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了。」他咽口唾沫,打起精神拿出他們布政家的姿勢。「剛才用過……近來肉可真貴啊!」
胡鳳梧在這方面有充分資格,他本人現在成了光棍,在好漢們那邊,有許多曾經在他的賭場裡混過,有的還跟他頂頭抽過大煙。讓我們打個比喻,你見過那些包攬詞訟的紳士沒有?縱然做官的滿口天理人情想要錢,犯罪的誠心誠意要孝敬,假使少了那些自認為活菩薩的好人,兩者便只好瞪著眼睛去找該死的法律去了。胡鳳梧正巧站在這個地位,名目儘管相反,實際可更重要。因為土匪只有兩條法規,就是舉世皆知的錢和死。他自然也明白自己重要,於是成了忙人,神秘人,行蹤不定的人。有時候肉票的家屬老遠的跑來找他,滿臉的汗,滿身的灰土,他竟自高身價,派人回答說剛下鄉,或說剛上省城。他再也不必飢腸轆轆嚥唾沫了;叫做白甜瓜或雁來紅的土娼從新又回到他的身邊,頂頭給他打煙泡;他也盡可能吹噓他的身份,跟某某桿子頭是好朋友;有人看見他打街上走過,或真的到鄉下去,他又極響的踏著腳鈴,開始揀頂快頂漂亮的洋車坐了。
「這才是個名副其實的貴公子,難怪他名聞全境!」你將覺得過癮,忍不住從心底裡發出驚歎。原來你剛剛進去,各種鳥語早已蜂擁進你的耳朵,鬥雞的聲音,百靈的聲音,畫眉的聲音,鵪鶉的聲音。胡鳳梧的寶府當然不是鳥行;他所以收養許多蟲蟻,並不是他真愛牠們,乃是因為牠們能給他爭面子。這些畜牲都是他的門客們從各地搜集來的,遠道的江湖人送他的,也許竟是硬搶來的,出類拔萃的。當你剛進去的時候,「把式」們——那些蟲蟻的專門管理人,正在調弄牠們。
「小張!……」最後他低低在喉嚨裡喊,接著便伸直腿。
「她在等什麼人嗎?」
我們怎麼來說這個「討厭鬼」——我們的可憐的第三個主人公呢?這孩子叫小張,跟胡鳳梧少爺同年生的,也是十三歲。他可沒有人家幸運,他爹老張是布政家的世襲門房;他媽是大少爺的奶媽,現在已經死了;靠主人的恩典,才被收留在府裡,跟他爹住在門房裡。老張大概有意改改他的祖傳職業,也實在因為這孩子閒著沒有事做,於是求得主人允許,讓他跟少爺上學堂唸書,上課下課順便接送小姐。
然而更動人的場面還在晚上。我們真不明白政府怎麼不抓胡鳳梧的賭,黨部幹嗎也不提出抗議,大概是因為他們很尊重先賢的後代的吧!胡鳳梧的賭場是公開的。每天到下午四點,寶市上來了。先前布政爺曾接過聖旨布政奶奶拜過封誥的大廳,現在煙霧騰騰,充滿了形形色|色的賭徒,狂熱的,提心吊膽的,能使人致富也能使人傾家蕩產的呼么喝六的喊聲。以早睡出名的果園城人都沉入清夢了,布政第的前廂房還在日以繼夜的開著宴席。儘量啊,朋友!每個賭客都可以大吃一頓,或者五頓,隨你的便,盡你的可能。布政第的大門通宵開著,或是說永遠不關。大門洞下面,貼著「布政使」三個紅宋體字的大紗燈也通宵亮著。人是不斷的走進去,深夜打著燈籠,懷著難以打熬的熱情投到網羅裡去;人也不斷的走出來,更匆忙,因為輸掉了田契房契以至最後一文錢,趕快去押身上的棉襖,趕快轉念頭去賣自己的閨女老婆。
胡鳳梧就在這種教養下面長大,直到十六歲才小學畢業。他母親認為沒有叫他畢業的必要,太小了,到外面唸書怪可憐的;胡鳳梧根本不想畢業,無論在家或在學堂,他就是個天王爺。但是他在小學裡整整唸了十年,終於被送到省城上中學了。
他終不曾買到文憑。兩年後碰著國民革命軍北伐,那些昏庸的北洋軍閥一時手忙腳亂,將各地的教育經費移作軍餉,所有的學校便跟著停頓。他也從此離開那個文憑鋪子,進入一個更大更複雜的學校。
