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主母叫的。』
『大前年北方打仗的時候,人都說北京毀掉了,母親想的死去活來,一直病了六個月。』
『我的以前,我願全副的忘卻;我的將來,我願儘量的捐棄。方寸的花瓣,我已撕碎了,群星的引誘,我已謝絕了;一切——一切只要離開我,我都願意!帝——慈愛的父,在這最後裁判的時候,也該稍稍的憐憫罷?
六年沒有歸去,在我期待我生命的末日來到的時候,固然還是窵遠;但是偶然的想到慈母,又使我心要碎裂;終於遙遙的請她老人饒恕了,因為她的兒子只有孤單的一顆心啊。
『瑩姊雖然時常來,但是每次來時,多則不過三天便要歸去;因為在那時,伊家蠶事正忙,實是離不得,再者伊還有了小孩——』
在戰亂的時候,母親這樣的想念我,那些沙場上戰士的母親們,又是如何悲慘的景況,哀痛的懷念她們的孩子。
母親起來了,他來到大門,藹然的笑著招我。
我實在不能夠支持了我的乏倦,只有在床上伏枕禱祝。
『大概為了大哥兒的病!』
母親出去料理他們做飯,房中只我們弟妹三個。
憂心的在床上輾轉,終不能入到夢鄉!雖然覺得夜已深,並且身子十分疲乏。
『母親究竟是怎樣呢?』我實在有些不耐煩,終於忍不住向妹妹這樣請求。
飄零的我,除了鄭躅君而外,從沒有一個愛我的朋友;但是他啊——他是人間一個失望者,他的精神頹喪,他的身體擔著病傷;我為了不堪他這樣的衰弱下去,以至於死,所以同了許多同學,極力勸他歸去;總是這樣希望:以慈母的慰安,作他精神的治療;要知他是六年沒有歸去了。
趁光明開始,人們還在夢中的時候,我起床,我輕輕的出了廊台,溜到大門,將門開開,跑到稻場,對著太陽的家鄉——雖然太陽還未出山——消散我數年來心境中徬徨抑鬱的積愫。
『在路上走了八天,動身的時候,倒發了一封信,大概郵局誤了,所以沒有收到。』
終於,依著妹妹的提議,且回到房中睡去。
『如果是帝——慈愛的父,命定了你的孩子應該這樣做,那末,還有什麼說的,還哀哀的要求憐憫?今後,我當努力,努力愛護我的箭,努力愛護我的傷處——』
我這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有靜默的等待媽媽饒恕。可是我的神經,驟然朦朧,似乎墜在波濤洶湧的海心,緊閉著眼,在那裡起伏的簸蕩。對面坐著的媽媽,對面坐著的妹妹,我昏瞶著已不能認識,只見一堆堆的凶惡的波浪,向我衝來。我的身子,傾欹不能自止,又好似酒醉了的泥人。
妹妹還是從前少女般的活潑,身幹較從前高,可是較從前也清瘦得許多了。我還能記得,我離家時,她不過十一歲。
妹妹的聲音,愈說愈低微,我的心也隱隱的痛起來了。
『客來了嗎?哥哥都不認識了!哈哈——』
唉,唉,這深深的太息,是從那兒來的?但是,的確是母親的聲音!夢嗎?不是的,分明是在深夜。
『怎麼!連哥哥也叫不好了?』妹妹驚異的說。
有時,我那不幸的朋友宜君帶瓶白酒來,我們相對的痛飲著,我們靜默的一言不發相對的痛飲著;我們不要下酒的肴菜,只要個人撫著自家的傷痕,與溫習著從前美麗的天國,這就是我們很豐盛的下酒物了。
這時,黑暗層層的躲到房中,天色已到了黃昏。
在大家送我到車站的時候,都似乎有了什麼不幸的事發生,但是不在眼前,而在將來的;因此,在車開始向牠前途趲奔的時候,都是用這種很含蓄的句子祝我:
『https://m•hetubook•com.com打盹吧,哥哥?』
房中為什麼光明,原來東方的曙光重新來到了大地。哦,那不是母親嗎?我要跑到伊的面前跪下,但是我怕——我怕驚動了母親。終於我輕步到了母親的背面,恭謹的跪下。
我們無力的依傍著,從石凳上站起,伊的散髮,印著淒愴的夜色;伊的淚痕,印著暗澹的月光,伊的顏色更慘然可怕。夜風忽然的起了,吹著伊的潔白的衫子,同淡藍的裙裾,更使伊不堪戰慄;我扶著伊,我們踏著月光,從已謝的紫藤花架下,慢慢的回到房裡。
『聽說——大哥兒在外——有了——婚——是嗎?』
『為什麼這樣的不能吃飯,在路上受了風塵了吧?』母親問。
這時我早已呆了!
