田或茶園,你想嗎?這種生活,如果是暫時性的,為了方便的,那就過過也未嘗不可,但你總不是想終老斯地吧?
「不……」
然而,志驤越是這麼想,便越是覺得拿自己沒辦法。奔妹那面孔已經在他腦子裏浮現了。那雙往上瞧著他的渾圓的眼睛,那麼輪廓清楚,還有那鼻子、嘴唇,加上兩條垂胸的髮辮,還有那充滿青春氣息的背影……
遠遠看去,講話的人好像是個又矮又胖的人,面貌雖然沒法看清,不過志驤大約可以猜到那圓圓的臉和一撮神氣活現的仁丹鬍子。頭上是一頂「赫爾滅多」帽,身上是臃腫的國民服,小腿居然也打著綁腿。志驤想起了從前在那所以「皇民化先鋒」為標榜的淡水中學的一位數學老師藤岡先生。他是個頗為慈藹的老師,體型是矮而胖。學校被日人接收了以後,逢到全校性的行事,好比學校裏有教職應|召出征,全校師生便去歡送,遊行到火車站。此外如「大場鎮陷落」、「臺兒莊陷落」、「南京陷落」等祝捷遊行等場合,老師們也都得打著綁腿,一路遊行到街路上。藤岡先生小腿短而粗,打的綁腿必在半路鬆落。這位老師有一次上課時,說出了對這事的抱怨,認為此舉對像他這種老年人是一項令人無法忍受的虐待。後來,他果真去找校長商量,請求免去他參加遊行。那位以皇民化教育家自居的校長當然沒有准,結果兩人吵了一頓。這位可親的老師不久就走了。至今懷念起那位可敬的老師,志驤便不由地想到,那所給了他太多太多苦澀回憶的學校,仍然有其可愛之處,例如像藤岡先生即其中之一。可不知這位街長大人的綁腿,是不是也走了一段路就會鬆落?這人年紀可能也有一大把了,不知是否也埋怨綁腿,而認為那是一種虐待?還好,他不必像藤岡先生那樣參加遊行的吧。
志流也把這成績,部分歸功於奔妹的指揮。他說她是最好的指揮者。有了好的指揮,隊員自然能發揮出最大的力量,使動作更整齊更迅速。
「不……」志驤總算安下了心。
「唉……」秋妹總算噤聲了。
「不壞呢。進步多了。」
「那麼她要一個人走了。她不怕嗎?」
「謝謝阿伯。」
他停下了步子,遠遠近近地端詳又端詳。不會吧。這種馬路,總都是這個樣子。最好能問問行人,以便確定一下。回頭看看,沒有一個行人,也未見有臺車。那種陌生感一變而為孤獨感了,緊緊地把志驤的身子整個地包圍住。他體會到孤獨之苦,渴盼在這寂寞的山路上,能夠有伴兒。然而,此時此地,哪裏去找到這樣的人呢?
「二哥,你不能隨便誣賴人家啊。」
「不見得吧。阿奔仔的面前你就不會說的。」
「不曉得怎可亂猜?」
「你大概是哪個青年團的『主事』吧。我猜了個正著,對不對?」
「你是說『奉公』?」
「你是說奔妹嗎?誰知道!」志流似乎不屑地說。
志驤不禁砰然心跳。講話時稍感低沉的嗓子,喊起來倒是透亮,聲音好像被藍天吸進去似的。真奇妙,真了不起,志驤在內心裏嘆賞了一句。
「放心,阿秋仔,我會看情形再決定的。如果真有那麼危險,我也不是傻瓜,當然要愛惜老命啊。」
志驤在街路上漫步,有戲院,有市場,比先前熱鬧些。沒料市場前隔一條馬路,居然是一所被水泥圍牆圍起來的相當寬敞的運動場,看來跑道一圈十足有二百米,而跑道外卻也還有若干空地與球場。放眼看去,運動場過去可望見校舍樣的建築,有不少樹木,大概是國民學校吧,志驤想。
街長大人從那邊的盡頭走過來了,一隊隊的青年們向他行注目禮。全街一共有六個中隊,他便得走六趟,也夠他這位街長大人瞧的了。可不知他的綁腿綁得牢靠嗎?
