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不必擔心的……相信你會很快就回來。」
很快地就有人低著腰身踱出來。抬頭一看,正是那個桂木警部。身上是國民服,戴的是一頂戰鬥帽,小腿上打著綁腿,臉黑得發光,滿臉絡腮鬍子——裝束與面容雖然與船上所看的大不相同,可是志驤一眼就認出來了。
慶雲伯母像是自語,也像是向誰說話似的。志驤卻祇顧緊緊地抱住奔妹。
溪水在這裏畫了個巨大的弧,沿山勢而拐了個大彎,一個山裾,形成緩緩的斜坡,把溪水擠向對面的山崖下。山裾上,差不多有一半是一叢叢高矮不等的茶樹,排成一行行的,下面的半段長著許多雜木,有條林徑曲曲折折地伸向溪流。這山裾下半段,斜度比上半段更緩,按說要種茶樹一類作物,比上半段更好,卻不知為了什麼,聽任它長著那些不太有用的雜木。
志驤又一次躺下去。稻草在身子下面窸窣作響,有一股異臭靜靜地升騰而來。他靜靜地躺著,聽令各種思緒在腦子裏一個個地湧現而消失,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沉沉睡去。
「你可真是個堅強的對手呢。哈哈……」
「奔妹!」

是的,在船上,在那千鈞一髮大禍臨頭的當兒,這人也是這麼浮著笑的。「別死啦,不然我可交不了差呢。」那幾句話,正也是這麼平靜地說出來的。
「奔妹……我,我……」志驤幾乎欲哭。
奔妹伸出了手,志驤緊緊地握住。
他渾身顫抖起來。他們會嗎?照過去在臺灣的日本仔的作風,那並不是不可能,怎麼辦呢?逃!他看看門、窗,除非有孫悟空的本領,逃是不可能的。天啊……
「哇——哇。」
意外地,警察課裏仍有那麼多人,大部分還是穿著制服的。一進門,就有一股不尋常的空氣擺上面孔。志驤猜不透那是什麼緣故,不過桂木的出現,卻也給眾人帶來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那原該是一場大呼大叫才對,可是志驤懶得去多作揣度了,也不容他多所觀察,馬上便被關起來。
志驤唱起來了。低沉有力的歌聲,震動著附近的空氣,腳步也和著節拍用力地踩著。
「萬歲!」
「我……我沒認識一個人啊。」
我要唱歌!我要唱歌!日本歌也好,怕什麼,祇要是歌就好。就「予科練之歌」吧。
「沒問題了,血流不多,差不多停了,沒什麼好擔心的。嬰兒我也會幫阿奔仔照顧。」度雲伯母說。
太陽已經稍斜,不過還正是盛夏午間的最熱的當口。溪邊亂石在大太陽底下,反射出一股烘人的熱度。溪水好藍,四下全是近乎墨綠色的蒼翠,空氣似乎都被染成綠色。
「別啦……」聲音低了些,不過仍不失朗朗韻味。
志驤從夢中驚醒,打從窗口|射進來的朝陽使他一時睜不開眼睛。是什麼人呢,會用這種道地的日語叫他?這裏又是哪個地方呢?……
沒多久,嬰孩給處理好了,志驤騰出了位子,讓孩子躺在奔妹身邊。嬰孩放好。志驤和桂木就被慶雲伯母趕出來了。
「醒了嗎?我是桂木啊。桂木警部。」
「別想跑啦,陸志驤,乖乖地就逮吧。」
外頭有嗶嗶剝剝的聲音。好遠好遠似的,像是在打一場大戰。不會是美軍登陸了吧,就是登陸了,也不會這麼快地就打來。
真舒服……可是奔妹仍在痛苦呢,真不知還要多久。在溪裏泡,完全是沒有意思的,再回到草寮,豈不是又滿頭大汗了嗎?恐怕比先前更熱呢。
「是個男孩呢。阿驤哪,你猜對啦,是個男孩,好胖啊,有五斤重吧。謝天謝地,謝謝菩薩……唉唉,我得趕快把你弄妥當呢。嘖嘖嘖……」
這真是悲喜交集,惶懼與興奮交迸的重聚。他們這一家人即將有第三代人降生,這使父母樂得什麼似的,不過這快樂雖然湧現,悲愁憂慮也跟著而來。在那深山裏,一切都那麼不便,那麼可慮。母親甚至還表示,為了未能謀面的媳婦,也為了即將出世和圖書的孫子,她要去那裏盡一份做婆婆的責任。總算大家勸止她,才使她打消了這個意思。
他看看周遭。山好像成了一隻巨大的桶子,滿眼的翠綠把他圍在中心。前面就是那個山裾,是從對面的山尾伸過來的,約從中段起,坡度減少,那兒成了一個臺地,有幾椽泥磚茅屋,不過淹沒在一片綠海中看不見了——世外桃源——他的腦子裏又浮現了這個字眼。在九曲坑,在雞飛,他都曾想起了同樣的字眼,不過好像沒有比這裏更真切。所謂烏托邦,是否就是指這樣的地方呢?