『病?』廚子很驚奇的說。『啊!不錯!是的!大哥兒實在有病,從前多年少,現在居然老相了!瘦長,焦黃,總是咳嗽;整天也不說話,拉著亂頭髮,近視著眼,只是拚命看書——說句不好的話,他實在像一個囚犯——』
原來母親同妹妹關於我的談話。母親見我無意的來到,很侷促的,使我更不安;妹妹平常能說能笑,不知這時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能說出。我不敢逼視母親,因為母親眼中正含著清淚。昏暗的燈光,反照出母親眼簾上的淚花。
這時,滿天狡獪的閃灼的光中,忽然流星飛過,同時似乎告訴我們,人生不過是這樣的一瞬。
『球在箱子裡,等等拿給你。』
『我正在花園裡坐在草地上,聽流鶯歌唱,看著那火一般的榴花。弟弟去了,說哥哥回來了,我不信,他說我冤枉他,幾乎氣得要哭了!』
忽然聽著高聲的女性的歡笑聲:
『真沒想到哥今年回來了,』妹妹笑著說。
『哦——沒有這回事,你聽誰說的?這是說謊!』
朋友們啊,他是『負傷的鳥』,帶著箭,帶著痛,帶著血腥,向渺茫的天空,無力的飛去!究竟,還能夠這樣飛去嗎?——
『衰弱的身子,憂患疾病慢慢的欺負著,人間即或不辭謝我,但是我還能為人間作些什麼事麼?——』
十,七,一九二三。青曲,誌於北京
我慚愧的想到:倘若我,用了理智的劍,將靈根割斷了,隨著芸芸眾生,在這剎那的時間,在這無力的臂膀上,負著不能不往前曳的重擔,雖然這是不幸,或者尚有真確的人生的意義。
但是,現在——終於——將阿母的心——推葬在大海裡了!——
在那次五月的夜裡,月為薄的白雲遮住,星在天空裡閃爍,風停止了它的工作,楊柳也住了它的擺動,一切都靜默了,惟遠處竹林裡傳來的鷓鴣啼聲,和似斷不斷的夜來香的幽意。
我們一齊坐下,妹妹在我的對面,小弟弟倚在妹妹的身上,母親坐在上面藤椅上。
當我初看見了故鄉的田疇,故鄉的人家,雖然還是六年前的景緻,似乎已經有無數的變遷;遠遠的望見我家宅後的小山,同宅旁的楊槐,整齊的房宇隱隱的藏在叢林裡,我心狂跳了。
東方的白光,一道道的染了紫色,一道道的又變了紅色,越發紅起來了,似乎彩雲朵朵正在為大地光明之王預備鸞駕。
『你問他替我買了皮球麼?』弟弟推著妹妹說。
妹妹剛要往下說,母親己來到了院中,於是停住了。弟弟趕快跑到門外迎母親。
自敘中的『瑩姐』是他的中表,特附注於此。
那時我倆坐在花園裡的石凳上,互相偎依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低聲嗚咽,許久——許久——我鼓起氣力說:
妹妹聽了我的答話,很突然,伊也不自然的笑著說:
哀傷的我,結果只得檢點行李歸去,這本是我六年以來幾番欲決定而未決定的,如今才算決定了;但是,如果不是愛我的朋友們幫助我下了決心,那我還是依舊的徘徊在這沙漠的北京城裡。
『我實在不覺乏,還是談談好。』
『昨晚又乏又睡得遲,今天為什麼老早就起來了?』