現在讓我們來講我們的第二位主人公胡鳳英小姐。現在是十八歲。大約是女人的活動範圍天生比較窄,她學業比胡鳳梧好,在省城剛剛考進高中。她出落的比先前更美: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育成熟;孩子時期的那種輕浮不見了;辮子剪短了;隱約中,全身都顯出誘人的光彩。至於在那顆不安定的跳動著的心裡起浮著什麼念頭,這是不可對外人言的秘密。不過我們如果僥倖能到她們學校裡去,在學校後頭的小花園深處,一棵海棠樹後面,會常常看見她獨自坐在油成綠色的長椅上。
「大少爺,我在地面上混了好多年,想不到會交上這個人。」他的朋友接著講。「這個人毀壞我的名譽,在外面訛詐人家——我做的是壞事,可是講義氣;他可暗地騙我,拿人家的錢,連人家的性命都不顧。你想我該怎麼辦?」
在馬夫人看來,這老狗實在該死,實在該被趕出去挨餓,站到暮色蒼茫的街角,受無處投奔之苦。
這是笑話,窮人愛講窮笑話。胡鳳梧的偉大舉動是給馬夫人做壽。它不但豪奢到驚人的地步,你同時還能得到明證,所謂「七品八品」雖然早已成了歷史上的名稱,他假使肯幹,找這麼幾個轎夫真是輕而易舉。我們且拋開細目,單舉出重大的幾件。在壽事上,除開堂戲不算,他在果園城四門唱四台戲;宰一百五十口豬;果園城以至五十里以內的雞鴨被搜索光了;果園城以至五十里以內的人也被號召光了。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幼,有無關係,識與不識,只要肯向馬夫人磕三個頭的,都可以白玩三天,大嚼大醉三天。當時果園城m•hetubook•com•com的報上曾有一段記載,現在且讓我們照抄在下面:
這的確是個吊得起胃口、引得起野心的地方。在這裡你能看見各種人,結識三百六十行中的好漢;你只難得看見胡鳳梧本人,他不常在家。他跟人家合股在車站下邊開了一家洋貨號,當你去的時候,他正在洋貨號後面跟一個叫白甜瓜或雁來紅的土娼吞雲吐霧。但這沒有關係,你只要對管事人說:你會養促織……再不然順便撒個謊,說在北京看見過萬牲園的獅子,在上海唸過佛,在少林寺練過拳,你是聞名走訪,那就得了。你以後見天三餐,在布政第吃了睡,睡了吃,再不會有人麻煩你了。
「你走到哪裡去?雜種!」老門房詫異的問。
可憐的老張!在先我們說過,他的門房是世襲門房。至於他的從來沒有領過的工錢,大概還是他爺爺的爺爺在道光三年替他講定的,每年至多不過一百大青錢。這一天主人傳他到內宅上房,親自在他的老臉上掌過嘴,吩咐拿一塊錢——就是說將他半生勞苦的代價扔到他前面。老張哭了,渾身打顫,腿也軟了。他並非嫌錢少;只是他的前五代祖宗都在布政第做他現在的職務,自己也相信他要死在那間他祖宗坐過的門房裡的,他從來沒有幹過別的職業,除了坐門房,世界對他是一抹黑。那麼他已經活到五十多歲,現在叫他到哪裡去?
本邑巨紳胡鳳梧先生,乃世代閥閱,布政公裔孫。日昨為胡母馬太夫人壽辰,記者亦專誠趨賀。蓋茲事經半載之籌備,早已哄傳遐邇。至時果盛況空前,車水馬龍,途為之塞。賀客除胡府戚舊世好外,縣長,局長,科長,暨縣黨部各委員幹事,具撥冗親臨。一時冠蓋雲集,實為百年罕睹。縣長並自撰壽聯一副,對仗工整,雲煙滿目,當此文風日衰之時,允推曠代傑作。茲特將原聯錄下——
「你們全是生成的賤骨頭,待你們好,你們不知道好……趕快給我滾,少礙眼!我要不開恩,一張稟帖送進衙門,馬上把你給押起來!」
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當人窮到極境的時候,親戚並不可靠;況且縱然有人管她衣食,又有誰肯管她大煙?
