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躊躇著站了片刻。在空蕩蕩的庭院裡,大槐樹頂上停著一匹喜鵲,幸災樂禍的叫了兩聲,接著又用尖嘴自顧去梳理羽毛。黃葉飄搖著飄搖著從空中落下來。忽然我聽見堂屋的左首發出咳嗽聲,這是孟林太太的咳嗽聲。我要叫喊嗎?為通知主人有人來,我特意放重腳步走上台階。房子裡仍舊像七年前一樣清潔,幾乎可以說完全沒有變動,所有的東西,——連那些大約已經見過五回油漆的老傢俱在內,全揩擦得照出人影。長几上供著孟林先生年輕時的照相。孟林先生老穿著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小帽,腳下是雙梁鞋白士布襪子,右肘靠著上面放一座假自鳴鐘的茶几坐著。照相旁邊擺兩隻花瓶,裡面插著月季花,大概在三個月以前就乾枯了。
他從抽屜裡摸出郵票,當真用唾沫濕了給你按上去。他認識這城裡的每一個人。他也許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你的家,但是表面上總好像知道似的。他會說: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晚了。」
她打手勢讓我坐在窗下的長桌旁邊。我剛才進來時她大概還在午睡,也許因為過於激動,老太太失措的瞠然向我望著。最後她掙扎一下,馬上又萎頓的坐下去。
唉!應該嘆氣。我來的晚了,蜂子似的嗡嗡響著的收穫期已經過去,抬頭一望,只見高得令人發暈的天空,在薄暗靜寂的空氣中,縫隙中偶然間現出幾片紅葉。除我之外,深深的林子裡沒有第二個人,除了我的腳步,聽不出第二種聲音。
關於孟林先生我知道的很少;我只知道他是嚴厲的人,曾在這裡做過小官,待孟林太太極殘酷,因為她沒有生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後來他便因為這個緣故拋棄了她。現在你知道這個女人的悲慘命運了。當我小的時候,我父親每年帶我來給他們拜年;後來我入了學校,父親老了,我仍舊奉命獨自來看他們。他們家裡沒有男人,我到了之後,又奉著孟林太太的命令,去看和他們有來往的本城的人家。
「一個古怪老頭,」他開始這樣對你講了。接著他說老人有三個美麗的女兒——永遠是三個女兒。你也許已經懷疑到它的真實,但有什麼關係,當你聽到第三個女兒的悲慘結局,你的懷疑慢慢會變成惆悵。在園丁的樸實言語中,傳說中的古怪老頭和他的女兒重新復活過來,又得到生息,他們活活地在你前面,正像他們昨天還在這個城裡。
「晚了。」
現在他們正到車站上去。在車站上,偶然會下來在外面作客的果園城人,或一個官員的親戚——他是來找差事的,打秋風的,刮果園城的厚地皮的,再不然,單為了遊覽散心看風光來的。
街上的塵土仍舊很深,我要穿過大街看看這裡有過怎麼樣的變化嗎?我希望因此能遇見一兩個熟人嗎?你自然能想到我取的是經過果園的路。我熟知這城裡的每一條路每一條胡同的走法。從城門裡彎過去,沿著城牆(路上橫著從城頭上滾下來的殘磚),用本城人的說法,不過幾步路,於m.hetubook.com.com是果園就豁然在前面現出來了。從果園裡穿過去,一直到孟林太太家的後門,沒有比這條路更教人喜歡走的。那些被果實壓得低垂下來的樹枝輕輕撫摩著你的鬢頰,有時候拍打肩背,彷彿是老友的親暱的手掌。
「忘記帶錢了,行嗎?」
一瞬間我想起一個姑娘,一個像春天般溫柔、長長的像根楊枝、面端莊又像她的母親的女子,她會裁各樣衣服,她繡一手出色的花,她看見人或說話的時候總是笑著,……這就是素姑,孟林太太的女兒,現在二十九歲了,難道她還沒有出嫁嗎?