「放心吧,志流,我會代你去林場的。」
「哈。因為……有點急事,一早就趕來了。」
「不過……我倒以為率先垂範,是件重要的事。像你……」
「頭髮,剪掉吧。像個皇國青年。唔?」
「本來也是打算和我們一起回來的,可是她臨時想去看街路上的姑母,要我陪她一起去。我又急著要回來工作,結果她自己去了。」
那個農夫也近了。志驤上前問了路。沒有錯,這正是通往八角寮的。問過了以後志驤才看到前面雲端聳立著的正是插www.hetubook.com.com天山和鳥嘴山,方向不錯,路也就錯不了。這是志驤在東京時有次去爬槍岳,聽一個朋友講的。雖然現在他並不是在爬山,但道理還是一樣。
「來一碗善哉。」志驤坐下來說。
「聽你這麼說,我更想去幹幹啦。我相信我是個小心的人。這一點你可以放心。」志驤說。
志驤總算得到了這樣一個結論,這時他已來到街路了。走過市場邊的大馬路,再前進一段,看到有一家理髮廳,也就進去了。
他學著以前讀書時的那個教官的樣子,把前半拖得好長好長,而且拼了所有的力氣來喊。
「二哥,你說什麼?」秋妹正色地面向志流。
走完,拐了個彎,街長他們又走回司令臺那邊。接著是剛才這一中隊的「分列式」也是排成二列橫排,一小隊一小隊地行進,來到司令臺前便行注目禮。五個小隊走完,就是另一中隊的表演了。
昭和十九年(民國三十三年)元旦。
剪畢付了錢,端詳了半天鏡子裏忽然變得陌生的自己,忽有所感,忙從地下抓起了一把剪下的頭髮,要了一小張舊報紙,細心地包好放進口袋內。陡地,有個切實的感覺浮現在腦子裏。「遺髮」——對,這就是遺髮。常聽人說,那些出征兵士都要留下一撮頭髮,有些戰死者還祇有這種東西供家人下葬。噢……我也會那樣嗎?萬一被他們抓住了,可能給祕密處決的。那時,這東西便可派用場了。就交給老叔公保管吧,或者也許伯父更好……不,不能那樣,那不教人家笑掉大牙才怪呢。放在一隻信封裏,上寫「志驤遺髮」自己藏著,將來萬一出事,便會給找出來的吧,他迅速地想了這些。
「二哥……」秋妹的話打斷了志驤的思緒。「別走那麼快好不好?」
「哼,應該。一定是去看……」志流到底沒敢說完。
可是這個臺灣鄉下的小鎮市呢?根本就沒有過年的氣象,街道上走的人不多,更看不到一個盛裝的女人。如果說有什麼點綴著年景,那就是家家戶戶插著的太陽旗,以及掛在門上的「注連繩」和一些「門松」之類了。志驤想起來了。不錯,這祇是「日本過年」而已,大家不得不裝點一下門面,虛應故事一番,人們真正要過的,是「臺灣過年」。
「我可以學啊。憑我這身筋肉,我不信學不來。」
看看錶,已過了十二點。他走出了「善哉屋」繞到後街信步彳亍。這兒已不再有店鋪,屋子都矮陋,幾乎沒有行人,偶爾有小孩在路邊玩耍,可是衣著都破破爛爛的,而且多半臉黃肌瘦,可以想見平日的生活情形。
志驤大步地跨向街路那邊,心裏仍在擔掛著這樣就走開是不是得當。明明剛打定了主意要看下去的,可是事情倒也可以從另一面來設想。好比那個警部補確實認定他是鶯歌派來的「司派」,一個「司派」被識破了,豈不是應該及時躲藏才對嗎?不躲開,反而更容易招致人家的懷疑。不過……反正多想也無益,人家怎麼看,那是無關宏旨的,重要的是他這個人,隨時可能受到注目,還是先去剪掉長髮,並且以後好好地躲在深山中為是。
「志流。」志驤不得不問個明白:「你說初十起又要出門,是做青年嗎?」
志驤在後街繞了一周,又回到街頭來。以後就是山路了,雖然還十分記罣著志流他們,可是他覺得反正他們是團體行動,一起走也未必有意思,而況那又容易啟人疑竇,還不如像來時那樣獨自走吧。主意打定,他就往回路走去。
「她呢?怎麼沒一起回來。」志驤禁不住地問了一聲。
那麼奇異地,奔妹的這一句話居然決定了一切,志驤說要出去了。也許是他不知不覺間地在等候著這麼一個好理由的吧。頭髮是應該剪掉的,否則人人光頭,祇有你一個人留長髮,豈不是最容易惹人眼目嗎?