「那邊……隨便哪裡。」
這對小門房是個倒霉差事。有錢人家的姑娘們——胡鳳英的同學們,往往拿他作為嘲笑材料,她們說:「胡鳳英,聽差來了。」有時因為貪玩,回家又得挨頓好揍。另外還有許多想不到的事情,霉氣事情,胡鳳英在外面被欺負,是他的責任,跌倒是他的責任,功課不及格也是他的責任。他上去攙胡鳳英一把,沒想到竟闖了大禍。
「用過了嗎,大少爺?」偶然有個閒漢用果園城特有的文雅語言向他招呼,就是問他吃過飯沒有。至於這裡的「大少爺」,它跟原先可走了味,語氣之間有幾分欠尊重。
隨他怎麼去「工整」,怎麼去「雲煙」,我可不得不罵這是個天下最壞的記者,一個頭號半瓶子醋。他搜乾腦筋僅僅寫出幾句爛調,而對於最生動的場面,他結果反倒一字沒提。還有個我們認為比較重要的人物,他當然也不曾提。本來麼,在滾滾的賀客之中,還有誰記得老張,那個世襲門房?
當共產黨領導的農民暴動震動全世界,鄉下人用土炮佔領了果園城及火車站的時候,那個老門房的兒子小張,已經不再是「鼻涕精」。他長成了個粗壯少年,濃眉、圓臉、大嘴、不大說話,走路總是懶懶的,又老愛臉紅,時時都好像在那裡害羞。馬夫人帶著胡鳳梧胡鳳英以及她的煙槍逃到鄉下去了。有一天小張在街上閒蕩,湊巧遇見一位老同學,一個後來吳稚暉所謂格殺勿論的小「暴徒」,他們在外面玩了一天。第二天,他回到家裡,慢吞吞就像碰上倒霉事似的對他爹說:
這歌謠裡第一份人家就是胡鳳梧的母親馬夫人的娘家,她的祖父是全果園城的首富,為保護萬貫家產,她的父親曾在光緒初年和小劉爺劉卓然的祖父同時捐過官。最後的胡家就是胡鳳梧家,他的高祖曾做過布政使,在任上撈到論升論斗計算的銀子。然而話雖然如此,時間卻不饒人,馬家的高牆早已夷為平地了,至於用斗量的胡家的銀子,也早被「布政」的游手好閒的子孫們用光。胡鳳梧的父親在煙榻上躺了一輩子,幸喜去世的早,沒有來得及把家產蕩完。他死後給馬夫人及子女們遺留下一小部分田地,除了他們吃用,足夠他們養活幾個僕人及出門用的車子;另外還有又深又大的老布政第。這些一重一重的房屋是神秘的,大半經年空在那裡,高大陰森,沒有人敢進去,也沒有人想進去。裡面到處佈著蛛網,頂棚下掛著長長的灰繸,地上厚厚的全是塵土和蝙蝠糞。
「討厭鬼,鼻涕精,你手髒不髒?你拽我的袖子!」
任他淚流滿面,馬夫人只一揮手。
我曾在一篇小文裡說過:「關於這個城,你可以說任何城市都有它好的地方,都有它的美點,惟獨它卻是集中了全省的壞、醜、廢物與罪惡。」這是絲毫不加誇張,絲毫都不曾冤枉它的說法。胡鳳梧十六歲進中學是個理想時期,恰好到了他開始敢自作主張的年齡。他到了省城,首先第一件是金牙、手錶、眼鏡、手杖,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然後揀個文憑鋪子。他在那裡不上課住了兩年。在兩年之內,他花去整堆的銀元,同時他也學得比人家消耗一生還多的經歷:吃、喝、嫖、賭,他樣樣在行,直弄的兩條腿走路都和-圖-書
拐起來。可是每當寒暑假回家,他母親還直擔心他在外面受苦,並且對別人引為驕傲,誇獎他有本事呢!