這是真的呢,它看見在城外進行過的無數次只有使人民更加困苦的戰爭,許多年輕人就在它的腳下死去;它看見過一代又一代的故人的靈柩從大路上走過,他們帶著關於它的種種神奇傳說,安然到土裡去了;它看見多少晨夕的城內和城外的風光,多少人間的盛衰,多少朵白雲從它頭上飛過?世界上發生過多少變化,它依然能置身城巔,如果是凡人的手造起來的,這能夠相信嗎?這裡我忽然想起那城坡上的青草,淺淺的青草,密密的一點也看不出泥土的青草,整個城坡全在青色中,當細雨過後,上面綴滿了閃閃的珠子。雪白的羊羔就在這些晶瑩的珠子中弄濕牠們的腿,跳踉著往城上攀登。
果園正像雲和湖一樣展開,裝飾了這座小城。當收穫季節來了,果園裡便充滿工作時的窸窣聲,小枝在不慎中的折斷聲,而在這一片響聲中又時時可以聽見忙碌的呼喚和笑語。人們將最大最好的,酸酸的,甜甜的,像葡萄酒般香,像粉臉般美麗的果實放在籃裡,再裝進筐,於是一船一船運往幾座大城,送上人的食桌。
我說明了我的來歷,女僕像影子似的退進去了。我聽見裡面嘰咕著,約摸有五分鐘,隨後是開關奩櫥的響聲,整理衣服聲,輕輕的腳步聲和孟林太太的咳嗽聲。女僕第二次走出來,向我招招手。
「天晚了?」
那女僕送上茶來,仍舊是老規矩,每人一隻蓋碗。
「幾年了?」她困難的喘口氣問。
在使人感到沉重的,空中滿佈了陰影,靜得連蒼蠅的飛翔都可以清楚聽見的靜寂中,我預備在上首雕鏤的老太師椅上坐下。恰在這時,從裡間小門裡探出個女人的頭來,是我們在這種地方常常看到的,穿著褪了色的藍布衫,約摸四十歲光景,彷彿老在生氣的女僕(假使你知道她每月頂多只有一塊錢的工資,就明白世上沒有什麼值得她高興的了)。她驚訝的望著我,然後低聲問道:
這裡只有一家郵局;然而一家也就足夠了,誰看見過它那裡曾同時走進去兩個人,誰看見過那總是臥在大門裡面的黃狗,曾因為被腳踩了而跳起來的呢?它是開設在一座老屋裡面,那偏僻的老屋,若非本城的居民而又沒有嚮導,那麼你就問吧。儘管它的營業極其可憐,可是誰都知道它,一個孩子也會告訴你:
在黑暗的街上兩個相遇的人招呼著。只有十字街口還亮著火光,慢慢地也一盞一盞地減少下去,一盞一盞的吹
hetubook.com.com滅了。雖然晚歸者總是藉著星光在路上摸索,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卻是誰也沒有感到不方便。
果園城,聽起來是個多麼動人的名字,可又是個有多少痛苦的地方啊!在這裡住著我的一家親戚。可憐的孟林太太,她永遠穿著沒有鑲滾的深顏色的衣服,喜歡低聲說話,用僅僅能夠聽見的聲音;而這些習慣,就在她身上增加了神秘色彩。
然而我多少年沒有來過了呀!自從父親死後,已經三年,五年,七年——唉,整整的七年!
然而正和這城的命名一樣,這城裡最多的還是果園。只有一件事我們不明白,就是它的居民為什麼特別喜歡那種小蘋果,他們稱為沙果或花紅的果樹。立到高處一望,但見屬於亞喬木的果樹從長了青草的城腳起一直伸展過去,直到接近市屋。在中國的任何城市中,只看見水果一擔一擔從鄉間來,這裡的卻是它自己的出產。假使你恰好在秋天來到這座城裡,你很遠很遠就聞到那種香氣,葡萄酒的香氣。纍纍的果實映了肥厚的綠油油的葉子,耀眼的像無數小小的粉臉,向陽的一部分看起來比搽了胭脂還要嬌艷。
我在河岸上走著,從車站上下來的時候我沒有雇牲口,我要用腳踩一踩這裡的土地,我懷想著的,先前我曾經走過無數次的土地。我慢慢的爬上河岸,在長著柳樹以及下面生著鴨跖草蒺黎和蒿薊的河岸上,我遇見一個腳夫。我閃開路讓他過去;他向我瞟了一眼,看出我沒有招顧他的意思,趕著驢子匆匆的跑過去了。他是到車站上去接生意的,他恐怕誤事,在追趕他已經錯過了的時間。你怎樣看這種畜牲?牠們老是很瘦,活著不值三十塊錢,死了不過兩塊。但是應該讚美牠們,讚美這些「長耳公」們,牠們拉磨、耕田、搬運東西,試想想一匹驢子能替人做多少活呀!