「哈!」
志驤有些莫名其妙。看志流那神情,好像還帶著一抹痛苦。還好,秋妹揭開了謎底,她說:
「唉唉……現在的後生人,真可憐呢。」
「鶯歌啊。」
「你不是『司派』吧?」那人竟瞇著眼睛看過來。
「怎樣?一次比一次進步。可不是?」
「怎麼是亂猜!」
當下,阿流就要求志驤與他們同行。可是當志驤問明了他們是先要到八角寮的國民學校,大家集合後才以團體行動方式走向街路以後,他不得不婉拒了。
當時,他就以為等事業告一個段落,再來想到異性吧。而憑他的「本錢」他可以隨心所欲,揀一個自己喜歡的。這雖是在東京時常常想到的,即在目前,他也認為這才是正途。然而,他是做夢也想不到,祇因他對東京的那幾個女性太熟悉了,如今碰上了一個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竟那麼不由自主地,而且幾乎不自知地被吸引住。
他邊走邊回味今天的所見所聞,不禁重新體會到故鄉正在苦難之中。吃的,穿的,兩方面的匱乏,倒是較www•hetubook•com.com好忍受的,而心情上的苦楚,卻似乎來得更深刻。不必說別的,就像青年團的訓練粑,把最有活力的年齡層的人們徵集,給予那種純軍國主義方式的訓練,到底有什麼用處呢?日本官方的用意是很明顯的,首先不外是灌輸皇民化思想,其次則是做為在臺灣頒布徵兵令的預備工作。目前還祇是「志願兵制度」表面上是「志願」的,但與強迫無異。然後,自然的發展必定如此:臺灣人已成功地皇民化了,與「內地人」完全一樣,有忠君愛國的精神,可以當一名「皇軍」而無愧。這一來,實施徵兵制度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陸志驤獨個兒來到三角湧。一頂青年帽——那是仿軍隊的戰鬥帽款式的呢帽,戴在頭上,覺得怪彆扭的。但是,人人都戴,如果你不戴,那便不免引人注目了。身上則是青年服、青年褲,腳上穿著海邊的老人送給他的那雙「地下足袋」。渾身上下是清一色的「國防色」祇有地下足袋是黑的。看起來,他這一身裝束,大約可算是一名標準的「皇國青年」了。如果與別的青年有所不同,那就是小腿了。他沒有裹綁腿。
也許,我就這樣逃亡下去吧。不是為了愛惜自己的性命,祇因不得不活下去,留下將來可能有用的身子,以報效祖國而已。否則如果現在輕舉妄動,不但於大局無補,使自己白死,更可能連累到父母弟妹,以及為數不少的親戚們。這無論如何不是志驤所願意的。他就這樣地讓思緒轉著圈子,永遠也沒有一個完結。突地,他發現到自己的步子踏得好慢好慢。他記得原本是走得相當快的,可不知打從什麼時候起,這樣緩慢下來了。看看周遭,盡是一層一層的山峰。路倒相當寬敞,輕便鐵路在路的左旁。卵石馬路上有兩道明顯地凹陷下去的溝槽。不用說,那一定是汽車走過的轍痕。看樣子是有卡車在這兒來往的吧。奇怪的是早上來時走了一個半鐘頭之久,就是沒碰上一輛卡車,此刻走了這麼遠了,也還是沒看見一輛。他陡地感到一種陌生感。似乎是早上確實走過的,然而腦子裏卻遍尋不得一絲走過的記憶,如果說有,也祇是似曾相識而已。那兩旁的相思樹,那發光的鐵軌,還有遠近的層巒疊嶂,莫不如此。
「別想騙我。」
下面一個中隊有三個小隊。第三個上場的,就是八角寮的。不錯,那確實是阿奔仔。她跑步到運動場中心,滿滿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喊出了號令:
「喂!」他喊了一聲。
他之所以不惜走兩個鐘頭的路出到街路來,乃是受了老叔公的慫恿。
四個陌生青年,想來也是九曲坑一帶來的吧。他們向志驤點點頭,也就越過山口去了。志流與秋妹留下來陪志驤。由志流口裏得知,他們這個中隊果然得到了最好的成績。那位軍官的評價是「良好」其餘中隊多半是「稍良好」與「可」得到「優秀」與「概優秀」的,一個也沒有。志流說,在鄉下,能得到「良好」成績,已經很不容易了。
「哈。我是……」志驤一時杜撰不出一個姓氏來。
典禮開始了。唱國歌的聲音揚起,志驤祇得駐足立正。接著是「皇居遙拜」、「為戰歿皇軍將士默禱一分鐘」,志驤都祇好照做,沒敢移動步子。這兩件完了,才再前進。來到圍牆邊,揀了個沒有人的角落爬到牆上坐下來。
「她呀。」志流插口說:「一定有鬼。」
六天來,他總算忍住了,沒有離開九曲坑一步。第六天晚上,阿流要他去看看元旦的查閱,他認為他們這個八角寮中隊能夠在全街的六個中隊中得第一。他說這是指導的先生說的,不過他也表示,因為有奔妹做中隊長,氣勢上就給人不同觀感,得第一自然不算太意外。
一個歐巴桑出來了。
在東京,他曾認識過幾個女孩,其中也有一個來自臺灣的。他和她頗為親密了一陣。也許,那和愛還有一段距離,但也不算太遠了。祇因他有沉重的負擔——其一是自己在從事的祕密工作,其二則為家裏替他訂的親——所以沒有具體地讓感情發展。寧可說,他當時祇是憑滿腔的熱血在行動的。做一個有為的人,為自己的民族,為自己的同胞,一定要轟轟烈烈地幹一番。他沒有閒暇,也沒有那種心情,來談情說愛。因此,他與她之間一直停留在不冷不熱,不即不離的狀態下。跟其餘的幾個女孩,情形也差不了多少。
首先是「閱兵式」一個似乎是中隊長吧,站到運動場中央,右手一舉,喊了口令:
「嗯……」志流想了想:「也許驤哥可以幹得好。我倒是認為拖木馬比做料仔更好做,更痛快。」
他邊走邊想:難道我也愛上了她嗎?我,陸志驤,一個受過高深教育,心懷大志的人,來到這深山,竟會愛上一個山村女孩?……他不得不又一次面對自己。我是不能愛任何人的,至少在目前的處境是如此。自己不幸,已經夠使人傷痛了,怎麼可以再拉別人也落入不幸境地當中。志驤,你算了吧。你是不能夠的……
忽然看到對面有一家店門,玻璃上貼著一張紙,上面有幾個毛筆字,寫的是「有善哉」幾個字樣。好哇,居然有甜食。而且還是紅豆湯呢。在東京,志驤也經常光顧「善哉屋」那甜甜的,香香的,黏稠稠www.hetubook.com.com的味覺復甦過來了。他這才發覺到早已飢腸轆轆。不過那東西,在東京已絕跡多時。據云是因為缺糖。在東京,糖久已是奢侈品,一般人是難得一嘗的。不想在這鄉下小鎮,屈然可以吃到。臺灣畢竟還是個物產豐富的「福爾摩沙」呢。
「妳知道個屁。危險是有,不過也沒有人們說的那麼可怕。出事的都是不小心的,不小心的,走在路上也會有危險的,不是嗎?」
臺上有個人在講話,不過聽不到,祇見每個隊的隊首都有一面旗子,好像是隊旗之類,大家筆直地站著,文風不動,祇有那面旗子微微地在招展。
「呀,真怪啦。老遠老遠地出到街路,又有時間,去看看姑媽,不是應該的嗎?」
祇因他明知自己的這種心情,才越發地不得不勒住自己。陸志驤,你算了吧,你憑什麼想一個女人?你不配。就算她不曾罵過你「死人」,內心裏也未必以為你是個沒用的「街戇」——不,退一萬步想,就算她也喜歡你,甚至愛你,你又能怎麼呢?