他嚇的嘴唇發白,站住了。他的朋友罵道:
「隨便哪裡?那邊?去給殺頭?你娘的死X!我養活大你……我看你敢走?我拿鞭子揭你的皮!」
「是誰家的賤種?拿稟帖送到衙門裡去!」
胡鳳梧轉過去,對準小門房一拳,然後翻身跑了。
「我要走了。」
街上剩下胡鳳英和所謂「鼻涕精」小張。胡鳳英氣哭了;鼻涕精守著她;鼻涕精並不哭,——只要不被他爹聽見,挨頓好揍,就算他的運氣。他紅著臉站在旁邊看自己的髒手,不錯,他的手的確是烏黑的,那是跟他爹劈柴劈黑的;他的鼻涕是常常往外流的,那是因為窮得下的毛病;他的衣服總是破襤的補綴過的,那也是因為窮才破襤的。難道這是他的錯嗎?他既恐慌又憤怒:「你號,你號!瞧你號不完了。」他暗中禱告,希望這種命運趕快結束,但命中注定他得擔任這種倒霉職務,以後的數年間,不論風雨晴晦,必須每天送小姐上女子小學,隨後自己再趕到男子小學。直到一個大風浪襲來,捲走他,改變了他的命運為止。
現在他只好把馬夫人安置在馬號裡了,隨她怎麼吵鬧,就連馬號也還是因為他賴住不肯搬,人家新主人才讓他們住下的。他另外租不起屋子。馬夫人開始清醒過來,當她有了大煙,不至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哈欠,便後悔當初怎麼不給他娶個媳婦。可是這樣更好——我是說她當初太傲慢,眼睛生的太高,果園城沒有使她看上眼的足以跟他們匹敵的人家更好,至少可以少一個人陪他們受罪。
他們接著講出一堆醜話,唐突美人的話。可是人世間原就是這樣,在生活著的本人看去是莊嚴的,由旁邊人看卻像譏誚。就是說人往往缺乏自知之明。馬夫人還沒有死心,還在大煙榻上做夢:縱然胡鳳英做妓|女,她仍為自己女兒是個出色的妓|女驕傲;希望將來有個闊嫖客,不管他是誰,只要能恢復她的威風就行。
千秋盛德 孟母教子 歷代曾為帝王法
萬古令儀 曹家著書 至今尤稱後姬師
「我要你感恩報德!我們胡家對你們這些賤東西恩德還不夠大?世世代代養活你們,好糧好飯只當餵狗了。『打倒劣紳?』劣紳就在這裡,你們打倒看看?」
他回來是秘密的,負著使命來的。在回來的晚上,他暗暗觀察過記憶中的車站下面的市街,然後轉入小胡同。突然一家旅館的後樓上的窗戶打開了。從裡頭送出一片喧嘩聲,以及嗚咽的胡琴聲。一個年輕女人正以不堪入耳的腔調唱「打牙牌」。
自胡鳳梧輟學回家,馬夫人為納清福,便將家務交給兒子管理了。胡鳳梧是那位善於計算的布政使以及(正相反)那些善於揮霍的布政子孫的後裔,在性格上,他承襲了他的光榮和不光榮的列祖列宗的一切特點,虛妄、忌刻、驕傲、自大,衙門等於在他們手裡,他們樂得利用便利,無所不為。一句話說完,他承襲下凡我們能想到的破落主子的全部德行,而同時,他也承襲下祖宗們遺留的罪孽。心理學跟教育學者會告訴你,二十歲是人的活動發揚時期。布政家的人過去曾威壓果園城的居民兩百年,現在輪到這個龍子龍孫——或是紈絝子了。胡鳳梧過去只在家在學堂稱王,現在他走進社會,自認為有增高自己的地位,擴大自己的勢力,使世人巴結的必要。湊巧正當北伐以後,代替老舊鄉紳,國民黨以勝利者的氣焰君臨天下。鄉紳中自然有不少人入黨。但這不是他做的事,他命定該做一番大事業;況且他縱然肯,黨部又能給他什麼不辱沒祖宗的椅子坐呢?
老張這一天也是「賀客」之一。老張離開布政第,只有上天知道他怎麼會活到今天!他兩年來住在火神廟裡,過著老要飯的生活,每天晚上,你都可以聽見他用哭喪的聲音叫喊:「慈善的老爺太太,可憐可憐我這個殘廢人吧!」也許真像馬夫人所說,他上輩子犯了彌天大罪,老天爺罰他的吧?因為他不分冬夏睡在濕地上,常常三四天找不到飯吃,他患了重病。他不能走路,他的腳手麻痺了,全身都腐爛了。這一天他咬牙匍匐著爬到布政第去,希望能混頓飽飯;可是特地請來彈壓的巡警跟民團的老總們不讓他進去,同時他也用盡了最後的力量,只得在要飯的人堆中——在布政第臨街牆腳倒下去了。