一到了晚上,全城都黑下來,所有的門都關上:工咚,工咚……縱然有一兩家遲了些,也只是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於是佛寺的鐘響起來了,城隍廟的鐘響起來了,接著,天主教堂的鐘也響起來。它們有它們的目的,可是隨它在風聲中響也好,在雨聲中響也好,它響它自己的,好像跟誰都沒有關係。原來這一天的時光就算完了。
「箱子也都放好了?」
然而即使在講故事中間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職守,他已經發見——其實應該說他已經聽見一個牧童溜下青青的城坡,躡腳躡手地進了園子。
「媽,媽,餓了啊!」
我詫異她的聲音是這麼大;那麼她的耳朵原是很好的,現在毫無疑問已經聾了。
我懊悔我沒有這麼辦。我懊悔我沒有悄悄離開這個有過「一個古怪老頭和三個美貌女兒」的,靜如止水然而淒涼極了的城了;我已經站在孟林太太的庭院裡,考慮著該不該驚動她的清靜。
「往南,往東,再往北,門口有棵大槐樹。」
初上來我悵然聽著,隨後我站起來,像個遠遊的客人,一個蕩子,誰也不知道的來了一趟,又在誰也不知道中走掉,身上帶著果園城的泥土,悄悄和圖書走回車站。
「噓!」她做一個手勢,彷彿隔壁正有人在嚥氣似的。「別邪邪許許的……」
「這是真的,先生。」他們會說。
現在你已經明白,在半小時之前我還沒有想到我會在這裡停留;我只是從這裡經過,只是借了偶然的機緣,帶著對於童年的留戀之情來的。我有幾天空閒時間,使我變更了事前準備好直達西安的計劃。
我的驚訝是不消說的。
「你到哪裡?」當火車長長的叫起來的時候,他這樣問我。
必須承認,這是個有許多規矩的單調面又沉悶的城市,令人絕望的城市。我走進深深的城門洞,即使把腳步盡可能放輕,它仍舊發出咚咚的響聲。並沒有人注意我。其實,我應該說,除開不遠的人家門前坐著兩個婦人,一面低頭做針工,一面在談著話的,另外我並沒有看見別的誰,連一條走著的狗也沒有看見。
此外這裡還有一所中學,兩所小學,一個詩社,三個善堂,一家糟坊,一家兼賣金雞納霜的中藥鋪,一家管鑲牙的照相館,兩個也許四個豆腐作坊;它沒有電燈,沒有工廠,沒有像樣的商店,所有的生意都被隔著河的坐落在十里外的車站吸收去了。因此它永遠繁榮不起來,不管世界怎麼樣變動,它總是像那城頭上的塔樣保持著自己的平靜,豬可以蹣跚途上,女人可以坐在門前談天,孩子可以在大路上玩土,狗可以在街岸上打鼾。
我緩緩向前,這裡的一切全對我懷著情意。久違了啊!曾經走過無數人的這河岸上的泥土,曾經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腳踩過,在我的腳下嘆息似的沙沙的發出響聲,一草一木全現出笑容向我點頭。你也許要說,所有的泥土都走過一代又一代的人;而這裡的黃中微微閃著金星的泥土對於我卻大不相同,這裡的每一粒沙都留著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生命。你曾看見晨曦照著靜寂的河上的景象嗎?你曾看見夕陽照著古城野林的景象嗎?你曾看見被照得嫣紅的帆在慢慢移動著的景象嗎?那些以船為家的人,他們沿河順流而下,一天,一月……他們直航入大海。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他們從海上帶來像龍女這樣動人的故事,水怪的故事,珍寶的故事。