「一定要回來啊。」
志驤握了桂木的手。兩人用力地互握。
「別傻了,阿驤,胎兒都是那樣的,不管男的或女的,拳打足踢起來都一樣有力。」
「轟隆!」
「這傢伙,還在裝糊塗嗎?這裏可不是你的愛窠啊,是留置場呢。」
「睡得好吧?」
「陸,你是一直在這山裏的嗎?」
陸志驤的身影漸漸遠去了,祇有歌聲還在迴盪。好像插天山真地在跟他合唱著。不,不祇是前面正中的那座挺拔的插天山,左邊的鳥嘴山,右邊的李棟山、筆架山、九芎山等拱衛著插天山的大小連峰,也好像齊聲地在唱著呢。
臺灣地位改變——這就是說臺灣不會再是日本的領土了,臺灣人也不再是日本人了!
也是個警官,已經擺好了架勢,祇要志驤一動就會撲過來。
戰爭正式宣告結束
三個人又挨過了一個上午,還是未見訊息,疼痛依舊隔好久才來一次,不過志驤倒也察覺出越來越頻仍了。他總算明白過來這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工作」。
不知會是個男的,還是女的……志驤的思緒集中到這個充滿期待的疑問上面了。男的,必定是個強壯勇武的吧……這些思念,他已不知想過幾百次幾千次了。每天晚上與奔妹相聚著,談的也總是這一類。
也許就在他離開草寮去泡溪水的大約一個鐘頭之間,嬰孩已下地了。是男呢,還是女的?他可真來得不是時候啊……不,也許正是時候。當他長大成人後,再來這誕生之地看看,最好是我陪他來,那不知會是怎樣有趣的事。當然,我要花幾天工夫,把這一帶所有我待過的地方都巡禮一遍。能夠的話,也要教他釣鮎魚,鉤鱸鰻。他一定得學會我的一切本領,尤其在激流裏泅泳,在深潭裏潛水……
事情是昨天晚上發生的。奔妹在午夜時分,忽然肚子痛起來了。志驤從夢中被叫醒,趕快摸黑下到張家,去請慶雲伯母,可是這熱心的老太太竟說時間還早,明天天大亮了以後她會準備一切來給他料理。老太太費了不少唇舌,才使志驤回去,他在心裏還幾乎埋怨這老太太。
「這樣最好……」
志驤在那林徑上半跑地走。上衣脫下來了,推在肩頭上,裸|露出充滿跳動的肌肉的肩膀和胸脯。來到亂石上,石頭被太陽烤熱了,會燙人的,可是他若無其事地踏著他的大步。到溪邊了,把下半身也全脫|光,赤條條的身子先在淺處浸了浸,接著往潭裏慢慢走去。祇見他上身一沉,就在潭上划著水泅起來。
可是……志驤驀地想到了。就算今天順利生產吧,怎麼能馬上回家呢?奔妹在剛完成了這件「大工作」之後,一定需要人陪的。或者過了三五天再回去吧,至少也要等到母子都完全沒事了以後才可動身。志驤邊走邊想。汗水又開始冒了,他儘量不使自己走快,可是不知不覺間步子還是會快起來。
這時,從裏頭傳出了奔妹的絕叫聲。
「對不起各位啦。」他出了門口就說,並把雙手伸出來。
「真是來得太不湊巧了。」桂木想了想,終於說:「好吧,你進去吧。好像不必太久了。」
「這個放心好了。我會接她回去跟我住在一起。」
志驤奔進寮內。奔妹滿頭大汗,痛苦地呻|吟著。慶雲伯母也好像慌了手腳,正在hetubook.com•com擠壓著奔妹的腹部。
「對啦,桂木,想起來了吧。」
「回來了嗎?」又有陌生的聲音傳出來。
他選了一個月明之夜,傍晚時分才起程。爬過九芎山,來到溪州,渡過河沒多久就出到大坪。他真沒想到故鄉原來是這麼近的,因為那兒過了河已經就是故鄉靈潭的轄區了,而所費時間不過一小時左右而已。然後沿那條卵石馬路,通過三坑、十一份等幾個小村莊,就到達九座寮了。