然而胡鳳梧是注定該享盡榮華富貴,人世間的各種滋味的,直到山窮水盡,他忽然又有了轉機。那個把他送入人間,永遠在侍候他的命運又看上他了。時間是民國二十年,大兵之後,果園城一帶的村莊鬧土匪。那些活財神,那些肉票的家屬,於是親自把錢送上他的大門。他們自然也知道胡鳳梧是老幾,可是他們自己既然不便出面講價,只好托他做中間人。
你聽,現在胡鳳英就在跺著腳嚷了。
馬夫人傲慢一世怎麼也想不到此生此世要靠女兒養活。
我實在形容不出胡鳳梧的偉大,為方便起見,我得借重兩個所謂「下等人」。有一天傍晚,兩個洋車伕拉完生意,坐在河邊洗腳。
有一天兩個洋車伕——可能就是兩年前的洋車伕,他們中間的一個說:
「哈!我勸你也還是改改行好,夥計。」他們中的另一位嘲笑說。「你看過那齣戲嗎?那是齣叫什麼的戲?一個人要買老子。m•hetubook•com•com你就在這坐著,等胡大少爺把你買去。那時候你坐大轎包你的轎夫也是個七品八品官了!」
給肉票做中間人的確是理想生意,因為兩邊只憑他一句話,可以隨便上下其手。胡鳳梧過去給人家坑過,現在他要坑別人了。他有正當理由:我胡鳳梧不是白丁;我是拿力氣性命換來的;況且我何必便宜那些過了今天不知明天,將來總要綁出去槍斃的冤鬼呢?有一回他心裡太渴了。請恕我採用果園城鄉下好漢們的切口:這是張「大票子」或竟稱「金葉子」,肉票家屬已經把款項全部交給胡鳳梧,比實在講定的還多,可是過了半年,土匪們才收到一部分。他們揚言要撕人,肉票的家屬準備控告,胡鳳梧不得已,只得將花剩下的錢吐出來。他按照約定的地點,在一個鄉下小店裡跟他的桿子頭朋友碰頭。那位好漢說款子不要了,因為聽說被綁的人家實在苦,已經將肉票放了。胡鳳梧放心了。他的朋友用好酒好菜款待他,他們在小店裡吃大煙直吃到雞叫。他要動身回果園城,他的朋友說:
走進大門你便感到某種特殊景象,又夠味又刺|激的景象。
最後賀客們在酒醉飯飽之後散了。因為在壽事上,賭場暫時停歇,布政第的大門關起來了。街上剩下老張一個人,沒有完全忘記他的也許只有深夜的冷風。一條野狗向他聞聞。他始終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說到他在昏迷中的思想,誰也不知道。他也許在懷念世間的唯一親人——他兒子,也許在恨他兒子。
天牌呀,地牌呀,
奴不要啊啊!
只要人牌摟在懷。
抱上牙床來呀!
哎咳咳支呀,袍上牙床來呀!
三個小孩從布政第跑出來了。他們奔下大門前一層一層的台階,一直衝到像溝渠般的果園城的街。這就是我們的主人公。為簡便起見,讓我們先來介紹他們的大名——
「你還有臉嚷呢,他就是你男人。」胡鳳梧冷笑著故意氣他妹妹。「趕明天媽死了,我就把你嫁給鼻涕精,教你跟他睡在門房裡,一輩子給我看大門!」
她手裡拿一本書,一本葉靈鳳或張資平的小說。但她並不看它。她是側著身子坐的,拿書的手無力的垂在椅子背後;頭微微向前傾著,隨意攏過的頭髮掛在豐|滿的臉上,瀏海調皮的在風中浮動著;嘴輕輕張開;彷彿燃燒著的眼睛,又深又黑,靜靜地望著前面地下,我們覺得會突然從裡頭滾出兩顆淚珠。接著一陣風吹過,她拿書的那隻手抖起來;可是等她猛然回頭,看見背後並沒有人,臉上突然佈滿了紅雲。
這喊聲自然沒有人聽見;況且即使聽見,也沒有人知道好混小子躲在哪裡。
尤有可記者,壽堂中燃巨燭一對,據稱重三十斤云云。于哉!盛哉!
她跟先前的胡鳳英有點不同:她比先前瘦了「老」了。也許應該歸罪照相館在照片上塗的顏色;可是無論如何,我們從她身上總感到一種妓|女們特有的氣息,我稱為「老」的風塵氣息。打這照像前面走過,跟布政家有舊的老派地主們會背轉臉去;他們的少爺,黨部裡人,衙門裡人,還有那些更不相干的人,總常常一再回頭。
胡鳳英立刻堵起嘴。
這唱「打牙牌」的女人就是胡大小姐。他側耳聽聽,憎惡的皺皺眉,接著繼續向小胡同深處走去。我們的故事也就到這裡收場。我不寫這個英雄排闥上樓,按過去小說的寫法,最後來個「義僕救主」大團圓。因為這是不真實的。因為即使沒有他爹老張的慘死,這人家也足夠他仇恨一輩子!