「她說去一下就回的。」
「是春了呢。皇國之春。」
「哈!」
陡地,有個聲音從後頭響過來。有點兒日本九州地方的土腔。不用說這是個日本仔,志驤的心猛地一跳。回頭一看,牆後正站著一個中年人,從帽子到衣、褲,都是「國民服」,光頭,滿臉鬍痕,刮得好乾淨。臉是黑裏透紅,似乎已喝了不少屠蘇酒。
「這……」
「走!」他望天空大叫了一聲。
「怎麼會。」秋妹答。
原來這兒也正是青年團的查閱場,一隊隊的青年團已排列整齊了。市場這邊是隊尾的方面,所以看不清楚那邊,不過那樣子,好像典禮正要開始了。想必是「四方拜」吧。
「以前也常常有這樣的嗎?」
志驤大喜過望,急步橫過街道,來到那家「善哉屋」。店內果然擺著兩隻鍋子,有騰騰熱氣往上冒。那鍋子邊緣有古老的暗紅色汙垢,這些都是熟悉的,正也是紅豆湯特有的標幟,唯獨進門以後嗅到的香味,與記憶裏的紅豆湯香味不同。因為店裏沒有人,志驤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掀開鍋蓋。那兒並沒有熟悉的暗紅色的湯,卻是白濁濁的。志驤沒辦法看出那是什麼東西。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香味裏有種糖的氣味。確乎是甜的。
「不……這個,我是從,從鶯歌來的。」
「驤哥。」秋妹也插嘴說:「你不能去呀,那種地方,木馬會吃人呢。聽說三年兩載的總有一兩個……我媽就不同意志流哥去抱。可是他呀,總不聽。」
「拖木馬真有危險啊?」志驤問。
「唉……」
「好,志流,我就從你學。去奉公以前,我可以天天跟你去,你可要好好地教我。」
「驤哥。」秋妹說:「你別信他的。你可以做的事多著啊。何必一定非幹那樣的事不可呢。最好還是……就做料仔吧。」
「我怎麼曉得?」
「好。」志流一口答應。
「?……」志驤被看得又急又好笑。
「對不起,是蕃薯的善哉。」
「也算是做青年,不過還要『勤勞奉仕』十天。」
志驤也屢次地想到,在這樣的環境裏,是不是也可以做一點什麼呢?「以任何方法,打擊日本的戰力」——這是他冒險返臺的任務。可是不管他怎麼想,都沒法想出任何行得通而且有效的方法。唯一可以想像的是向身邊青年們再教育,讓他們懂得自己的身分與來歷。縱使這方法可行,但是要做到宏大的功效,那真是一條遙遠的路途,令人有茫然四顧,無所適從之慨!