(臺灣人三部曲三:《插天山之歌》完)
「不愧是個漢子,你可以回去了。」
志驤大叫一聲,想往寮內衝進去,手臂卻給狠狠地抓住了。
慶雲伯母終於叫志驤了,志驤進了裏頭。
奔妹在拼命,奄奄一息了,還在掙扎著用力,桂木為奔妹揩了額角和臉上的汗,也替志驤揩了一下。
「快!用力些……再用力些……對啦對啦,就來啦……」
有一次,他就跟凌雲老人的堂嫂慶雲伯母提到。這位熱心的伯母可笑彎了腰呢。
「哦……」
「放心吧……」老太太忍不住哭起來了。
「可是我確實好像挨了一下狠揍的。」志驤揭起了拳頭望空一擊。
他幾乎不能禁止自己了,忙回頭看看,桂木向他揚起了手擺了擺,志驤也擺了一下手。很奇異地,他仍踏著緩慢而穩重的步子。是因為想讓桂木看到他是這麼沉著這麼不在乎?或者事情即將可以證實了,他在做著心理上的準備?或者面臨不可信的驚喜就要出現,為了怕那是一場空嗎?他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忽然,另一個片段莫名地浮上來了。
那是哪一天了呢?他第一次在奔妹肚腹上摸到輕輕的一擊——也可能是一踢吧——怪有力氣的。憑那一拳,志驤就斷定那是個男孩子。
「啊……哎唷……」
「怪事,怎麼沒燈火管制呢?」

志驤也問到那兩個同船回臺的夥伴李金池與蔡嘉雄的下落。桂木告訴他兩個都死在海裏,前者的屍體還被沖到宜蘭的龜山,已由家人認出來了。至於蔡嘉雄,雖然屍體沒找到,可是確實已死了。這消息使志驤唏噓不已。
那是在進了大溪街路時,兩個警察交換的話。他們祇說了這些就沒再交談。那明明是有特別的意義的。為了空襲,燈火管制早已嚴格執行了。志驤所知的,雖然祇是東京的情形,不過臺灣也該不例外才是。不錯,回到故鄉的那一晚,也是燈火管制得極嚴的。莫不是……志驤幾乎不敢觸到那個事實,可是那個事實就擺在那裏。那就是——戰爭已結束了,易言之,日本敗了。是不是這樣呢?
「那我就去了。奔妹,保重啊……慶雲伯母,再次拜託妳……」志驤好不容易地忍著不使自己哭出來。
出來了!志驤察覺到時嬰兒已在慶雲伯母的手上發出了哭聲,奔妹全身的力氣都像是忽然失去了,跟志驤的眼光交碰,浮出了一絲慘然無力的笑。志驤感動之極,抱住了,吻了她。
桂木朗朗地笑著。志驤竟感到那笑雖是開朗,卻絕不是勝利的笑,而祇是一種大功告成的笑,此外似乎還含著一份對志驤的欽佩。
「走!」
那麼桂木何以能斷定船沉後志驤沒有死呢?桂木揭開了這個謎底,是因為志驤請富貴角的老漁夫在淡水的銀行兌換了日本銀行券。本來,桂木也認定志驤已死的,可是後來淡水的銀行出現了幾張日本銀行券,一查就知道了那個老人,由他的描述,他們確定了志驤未死。
「阿奔仔,再來一個就完了。好嗎,聽我的話,志驤,你也同時用力。來啦……再來一下……再來一下……」慶雲伯母喊號令一般地說。
他低著頭走路。走了這麼遠,儘管裝得無所謂地和桂木談笑,可是心情畢竟是沉重的。他覺得好累好累了。
「好傢伙,藏在這樣的地方呢。」
映在志驤眼裏m.hetubook.com.com的那個人,竟然是全付正式穿戴的警官,腰邊的佩劍發出了一道寒光掠過了他的視野。一瞬間,他想到要跑,可是另一個聲音從斜後面箭一般地射過來了。