他一面令擔夫將行李解下,一面同我往後屋去,一面又對小弟弟十分滿足的笑著說:
驟然的歸來,母親自然歡喜,因為每當母親寫信催我回去的時候,我總用謊語搪塞了。
我報他一笑,我剛要問他鄉中的鄰居有否變故,不意他突然的吃吃的問我:
『家鄉的風景,是有好幾年沒見面了,所以很高興起早些,來親熱一下子。』
『那時白髮的舅舅天天來,來時總說北京有他的朋友來信,說北京平安得很,他們打仗是在城外。舅舅一面還罵報紙上的消息不真實,說謊,騙人的。母親信以為真,也很放心,雖然這不過是使母親暫時忘卻罷了。
『是啊,在途中過了八天,風塵是免不了的。』
『路上走了幾天?』母親笑著問我:『走時很慌忙罷?為什麼也不先寄回一封信來呢?』
『啊!瑩姊有了小孩,哥還不知罷?』妹妹猛然想起我是不知伊有了小孩,所以這樣說。
近日心境雖然很安寧,只是親愛的母親,總是在歡愛中,為我憂傷,我也不知我當怎樣慰安我的老母——
神光漸漸的朦糊,他的顏色也漸漸的看不清楚;剎那間的變換,晨曦從窗外進來代替了我眼前的幻象。
太陽雍容的來到了大地,可是披看紅袍——血一樣的,東方漲滿了紅光,同光明來到人間的,原來是殷紅的血!
『媽媽,我們敘敘別的——』
『現在母親可以不憂了。昨夜母親夢在海邊上,那時夕陽還未落盡,印在海水上都成了紅顏色,偶然在海無盡之前處,遠遠的來了一隻小帆船,在晚潮的波心中顛簸,有好幾次,船是要翻沒了;母親為了這不幸的船中人,非常的擔心,但是沒法去救,只得跪在海濤前,為船中人禱告。不多時,船脫了危險,漸漸的划到母親的前面,母親抬頭一看,原來是哥哥在那兒持著槳努力的向前進,而船中並無別的人,只孤單單的哥哥一個!母親彼時是昏過去了。哥哥下了船,將母親扶起,將母親喊醒,哥哥告訴她:「你的兒子回來了!」這時母親再看當前的海水,都成了濃血。這時母親哭醒了!於是在夜半起來,在觀世音的面前,在爹爹的靈案前,焚著香,跪在那兒禱告,一直到天亮。母親為了這夢憂慮,今天早飯同午飯,都無心吃。』
我偶然聽了,不禁悽然流下眼淚,臥在床上啜泣。噫!阿母的心啊——
我未及回答母親,笑著到母親面前,一齊往屋裡去。
『不——不是的。』我陡然清醒起來。『我並不疲倦。』
他歡喜著到我面前,臉還未洗,眼尚不能痛快的睜開,額前的皺紋,帶著絲絲的灰痕。
原來妹妹從花園裡牽著弟弟跑進來,一面繼續的說:
我同時笑了,但是心的深處,感到生疏的悲哀了!遂將弟弟牽在懷裏,向他說:
伊嚴厲的父親將伊許給伊不認識的青年,伊是柔弱的女子,父親教伊這樣做,伊只得這樣做了;況且沒有母親的孩子,更沒有力量避卻不幸的命運。
我斜視著母親,她正微微的笑,雖然眼角還是帶著眼淚。
從此,我自誓,我堅決的和*圖*書
自誓,我情願帶著傷在死的掙扎中,努力愛護我的箭。因為我知道了,在我生命開始來到人間的時候,同時便領受了一支箭,一支毒的箭!將來,我再回到帝的前面,再恭敬的還他!這——這就是我的力量,也就是我的義務了!