「鼻涕精臭死了。鼻涕精老是跟著我……你幹麼死釘住我?死不了的!」她第二次跺腳。
果園城至今還流傳著一個歌謠。
「太太!」他跪下去,搗蒜似的連連在地上磕著頭說:「您別攆我,千萬別攆我,太太。您發慈悲……這都是那個雜種!只要給我逮住,我就在您跟前殺了他。可是他原是個好孩子,您知道,全是給人教壞的。我伺候您家幾十年,看在我爺跟我爹面上,您開恩饒了我。我一輩子忘不了您的大德。」
胡鳳梧掌握家政的第四年,在被迫之下宣告破產。這好比氫氣球,他吹的太大,終於給吹炸了。人家做生意是為的賺錢,他做的卻是賠錢生意;人家開賭場有大利息,他開的卻是貼本賭場。最後他只得把洋貨號的股子讓出去,為了無從計算的債務,還賣出剩餘的田地和布政第,他們威壓果園城將近兩百年的老窠。
他生成的獨當一面。因此在掌握家政之後,他首先將久經塵封的大廳打開,在裡頭正式招待賓客。變化其初並不顯著,他只鬥鬥鵪鶉,養養蛐蛐。可是俗話到底不錯,有腥味的地方就有蒼蠅。根據一種極自然的趨勢,他在相當短時間以後,竟發展到驚人地步。假使你運氣好,適逢其會去拜訪布政第,你儘管大膽走進去,它的大門是晝夜為天下豪傑大開著的。
首先是胡鳳梧,十三歲,布政家的大少爺,將來的門楣支持人兼財產承繼人。按當時的法律講,他實際上已是這人家獨一無二的主人。在他後面,胡鳳英,布政家的大小姐,他的年方十歲的胞妹。他們是到學堂去的,是被送去學本事,培養好他們自己,以備將來發揚祖先的聲譽,擴大老舊的門庭,並且高高在上,威壓果園城的居民的。多漂亮的衣服啊!他們像活寶似的被打扮好,滿身花繡,從那個神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深大住宅裡跑出來,就像當初,他們帶著滿身幸運被命運送入人間和-圖-書。其實不單他們的大人寶貴他們,縱然將全果園城打進去,有女兒的誰不願意嫁給這位少爺?有兒子的又有誰不願意娶這位小姐?話雖然如此,敢存這種希望的究竟只有很少幾份人家,因為果園城的大多數居民實在窮苦不堪,他們的父親、祖父、高曾祖父,連他們自己,大半都被「布政爺」和他的子孫們打過,關過,烏七八糟蹂躪過。
隨老門房怎麼叫喚怎麼咒罵,他帶著自己的隨身衣裳,揚長走出大門。我們無從斷定他是否怕見他爹,這個死心眼的小糊塗人,以後永沒有回布政第。他領到一根從警察所繳來的槍,去「工作」去了,去「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走狗」「打倒土豪劣紳地痞流氓」去了!
「太太……」老張向前爬過去,他想分辯。
他沒有來得及聽見槍聲,火光一閃,已經沉沉倒在大路上,以後是包圍上來的無邊的荒野和無邊的黑暗。
「這個東方美人是誰?」你可能問。「難道她就是胡鳳英嗎?」
最後我們應該講到這個人。原先馬夫人恨不得砍他的頭,他爹臨死還念念不忘,人家以為早已死在什麼地方的小張,卻終於又回到果園城。他已經不是那個傻小子了。他比先前黑了些,瘦了些,高了些,身上穿著長袍馬褂,腳下圓口布鞋,頭戴瓜皮小帽,打扮的像個商人。
「好了,別提你的省城了,朋友。」他們中間的另一個搶著說。「你就是把省城比成花花世界,天天過年,它窯子裡可有胡大小姐沒有?這是布政家的金枝玉葉,真正的女學生。」
我相信「一切世家的後代子孫都是早熟的」這句話是絕對真理,至少它可以應用到布政家人身上。胡鳳英不過二十歲,她的大名已經足夠壓倒果園城,她的聲譽甚至比當初胡鳳梧更高。果園城人日常拿她作為生活中心,當老婆罵她的鬼混丈夫的時候,她們決不會忘記胡大小姐;當父母責罰不成材兒子的時候,他們也忘不了胡大小姐。你只要提起胡大小姐四個字,在車站上,連三尺孩子都能指給你她的下處。