彷彿是誰的聲音,一種熟識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著。我真想睡一覺,一直睡到黃昏,睡到睜開眼就聽見從遠處送來兩個果園城人相遇時的招呼聲:
於是她解說孟林先生的為人。
「到果園城。」我答應著,於是就走下火車,走下車站來了。
我到哪裡嗎?他這一問,喚醒了我童年的記憶,從旅途的疲倦中,從乘客的吵鬧中,從我的煩悶中喚醒了我。我無目的的向窗外望著。這正是陽光照耀的下午,越過無際的蒼黃色平野,遠山宛如水彩畫的墨影,應著車聲在慢慢移動。
唉唉,我已經看見那座塔了。我熟知關於它的各種傳說。假使你問這城裡的任何居民,他將告訴你它的來歷:它是在一天夜裡,從仙人的袍袖裡掉下來的,當很久很久,沒有一個老人的祖父能記憶的時候以前。你也許會根據科學反對這m.hetubook.com•com
個意見,可是善良的果園城人都有豐富的學問,他們會用完全像親自看見過似的說法,證明這傳說確實可靠。
「行,行,」他頻頻點頭。「信呢?我替你貼上。」
「有,有;不多吧?」他笑著回答你,好像在那裡向你道歉。
車站上道別的聲音又起來了……
「有郵票嗎?」
「晚了?」
你有空閒時間嗎?不必像這裡可敬的居民一樣悠閒,也無須那種雅趣,你可以隨便擇定一個秋光晴和的下午,然後散步去拜訪那年老的園丁。你別為了饞渴摘取他的果子。並不是他太小器,也不是他要將最好的留給自己,僅僅為了愛護自己工作的收穫,他將使你大大難堪。他會坐在果樹底下告訴你那塔的故事,還有已經死去的人的故事。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呀?」
「人都要老的。」我低聲回答。
我望著坐在她旁邊的素姑,蒼白而又憔悴,忽然想起那個傳說中的古怪老頭和他的三個美貌女兒。孟林太太應該另有原因,因為害怕女兒重複自己的遭遇,才一味因循把她留在身邊的。我感到一種痛苦,一種憎惡,一種不知道對誰的憤怒。
「多幸福的人!多平和的城!」
「別忘了把錢送來呀。」
她慘淡的向我笑笑,輕輕點一下頭,默然在孟林太太旁邊坐下。我們於是又沉默了。我們不自然的坐著,在往日為我們留下的惆悵中。放在妝台上的老座鐘,——原來老像一個老人在咳嗽似的咯咯咯咯響的——不知幾時停了。陽光從窗縫中透進來,在薄暗的空中照出一條淡黃的線。
「你是哪裡來的?」
「請裡面坐。」她說著便逕自走出去。聲音是神秘的,單調而且枯燥。
我走進去的時候,孟林太太正坐在雕花的幾乎佔去半間房子的大木床上,靠著上面擺著奩櫥的妝台,結著斑白的小髮髻的頭和下陷的嘴唇在輕輕的顫動。她並沒有瘦的皺褶起來,反面更加肥胖了,可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失去一樣東西,一種生活著的人所必不可少的精神。她的銳利的目光到哪裡去了?她在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時還保持著的端肅、嚴正、靈敏,又到哪裡去了?
她仍舊茫然的頻頻瞅著我,好像沒有聽懂。就在這時素姑從外面走進來,她長長的仍舊像根楊枝,仍舊走著習慣的細步,但她的全身是呆板的,再也看不出先前的韻致;她的頭髮已經沒有先前茂密,也沒有先前黑;她的鵝卵形的沒有修飾的臉蛋更加長了,更加瘦了;她的眼梢已經顯出淺淺的皺紋;她的眼睛再也閃不出神秘的動人的光。假使人真可以比作花,那她便是插在花瓶裡的月季,已經枯乾,已經憔悴,現在縱然修飾,還掩飾得住她的二十九歲嗎?