『是的,我是不知道,但還有什麼希奇呢?』我冷然的說。
第二天清晨,晨光將籠照大地的時候,母親起來了;伊忙著為我料理行李,招呼擔夫,送我從後門走了!叮嚀的囑咐:『平安的走罷,明年早些歸來,』在我走到看不見時,母親才悄悄的走進去。
『舅爺那兒去麼?』
我當時只冷冷的一笑謝了他們的好意。
那時母親的心裡,好像失卻什麼似的,所以也並未注意到在我家作客的伊,為什麼未送伊平日最親愛的弟弟。
我微微的昂頭,緊緊的逼視帝,他在那兒含淚的對我微笑。並且帶著悲慘可憐的神情對著我,我也再忍不住流下眼淚了。
『母親為什麼在這兒低聲嗚咽?』我驚慌的叫喊起來。
『啊,不錯,躅兒你知道你的瑩姊嫁後,她倆感情很好,你毅哥的性情柔和,人品也很好。』
『姐姐,我們永別了!』
一瞥的時候,光明又成了黑暗,可是母親也離開了。天剛才不是亮了嗎?不是,分明是在深夜。
母親很後悔剛才所說,無端引起伊不幸的孩子的悲緒,但是想急忙的掩飾,已不能夠。如果在月光之下,母親慘白的面孔上,定浮著可怕的淚痕呢。
『怪不得,我前些時作個夢,原來——』母親很興奮的說。
這是我們祕密的最後的誓語了。
我的哥哥,不幸被可怕的醫生探出他有了肺病,而且到了第三期,而且結了核,所以醫生不許他提筆作字。
在黃昏的時候,痛苦的爪在我小小的方寸上抓得更加難過,慢慢的,狠深的,有好幾次,使我要瘋了!沒法將這不幸的時光磨去,只有擁著被勉強的酣臥,度過黃昏,度過黑暗,度過晨曦,一直待陽光在我的窗前頻頻的催我。
我知道我的肺病,越發厲害了;因為我覺到我自身體在中午與午夜的時候,發燒得好像在火坑中似的;肺呢,時時的隱痛;我所以未告阿母的,也是為了——
『有什麼事?』
『偶然又觸動了母親的心,母親仍然是放聲的哭,舅舅雖然是那樣說,但是伊又不相信,還憤憤的說:「你的朋友,不會有信來,我知道,打仗的時候,誰能替你送信?不然,他自己應該有信來的。」』
弟弟這時也憨笑了。
『啊,不錯,應了,原來是為了哥哥回來的夢。』妹妹很快的接著說。
先生,你既是哥的好朋友,還望不斷來些有趣味的信安慰他,免得他病中寂寞;這是我母親的意思,私自囑我附上的。
帝能給我力,魔能給我力,我都誠懇的納受,只要能夠催眠我。
我知道:在我們鼓著翅子向蒼莽莽的高處橫飛的時候,應該染著血腥。
『帝——慈愛的父,恕我不能吻你的足,恕我不能吻你的手,恕我不能吻你的唇。我是小鳥,受傷的可憐的小鳥兒!我徬徨於寂寞的黃昏,我失望於深默的黑夜,我是中了無名的神箭,打斷了我的翅子,我是受傷的可憐的小鳥兒,我是到了我的最後的途路!帝——慈愛的父,在這最後裁判的時候,也該稍稍的憐憫罷?