她不得已只好回果園城。當她硬著頭皮走進家門時候,疲倦、蒼白,好像剛害過大病。她並不哭,那雙不久以前還充滿熱望的眼,現在是又大又空又乾。學校已經把她逃走的事通知家裡。胡鳳梧認為丟他們布政家以及他自己的臉,拿條繩子,逼她自盡。馬夫人開頭雖然比她兒子還憤怒,及至兩天兩夜後看見她還在下了鎖的屋角裡坐著,最後動了心了。她偷偷把她放出去,送到鄉下親戚家,按月貼點糧食寄養。誰知道呢,她乾脆死了也許倒好罷。但是她命該活下去,還有更苦的日子在後頭等著她的。
胡鳳英的英雄就是這種大作家。我們不該怪胡鳳英,長到她的年紀,出身世家,一切人(連男人在內)都有虛榮心,都希望爬上去,成個自由人,毫不慚愧的站在別人前面過獨立日子。她看不懂他的大作,可是她的腦子說「好」。再加上她的英雄說:他在外邊如何闊氣,他認識些什麼人,他將怎麼樣帶她到日本去……這些花言巧語折磨她,在血管裡燒她,直到她忍不住痛苦——一個禮拜天傍晚,他們在公園裡碰頭,她空著兩手,她的英雄僅僅帶個小提箱,兩個人於是逃跑了。
沒有人明白胡鳳梧是怎麼過的。現在他沒有秘密的地方可躲了,叫做白甜瓜或雁來紅的土娼不再認識他,他的門下客——那些雞鳴狗盜之徒,當然也另投新主去了。他每天吃過早飯(很可能不吃早飯)便到街上閒蕩。臉照例不洗,夾著膀,拖著鞋,像野狗似的,眼睛時時朝兩邊瞟。
「咱們交朋友一場,大少爺,教我送送你。」
「對過的小妞兒挺漂亮!怎麼樣?喝四兩去吧?我請客!」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變戲法是一種下等職業。胡鳳梧可沒有學來「二誤眼」本事,他的話明明等於告訴別人,他已經窮到去打人家年輕娘兒們及姑娘的主意。當然沒有任何傻瓜信他,誰也不上他的圈套,誰也不去吃他的酒。慢慢的他竟到了這種地步,所有的果園城人都怕他,特別是他的親戚,遠遠看見他,便趕緊轉身回去關上大門:碰見的時候他伸手借,碰不見他就偷。
她永遠沒有走到日本。半個月後,他們在一個誰都不曾聽說過的小碼頭上歇腳。你看見過這種小客棧嗎?舊式的靠著支架才沒有倒的房子,牆壁是泥的,地也是泥的,空空的床上鋪著一條光蓆。不知道從哪裡發出的大蔥與腐爛的混合氣味,濃厚的、潮濕的、直朝你皮上和衣服上沾,你迎面感到深深的煩惱,你覺得世界真荒涼,活著真沒意思。他們就住在這種地方。她沒有得到幻想中的幸福;他也沒有;他們甚至不交一言便朝那個淒慘的床上倒下去。她分明成了他的累贅,在這以前他已經罵過她,還幾乎打她。第二天她從夢中——不是溫暖的無限嬌懶的香甜的夢,而是那種時時要出盜汗的夢中醒來,發覺房子裡剩下她自己。那個流氓的一切甜言蜜語都是假的。實際上他也真難想出辦法,他父親決不肯拿錢再讓他在外面亂花,至於家裡,他有他父親給他娶的老婆。他當然怕挨餓。因此在滿足慾望之後,他遺棄了她,沒有留片言隻字。
再不然,他笑著放低聲音說——
馬夫人從鄉下回來,第一炮是開革門房老張。經過變亂,整個布政第被破壞了m.hetubook.com.com。那些保藏將近兩百年的瓷器、銅器、錫器、銀器不見了,衣裙和書畫被撕成片片在院子裡飛,雕鏤的傢俱和門窗,連那塊光耀過門庭的匾額在內,也被砸毀燒了灶了。總而言之,等她向「好政府」請求發還先前被沒收的財產,只落得幾間破屋子。你怎麼才能說盡她的惱恨?那個該死的混帳小子——當然是她自己以為:當初她為了可憐他,把他收留下來,白白的把他養活大,而他臨了竟這樣報答他的恩人!……說老實話,她認為她的家完全是小張領頭給毀壞的,假使能把混小子逮住,真想看著他的頭被砍下來。不幸小張早逃走了,她只好把過錯一股腦推到他爹身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誰教他養的賊種!