這真是失著。如果不兌,也許事情便大有不同了。不過桂木卻也不盡同意這說法。志驤既然非回老家不可,那他就一定有辦法查出。此外,目前的配給制度,幾乎使一個沒有領受配給的人無法生存,志驤遲早總得落網的。
「不必啦,繩子也不必啦。我們就走吧。」桂木說。
那並不是十分好玩的事。自從警方把目標移回這深山一帶以後,極可能家裏也被監視著。以前路途太遠,不敢輕易嘗試,所以也絕少動過回家一看的念頭。如今這麼近了,而且又是有所必需,於是他就按捺不住了。
「奔妹……」
「咦?我可以回去嗎?回到……」
休息片刻,慶雲伯母又發出命令了。於是又得再重複一次拼命的掙扎。
「至少要一個月才能走那麼遠啊。」慶雲伯母插了一嘴說。
「驤哥……」
志驤再握了一次奔妹的手,吻了一下,也就起身走去了。兩個女人嚶嚶飲泣的聲音,真使志驤舉步維艱,可是他狠著心離去。
「我敬重堅強的對手。以後希望我們彼此都堅強地活下去。」
「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不過你出去了就會知道的。聽……」
志驤所熟悉的那個在胸腔裏噴湧而出的東西,又一次來了。不過這次可不再是噴湧了,而是爆發了。
有陰暗的小燈泡,有放著稻草的木板床,另外還有一股霉味。他在木板床上躺下來。腦子裏空盪盪的,卻又似乎有無數的思緒在此生彼滅。有無盡的歡樂的一個個片段,也有無數的苦楚的一幕又一幕。父母、老叔公、伯父、志流……他們得了消息會怎樣呢?還有奔妹,最愛的奔妹、黃善仔——是岳父了呢,還有姑母、姑丈、秀吉,最後是凌雲老人。兩年不到的時光裏,卻也似乎發生了無數的事,而這些,全都已過去了。
臺灣地位或將改變
「是啊。」
它在胸臆裏,在體腔裏,在腦子裏轟然爆發了。這麼簡單,這麼突如其來。
「唉唉,那不要把母親的肚皮都打穿了嗎?嘻嘻……」
「哎唷……」奔妹又在哀號了。
到對岸崖壁下,大約三四十尺吧,水勢相當快。他斜斜地泅過去,又回來,這才在淺處停住。一看就知,他是在享受這沁涼而平靜的一刻。
「桂木桑!」志驤再沒法按捺住自己了,急急地說:「拜託你,稍稍等一下,等我妻子生了孩子以後……我絕不逃啦。」
「呃?」
「我這就去了。奔妹……」
一行人抵達大溪時早已入晚了,他們是在暗夜裏走了一個半小時之久。來到街路上,從兩旁的店鋪射出來的燈光,使他覺得好耀眼。
在大門口,桂木站住了,竟向志驤伸出了手。
吃過了午飯,志驤熱得忍不住了。得了老太太許可,到溪裏泡泡,清淨一下,涼快一下。
「啊,桂……」
父母的驚喜,使志驤也感動得幾乎想不顧一切號咷大哭一場。父母都健朗如昔,祇是母親較前憔悴了不少。無非是為了記罣志驤的安危才如此吧。此外十八歲的大弟也被徵去當什麼「學徒兵」去了。據云那是中等學校高年級以上,直到專門學校、大學,所有的學生都被徵去的。大妹服務的國民學校則因為天天有空襲,也沒上課了,學校被充做臨時野戰病院,收容空襲受傷的士兵。族裏也有人被炸死了。那個族叔的家就在新築的機場邊,他們來空襲機場,結果挨了炸彈,叔父一家人死了兩個,另有三個受傷。街路倒完好無恙,來襲的飛機似乎很少攻擊平民住房。不過從家裏人口裏也聽到一些有關外面都市被炸的情形,尤其工業都市,損失都慘重,凌雲老人的消息是一點也不算誇大的。
前面的那個,嘴邊還泛著hetubook.com•com笑。沒用,一逃就會掏出手槍來的吧,那祇有死路一條。
戰爭結束!臺灣地位改變!這不是夠明顯嗎?對,太明白了!太明白了!