「你這傢伙,是來看查閱的吧?鶯歌街派你來的,對不對?」
志驤看看左右,左邊有較多的空地,有一些小孩在玩耍,水泥牆上也有幾個人坐著,好像在看正要開始的查閱。
「當然有鬼的,不然沒事沒故地,去看姑媽幹什麼?」
志驤凝神一看,街長身邊的四個隨員之中,有位居然是佩著長劍的軍人呢。漸漸近了,他看出那是少尉,而且好像相當年輕。筆挺的軍帽、軍服,還有長統皮鞋,看那走路的姿態,就知道他也是個自命不凡的皇軍。
「嗯……」
那人豪放地笑著漫步而去。志驤感到腋下已滲出了絲絲汗意。這真不是好玩的,僅僅頭髮,也足可讓一個亡命的人露出馬腳來,得趕快去剪掉才是。要不是這傢伙喝了幾杯黃湯,事情會怎樣演變,真不是志驤所能逆料的。可是……他的腦子迅速地轉了一下:如果現在就走,豈不是教人家更起疑心嗎?他以為我是被派來觀察查閱情形的,那就非看到底不可。就再忍耐一下吧。倏忽間,志驤打定了主意,強裝鎮定自若,把面孔轉向運動場,不過從眼角瞄向剛才那個警部補。他繞到那邊的馬路,走到司令臺去了。想必是去告訴他們來了「司派」的吧。這倒是對他不利的,讓大家注意他,絕對要避免才好。他慌忙間改變了主意,縮起腳,用屁股轉過身子就跳到牆外地面去了。
志驤抵達三角湧已九點半,自以為走得相當快,卻也依然花了兩個小時以上。
「頭——中!」
「不必說了。司派不能說明身分才是。哈哈哈……」
「咦?二哥,你怎麼可以在https://m.hetubook.com.com驤哥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呢?」
「很危險呢!拖木馬不是玩的。」
一聲口令衝口而出。喊完竟不由自主地四下望了望。還好,看不見一個人影。
「不是因為她?」
「笑話,我才不管那瘋女孩。」
「集合!」
「蕃薯嗎?」志驤微微一驚。「也可以。」
確實是甜甜的,黏稠稠的,甚至比想像中更甜更甜,它倏地灌進肚子裏頭。蕃薯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方塊,熬成粥的樣子,卻也有另一番風味。但是紅豆倒是一粒也沒有。他一連喝下了兩碗。第二碗吃到一半不到,便覺有些倒了胃口,不過總算全吃下了。
「為什麼不可以?誰的面前,我也可以說。」
「太危險啦,驤哥,你不能去。」秋妹說。
「好好,不必否認,當然也不需承認。有競爭才有進步。三峽街這次可以贏過你們的,剛才你也看到了。」
「哈。」
志驤已明白過來了,必定是什麼「軍事構築」吧。原來是這件事在困擾著志流。
「我才不等呢。」志流已經起步了。
「有沒有說幾時才回?」志驤又問。
阿流兄妹和奔妹是六點就出發了的。那時天還甫亮。志驤七點稍過了才上路。路雖是第一次走,不過到八角寮祇有一條牛車路,不怕迷失。到了八角寮,有輕便鐵路直通三角湧。那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一問便問出來了。
「去看什麼?」秋妹不放過他。
「哼……不信算啦。」
「來啦!」很快地就有人答。是女人的嗓音。
「哦?」志驤這一驚非同小可。
「出征?」
他又開始邁步了。而且是大步大步地。
街長大人講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下了臺。接著是所謂之查閱,真不知這位大人能查閱出什麼名堂來。運動場上的青年團員在一陣號令下,給帶到運動場另一端去了。志驤一直想看出阿奔仔,可是距離太遠些,沒有能看出來。
「差不多。」
「還有什麼?」志流頓了頓才又說:「初十起又要出門了。要十天呢,一定沒好日子過的。」
這是臺灣各地常見的典型小鎮市,屋子都矮,絕大多數是磚砌的。有些磚柱上頭加一些裝飾,看去古樸裏倒也有一種美。這是元旦,如果是東京街頭,應當是一片喜氣洋洋最熱鬧的日子。到處是來往人群,不外都是去拜年的,喝足了屠蘇而蹣跚著步子的,也大有人在。還有就是盛裝的少女捉對兒打「羽根」的情景。那令人眼前一亮的絢麗和服,如今想來,好像是好遙遠的事了。