「又幹什麼?」胡鳳梧責問。
他們在果園城不多不少鬧了三個月:在城隍廟和火車站開市民大會,在臨街的牆上用石灰寫上口號,將所有公共場所及劣紳家的大門刷成藍色;可是等到那些正牌的藍色(國民黨)軍隊開來,他們被打倒了。小張跟大頭徐立剛——就是那位在外邊被人家槍斃的徐立剛搭伴逃出去。至於以後他們怎麼樣過日子,他們怎麼樣在世界上蕩來蕩去,餓的眼睛發綠發花,除了到處搜尋他們想把他們丟進牢獄,當然沒有人管了。
他們出了村莊。
「布政家這棵老樹,根扎的真深哪!」人譏笑的望著他的後影嘆息。
「只有你們大人物家才出你這種灰孫子。你趕快上路吧!大爺今天就送你到此地……」
「這個鬼地方地面真薄,你等老半天,拉一注生意,他給你個三分五分,你愛拉不拉!當初我在省城——我的車是有名的,非熟人不來——隨他便給,起碼總是一毛。」
胡鳳梧死後,她只得拖著胡鳳英——她的搖錢樹,最後做她遮避風雨的小屋,到車站去住。胡大小姐的艷名於是哄傳開了,她不但噪動了果園城全境,並且很快的噪動了上下游各碼頭。水手和辦貨商人是好宣傳家。你如果經過果園城,就在今日,在車站下邊一家照相館門前,你老遠就看見兩幅照像。一幅是一個大人物,十年來硬教人像皇帝般奉承他,提起他的名字必須「抬頭」的人;在另一邊,在一隻泥金鏡框裡,一個淒艷絕代的女人。她小小的身體坐在一把普通籐椅上,身穿短袖寬腿滾了花邊的翠藍衣褲,上身向前側著,從花邊裡伸出的繡花緞鞋——她的雙腳,不經意的交起來;孕育著生命的乳|房,在緊窄的上衣底下,朦朧中現出兩堆光暈。她的烏雲是朝兩邊分梳的,好像是為跟她的瓜子形小臉做伴,經過匠心考慮,鬢角下簪一朵粉紅牡丹。而這花戴在她頭上似乎太大太重,她一隻手懶懶的搭在椅扶手上,卻不得不用另一隻托住下巴。同時她斂起長長的黛眉,似笑不笑的臉上釀著酒渦,然後將小指——自然是托下巴那個手的小指——美妙的翹上去,輕輕張開櫻唇,拿細白的牙齒咬住指甲。從整個情態上看,你覺得她似乎正在望著下面的行人送情,又彷彿春色惱人,在那裡憑欄凝思。
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年
果園城人很難看見馬夫人,她跟她丈夫一樣,終日在煙榻上過日子。據說她年輕時候是個出名的美人……其實就是現在她也遠不算老,頂多只有四十多歲。但是我們如果看見她,我們會忍不住自問:我的老天爺!這難道不是開玩笑嗎?這個高個子、三角眼、扁鼻、撅嘴、一雙小腳、齷齪的長指甲、皮包骨頭、又黃又瘦的女人,她難道真美過嗎?我說不出理由(有許多事我們根本不需要理由),我認為長著這種相貌的女人是傲慢的、自大的、冷酷的、並且也是愚蠢的。也許這跟她的相貌沒有關係,應該歸之她的環境。她在她的社會中始終處於最高地位,在婢僕的奉承與綾羅綢緞的包圍中度了半生,只要肯動動嘴,一切都會送到面前,連走路都要丫環攙扶。她從來用不到求人,也從來不知道活著需要工作,有時候甚至需要虛心忍耐。提到別的紳士人家,她便輕蔑的說:「小家子氣!我們馬家是拿肉餵狗的。」再不然,「我們胡家是拿元寶滾著玩的。我們奶奶的衣裳,剛上身,弄上污漬就不|穿了。」碰巧她兒子跟人家打了架——須知道這種事情常常發生,果園城的野孩子似乎專愛擋他的路。那時候她就說:
她的確在等人;她在等她的英雄,她的一位先生,也就是借給她葉靈鳳和張資平小說看的好老師。我們在上海、北平常常看見許多這種自命不凡的大作家,按月從老家要了錢,住在野雞大學裡或大學附近,將頭跟皮鞋塗的精光,西裝熨的筆挺,在那裡「培養」他們自己。他們每天的功課是吊吊年輕女工或公寓老闆小姐的膀子,剩下的時間寫寫白話詩。這些所謂詩是編輯室的字簍都討厭的東西,他們於是捏造個書店,用剝削莊稼人來的血汗錢印出來。你在書店裡看不見,因為從出版那天起,只有作者自己保留幾本。可是他們卻能拿著回到本鄉,當做敲門磚,唬他們的老實或不老實的鄉人,找個賺錢地方。
「咱這買賣可真不是人幹的,朋友,我真得想辦法改改行。」他們中間的一個說。「你瞧人家胡大少爺,也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包管他那位『不正』歪爺爺也沒有想到,『不正』家會在他這輩子開花!說開花可不真是開了花嗎?連黨部的那些天王爺都怕他三分!前天他坐我的車,腳不連地一個勁跑,他還在上頭跺著腳直嫌慢——你嫌慢,飛機快!你當跑著是跟坐著一樣舒服的?」