這只消看她們臉上熱烈的表情,並不時用同意的眼光瞟著她們的朋友,就知道那飢餓的催促對她們並不曾發生影響。她們要一直繼續下去,直到她們的去田裡耕作的丈夫趕著牲口,駛著拖車,從城外的田野上回來。
這個城叫「果園城」,一個假想的中亞細亞式的名字,一切這種中國小城的代表。現在且讓我講講關於它的事吧。我是剛剛從車站和-圖-書上來,在我腦子裡還清楚的留著那個熱情的,有滿腹牢騷,因此又總是喋喋不休的老人的面貌。
現在我站著的仍舊是像用水沖洗過的庭院,左首搭個絲瓜棚,但是夏天的茂盛業已過去,剩下的唯有透著秋天氣息的衰敗了;在右首,客堂窗下有個花畦,種著常見的幾種花:錦球,蜀葵,石竹和鳳仙。關於後面一種,本地有個更可貴的名字,人把它叫做「桃紅」。凡有桃紅的人家都有少女,你聽說過這諺語嗎?我們的前代人不知道有一種出自海外的化學顏料,少女們是用這種比絹還美麗鮮艷的花瓣染指甲的,並且直到現在,偏僻地方的少女仍舊自家種來將她們可愛的小指甲染成殷紅。
它何必開到大街上呢?假使你的信上沒有貼郵票,口袋裡又忘了帶錢,那不要緊,你只管大膽走進去。立刻有個老頭向你站起來,這就是郵差先生。他同時兼理著郵務員的職務,可是悠閒的很,仍舊有足夠的時間在公案上裁花,帽子上的,鞋上的,錢袋上的,枕套上的,女人刺繡時用的花樣。他把抽空裁成的花樣按時交給收貨人,每年得到一筆額外收入。這時他放下刀剪,從公案旁邊站起來了,和善的在櫃檯後面向你望著。你不等他招呼就搶著問:
我忘記告訴你她是個多愛清潔的老太太了。所有的寡婦幾乎全有怪癖,她的院子裡總是乾乾淨淨,地面掃得老像用水沖洗過似的。
現在,我們到了這有個虛妄名字的果園城了。
「放好了。請回吧。」
「你老了,」孟林太太困難的說。
自顧絮絮的嘮叨,我反倒忘記早已走過葛天民先生管理的林場了。那些無花果和印度槭葉樹曾經修剪過幾次?那些小梧桐樹,還有合歡樹,已經被紳士們移植並且長出新的來了嗎?我不記得,我不記得……我只記得七年前我離開的時候,葛天民正蹲在一小叢玫瑰樹旁邊監督工人掘土。這個沒有嗜好、周旋於紳土之間、而又能過一種閒適生活、懂一點醫術、老給病人吃甘草麥門冬枸杞子和當歸的人,他大概又向自己請過假了。我不記得林場上有他的影子。
現在我懊悔我沒有雇那腳夫的驢子。「長耳公」會一路上超然的搖著尾巴,把我載進城去,穿過咚咚響的門洞,經過滿是塵土的大街。我熟悉這城裡的每一口井,每一條街巷,每一棵樹木。它的任何一條街沒有兩里半長,在任何一條街岸上你總能看見狗正臥著打鼾,牠們是決不會叫喚的,即使用腳去踢也不;你總能看見豬橫過大路,即使在衙門前面也決不會例外。牠們低著頭,哼哼唧唧的吟哦著,悠然搖動尾巴。在每家人家門口——此外你還看見——坐著女人,頭髮用刨花水抿得光光亮亮,梳成圓髻。她們正親密的同自己的鄰人談話,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一年接著一年,永沒有談完過。她們因此不得不從下午談到黃昏。隨後她們的弄得手上身上臉上全是塵土的孩子催促了,一遍又一遍的嚷了。
假使你不熟悉這地方情形,僅僅是個過路客人,你定然會佇足而觀,為這景象嘆息不止。
「七年了!」我儘量提高聲音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