志驤雖然與外界隔絕不過半月光景,對時局的演變已有些跟不上時代了。但是,他仍然知道日本的敗像已顯露出來,而且這個趨勢又是有增無減的。不難想像,以後還會更惡化,馬京、搭拉瓦、瓜達爾坎拿爾等島嶼的「玉碎」就是個明證。說不定此刻,在遙遠的南溟海上,他們正在節節敗退也未可知。「強權、霸道是不能長久的」,也許日本的一敗塗地,就在不遠的將來。在那以前,同胞們還需要挨一段最苦的日子——志驤想起了不知是誰說的一句話:「黎明前是最黑暗的。」那最黑暗的日子,恐怕就在眼前了。
自從阿奔仔來到叔公家以後,他曾多次想到要去八角寮看看他們接受青年訓練的情形——這事本身雖也夠觸動志驤的好奇心,不過更重要的,當然是想看看阿奔仔到底如何指揮三個小隊——不僅僅是好奇而已,他根本就是關心。他想看到她。他——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竟然那麼差勁,差勁到老是想著一個山裏的半野女孩,想看到她,哪怕是遠遠地投以一瞥也好。
「那也有危險?」志驤是真地不相信。
「有什麼好唉的?你也是個青年,為了國家……這是大家的事,沒辦法啊。」
「你神氣!」秋妹睨了一眼志流。
「真有膽,一個女孩子……」志驤是裝著若無其事,可是內心裏卻也有些惘然。
「那麼是軍夫,或志願兵,點上了?」
難道我走錯了路?志驤自問了一聲。
「真該出去走一趟的,看看街路,參觀查閱是無所謂,最好把頭髮剪掉。」
在臺灣,農民居絕大多數,青年都這樣地被徵召出來接受訓練,在人力上對臺灣農村的影響,想來必是異常嚴重的。何況農人們已經在平常的負擔上,更被強迫承當了「供出」馬草、柴、粗纖維等額外負擔,正是需要大量勞力的當口。
阿奔仔的話使志驤猛吃一驚。對呀,如今每一個男孩子都剪光頭。不祇男孩子,連稍稍上了年紀的人也都剪了。那天走在淡水街路上,還有臺北街頭,觸目皆是光頭,留髮的人差不多看不到了。對,這也是「戰時下體制」之一哩。
——我怎麼辦呢?志驤不由地又想起了自己的處境。目前所過的這種日子,完全是無所做為的,等於醉生夢死。然而,就算能振作起來,不顧一切地幹,又能做些什麼呢?日本人控制得這麼嚴,你根本就沒法怎樣。志驤差不多要感到絕望了。
「咦,你還留著長髮……你不當青年團嗎?」
奔妹在山上喊時,是不是也這樣地四下望望呢?大概不會吧。一定不會的,她早已喊慣了。她是個中隊長,喊號令就是她的職責。
伯父也曾找出阿水用過的綁腿要他打上,可是他打不慣,擔心那會使他走這麼遠的路吃不消。這一身打扮,雖然沒有大鏡子可以照,不過自hetubook.com.com己上下打量一下,不覺先笑了。我陸志驤,如今成了個什麼呢?簡直是四不像啦,他自我解嘲了一番。
志驤和秋妹祇好也跟上。志驤覺得滿不是味兒。原來志流也這麼愛奔妹的。志水當了志願兵,不知給了志流多大的鼓勵,然而顯然志流也因為得不到她而心中惱怒著。平心而論,志流和奔妹也很相配的,志水想必也一樣。奔妹如果真地是嫌這兄弟倆唸的書沒有她那麼多,那是有點不應該了。可是……志驤不敢往下想,因為這念頭正在使他越發地覺得不好過。
「妳知道什麼?我一天可以賺三塊多,已經耽擱了一個多禮拜了,還不夠嗎?」
「出氣?我為什麼要出氣呢?」
「哎呀……」志驤也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是勞力的搾取。「工作呢?在哪裏?」
志流這時總算也停住回頭看了看。等志驤和秋妹陸續趕上來,方才再邁步。
「不過放心。」老師傅說:「你會沒事的。菩薩保佑你。在我這兒剪遺髮的人,還沒有一個遭遇不幸。我雖不認識你,不過你也不會例外的。」
「……」
「……」
「好啦好啦。」志驤祇好插了進去。「不必為這樣的事吵,我們走吧。或者等等她?」