「就一個月吧。妳願回九座寮嗎?」
他們挨了好長好長的一夜。腹痛是一陣一陣地來,不過總是隔好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地才挨到天亮,志驤又往張家跑。老太太正在準備需用的東西,不久也就跟著志驤一起來到山腰的那所小寮子。那是比腦療更小的名副其實的草寮,牆還是用大芒草稈做的。
據桂木的說法,他確是跑了不少冤枉路的。一年半以前,他就跑遍了水流東、八角寮、九曲坑一帶。在鳥嘴山林場撲了空以後,還到內山的角板山、巴朗、交椅欄一帶搜查了一個月之久。其後又到每個志驤的親戚家明查暗訪。志驤有個遠房堂叔在花蓮港,桂木也沒放過。
一路上,桂木都是這樣有說有笑。志驤的心情居然也好過些了,同時似乎也有了裝出豪爽無所謂的勇氣。真的,這也算是光榮的失敗吧。
「當然……不過,奔妹,妳也不必在這裏住下去了,回去九座寮吧,或者九曲坑也好。」
「為什麼?」
「陸志驤!你是陸志驤吧。」
戰爭打完了——這話的意思,也就是日本已屈服。
「真感謝妳這許多日子以來的照顧。以後也還要拜託妳……」
桂木走出了那個格子門,志驤如在夢中,但也祇好跟上去。不會是詭計吧,把我帶到院子裏,然後一排亂槍打死。可是桂木卻往大門口走去。那是郡役所的玄關,四下靜靜地,是有些人在辦公,可是沒有人交談。爆竹聲更近了些——不錯,聽起來確實是爆竹呢。
慶雲伯母下命令似地連喊,志驤祇得用力。桂木警部站在志驤的身後,也告訴志驤要在哪兒用力。
「是啊,奇怪。」
志驤起身下了床。眼前確實是那個桂木,昨天以來的事,馬上在腦子裏清晰地映現。
體念蒼生塗炭
他又看看天。從「桶底」看來,天似乎更杳遠,更清淡了,想來必是因為身邊的顏色太濃的緣故吧。如果再飛來幾隻半透明的蜻蜓,那就更令人起一種夢幻般的感覺。他已經驗過不少次這種境界了,祇要是晴天,幾乎每天都有一次。那是美國的B29,每次他都會想:可不知又有哪個地方挨了炸彈,多少人受傷,多少人遭到生離死別的殘酷命運。今天一直沒聽見那遠遠的沉雷般的聲音,不知來過了沒有。如果還沒有,大概已是該來的時候了呢,志驤想。
「插天山,你也來吧。我們合唱『予科練之歌』。來呀!一、二、三!」
志驤萬分焦急,真不知如何是好。兩個警官之一問桂木是不是該走了,桂木說再等一下。志驤不得不佩服這位警部大人,還是蠻有人情味的。到底是東京的幹員,與臺灣的那些作威作福慣了的四腳仔大有不同。不過這個場面還是不久會結束的,想到不得不把奔妹母子倆留在這樣的地方,他就真有鏤心刻骨之痛。以後她們如何過下去呢?唯一可以想的是等些日子,奔妹有力跋涉遠路以後,要她到九座寮去吧。如果她希望,回九曲坑也沒什麼不可以。
志驤上前,取代了伯母的位置。可是他怎麼也沒法用力,奔妹痛成那個樣子,怎麼還可以推擠呢?
「……」志驤無言。
老太太要志驤和奔妹放心,一連地表示時間還早得很。她還為志驤與奔妹煮了早餐,侍候奔妹吃了這一頓飯。根據她的說法,這頓飯是很重要的,一定要吃飽,否則事情開始了以後,萬一力道不足,事情就麻煩了。
是不是白日夢呢?不會吧。那麼是真地找到這裏來了!能不能逃呢?兩個都是精壯的大漢子,也許對付得了。在一眨眼的短暫時間之後,兩個警官已經挨過來了。不行啦,沒辦法啦,為什麼不在看到時立即拔腿就跑呢?