『阿三,你早點替我做飯,我要到吳莊去!』
我的心能夠再平靜下去一次?——
大地上的顏色,新鮮了許多;我不快樂的心,也無形的輕鬆了許多。
『是啊,等我慢慢的說,哥真性急。
今日清晨和圖書,我還未起床的時候,——雖然我是早已醒了;因為從來我在夜中是不能安息的,為了咳,為了心緒紛亂,不得不睜著眼對著靜寂的黑暗的虛空,等候著陽光來主宰大地——這時,我聽見老僕同廚子談話:
我握了他的手,我不知對他說什麼話好,但是他依然遲鈍而驚異的向我逼視。
『大哥兒為什麼老早就起來了?』
『是啊,這本不算希奇。』
我悵惘,我的心失卻了主宰。
生便是這樣嗎?生便是這樣嗎?我想:倘然生命是無意的來到人間,倒沒話可說,不幸便了!倘或生命是為了罪惡而來到人間,依舊無話可說,反正不幸便了!如果生命是上帝鄭重的交給我們,那麼,為什麼又故意的這樣惡作劇?
遠遠的稻田,新綠的秧針,一行一行的,齊整的排列著,晨風一過,便成美妙的浪波。堤邊的小草,矮而小的銀槐,牠們都滿戴著露水。
哦!帝嗎?原來是父親!在那金光燦爛的神光裡,披著蒼然的長髮,寬大的袍服,莊嚴不過的,慈惠不過的,姍姍的來到我的面前。
沉默了許久,我的眼淚也不禁的落下。老僕也在那裡謹默的站著,於是母親叫他轉告廚子為我做飯,一面又令女僕為我送洗面水來。
我走到門前的時候,我幾乎沒有勇氣進去,可巧十二歲的小弟弟站在門前,但他已不認識了哥哥,只大聲叫著:
『啊!原來大哥兒從北京回來了!』
『難過什麼?哥哥回來了,應該好好的快樂。』母親微笑著對妹妹說。
『唉唉,所謂人生是這樣一種卑下的散文,——常常干涉我們的生活;我們向著遼遠的太空,莽蒼蒼的高處,剛剛作勢要飛,在這瞬間,便來打斷了我們的翅子了。』
『媽媽,妹同哥說得正難過呢。』
這時我緩緩的在稻場上散步,心境極其安寧,好像一切都認識了得到解脫了。
老僕已經起來,忽然看見大門開著,很驚異的跑到大門外,才知我是老早起來了。
我聽了妹妹所說的,我的心異常的難受,但是還強力忍住。
母親聽著外面的喧聲,也知道了她留戀外鄉的孩子歸來了!她趕快走出時,我已到了她的面前,她極力的將我抱在懷裡,悲歡的眼淚,滴滴的淌在我的髮上。
她的信是先寄到,抄本是第二日寄來的;當我將緊密的包裹撕開以後,始知是一篇殘稿,是他的自敘,我的手即時顫動了!我努力的讀完了,我的心好像被推在萬丈的冰窖裡!
隱隱的在前面的大路上,有運穀的,有擔桃的,有提著小籃的兒童,有扶著杖駝著背的老人,他們都往鎮上去。在無限的時間裡,這無量的短小的生命,在那兒蠢蠢的活動。
我幾乎一切不省識的要昏倒在地上。
『願將來平安的回到北京!』
我們用了晚飯,齊到院中納涼,房中是很悶熱的,在四月底的天氣,弟弟此時已經睡去,因為白天玩乏了。
一眼望不斷的邊際,只是一色青意,在晨光的煙霧裡。
『媽媽,瑩姊還不知道哥回來呢!』聰明的妹子,故意的打斷了母親的話。
我看著妹妹,妹妹看著我,他是十分的注意,十分的驚奇,似乎在我身上發現了很大的疑問;我的心也極其震動,似乎森嚴的法官,高坐在法庭上審判我。
『客來了!客來了!』
『人間的甜蜜,我不能嘗,因為我的唇被梅子的酸汁濕透了;但是我也不願去嘗,反正有了梅子,使咀嚼不空閒便夠了!雖然,我還不相信:這種人生卑下的散文,是誰舖開了罪惡的紙,在那兒寫下,當元始的時候?