倒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號令一下,立即從對面跑來了一群青年,迅速地整隊。一共有五個小隊,橫排成二列,末尾差不多要挨到這邊的跑道了。想來這必是一所大規模國民學校的青年團,人數才這麼多。
「不知道。他們祇說初十出發,到〇〇。」
「集合!」
老叔公也要他出去走走。要做一個山裏人,也不該老躲在山裏,吸吸外面空氣也是必要的。
志驤這才發現到自己一直在拼命地追著志流,可就是沒有能追上,而秋妹又比志驤落後了好一段路了。
到哪兒去呢?這樣一個鄉間小鎮,想看點什麼,也根本就不像有什麼值得一看的。也許應該去找點什麼吃的,可是看樣子不可能有什麼東西可以買到。同時,回去市場那邊,又令人擔心是不是會再碰見像分室的野野木警部補那一類人物,並且腹部也微微有飽脹的感覺——至少是不再餓了。即使吃下的是一些稀粥都不如的東西,也不致支持不下。志驤這幾天已自覺到體力完全恢復,再走兩個鐘頭多的山路,一點兒也不成問題的。
拐過了一個彎,出到較平坦的一段筆直的路。對面有個人往這邊走來,像是農夫模樣。還有呢,有一輛臺車飛快地駛過來了。趕過了農夫,發出隆隆聲,沒多久就過去了。車上滿載著穀包——也許是米包吧。那駛車的人站在臺車上一角,讓衣裾飄著,露出赤銅色的結實胸板。好爽快呀!志驤在內心裏感嘆著。
「阿秋仔,妳說什麼話啦?我是九曲坑林場的最好木馬手啊。我不能拖,那就再沒有人可以拖啦。」
迎上來的是一位半老的理髮師,也是剪光頭,不過已經長出來的髮樁,呈現一片灰白。志驤在理髮椅上坐下來就請老師傅為他剪光頭。若師傅掛起老花眼鏡為他剪髮,雙手有點顫抖著。不知是剪子太舊了呢,還是老師傅技術欠佳,屢次地拔痛了志驤的頭。年輕的師傅都當青年團去了吧,志驤祇好忍受,不過內心裏卻也不免為這位老師傅悲哀了。
「頭——右!」
寂寞就寂寞吧。孤獨就孤獨吧。古往今來,偉大的人物豈不都是寂寞孤獨的嗎?或許耐得住寂寞孤獨的人,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人。我何不也試著去嘗嘗孤獨寂寞的滋味呢?志驤的一股不服輸的稟性又抬頭了。陸志驤,以後可能有一段日子,你沒法離開這深山。深山都是寂寞的,自從遠古遠古以來便是如此。不,山本身就是寂寞的啊。你一定要安於寂寞孤獨,進而讓自己溶入於孤苦寂寞之中。縱使你不能有所作為,靠寂寞與孤獨來磨練自己,也未嘗不是件值得一試的事……
「你?驤哥,林場的活兒不是你能幹的。」
「是誣賴嗎?不見得吧。我看……阿奔仔什麼事都敢做的。她做得出來。」
「那你是在生什麼氣呢?」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吼,莫名其妙地給了他力量。他真希望能像那個阿奔仔那樣,在山排的叢林裏,拉開嗓門喊號令,那一定會使人心胸一暢的吧。
從理髮廳出來,再前進幾段路,便來到街尾。一路上商店雖然不少,但看不到有什麼商品陳列著。低矮的街屋,與故鄉差不多,想來故鄉的情形必也相同的。志驤有點兒黯然起來了。
「我是分室的野野木警部補。」
「你也要留那個東西?」
過了約半個鐘頭,他來到一所山口。八角寮的幾幢民屋已經可以隱約地望見。回頭一望,群山四合,一溪如帶,從山腳蜿蜒而去。風景太美太美了。志驤感到頗有倦意,便在路旁的一根木頭上坐下來休息。沒料這一耽擱,竟讓幾個人趕到了。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志流與秋妹也在其中。
老師傅看到志驤的舉動,關切地問:
那些隊員們跑過來了,迅速地排成兩列橫排。可是人數太少了,最末的一位還離志驤這邊好遠。不過連志驤也可以看出來,他們這一隊動作最快,也最整齊。不用說,那是佔了人數少的便宜吧,他想。
奔妹竟然也勸他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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