奔妹撫摸了幾下志驤的頭,細細地說:
陛下玉音放送和圖書
一個警官前導,志驤和桂木次之,另一個警官殿在後頭。太陽早已斜了,照不到這邊,可以看出已近黃昏。也許這座九芎山還未翻越過去,天就會黑的。
「陸……陸……陸志驤!」
插天山就在前面巍然聳立著。好像在向他微笑,向他招手。
「不壞。」
他來到大彎坪以後,已經回去過一次了。那是二十個月以來的第一次回家。也有一個月了吧。是慶雲伯母使他想到要回去的,因為做月時不可少的做尿布的破布,老太太不能為他充分準備。她提到凌雲老人那邊,或者奔妹的娘家,要志驤跑一趟,要些破布來用。志驤已經問明了從大彎坪回九座寮的路線,原來比他想像中更近。祇要走對了路,通常兩個半小時可以到,這比九曲坑近多了,比湳仔溝也近一半以上。因此他早已有回去看看的意思。
「嗯……」
他來到草寮,正想凝住心神聽聽是不是有什麼動靜時,突地從寮側閃出了一個人影。
天未明,志驤就又出門了。母親已為他準備了一大包東西,大部分是充作尿布的破衣褲之類,也有從前志驤的弟妹們用過的嬰兒衫。要縫也來不及了,而且也沒處買一塊布來縫。母親還取出了一條珍藏的人參給志驤,說是要給媳婦補補身子的。匆促間,母親還沒忘記把接生、斷臍帶等常識傳授給志驤。志驤把這一大包東西塞進背囊,外加一袋米,拖著忽然變得沉重起來的步子,悄悄地出門而去。
「那是什麼呢?」
「嗯……」我會回來嗎?恐怕渺茫吧。也許會關許多年,不!不會,日本要輸了,祇要挨到那時,他們還敢不放我嗎?「對,奔妹,我會很快就回來。」
這分明是釋放。追了將近兩年,抓了卻祇關了一個晚上。這是為什麼呢?志驤終於有勇氣想到那最可能的原因了:日本已輸了!
「驤哥……」奔妹的聲音也顫抖著,眼淚奪眶而出。
郡役所玄關前的約三十公尺長的紅磚路走完了,出了圍牆門,就是碎石馬路。有個行人在邊走邊看報。志驤趕上去,偷看了一眼那報紙。他看到了大標題如下:
「快,快來,阿驤,像我這樣。」
「那就先回九曲坑吧。我回來以後馬上來接妳回去。」
「陸!」好平靜的聲音,他端詳了片刻說:「你更強壯了,更像個男子了。了不起。」
不過沒多久,他就靜下來了。一切聽諸天命吧。急也沒用。要來的,就讓它來吧。不必那麼神經過敏,尤其桂木警部,確有那種某些在東京偶一可見的磊落豪快之風。他不會那麼幹的。對啦,他是東京派來的,換一種說法,就是東京警視廳要抓我的,豈是小小的一個郡役所警察課所能怎樣的。就是在臺灣睥睨左右的高等刑事,也不能把我怎樣吧……
「我知道……我可以回去了嗎?沒錯吧?」
「爆竹啊。」
「還騙你!」
志驤瘋了一般地喊了一聲就跑起來。他來到街路,到處有人放爆竹,好像有不少人在歡呼,不少人在仰天大笑著。志驤沒多看,也沒多聽,找到了往溪州的路,筆直地走去。
志驤起來了,穿上衣服慢慢地走回去。真希望小傢伙能早些來到。下午五點以前就最好,下午五點出發,七點可以到家的,不,不必兩個鐘頭,走快些,天黑時也許可以抵達,向父母稟告喜訊。
志驤的內心深處,突地有一個異樣的感覺在開始噴湧。它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洶湧。他霍地坐起來。別忙!他嚴厲地告誡自己:那日子會來的,也該是差不多了吧。不過,似乎還不致於這麼快。別太早高興,太早的高興,總不會有好結果的。就算這是表示戰爭已告終了吧,你卻是階下之囚,萬一,他們有意趁這當兒把你幹掉呢……想到這裏,那噴湧而出的東西,倏然就退落了。
志驤真想以同樣平靜的語氣,同樣若無其事的微笑來回應幾句,可是嘴巴卻不聽指使,也想不出恰當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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