先生第一次信來時,他正被醫生診視;第二次信來時,醫生已將他應該禁止的種種,告訴他了;最後掛號信來時,哥哥便囑我將此情形達知。哥哥又在他箱底中取出一本硬面抄本,由他親自封好,叫我一併寄給你。m.hetubook.com.com
『早該回來的。』我也笑著答伊。
昨晚到母親房中去,剛要進去的時候,忽然聽見妹妹在裡面說:
『瑩姊多福呢。』我說。
『一路還平安,沒有受了熱。』我以同樣的話答母親。
小弟弟很是驚慌了,他一對黑眼珠緊緊的看我,並且懷疑著,這就是連年流落在他鄉不歸的哥哥。
我幾次的得到伊的消息,伊已成了嫁後的人了,要知我並不待人告訴我,這種悲劇早在我心中開演了!
『是啊,我們敘敘別的,媽媽。』妹妹用手推著媽媽說。
『疲乏了,睡罷。』母親可憐的神情說著。
『是的啊,哥哥也不知為什麼這樣頹喪,好像有了很重的病似的。』
從他離開了以後,我心總是不能放下,因為我的心每每不經不由的浮著這種可怕的念頭:『他或者永遠離了人間。』我何忍以此咒我愛友,我所願的是為他祝平安,無奈我的心竟為這種魔力所佔據了。只有憑綠衣的天使,為我傳遞不寧的心緒;由是,日日盼望著窵遠的回音,結果僅由小女郎,回我寥寥數言;雖然寥寥數言,已使我淒涼悵惘的心,失所依託。女郎的回書,今珍重的附在下面:
『但是你——你自己怎樣打算呢?』母親突然的說。『雖然父親死時,叫我什麼都隨你,但我這老年的心,總是放不下——』
『最好,這算我們最後的一面——』伊終不能說下去。
『六年沒有見你,為什麼這樣的瘦弱下去,焦黃著臉,又咳嗽呢?』母親說到這裡,聲音已經不自然了。
『哥哥回來了!』
『一路還平安,沒有受了熱?』
『喂,不要亂談,倘若主母起來,聽著了!』老僕用極緊促的話說。『告訴你:主母每晚當大哥兒睡了的時候,便躲在他的窗外私自偷聽,伊聽見大哥兒終夜咳嗽,太息,說夢話,伊老人家總是暗自流淚。——』
我每每讀到這裡,我張皇的心萬起萬伏的,從沒有平靜過一次,雖然我未流過眼淚,但是我知道這不是淚的力量,便能夠將永遠不磨的佔有了胸中的積愫消滅了。
母親在黑幔中抑鬱的心情,我不能知道,或者我能想像;但是我恐怖得很:每每觸動這種想像的時候,我的心便冰冷下去。
於是我同妹妹開始敘別後的契闊。
母親所需要的,失去的鳥兒回來了;其餘的一切,都可饒恕了。
『城裡慣了,想下鄉來,哈——哈——大哥兒真有心,』他真誠的笑著說。
『什麼夢?母親夢了什麼夢?』我驚奇的問。
雲雀同晨鴉成隊的在天空飛來飛去,高唱著光明之歌;綠樹叢中的蟬聲,早已『支支——』的叫了。
『沒想到:前年奉直又開了戰,人的謠言更可怕。母親那時終日好像瘋了,飯也吃不下,說話也顛倒,家中一切事也無心料理。天天使人往鎮上買上海報,報到的時候,母親總是顫慄的、恐怖的撕開。看後,便哭泣;那時我們所有的安慰的語言,在母親面前都失了效用。』
老僕從廳旁閃出,冷然的看了我,忽然狂喜起來:
誰用無情的黑幔,將我同母親隔開了?我想只有魔的句子,魔的可怕的句子,這樣的向我們詛咒,這樣的將我們隔開了。可憐啊,我是弱者,我無力量,能夠將這沉重的黑幔徐徐的移動。
雖然我現在的傷處——血的傷處,但是還不能算。我更知道:我所有的箭,是充滿了血腥的一支箭。
『哦——』妹妹在我無意中給我以無上的驚懼。妹妹又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